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无巧不成书。那天,我从马家坳回到马河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街上早没了喧嚣,我们大院一片寂静,只有总机房里还有声音,话务员猛子正在接电话,要哪哈、要哪哈、要哪哈唦……语气很不耐烦。我到食堂一看,灶膛早熄了火,炊事员狗娃近来玩心大,怕是又去学校下棋去了,学校的炊事员很漂亮。我开门走进寝室,门外放着两瓶水,这是狗娃预留的,狗娃聪明就聪明在这,我喜欢这种聪明人。有开水先解决肚子,我冲了一碗火面,呼哧呼哧吃完,拿舌头舔罢碗,准备洗一洗再睡。正在拧毛巾,听见谁在喊“马子”,声音虽然弱小,但我听出是楼上林书记声音,因为只有林书记才喊马子。我是马河的公安,一直住在院子大门边,也就是一楼这间房,不过我比别人特殊,后院还安排一间房,因为需要经常“办案”,寝室不能当办公室,坐在床上审案子,马河人民没面子。林书记寝室就在我寝室楼上,他没来马河之前,那间房一直空着,曾经住过一个女干部,长相眉清目秀,不小心肚子被谁弄大了,那个年代比较看重肚子,男人肚子大不了,女人肚子不能大,一个未婚女干部,肚子哪能大呢?因此她是又惊又怕,关在房里割了手腕动脉,动脉负责由心室运送血液,一旦破裂热血喷射而出,她的血就顺着楼板往下流,渗到楼下时才被人发觉,发觉时为时已晚。林书记调来马河时,一个提包一个铺盖卷,一进大门就碰到我,他上下打量我一眼,铺盖卷往我怀里一塞,说,马子,我是林子良,你给我找个住处。话说得没有商讨余地,我站在那里愣怔半天,只听说要来个新书记,原来他就是呀?还马子哩,马子尥你一蹶子!楼下没有多余房间,书记也不能住楼下,可楼上只剩短命鬼住过那间。如何是好?切莫说破,先住后说,只能如此。后来他知道了,拿指头捣我,说,马子,鬼马子,日鬼马子,你呀你!我怎么啦?后来你们都晓得了,他每天只要不下乡,就靸着鞋打转,鞋底摩擦着楼板,发出噗嚓声响。刚开始我有些厌烦,他不睡我绝对睡不着,他睡了我还是睡不着,后来习惯了也就自然了,说来也怪,一天听不见那声音反倒不习惯。因此,我从进门、吃火面、舔碗、洗脸,一直没听见楼上动静,怎么就没有噗嚓声?我还感到有些奇怪,林书记下队没回来么?他从不在人民家里借歇呀?林书记未必早早睡下了?他从来都是半夜鸡叫才睡呀?这下好了,原来噗嚓声改成了呼喊声。
我胡乱靸了鞋跑上楼,转角楼梯在总机房门外,我踢踢踏踏往上跑,楼梯发出轰隆隆声响,随着声响震落无数灰尘,惹得猛子在总机房里骂,哪个的牛蹄子不轻点?猛子不知道是我,知道是我他不敢骂,我干脆多跺了几脚。
林书记的寝室门半掩着,罩子灯在桌上忽闪,有些油尽灯灭的兆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和衣躺在床上,身子蜷成一团,两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不停呻吟,看起来病得不轻。
我赶忙跑下楼,朝总机房跺一脚,厉声喊猛子、狗娃上楼。猛子大声应了,又说狗娃没回来,我判定狗娃在学校,想俘虏那个炊事员,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跑步到卫生所,恶狠狠地擂门。
说是卫生所,也就两口子,所长兼医生,人称杜所长;堂客当护士,人称向医生。杜所长正在拉二胡,他的二胡鬼愿意听,他听到有人擂门,开门一看是我就愣住了,马公安很少去卫生所。听我说林书记肚子疼,一下慌了手脚,提着二胡就跑,跑了两步回身挂了,挂了二胡又去戴眼镜,戴好眼镜又要找药箱,提了药箱又发觉靸着鞋……我说杜所长,鬼在撵你吗?
杜所长上楼,又听又看,怀疑林书记得了绞肠痧,怕是要送归州城医治,说罢拿眼睛瞧着我,好像我也得了绞肠痧。绞肠痧肯定与肠子有关,也就是说林书记肠子出问题,肠子出问题问题就严重,肯定要送他去归州城治疗,可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走?马河离公路还有十里山路哩,即或上了公路也不见得有过路车,即或有过路车也不见得愿意带人,即或带人天亮前也赶不到归州城,身患重疾的林书记熬得过去吗?若真的油尽灯灭怎么向上级交代?
我权衡了一下,决定先给林书记止疼,然后商量去归州城的事。杜所长轻声问林书记,是喝两颗圆子药还是锥一针?林书记疼得满头是汗,没有心情确认答案,闭着两眼胡乱摆手,意思是随你啷个搞。林书记不发话,我就当机立断,吩咐杜所长消毒锥针,猛子去厨房打水,狗娃……狗娃呢?正说话马会计上了楼,他的寝室就在后院,我们一闹腾惊动了他。他走到林书记床边,按一按书记的腹部,问这哈儿疼不疼,问那哈儿胀不胀,然后一脸正经对我说,林书记得了阑尾炎,因为此前他也得过,疼起来症状一个样。杜所长一听就愣住了,不知道是喂药还是锥针,我大声说你先止疼,又问卫生所有没有担架,不用问肯定没有,一问果然没有,但他说可以借架梯子,拿绳子绑一绑……马会计打断他的话,梯子怎么抬林书记?就说他寝室有把竹躺椅,绑两根竹竿可以当滑竿。
事已至此,不能犹豫,我决定找人抬书记,天一亮赶早出山。林书记由马会计和杜所长陪护,我就捏着电筒出门找人,出大院右拐就是裁缝铺,我知道裁缝铺有个鸡视眼徒弟,胖乎乎的一身肉,正好帮手抬林书记。走到裁缝铺一推门,老裁缝还在赶活儿,鸡视眼早已经挺尸,我一说明早抬病人,他说鸡视眼那哪行?天一黑就看不清,路也走不丁呆(稳当),不过他外甥正好来了,反正没事还有苕力气,说罢敲着裁板喊门栓。嗨,门栓是他外甥呀,我怎么把这忘了?
门栓懵里懵懂醒了,一听是去抬林书记,迷糊中嗯了一声,又一听是去归州城,顿时欢天喜地,赤条条蹦下床,晃出门又缩回去,一边大声答道:啊?进城呀?我去、我去,抬啥子抬,狗日的我背他去,我有的是力气,牛黄家卖猪就请我背,我一口气背过马河不打杵,林书记未必比猪还重些?太不像话了,书记能和猪比吗?我打断他的话,命他穿上衣服。刹那间,我改变了主意,必须连夜走出马河,到公路上去等车。
我带门栓上楼时,马会计已绑好滑竿,正在和猛子试肩。狗娃呢?仍不见他的人毛,看样子夜里不回来了,猛子要去喊我说算了,我决定发一次善心,年轻人恋爱嘛,难舍难分很正常。我请马会计替猛子守总机,我、杜所长、猛子、门栓组成担架队,猛子和门栓负责抬病人,他俩个头刚好一般高,适合抬着滑竿走山路。路上,我本想替替他俩,但我身材不合适,你们大概晓得,我是钓鱼竿呀,一高一低,病人难受。于是,我在前面捏着电筒开路,杜所长背着药箱负责殿后,电筒电池差不多耗尽时,我们终于走出了马河。
走上公路天刚蒙蒙亮,就听见门栓喊狗日的车来啦,我赶快跑到公路中间拦车。也是林书记有福气,正是宜昌过来的车,赶早去大河粮库装粮食。司机也是个好司机,对革命群众有革命感情,没等我说出林书记官名,当即就答应我们搭车,为此还摁了一声喇叭。我打发猛子和杜所长回马河,我扶林书记坐进司机台,让门栓爬到车厢里,汽车一路呼啸奔向归州城。
也先生曾经写过一副对联:一顺百顺事事顺,千好万好年年好。这幅对联正好对应了我们此行,后来我一直奉承林书记,说他是个遇难成祥的人,说赶车狗日的就来了车,一下车郭昌焕的船正要开航,一下船又碰上搬运的板车,一进院省里医疗队还没走,一检查果真是急性阑尾炎,医生说再晚两小时就穿孔了。
林书记躺在床上做手术,我和门栓守在手术室门外,门外靠墙放有长条木椅,一夜没睡的我靠着椅背栽瞌睡。门栓是第一次进城,兴奋劲儿还没过去,鼓着一对眼睛四下望。手术室门外就是走廊,连接着病房和医生办公室,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来来往往。门栓就是个乡巴佬,与阳春相比并不逊色,出门在外样样新鲜,人来人往眼花缭乱。在他看来,马家坳可没这么多人,即或在马河也没有,因此他喜欢这么多人,也喜欢看这些人,尤其喜欢看女护士,白大褂、白帽子,嘴上还蒙块白布,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看着看着,他有些忍不住了,拿胳膊肘碰我,说你看那个女的,狗日的几多好看,比石磙的嫂子还好看。
石磙的嫂子估计好看,否则门栓不会拿来比较,爱美也好好色也罢,属于年轻人的把戏,因此我便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门栓又用胳膊肘碰我,说狗日的那个伙计是不是幺鸡?幺鸡?我睁开眼看,在哪儿?扭头一瞧走廊,那边一张长条木椅上坐个瘦个子,蓝色工装蓝色单帽,身躯不时一蜷一蜷,发出吭吭的咳嗽声,他扭头吐痰一瞬间,我看清了那张脸。
果然是幺鸡,严肃点说是马尧,国营香溪河煤矿工人,三眼炮的亲侄子,阳春名义上的堂兄血缘上的亲爹,我的马家坳老乡也是尧叔子。天啦,幺鸡呀幺鸡,你在节衣缩食么?端了十几年金饭碗,如今瘦成了这副模样?我赶紧起身走过去,毕恭毕敬请教:您是尧叔子吧?
尧叔子抬头望我一眼,缓缓起身,脸色灰暗,一说话就咳,喉咙噎住了,拿拳头捶胸,终于咳出来了,噗的吐在地上,黑灰色一砣,夹杂些血丝,看来他病得不轻。
幺鸡咳出来了,似乎清醒了些,看看我看看门栓,那张灰脸起了笑纹。门栓嘴快,说水井说阳春,却被幺鸡打断。幺鸡说,你莫说了,我都晓得。
什么都晓得?喔,我突然想起牛黄三爹,他不也在香溪河煤矿吗?还是我当年一起推荐的,我怎么就这么健忘呢?唉!我想和幺鸡握手,他两手躲闪着,说患了感冒,不住火地咳,药吃了个把月,还没好脱体,刚好有个便车,就来归州城看看,正等着医生哩。顿一顿又说,喔,我住在牌坊对面那家旅店,今天看医生开点药,明儿回香溪河了,矿上刚换了矿长,事假、病假不好请……我隐约觉得他说的不全是实话。
在我看来,幺鸡肯定有口难言,他自知作孽深重,没有脸见马家坳人。尽管如此,我想他对作孽后果还是关注的,可以通过牛黄三爹那张敞敞嘴,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阳春,也知道二婶和三眼炮的儿子孟春,更知道阳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他绝对不知道孟春落井而死、阳春落荒而逃的事,而阳春正在去香溪河的路上,正要去认他这个亲爹哩。
我们站在走廊上说了一会儿,也就很短暂的一会儿工夫,我脑壳里就变成一盆浆糊,人世间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说实话我内心也很矛盾,要不要告诉幺鸡实情呢?看他这个模样明显是个病家伙,即或知晓实情也是无能为力,告诉他似乎有点于心不忍,不告诉他又好像不合情理。于是我说,尧叔子,您先看病,我们正照护林书记做手术哩,等会儿再和您扯白,若是晚了就去旅店找您。
我俩回到原地时,林书记手术正好结束,我们把他抬进病房,护士跟过来接吊针,又加挂一瓶药水,满满当当三瓶。门栓说,我的个七婆婆呀,狗日的这大几瓶,灌进肚子还不荡?林书记切除了阑尾,疼痛骤然减轻了,脸上渐有了颜色,笑了笑对我说,马子,把你们搞苦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