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我没有料到,我和阳春马河边邂逅竟成为一段尘封往事,尽管我和阳春不是名人,但我俩也算是有名字的人吧?
但凡有名字的人都在忙碌,阳春和我也不能例外。阳春去马河开证明那天,我还在姚家湾嚼舌头,就为一笔拖延贷款,虽说只有一百元,却拖了整整三年,今天催他说明天还,明天催还是明天还,永远都是明天还。为了这个明天还,我等了两个“明天”,到了“明天”还有明天,我已不是马公安,即或腰别手铐,即或手握黑星,也没有威慑力,没辙只好撤回马河。
回到马河已是晚上,太阳早早洗了睡了,月亮不知何处消遣,街边人家大多亮起灯,我左顾右盼顺街而行,路过裁缝铺时大门敞着,一颗白炽灯泡光芒四射,老裁缝弯着腰在剪裁,鸡视眼在一旁踩着缝纫机,他这几年变得更胖,腮帮上的肉朝下涌坠,随着缝纫机转动而颤抖。我一扭头正好与他对视,他那腮帮肉肉一抖,大声说马公安您来啦?我怀疑他的鸡视眼有假,天已麻黑居然认出我来。我顿了顿走进门去,应该和老裁缝打个招呼,门栓的事多亏他从中斡旋,既帮我说也帮门栓说,说来说去说成吴德胜的责任,他不停车屙尿能听见麂子叫吗?他不说打猎马公安能下车吗?他不带那把猎枪能伤到门栓吗……有了老裁缝的刻意关照,我只支付了门栓的医疗费,再没要我赔偿其他费用,倘若真的追要就断了我的活路。我被“蜕皮”处分,发配“干校”劳动,停发工资一年,你不妨替我想想,一个靠工资吃饭的人,突有一天戛然而止,就像杜所长拉二胡,拉着拉着弦断了,那岂止是习惯二字?停了工资就断了生计,身无分文则寸步难行,你可能听说过戒烟,但你听说过戒饭吗?戒饭就等于绝食,绝食就等于灭亡。
我对老裁缝说谢谢,老裁缝说马公安客气,我说千万莫再喊这外号,喊得我都不好意思。老裁缝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不要把门栓的事老放心上,我说过门栓是误伤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吴德胜,再说吴德胜也承认有错,他还想法把门栓弄进了转运站,每天就坐在那里过磅秤,工资比我这个睁眼瞎还多,你马公安还有什么不好意思?门栓的事我听马会计说过,那是林书记协调所致,吴德胜没有那个能耐,但这件事我不能说破。
说完话出来,街口蹿来一条狗,撵着我汪汪叫,一直把我撵进大院。七婆婆有句口头禅:人敬有的狗咬丑的。我丑得狗都嫌弃吗?大院墙上有盏路灯,灯光下我看了看自己,裤腿皱皱巴巴,卷一只放一只,胶鞋糊满泥巴,分不清鼻子眼睛,难怪狗撵我哩。
一进大院碰见狗娃,不,是狗娃一家子,两口子牵着一个小狗娃。小狗娃胖乎乎的,头上蓄块瓦,穿条叉叉裤,裸着小鸡鸡,挂条浓鼻涕,看见我也不怕生,还朝我做怪相,正做着鼻涕下来了,呼一下吸上去,吸上去又涌下来,电灯下闪闪发亮。
狗娃说,您才回来呀?晚饭吃没得?我知道炉灶已封火,就回答说吃过了,不能耽误他下班,狗娃初为人父,只有经历人生百态,方知人生之乐事,还是让他去经历吧。狗娃就说您门口有两瓶水,吃晚饭时烧的,也不知道您啥时回来。正要走又说,白天有人找过您哩,找遍院子找进了食堂,他说他是香溪河的马阳春,他来马河找领导开证明,说是接二老去香溪河住,开罢证明满脸喜庆,张罗着要接客吃饭,接林书记说太忙不去,请马会计说事多未准,找您您人毛都不在马河,接客吃饭搞不成,就去供销社买烟买糖,男人敬两支烟,女人发三颗糖,我,我媳妇,我儿子,还有总机房的猛子、裁缝铺的胖子、铁业社的莽子,见人有份,有喜同喜。正说着,小狗娃突然喊道,我要吃糖糖!可惜我没有糖,我就摸他脑壳,那块瓦有些刺手,他脑壳猛一摆,往上吸鼻涕,声音很响亮,扯着狗娃手朝外走。看着狗娃一家子出门,我才开锁进寝室,门外果然坐着两个开水瓶,门缝里居然塞着一盒烟,狗娃和阳春都是有心思的人。
阳春把二婶和三眼炮接到香溪河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马家坳。
后来,阳春回来一次但只走到马河,专为找领导开结婚手续,顺便将他和二老的户口转到香溪河,碰巧我正在归州城办事,我俩错过了一次见面,好像我在刻意躲避他。据说他买了一提包水果糖,进门就撒见人就发,马河人与他分享甜蜜,过往路人都吃了糖,前后甜了一条街。
再后来,三眼炮回来过一次,专门处理老屋和家具,碰巧我又在归州城办事。有人说,三眼炮一身工装,春风拂面,得意忘形,有如当年庖丁解牛,“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碰见谁都要王婆卖瓜一番,满口称赞马阳春和黄翠花,说香溪河的山比葫芦山高,又说香溪河的水比马河水甜,还说您家去香溪河一定要去喝茶,我们家就住香溪河煤矿宿舍八栋八号,说罢加重语气强调一句,带“八”的都走运!
他说这句话时,大家觉得好熟悉,一下子就回想起当年,三眼炮从沙洋回来时,好像也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