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阳十九岁,生活仿佛一下子跌入谷底,一切从头开始。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毫无准备地背上了家庭沉重的担子。一夜之间,一个调皮的学生长大成熟了。
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乡,春阳有点不适应。每天要起早去挑水喝,去晚了,水位降低,水质变浑。那水还没房檐上结的冰凌干净呢!冬天,茅草房上的积雪融化,雪水顺着屋檐往下流,没流到地上就结成了冰,越积越长,越流越粗,孩子们取下来就往嘴里填,冬天吃冰棍,好像真有股甜味。村民们下地干活,渴了,用手掬着河水喝,跟动物没啥区别。喝生水是常见现象,家家缸里放一个水瓢,一个萌芦中间砍开分做两个瓢,空瓢会一直漂在水面,不会下沉。古语说,种一个葫芦打俩瓢,本义是说收成低,但一个葫芦做两个瓢,确实如此。干活回家,喝一瓢凉水,又凉快又解渴。怪不得小孩爱肚疼,莫名其妙地肚疼。有段时间,芳芳老是傍晚肚疼,过一会儿又不疼了。肚里的蛔虫像筷子那么粗,吃药后,一次能打下来好几条,比蚯蚓还长,好吓人。
村里有南北两口井,曹山住在村子中央,穷得靠要饭度日。男人叫曹山,他摸索着上地干活,竟能找到自家田地,慢慢摸着为庄稼除草。妻子在家摸索着烧火做饭,炒菜、蒸馒头都会,几乎跟明眼人一样,真奇怪!她从不离家,离开就回不来了。实在过不下去才出去讨饭,有时在村里讨点儿给孩子吃,好心的街坊邻居也偷偷帮他们一把。曹朵从小听话乖巧,言语不多,三岁便会帮父母干活,拉着父亲去讨饭。这么艰难的日子,两口子脸上总是乐呵呵的。也许,乐观豁达是苦难的克星,愁眉苦脸才是苦难的温床。
村南村北各有一口敞口大甜水井,北边那口在岗下沿儿洼坑里,井沿儿一点遮拦都没有。下雨时,四周的水奔流直下,水位一下子升到井沿,打水更方便了。村南那囗井,旁边是学校和大队院。放学回家,小孩儿都离井远远的走过去。平时不敢到井边玩,除非小孩眼里长了角炎,村里老人说,围着井正三圈倒三圈,嘴里念着:“角炎角炎你别长……”顺便往井里望望。
曹山每天去井里打水,井边有一片杂草,他拄着拐棍儿,用脚踢到草,就知道到了井边。这个祕密被爱搞恶作剧的吴老二发现了,故意把草铲掉。结果,中午便听到街头巷议说:
“曹山打水时掉井里了。”
“咋掉进去的。”
“谁把井沿儿的草铲了,他的脚踢不到草,以为没到井边,再一走就掉进去了。幸亏有人及吋发现,又救上来了,脸上都磕破了皮。”
“咦!挺吓人的。”
“谁干的?这么缺德!”
“他这也是活该,谁让他是地主的儿子,让他也尝尝贫若农民受压迫的滋味,阶级斗争不能讲情面。”
“……”
月兰干活回家,停下脚步听了几句,没有插话,回家做饭去了。
“春阳,你觉得谁会干这种事?”
“猜也猜得到,别管那么多了,管好自己就行。快做饭去吧,我都饿了。”
春阳怕饿,一饿心就慌,甚至手发抖,出虚汗,特难受。吃完饭,过会儿就没事了。
沙坡村背靠大沙岗,巍然如山。中间一条南北大道,直达岗下,尽头有口大井,井边立一石碑,刻于清道光二十年,碑文署名《玄帝碑记》。相传当年此村有人考中进士,故立碑纪念。这口井也因此成为村中吉祥之物,世代严加保护,不容毁坏填埋。井口一直盖着,用时掀开。
都说冤家路窄,有一次,曹山上地干活找不路了,偏遇上吴老二。吴老二故意把他领进带长刺的枣不棱岗上,然后走开不管他。到处是刺,他看不见,手不敢摸,脚不敢碰,真不知他最后怎么出来了,听着让人心寒。曹山一边种地,一边讨饭,全家人靠他勉强糊口。他们唯一的女儿曹朵正在上学,成绩优异。
吴家有弟兄三个,老院在春阳家往南隔两排,春阳家和吴家都在村子北头住,快到沙岗尖上了。吴老三是军官,落户在外。亲兄弟性格长相迥异,分队时,把兄弟俩分在东西两个队里。这在村里是唯一怪事。不知底细的人根本想不到他们是亲兄弟。吴老大瘦高个儿,沉默寡言,是村干部。吴老二矮胖,爱说爱笑爰热闹,是食堂大厨。两家大婶都很善良可亲,吴老二家是个四合院,堂屋和东西厢房都是草房,土围墙木栈门。
春阳家在村里辈份最低,叫婶子大叔的只是少数,大部分都叫爷爷奶奶,也不管年长年幼,连自家长工都是爷字辈的,弄得月兰很不适应。她在娘家辈份高,五六十岁的老头还跟她称兄道妹,现在似乎是从山顶跌到了谷底,跟着春阳给人家叫爷爷叫奶奶,下一辈人都没法叫了。吴家婶子瘦高个儿,心灵手巧,会纺线织布。家里有台大织布机,占了半间堂屋,几乎看不见人,密密麻麻,各色经线缠绕着,梭子啪啪作响,来回穿梭。纺车啪嗒啪嗒 、吱吱丫丫地响,织出五颜六色、粗糙厚实的布匹。这种布像牛仔布,结实耐用,几个人也穿不烂,“前三年,后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大概是说这种布吧。做成床单,铺一辈子也不烂。太硬了,很难洗。女人们坐在沔边,在搓板上用尽全身力气揉搓,用棒槌敲打。棉布缩水性强,若做被单,晒干后,还要两个人像拔河一样拉一拉,拽一拽。
西屋有个大石磨,又笨又重,磨一次面累得满头大汗。后来用驴拉磨,一圈一圈,转得头晕。人得不停地向里边扫,把露出外面没磨碎的再弄回去。逢年过节时,僧多粥少,效率也低,磨面也得排队,提前预定。他家年年养一大群鸡,光磨底都吃不完。柴门西墙有个对对舀儿,一块圆柱形石墩,上面凿出半圆形的槽,打磨光滑,凿出的半圆形石块,打磨光滑,中间再凿个小洞,安上个木把儿,村民叫对对头。双手举起对对头用力往舀儿里的谷物上砸,石头对石头,把谷物杂粮的壳砸碎脱掉,用簸箕、筛子收拾干净了,再拿去磨成面。半条街的人都来用。
邻村突然发生了一起凶杀案,震动了整个沙窝儿。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独自一人徒步沿小路去姥姥家串亲戚,那个村子就是沙坡村。下午回家时,被村里一个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走到沙岗深处,见四下无人,树林茂密,便把姑娘拖进灌木丛中,强暴并残忍地杀害了。姑娘的母亲得知女儿下落不明后,边哭边沿路找寻,所有的亲戚家都找过了,没有结果。家人立即报了案。第二天,公安机关在沿途严密搜索,逐步向周边延伸。中午时分,发现坟地里有片地方,土质松软,好像刚被人动过。这一异常现象引起大家高度重视,挖开后竟是一个姑娘的尸体,身体被肢解成几部分,面目全非,难以辨认,惨不忍睹。顿时,所有人都惊呆了,继而陷入剧烈的悲痛之中。经家人认证后,立马展开侦破工作。
侦察小组驻扎在村囗,所有人不准出村,各个路囗都有人把守,连夜逐户逐人排查。有个老实巴交的单身老头儿被确定为几个嫌疑之一,他精神不太正常,那天下午正好不在家,单独出去了。两名公安把他带到隔离房间,门口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公安,日夜轮流值班,把守房门。公安人员让他坐在一张单独的凳子上,面前有一张桌子,坐着两名公安,一人记录,一人盘问。看到他们身着白色公安服,头戴警徽闪闪的公安帽,庄重威严。当年,日本鬼子进村时,他就被吓破了胆。如今,第一次见到这种威风凛凛的场面,他早己吓得浑身发抖,两腿打颤,说话结结巴巴,
“你叫什么名字?”
“朱…老…根。”
“年龄?”
“5…8。”
“民族?”
“不…知…道。”
“你是回族、满族或其他少数民族吗?”
“不…是。”
“那就是汉族了。”
“你要老实交待,实话实说,不准隐瞒。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道吗?”
“知…道。”
“21号,也就是昨天,被害人到她姥姥家来的时候,你作为被害人姥姥家的邻居,你看到被害人没?”
“看到了。”他紧张的情绪缓和了一些,说话连贯了。
“你看到的被害人长什么样子?”
“扎…两个辫子,上身…花短袖,下身蓝裤子。”其实他并没留意,姑娘扎一根辫子。
“被害人走的吋候,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一群人在门口树下说话。”
“一块儿说话的都有谁?”
“朱拴他娘、柱子、二套和三喜两口子……”
“还有别的人吗?好好想想。”
“没…没…有…了。”他一紧张又结巴起来。
“被害人是不是你害的?”
“不…不是。”
“到底是不是?我们己掌握大量证据,你还不承认吗?”问话的公安提高了嗓门,没想到这么一诈,他哆嗦得更厉害了,随口说了句,
“是…是…是。”
“你为什么要害她?”
“她…挎…个…篮…子,我…以…为…有…好…东…西。”据死者亲属讲,被害人挎的是包袱,里面有几件新衣服。
“你怎么害死她的?”
“……我…背…着…箩…筐…拾…粪,她(它)…从…西…瓜…地…钻…出…来,我…用…铁…锨…拍…死…的。”他其实是拍死了一只大老鼠,埋在沙岗上了。根据法医鉴定,被害人应该是被掐死的,脖子上有明显掐痕,身上并无钝器伤害痕迹。
“你把她埋到哪儿了?”
“沙…岗…上。”
两名公安见他说话对不上号,便不想再问下去了,
“你说的都是实话吗?如果是,就按个指印吧。”
“是…是。”他按下了指印。
“那你要暂时关在这里,等候处理。”
审问结束,其他嫌疑人都拒不承认,因证据不足,只能放回。不过,便衣警察仍密切监视着重要嫌疑人,尤其是晚上,随时掌握嫌疑人行踪和对话。
消息传出,附近村子都炸开了锅。
“他承认了?怎么会是他?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经过反复对质,他说得驴头不对马嘴,东拉西扯,狼筋拉到狗腿上。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不可能,村干部出面劝他,
“大家都觉得你不会干那种事,你不要害怕,公安机关是为民除害的,不是你可千万别承认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公安机关发现漏洞百出,只是暂时关押,并没有轻易相信他。反而以假乱真,撤走驻地,制造结案的假相,麻痹凶手的警惕性,暗地里继续开展侦察,锁定嫌疑人后,明查暗访,夜间蹲点。凶手按捺不住了,半夜出来掩埋罪证,被警察当场抓获。
案件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朱老根经过教育无罪释放。周围的村民开始认识到法律的威严,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