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来了!”
一九三八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很多人还在地里干活,突然有人大叫。
紧接着是混乱夹杂着哭喊声,几米高的黄色水墙从西北方向压过来,一浪高过一浪,后浪推着前浪,飞快地往前滚。眨眼间就到了跟前,地面形成一股阴冷的扫地飓风,仿佛要把所有障碍清除干净。洪水无情,它不会给人充分的准备时间,看见就来不及了。求生的本能促使人们立马寻找救命的稻草,木头、木桶、锅、盆,抓住东西不顾一切地往高处跑。老人和小孩多的人家就惨了,来不及防备就被吞没了。张宝拴一家人口稀少,只有一个女儿,也己出嫁,一家人都安全撤到高处。洪水到来后,势头虽减去大半,但房屋全被淹没了,有的房顶还露着,上面爬满了人。随着“啊”的一阵惨叫,一座房顶被压塌了,没有抓到悬浮物的人在水里拍打挣扎。有人坐在锅里,有人坐在盆里,在水面上漂浮。洪水从远处冲来成堆的人、畜和各种动物的尸体,水面漂满了家具、茅草等各种杂物。
夜幕降临,幸存的人们背靠在一起,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一点困意也没有。恐惧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生怕睡着后,洪水又来了,把人都卷走。到处是叹息声和抽泣声,
“怎么刅呢?”
“我家人在哪儿呢?”
“什么都没了,日子怎么过呀?”
“大家都不要害怕,不要哭,这些都没有用。当务之急,要想办法,找条活路。联系不上的人,我们也没有办法。现在逃到这里的所有人就是一家人,我们要团结一心,克服困难。下面大家讨论下,明天做什么?”
一个声音掷地有声,让大家惊惧的心平静了许多,大家不觉都循声望去,此人正是张宝拴。
“明天要是有船来,我们就出去逃荒吧?”
“往哪儿逃?”
“向南。”
“向西。”
“我去投奔亲戚家。”
“好,大家都有自己的主意,我准备向县南去,愿意踉我走的请举手。”
“一、二、三、四……一共十个人,其他人自行决定吧,路上小心点儿。下面轮流值班,注意洪水情况,及时报警,其他人睡觉,半个小时换岗,从我这儿开始挨着排。大家说行不?”
“行!”
大家异同同声。
在村北头那个高岗尖上,暂时恢复了平静。张宝拴挨个打量这群人,基本都是本村人,竟然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不知从哪儿冲来的。其实,他心里也很痛苦,真想大哭一场。
“洪水是怎么来的呢?”
至今还没人知道,也没心思考虑这个问题,顾命最要紧。
第二天上午,没船来救他们,一天一夜没吃没喝,饥渴难耐。四周全是水,可太脏了,他们像被困在孤岛上,寸步难行。大小便更不方便,只能礼貌地背过脸去。有的人受不了了,开始用水上漂的器皿舀水喝。
下午,终于有船来救他们了,是逃出的村民返回来救援的,根本没见官府的人影。
大溜沿贾鲁河南下了。张宝拴带着一行人来到县南林庄,各自找到合适的住户安顿下来。全村都姓林,并且全村一个坟,坟场很大,小孩子单独进去会迷路,走不出来。听说这个村是明初大移民时从山西忻州迁来的。
山西忻州林姓,在明初大移民时从山西迁到县南皛泽坡,明代中期又从皛泽坡迁到这里。因其祖籍在忻州林河河畔,姓林,其村子遂名林庄。村子很大,村里大多是善良人家,知道是遭难逃荒来的,能收留尽量收留,能帮忙尽量帮忙。这年头,谁家没点难处呀?张宝拴一家住的是一家困难户,帮他们干活,只为挣口饭吃。这一家有点特殊,老两囗带着儿媳和孙子孙女生活,两个小孩都不超过五岁,劳动力明显很弱。
饭桌上,当地村民跟他们谈起这次洪水,
“现在这形势太不乐观了,日本侵胳再加洪涝灾害,天灾人祸呀!”
“这次洪水太凶猛,来不及防备。多少人丧失生命?多少家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是啊!真作孽。听说这次不是决口,是蒋介石为掩护其败退,妄图以水代兵阻挡日军大举西犯,掘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
“真的吗?那老百姓要骂他八辈,挨千刀的,丧尽天良呀!”
张宝拴一听,怒火中烧,大骂一通。大家闻讯,无不痛斥老蒋。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中华文明的摇篮。可它也给中华民族带来了血泪斑斑的深重灾难。黄河最初北经天津入海,自宋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黄河自阳武决口,北方汲县河道淤塞,徙道南流至今。自元至元二十三年(公元1286年)到一九三八年六百五十三年中,有二十个年份发生过重大的决溢,决溢地点竟达二十五处,尤其是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一年之内两次决囗三处口门。人们称它是桀骜不驯的千古害河。
原圃县方圆百里,以县城为界分为南、北两部分。自古以来,县北除一部分沙岗外,多沃土,因常受黄河之水患,也多有盐碱卤地。张宝拴家正处于县北这一部分沙岗地带,这次决口恐怕造成的沙荒更严重。县南境况也不好,大部分为贫瘠沙地,薄不可耕。沙拥成岗,每当风起沙飞,刺人面不能正视。车轮马蹄所过,十步之外,不可复辨踪迹。因风沙侵袭,有时流沙压没庄稼禾苗,而被风刮过的地方,则禾苗露根,枯萎而致死。可那些湿俾低洼之地,一遇雨季,又积水成塘成河,淹没庄稼,水枯则成卤地,白如霜降。因此,这里的百姓也多贫困,古语有云:“过了冈南悬,一个鸡蛋炒八盘!”一遇灾荒,村民外出逃荒,村落为墟。
时间久了,张宝拴通过谈话和道听途说,了解到老两口唯一的儿子叫林玉奎,两年前出去干活挣钱,至今未归,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猜测,他会不会参加地下党了?要不怎么不回来呢?连个信儿也没有。一家老小在期盼中等待着他的归来,见到外地来的人,他们总要问问,听说过林玉奎这个名字没?见过这个人没?还向人描述儿子的样子。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们把张宝拴一行人问了个遍,结果自然还是失望。
有一天,张宝栓在村外转悠,发现村南有条南北走向的高岗,东西宽十多华里,南北长约50华里,说是沙土岗,其实应叫“砂土岗”。因为它不像老家土质那么细白松软,大部分是一种比石软比土硬的沙石。听村民说,这是一种矿物,形成于千百万年前,由地壳大运动造成。它质地坚硬,不透水,大的块状,形如生姜,也叫沙姜石、裂姜石。
岗上林木茂盛,密不透风,像一道墨绿缎带,又如一道绿墙,是山地与平原的分界线。附近遗址较多,如孙子庙、清凉寺、高阁佬(明朝宰相)小路等。听说,此岗还是几条河的源头,如丈八沟、小清河、黎明河和梅河。自北向前座落着红土井、落鹜台、皛泽陂、三花村和老狼窝等古地名,可见这里人杰地灵,人物活动历史悠久而频繁。村里人还说,马陵岗因战国时期齐魏马陵之战而名气更大,齐国军师孙膑带兵支援被魏国侵袭的韩国,在这里大败魏将庞涓。“马陵坡,曲曲弯,四十五里长如山……”这是村里老人们哄小孩儿常唱的歌谣。当地人都自称马陵人。
张宝拴在此地结识了一户贫困人家,林老汉因患严重的风湿,腿部萎缩溃烂,不能下地干活了。家里的房子漏雨了,他也无力修缮,五个孩子连衣服都穿不上,个个面黄肌瘦。张宝拴见状眼圈发红,他抽空义务给老汉家修了房子,老汉感激不尽,
“你是个好人,只是我们都生在这乱世,天灾人祸,糊口都难。”
“是啊!要不是这场洪水,我家生活还过得去,现在啥都没了。不过,等洪水退去,我们还会把家建起来,生活会好起来的。”
“看得出,你是个有能耐的人,倒是我,自身难保,孩子们跟着也难活命啊!”
说着,老汉竟哭了起来,
“大儿子快三十了,穷得连个家小也没有,要是几个女孩,好歹能找个婆家,可这一群男娃,别说成家,命都难保呀!”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家是儿子多,我家只一个女儿,连一个男孩也没有,妞她娘也不能生了。我一直发愁,要能收养个儿子也好啊。”
“我们两家正好翻个盖儿呀,我想了很久,想把小点儿的孩子送给富裕人家,有个活路。说实话,我不忍心,可能怎么办呢?”
老汉擦把眼泪,接着说:
“你若不嫌弃,把我家老三带走吧,这孩子身子弱,我怕他支持不了多久。我看出你心眼好,有能耐,孩子跟着你不会受罪。谢谢你大恩大德了。”
“唉呀,你才是我的恩人呀!你这样客气,我怎么受得起。我不知该如何谢你了,我还有点钱,你拿点药,买点吃的用的,我的一点心意,你千万要留下。”
“我不是卖孩子,怎么能收钱。你也正需要钱,自己留着用吧。我这病怕是没救了,孩子就拜托你了。这也是天意呀,让我们此时相遇,解了两家之急。”
两位两汉悲喜交集,不觉都眼泪汪汪。
“好,谢谢你信任我,你放心,我一定对孩子好,长大让他成家立业。你多保重身体,将来让孩子来看你。”
“好,你走之前,提前两天告诉我,我再告诉孩子和他娘,让他心里有个底儿。这一段先不告诉他,让他安心在家呆一段。”
“好,那我先回去了,有时间再来看你。”
张宝拴有空儿便去老汉家坐会儿,顺便把自家省吃俭用的东西带过来,他见林家老三虽说瘦弱,不爱说话,还挺可爱,非常喜欢。家人也都很乐意,这无疑给苦难的生活增添无限生机。张宝拴心里盘算了几天,给孩子改名叫张顺,意思是希望事事顺利。张宝拴也算是五十出头老来得子,分外欣喜,难以言表。当时张顺己15岁,对兄长、弟弟充满友爱。父亲身强力壮时,生活也很快乐,眼看家里揭不开锅了,他心里着急也无计可施。自从家里来了个张大叔,日子又好过多了。他见张大叔勤劳能干,善良敦厚,也很喜欢他。有时,张大叔给他点吃的东西,陪他说会儿话。
在这儿呆了一年多,回去探信的人回来说:“黄水已经退去,可以回家了。“他们决定返回故乡。
头天晚上,当老汉告诉儿子实情时,老三顿觉五雷轰顶,头嗡嗡直响,他哭着跑进房间,倒在床上。那一夜,老汉两口子也一夜没敢睡,他们怕孩子想不开,一直关注着屋内的动静,母亲还不时从窗户往里看。第二天早上,老三终于想明白了,他打开房门,面无表情地说:”我愿意跟张大叔走。”
张宝拴含泪上前拉起三儿的手,说:“孩子,给爹娘磕个头吧。”
三儿跪在庭院里,问爹娘连磕三个响头,已泣不成声。在场的村民无不抽泣抹泪。
张宝拴把三儿扶起来,一家人带着张顺返回家园,村里人都说他是因祸得福。一连几天,村里哭声不断,各家都在为死去的亲人送葬。
黄河下游南岸一带,尽没于黄沙泥土之下,房屋村庄毁于一旦。下溜所经之处,泥沙盈丈,良田变沙坨,风吹随风跑,大风遮黑天,白天屋点灯,吃饭把门关,寸草也不生,成为飞沙不毛之处。另一方面,由于河水长期浸渗,大面积耕地造成碱化,成为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秋天苗枯死,冬天无柴粮。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四处流浪的人们陆续返回故乡,结束背井离乡的生活,寻找故地,重建家园。
放眼四望,白茫茫一片,如同大沙漠。连绵起伏的沙岗,像一条条巨龙,蜿蜒腾飞。沙岗之间的窝窝里,要么是积水,要么是可耕地,是生命的摇篮。低洼处,深浅不一的积水,开始长出各种水草和密密麻麻的芦苇。水鸟飞来飞去,嬉戏欢闹。哪里还有家乡的痕迹?他们就近选择一些适合居住的地方,结群而居,几十户、上百户,大小不等,散落于沙荒之中。村庄要建在平缓的沙波上,太高的沙岗土质太松软,流动性强,建房肯定不牢固;太低的地方多积水和盐碱,太潮湿。村名也都带一个沙字,沙窝儿、沙坪、沙坡、沙林、沙坝、沙海等等,村与村之间大致划分了界线。他们想,也许,这些沙子将来都能变成金子呢!
村子刚建成,村民刚安顿好,还没喘过气呢,日军就进村了,消息可真灵通呀!不用说,都是汉奸为了邀功向日军汇报的。村民们四处躲藏,女人们脸上涂满锅底灰,像刚从煤窑里钻出来似的。芦苇坑里是最好的藏身之处,鬼子不敢下水。那里水蛭和蛇很多。小河沟里,稻田里,下去站一会儿,可能水蛭就趴腿上了。水蛭分泌一种东西,让人没多大知觉,稍微有点儿痒。它吸附在腿上吸血,要是不及时发现,钻进身体里就麻烦了。张大爷年轻时,水蛭钻进腿里,家人用鞋底使劲拍打钻进去的地方,最后终于拍出来了。它的生命力特别强,踩不死,切几段还照样活。
没来得及跑的和被搜出来的人集中在一起,鬼子在汉奸引领下开始训话。大家听不懂,汉奸翻译着,大意是让推选一名保长,负责为皇军收粮收钱,并协助宪兵队做好治安。大家都默不作声,一名日军头目伸手把张宝拴拉了出来。只见张宝栓五十多岁,满脸皱纹,饱经沧桑,但骨子里还有股刚气。日军头目说:
“你来干。”
“不干!”
“不干,就把你们全部打死!”
只听一声枪响,一个人应声倒地。
“你干不干?”
眼看下一个就是他儿子张顺了。
张宝栓见情势不妙,为保护儿子和乡亲,他横下心来,说:“好,我干!”
日军头目让大家解散回家,只强行让宝栓一家置办饭菜。酒足饭饱,他们起身离开,顺手把鸡窝儿里下蛋的母鸡和母鸡身下的鸡蛋一同带走了。村里暂时宁静了一段时间。
忽然有一天,村里传来惊人消息。三名日军窜进西南方向的沙坝村,抢东西、抢民女,开枪打死打伤几个村民,村民奋起反击,打死了两名日军,另一名日军逃走了。第二天,日军突然袭击,放火焚烧整个村子。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西边的天空。有人好奇,前去打探情况,结果有去无回。事后两天,附近村子才得到确切消息。
该村己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位于沙岗边缘地带,东西狭长,像一道天然防护墙,阻挡沙荒南侵。西临一条千年古运河贾鲁河。黄河决堤时,大溜流经此河,洪水泛滥,人们便称它“小黄河”。沙坝村四周一直被水包围,当时流传一句话:沙坝村五里长,中间二里没有房。直到在村东又挖了一条排水沟,才把积水逐渐排空。
全村几百户人家,一千多口人。日军把村子夷为平地,所有的历史遗迹和遗物都荡然无存。村民被赶到沙窝儿村西头芦苇坑边,集体杀害,连过路的人都未幸免于难,并埋在那里,“杀人坑”的名字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