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一张望,果然有条河,天高云淡,碧水长流,想必就是香溪河。香溪河有什么来头,阳春当然不知道,更别说与这条河相关的屈原、王昭君,在阳春眼里,大河、马河、香溪河,大河小河都是河。
河畔有条沙石公路,沿着河谷蜿蜒远去,不时有卡车来往,或载着木材,或装着煤炭,或空着车厢,一路呼啸,尘烟飞扬。
阳春惧怕这些不速之客,没车时紧靠公路边走,一来车跳下公路躲避,翻滚的尘烟掩住他,好像要冒着炮火冲锋。就这样,躲躲闪闪、走走停停,太阳落山时也不知走出多少路,走得周身疲倦,走得口渴难耐,索性下河喝水。
香溪河是溪也是河,河边片片橘园,果实青帮紫绿,朝阳的枝子,橘皮刚刚泛红,或许望梅止渴,或许马太效应,阳春口里泛起了酸水,赶忙跑到河边喝水,大河的水有腥气,香溪河的水没有,和水井的水差不多。一想起水井,孟春又浮现眼前,恐惧再度上身,望望大河那边,山岭挡着视线,山岭光秃一片。
喝饱肚子,爬上公路,走出老远,天就黑了。天老爷也作怪,天上不见星月,地上没有行者,夜幕忽的一下降临了,山岭田野一片混沌,幸亏公路泛着白光,弯弯绕绕,影影绰绰。阳春顺着公路往前走,高一脚低一步,一次险些跌入路沟,一次撞在电杆上。喘口气再走,公路向前拐个大弯,消失在夜幕中,仔细打量,夜幕中似有光亮。
原来公路边有幢瓦房,光亮来自窗户,窗内有盏油灯,油灯闪烁光亮。
阳春心中狂喜,疾步走近瓦房。这是一幢三开间瓦房,门前街沿紧挨公路。他摸至大门,轻轻一推,门扇虚掩着,推开一道缝,屈指敲一敲,又咳嗽一声,一位妇人从旁门过来。
阳春说:吵闹您了,我叫马阳春,家住马家坳,要去香溪河煤矿,天黑了不敢走路,想跟您家借个歇。
妇人掌着罩子灯,一根辫子垂在胸前,灯光下眼睛很亮,一张嘴嗓门高亢,她尖声说道:借不成,我男人不在家!
阳春霎时无语,顿一顿央求道:借把椅子我坐门口行吗?
不行,走开!妇人猛地关上门,吓得阳春一个趔趄,随着门闩啪的一声响,阳春的愿望破灭了。
这时,哞的一声,有牛在叫,声音来自公路对面,阳春转身一看,对面有个牛圈。
牛圈土墙草顶,装着栅子门,臭气从门洞里冒出来。阳春摸过公路,置身牛圈屋檐下,牛在圈里有动静,传出反刍咀嚼声。阳春一回身,碰着门边的木梯,原来牛圈有楼,看看对面,大门紧闭,无情关在里面,阳春决定借梯子上楼。
楼上堆满稻谷草,还有陈年包谷叶,这是牛的冬粮,阳春也不嫌弃,一骨碌躺在草堆上。今天一天,逃生避难,终生不忘,爬了半天山路,泅了半天大河,走了半天公路,差点吓死,差点累死,差点淹死,想一想惊心动魄,动一动浑身酸痛,头一歪就睡着了,直到一声汽车喇叭惊醒他。
爬起身探望,泼辣辣光束,轰隆隆声响,一辆汽车停在牛圈边,两束光柱刺破了夜幕。也就一会儿,轰响停止,车灯熄灭,司机下车,咣的关门,这时瓦房大门吱呀打开了,妇人掌着罩子灯站在门口。阳春隐约看见,那妇人好像在笑,那根辫子垂在胸前。司机夜猫子般灵活,几步蹿过公路,忽的挤进大门,大门吱呀关上了。灯光移进旁屋,旁屋有扇窗户,阳春居高临下,从窗户看得真切。屋中有张方桌,罩子灯搁在桌上,司机背朝窗户坐着,妇人坐在男人怀里,一手攀住男人脖颈,卿卿我我,拉拉扯扯。
阳春猛的打个哈欠,猜想她男人回来了。嘿,难怪她那么凶哩,借个歇像要劁了她,原来她男人是开车的,开车的男人肯定行市,他的女人也就傲气,这样一想心就停当了,不借歇就不借歇,男人不在可以理解,谁知那男人半夜回来,刚睡着就闹醒了,醒了就睁着眼想心思,圈的牛在楼下反刍,嚓嚓嚓咀嚼有声,间或还出口长气,原来牛也有心事。要命的是,牛气哄哄,臭气升腾,熏得阳春忍无可忍。他想往外侧个身,刮掉脚上的草鞋,一伸脚却碰到了梯子,梯子磕了什么东西,发出咣当一声响。阳春往外伸脚一探,原来梯子碰的汽车,脚边就是汽车厢板,心想车厢总没臭气吧,起身搂上一抱稻谷草,爬到车厢里去睡觉。这是辆装煤的车,车厢铺着铁板,光光滑滑,放着一个旧轮胎和一截枕木,稻草铺在轮胎里,刚好一个窝儿,躺进去就睡着了。
半夜或是深更半夜,阳春再次被闹醒了。扒着厢板往外一看,瓦房门前火光耀天,一群人围着瓦房怒吼,尽是恶毒诅咒之词,说奸夫淫妇滚出来……阳春这下明白了,瓦房的妇人偷人哩,难怪她不借歇,还说男人不在家,原来是给开车的留门。这时有人高喊:老四,提个棒棒,堵住后门!老五,给我备石头,莫让狗日的油光石跑哒!几个火把迅疾围向大门,吼声如雷,夜空震荡,对河的狗就叫起来。阳春大气不敢出,扳着厢板看热闹,屋外一片混战,屋内一通惊慌,罩子灯忽的湮灭,一只碗咣的碎了,又听见那妇人尖声哭喊。也就片刻工夫,大门哗啦一声打开,那个油光石司机提着一条板凳奔出来,一边走一边舞动板凳,板凳转得风车一般,围堵的人都不敢拢身,一个火把被板凳刮飞了,像颗炮弹蹦出老远,点燃屋檐下一堆草,现场越发亮堂了,牛惊得哞哞直叫,对河的狗一起狂吠,这动静眼看就闹大了。油光石一边舞动板凳,一边跨越公路奔向汽车,猛地拉开司机台的门,手里板凳朝围追的人砸过去,趁着人群一闪一退,打着火开动车飞驰而去。
世上许多事有趣,是因为阴差阳错。逃出马家坳的阳春,在去香溪河的路上,借歇不成睡草堆,臭气难闻爬车厢,无意中看了一场戏,最后又被油光石的车载走了。油光石驾车飞奔,是出于迫不得已,并不知道车上有人,即或知道也无暇过问。阳春睡在车厢里,纯粹出于避开臭气,他扳着厢板看戏时,没想到要撤回牛圈楼上,即或想到了也来不及,油光石的动作太快了,没给他留下决断时间,汽车轰隆一声就开走了。
夜幕重重,秋风瑟瑟,汽车呼啸而去。阳春在车上颠簸着,他辨不出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车往何方,无奈只得听天由命。汽车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夜幕里奔突,时左时右,时上时下,一会儿拐弯爬坡,一会儿坠入低谷,又一会儿开进河道,砂石哗啦啦响,水溅得两边飞,再爬上一截陡坡,转过两个回头线,最后驶进一片亮光里,油光石轰的一声关上车门,提着水桶踢踢踏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