天空一团漆黑,地面灯火明亮,路边有排瓦房,和马河中学一样,二楼有排走廊,走廊里亮着电灯。这是什么地方?阳春从后面跳下车,觉得地面不平,低头一看光着脚,草鞋丢在牛圈楼上哩。
顺走廊一直走过去,拐弯处横着一幢小平房,窗口热气升腾,门里灯光明亮,阳春哪里知道这是澡堂?正踌躇着是否过去,平房门里走出一个人,一直走到门外拐角撒尿,撒完尿一转身看见阳春,大声吆喝道:哪一个?赫(吓)老子一跳!收拾裤子一瘸一瘸过来,问:你是哪个?手里提啥子?阳春提着布口袋,口袋让煤灰染了色,灯光下黑不溜秋。阳春说,没提啥子,猪尿泡,这是哪里呀?我要去香溪河煤矿找我爹……撒尿的就是管澡堂的,原本是矿工,井下塌方断了腿。他说,这就是香溪河煤矿呀?你找你爹?龟儿子,我像不像你爹?顿了顿又说,哎?半夜三更的,你咋个来的?去哪儿找你爹?洞里是埋着没死的,洞外是死了没埋的,一个个正挺尸哩。阳春指指那辆车,说我睡在车上被拉来的,我真的是找爹,找我的亲爹,他名叫马尧,有人喊他幺鸡。
幺鸡?哈哈,晓得、晓得,我俩一个洞子搭过伙计哩,他如今在五队,也和我一样,水牛尾巴——光杆杆,今年好像病了,没怎么下井。喔,忘了告诉你,我是巴老三,你就喊老巴吧!老巴借着灯光,摸摸阳春脸颊,揪揪阳春耳朵,上下瞧一瞧,然后笑起来,哈哈,还真是幺鸡儿子,一个模子托出来的。
终于有了亲爹的下落,阳春顿觉心情舒畅好多,遂跟着老巴走进了平房。这是个砖砌平房,小间连大间,小间砌着灶,灶膛炭火熊熊,灶上嵌口大锅,锅上砌着“水桶”,模样像个腰盆,比马老三的腰盆大好多,马老三的腰盆专用杀年猪,五六担水装不满。灶旁有扇窗户,窗前放张小桌,坐着篾壳开水瓶,旁边一只搪瓷缸子。有侧门通向大间,一摞水管靠墙伸展,连接一排喷头。阳春说没见过这阵势,老巴说这是煤矿澡堂啊?井下挖煤又累又脏,上班乌眉黑眼,下班洗澡蜕皮。说到这里,老巴细看阳春,灰头土脸,满身煤灰,就让他脱衣去冲个澡。阳春是第一次淋浴,在家用脚盆洗汗,下河水潭里泡澡,这里是天上下热雨。
洗完澡赤脚出来,老巴一看问道:咦?你的鞋呢?顺手取双旧布鞋,阳春一试正合脚。老巴又问饿了吧?灶灰里刨出一堆烧洋芋,倒上一缸子白开水,让阳春先垫垫肚子。阳春这一天只吃了几口炕饭,肚皮早贴了后脊梁,也懒得讲客气,心想找到亲爹还情。一堆烧洋芋,两缸白开水,吃完还了神,就把找亲爹的事告知老巴,说到逃遁,说到泅水,说到借歇,眼睛就红了。老巴听后长吁短叹,一时说阳春可怜,一时说幺鸡作孽,就劝阳春莫着急,说这里是总矿,你爹他在五队,五队在骡子山,离这儿远着哩,干脆在这歪一夜,明早赶便车上山。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澡堂里说说唱唱,原来夜班矿工出洞了。阳春朝里一瞧,看花了眼睛,赤条条、白花花,热气蒸腾、水花四溅。门外走廊熙熙攘攘,挤满排队洗澡的矿工,黑眉乌眼一个模样,一说一笑牙白闪亮。老巴见阳春醒了,让他擦把脸,端了饭盆出门,端回一搪瓷碗稀饭,一饭盒花卷馒头,还有一碟咸菜,就吩咐阳春过早,复出门说去找车。阳春没吃过花卷,红苕、包谷是马家坳主食,两口一个花卷,吃得意犹未尽,就听见老巴在喊,快点出来,有个拉煤的便车。阳春提了口袋出门见老巴,老巴往路边一指,给你说好了,吴师傅的车,上骡子山拉煤,马上就走!阳春咬着半个花卷,想说谢谢嘴里不空,转身给老巴鞠了一躬。
路边停着两辆车,车尾对着车尾,模样都差不多,阳春不知道哪是吴师傅车,只听近处那辆轰轰发动,看架势马上就要开走,断定就是吴师傅的车,赶紧从后厢板爬上车。上车一看满车煤炭,煤堆上搁着一截枕木,还有一个旧轮胎,油光石车上也有这东西。阳春遇事不过脑子,吴师傅是上骡子山拉煤,可这车上怎么装着煤呢?他刚攀着厢板蹲下来,汽车轰隆隆就开走了。
汽车呼啸着冲出去,时上时下,左弯右拐,路边电杆一晃而过,驶过一条河,拐上一架坡,就一直顺着河边公路驶去。阳春四周打量,觉得方向不对,老巴说过,骡子山高峰峻岭,盘山公路蜿蜒如蛇,怎么就顺河而去呢?
阳春的质疑是对的。汽车行驶了十里八里,依山就势拐个大弯,在一幢瓦房门前停下。三间瓦房,面朝公路,柳树掩映,对门有个牛圈,阳春一看似曾相识,再一看牛圈门旁的梯子,猛地一拍脑壳,昨夜不在这借歇吗?嗨,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转来转去转回来了。
汽车并没熄火,司机开门下车,拿着一包东西,走向瓦房大门,一看门上挂着锁,就从窗口丢进屋,这时司机台里有人喊:油光石,塞的什子呀?油光石?阳春猛想起那个妇人,瓦屋里的灯,瓦屋外的火,凶悍的一群人,举着火把围攻,挥着板凳出门,这个司机不就是那个油光石吗?
真是阴差阳错,昨夜坐他车找到香溪河,今早又坐他车离开了香溪河,是缘分还是巧合?阳春犹豫不决了,跳下车往回走吗?没等他犹豫不决,油光石已开门上车,汽车轰隆隆呼啸而去。
汽车驶进大河边煤坝停住,撅着屁股轰轰倒车,对着一个梭口卸煤。坎边有个铁皮棚子,陆续走出几个人来,有男有女,头披耳帽,手持铁锹,看样子都是装卸工。工人们朝车尾围去,哗啦一声打开厢板,煤炭水一般流出去,这才发现车上有人。
油光石怒不可遏:小王八蛋!谁让你爬车呀?滚!给我滚!给我滚远点!
阳春攀着厢板下车,脚下一滑差点滚下来,滚进梭口肯定上船,船是一艘巨大的驳船。绕着车头走去,无意瞟一眼司机台,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老眉老眼,瘦瘦弱弱,有点面熟,似乎见过,在哪见过?想不起来,阳春哪里知道,那个人就是他千辛万苦要寻找的亲爹。
走出煤坝就是公路,公路左右伸向远方,阳春找不到方向了,去香溪河朝哪边走呢?左边?右边?心中忐忑不定。忽然想起石磙惯用把戏,就脱只鞋朝天一扔,落下来腾起一团灰尘,鞋尖刚好指向公路一头。于是,阳春毫不犹豫起身,朝着鞋尖方向走去,一直走进了归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