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林书记,错过了吃午饭。林书记还不能吃饭,他针药水里有葡萄糖,天把不吃饭不要紧,我就和门栓上街找饭吃。一出医院突然想起幺鸡,我判断他早回了旅店,我决定先去见幺鸡,他没吃饭一起上馆子,待人不冷不热,不是马家坳人做派。
出大门就是屈原故里牌坊,远看有些气派,近看有些年代,梁柱油漆斑驳,朱红早已褪色,石墩上尽是手印。门栓读过小学四年级,肚里装满了苕力气,指点着匾额认读:屈、原、故、里,一字一顿,显得很高兴,说这字儿好认,又问我认得不?真是开国际玩笑,我说鬼才不认得?这是郭沫若的题字!门栓一脸惊讶,你啷个晓得?粗枝大叶的门栓,有眼不识匾额落款。
穿过屈原故里牌坊,迎面一座石拱桥,桥上竹枝掩映,桥下流水潺潺。过桥靠左有幢老屋,门脸做过装饰,门额挂块牌匾,上书“峡江旅店”。
看见我俩进门,店主抬头就问几个,门栓答什么几个?狗日的找人。店主蛾眉一挑,口气骤然变了,尖声说找哪个?门栓又抢着说找幺鸡,幺鸡?店主听罢杏眼圆睁,一对眼珠就要掉出来。我踢了门栓一脚,说我们找马尧,香溪河煤矿的,店主眼珠这才归位。
幺鸡就住在走廊靠右第一间。这是个六人间,说六人间好听点,不好听是六床铺盖,说白了就是一通铺。况且,房间陈设简陋,上吊一白炽灯泡,下蹲一篾壳水瓶。
幺鸡半躺在通铺边上,听到外面说“我们找马尧”,翻身坐起来,吭吭咳个不停,还没溜下床,我俩已进门。
幺鸡没戴蓝色单帽,露着光亮亮的秃顶,慌乱中赶忙找帽子。房间里光线幽暗,他那张灰脸更灰,看见我俩进门,似乎有点尴尬,忙请我俩坐床上,手摸进衣襟内,摸出一包长坂坡,给我俩各散一支,自己也叼一支,噗嚓一声划燃火柴,动作轻车熟路,一看就是个老烟民。咳得两头蜷一头还抽烟,这不是和命过不去么?我过去抽烟也厉害,谁劝我戒烟都没用,后来患上支气管炎,医生一句话我就戒了,命总比烟要紧些。出于礼节我吸了一口,赶紧把烟雾吐出来。门栓早就想学抽烟,这下逮住了机会,深吸一口吐串烟圈,烟圈旋转着冲向幺鸡,幺鸡就吭吭咳起来。我说尧叔子您咳嗽还抽烟?他拿烟的手就背过去,明显舍不得那半截烟。
坐了片刻,聊了几句,我就问幺鸡吃饭没有,要不我们一起出去上馆子,他说早餐花卷吃多了还不饿,再说什么都不想吃,既然不想吃那就算了,我本来说的是客套话,并不是真想接他吃饭,马公安的荷包又不鼓,就问他感冒好些不?医生是不是开了药?他说药倒是开了一包,可要我去X光照相,正要照相却停了电,让我明天上午再去哩,说罢又吭吭咳起来。
我看他咳嗽样子,这哪像患了感冒?不是结核就是痨病,他在隐瞒真相,我也不好追问,就说您莫着急,反正要听医生的,叫吃药就吃药,说照相就照相,有病早些治。毛主席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好样样好,穷一点都不怕,何况您拿工资,多活些年该有几多钱?
我俩告辞出来,顺拐拐头左转,前面就是民主路饭店,进门找张桌子坐下,买了一碗墩墩肉、一碗粉丝汤,外加四碗米饭,也真是饿极了,吃啥啥都香,一眨眼一碗饭下肚,第二碗刚扒两口,门栓突然一愣,筷子一指门外,说:哎,狗日的阳春!阳春?我还没反应过来,门栓早就冲了出去,带翻了桌边的板凳。
阳春回头看见门栓,脸上一片惊讶之色,继之看见门栓背后的我,很明显打个愣怔,然后拔腿往回跑,跑上那摞石阶回头张望,看见我们几个在后面追,撒腿就钻进了城门洞。
后来我当面问过阳春,你看见我们跑啥子跑嘛?他歪着头一阵苦笑,苦笑时腮帮子一张皮,典型的“皮笑肉不笑”。
阳春告诉我,他之所以跑,是因为看见我。看见了我,脑壳轰的大了,我是马公安,肯定是抓他呗。他当然先看见了门栓,门栓是马家坳的民兵,马公安带着民兵,出现在归州城,不冲他还冲谁?他当时哪里知道我们是送林书记上医院呢?因此,他拔腿就跑,穿过城门洞,想找巷子钻,但他不熟悉,就顺着前街一直跑到西门口,到了西门口又不知是左转还是右转,他站在旅社门口犹豫,跟着光头进城只顾推板车,却没记住来路和方向,时间又不允许他扔鞋定夺,看见右转坡道上有行人,就随大流往坡道上跑。归州城的人本就多事,他这么一跑,别人莫名其妙,全都跟着他跑,生怕漏掉好事。
坡道比较陡,也还有点远,以至于跑到北门沟,个个累得五舅子一般,喘过气来才起疑心,疑似归州城马拉松就散了,阳春一见这阵势也慢下来,放缓脚步往胜利街走去,他想连夜走回香溪河。
走过三里五里,路上行人稀疏,怀疑走错了方向。进归州城,路边是滔滔大河,可这是蜿蜒小溪,一问路果真大相径庭,说前面是卡子湾,再往前就是龙王庙……阳春终于明白走反方向,于是回头朝东走去,他没想过后有追兵,追兵正在北门沟等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