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我的判断准确。我们守住北门沟,成功截住了阳春。开始他还想伺机逃跑,门栓一伸手抱住他,就像掐只小鸡子。
当时我心烦,说你跑什么跑?我们又不是鬼,是鬼还能吃了你?
阳春十分警惕,说你们不是抓我吗?
我说抓什么抓?孟春自己栽倒井里,发病溺水死亡,死了算他白死,又没要你抵命,你跑什么跑?不跑说得清楚,一跑不带嫌疑?
门栓说:狗日的才抓你,我对归州城发誓,我们是送林书记住院的,狗日的一截肠子坏了,你看看我的肩膀,抬他都磨破了皮哩。
阳春半信半疑,两条腿呈跑步状。光头就安慰他,说兄弟莫怕,照我看,他们不像要抓你。
门栓挽起袖子,说,狗日的还不信?你歪着狗脑壳想想,抓你不上铐子呀?边说边伸手在我腰里摸,意思是做样子给阳春看。
我腰里没别铐子,我说抓你还用铐子?你这一哈哈儿,我一只手提得起你。给你说,你不是去香溪河找爹吗?我非常负责任地告诉你,现在我就可以帮你找到他!
门栓赶忙捡嘴,是哩,你狗日的亲爹就在城里,今天还见过两次面,就住在峡江旅店,别个我还懒得说哩,狗日的不信车身就去找他狗日的!
阳春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走,一行人上了后街。路过公安大院时,我指了指围墙,墙顶有个岗亭,哨兵背着步枪。我对阳春说:看见没?这就是公安局,你看那围墙,你看那电网,你看那哨兵,你真要杀了人这撇脱?早把你关号子里了。阳春听罢默不作声,低着头往前走,脸色特别难看,他就是吓大的,直到走进城门洞,方才回过神来,于是他开始叙说,说孟春井边喝水,发病栽倒井里。又说他想救没救成,井水实在太深。还说我不跑不行,不跑要被他打死……话毕叹口气,伸手揉眼睛。
城门洞外石阶错落,走在上面落地有声,路上我也在揣摩阳春的心思,他一路奔波去见亲爹,既有孟春落井溺亡原因,也有三眼炮虐待折磨缘故,更有父子血浓于水之情义。他压根儿不知道,他苦苦寻觅的亲爹,如今已是病魔缠身。
幺鸡很早就患上矽肺病,这是煤矿工人的职业病。幺鸡本就身体瘦弱,年轻时又疏于防护,上班不戴防尘口罩,下班七窍沾染粉尘,等到疾病上身,再防护已来不及,医院也不卖后悔药。初时咳嗽以为感冒,慢慢咳嗽加重,后来大口咯血,赶到归州城一查,矽肺病已到三期,并伴有继发性肺结核,肺部已成结节性纤维状。医生向他发出预警:矽肺病容易继发心脏病,肺部残有功能逐渐丧失,如果遇上并发症,那就……医生说话用了省略号。
那就什么?幺鸡没听懂,不懂不装懂,挖到问医生,把医生问烦了,说,那就什么?死路一条!
死路是一个汉字词语,指的无路可走,幺鸡这才明白,他面临一条死路。人其实很有趣,只知道自己那天生,不知道自己哪天死,故而总有人说不怕死,其实说不怕死是假的,是因为不知道具体死期,一旦知道自己的死期,再不怕死的人也怕死。
幺鸡是个凡人,只晓得自己生日,不知道自己死期,一旦濒临死期,他岂能不怕?自打第一次检查,他就觉得厄运降临,其实自打天井屋作孽那天起,他就感到死神逼近自己,离开了马家坳也没能避开,虽说躲过了香溪河塌方,又避开了骡子山透水,但死神依旧穷追不舍,矽肺病就是那个死神。静心一想这也是报应,面前也只有死路一条。他恐惧不安,恳求医生指路。医生告诫幺鸡,立即脱离矿井,对症服药治病。正因为这个缘由,后来成全了阳春,幺鸡申请病退后,由阳春顶替接班,成为一名工人,当然这是后话。
阳春也是个凡人,凡人没有先见之明,就在我们助人为乐,促使他们父子相认的时候,他无法预见未来的结果。因此,当我们走到拐拐头和光头分手时,阳春突然说不想见亲爹。
阳春说出这句话时,电杆上的喇叭噗的一声响,惊得门栓猛然一跳,说狗日的喇叭都震响了。须臾,那喇叭又噗的一声响,然后播放一段音乐,再然后是播音员说话:归州城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第二次播音……这是个男播音员,夹杂着归州城口音,“8”的声调读作阳平。
阳春一听广播愣住了,张开嘴仰望着夜空,和星星一样眨了眨眼,很快恢复了镇静,望都不望我们一眼,快步追寻着光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