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宝栓这一代本是单传,人丁不旺,家道中落。他有五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为了让闺女过上好日子,都远嫁到沙荒之外的富庶地带。黄河决口前,家里有田产和长工,仅次于曹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需要重新开垦荒地。没有牲畜和犁,全靠铁锹挖,非常慢。有的地方缺水,需要从远处挑水浇苗。太远的地方,道路不通,难以到达。所以,到处都有荒地,杂草、灌木丛生。只要有力气,不愁没地种,只是土地太贫瘠,靠天吃饭,旱涝不均,产量极低。群众流传着这样的歌谣:“盐碱板,花狗脸,种一葫芦打两碗。”“一把铲,一口锅,铲草熬盐过生活。”遇到灾荒年月,全村人不得不携家带口到外地逃荒。靠着勤奋,张宝拴家又积攒起一百多亩地,因人手不够,雇了一个长工,还租出去几十亩地,年年收租。
曹家的实力依然是最强的,家里的房产在村中央占了半条街,有几间草屋专门供长工和下人居住。他家的土地、佃户和长工在村里是最多的,曹家掌柜还在外面做着生意,靠卖碱和盐挣了大钱。家里有两房太太,出入有马车,有轿子。大太太生孩子时因难产去世,幸好孩子活了下来,取名叫曹山。父亲和二太太都不喜欢他。二太太生下儿子曹川后,曹山在家更没地位了。他害红眼病,父亲不给他治疗,导致他双目近乎失明。父亲干脆让他跟长工们一块吃住。倒是曹川很同情这个哥哥,把好吃的偷偷送给他,还把自己的零花钱也送给他一些。在弟弟的帮助下,他衣食无忧,日子还能过得去。
张宝拴只有一个亲生女儿,不想让她远嫁,早些年托人说媒嫁到了沙林村罗家,男人叫罗刚,罗家是村里大户人家,婚后几年却不能生育。洪灾时,村里人家都逃难到四面八方。他们一家流浪到徐州,靠打零工挣钱糊口。一天中午,罗刚在路上碰到一个沿街乞讨的小孩,他衣服破烂,身上脏兮兮的,散发着刺鼻的臭味。罗刚起了恻隐之心,给他一些吃的,并问他:
“你叫啥名?”
“罗望凯。”
“我们本是一家人呀!几岁了?”
“十岁。”
“你爹呢?”
“打仗死了。”
“你娘呢?”
“不知去哪儿了,半年没回来了。”
“别的亲人呢?”
“叔叔们也都是打仗死的。没别的亲人了。”
“他们是国军还是共军?”
“不知道。”
“那你的家呢?”
“人家不让住,把我赶出釆了。”
“可怜的孩子,你要愿意跟我们去河南吧?我家没有孩子,我们一起过,好不好?”
他眨巴着小眼,望着罗刚的脸,像在思考着作决定。
“好,谢谢你收留我,我都流浪一个多月了。”
孩子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
罗刚把孩子领到住处,不过是贫民窟里的一间窝棚而己。这里住的都是逃荒逃难的人,光沙窝里来的就有十几家。他让妻子赶制一身干净衣服,自己则给孩子擦洗身体。打扮好后,小乞丐变成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罗刚很喜欢孩子,白天出去干活挣钱,回来给娘俩捎点吃的。妻子带着小望凯拾废品,卖一点钱补贴家用。有一天,他拉着孩子的手,坐在自己怀里,说:
“喜欢这里吗?”
“喜欢。有好多小孩一起玩。谢谢叔叔!”
“谢什么谢,以后你是我儿子了,我想了一个名字叫罗云杉,很大气的,好听不好听?”
“好听。”
“那你以后应该喊我什么?”
“爹!”
“哎!”
“娘!”
“哎!”
这一喊,罗刚夫妇的眼泪都出来了。在外劳累一天,回到窝棚,心情就格外舒爽,一天的疲劳也消了一大半,爷俩一块说说笑笑。患难相交,同命相怜,真比血缘还亲。乡里乡亲的见他逃难逃回一个这么好的儿子,都为他高兴,对小云杉充满友好关爱。有的把自家孩子穿小的衣服洗干净,拿过来让他穿;有的把自家好吃好玩的,拿过来让他分享。这让毫无思想准备的罗刚夫妇解决了燃眉之急。云杉也早己融入了这个贫穷而温暖的大家庭。
几年过去了,张顺在养父的照顾下,生活还算幸福。重建家园,谈何容易,吃苦受累是难免的。张宝拴把仅有的好东西都给了张顺,无奈家中也是捉襟见肘,有心无力呀!好在几个姐姐家生活宽裕些,她们对这个侄子也倍加疼爱,亲如一家,没啥隔阂。只是张顺心里还是想念亲生父母和兄弟们,闷闷不乐。外面到处有日本人,为了安全,养父不让他出远门。19岁时,由媒人介绍,张顺娶了县边李庄王家长女凤英为妻。凤英刚健泼辣,高大结实。她拒绝缠足,走路一阵风,像个女汉子。日军入侵时,农村俗称“跑老日”,她跟着大人跑得飞快,他们跑到河边,河水很深,长满了杂草,是条排水的死水沟。大人们赶紧背起小孩过河,刚到中央,日军己追到河边,
“扑通!扑通!”
小孩都被丢到了河里。
“啪!啪!啪!”
日军往河里开枪。
“嗞嗞嗞!”
子弹在凤英面前穿过。小孩们都沉到河底,用毛巾捂住口鼻,可耳朵里灌进了水,凤英因此得了中耳炎。日军走后,小孩们才被救上岸,大口地喘气,吐水控水,还好没被淹死。人们整天提心吊胆、高度紧张过日子,晚上都不敢熟睡,睡前先把物品准备好,听到有人喊:
“鬼子来了!”
弹簧似的跳下床,套上衣服,抱起孩子,拿着东西就跑。有一次,她和家人躲到树林里,被日军搜了出来,逼到一棵大树下,刺刀在她两肋插来插去。危急关头,本家一位叔叔大叫道:
“太君,快来捉鱼喽!”
日军闻讯才放手离开,凤英吓得腿都软了,来不及喘息,立马随家人跑开了。历经几次险境,她胆子变大了,连死去的日军的大衣都敢脱下来。老百姓多么渴望安定的生活啊!
在那个时代,大脚女人是嫁不出去的,所以才远嫁到穷沙窝儿里。好在婆家还有点财力。只是丈夫太软弱,受人欺负都不敢放个屁,常被凤英骂得狗血喷头,里外不是人。凤英这脾气家里没人惹,村里也没人敢惹。她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谁惹了她,她就跟谁拼命。
一九四五年春天,一个男孩在沙窝儿村张宝栓家呱呱坠地,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新的希望。凤英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张春阳。张宝栓抱着孙子亲了又亲,高兴得眉开颜笑。他知道儿子常受媳妇的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他帮不了忙,只能背地里安慰儿子,
“顺儿啊,你媳妇脾气不好,看在孩子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见识。”
“没事儿,爹,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我都习惯了,不往心里去。你别为我操心了,你年纪大了,也要注意身体,咳嗽那么厉害,少抽点儿烟。”
“好,那我就放心了。去忙吧。”
春阳刚满半岁,日本投降了,压在老百姓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有位日军军官的太太临走时,把剩余的饼干送给村里的小孩,但孩子们都不要。
张顺终于盼来了这一天,时至深秋,天气变凉,万物凋零,庄稼收割完毕,该种的都种上了。他想带着妻儿去看看亲生父母和兄弟们。张宝拴同意了,并给他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张顺一家三口起个大早,天不亮就起程,马车上铺着厚厚的草垫,上面盖一条破毯子。他一路打听着到了家,眼前的景象让他傻眼了,愣了半晌,房倒屋塌,荒草丛生。邻居大叔走过来,问道:“你找谁?”
“我是三儿,大叔你不认识我了?”
“变了,长大了,认不出来了。这是你一家三口吧?”
“对,我家咋成这样了?人呢?”
“你爹娘不在了,哥哥弟弟们都四处逃命,不知去向了。”
张顺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这时,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群乡邻,小声议论着,
“还是三儿命好,都成家了。”
“三儿,你回来晚了,家里没人了,这次回来还走吗?”
“走,我一直想家,回来看看。”
“好,在哪儿都一样。你把地址说一下,万一你家有人回来了,也好知道你的下落。”
“我改名张顺,家在县北沙窝儿村。”
“行,大伙儿也都帮忙记着点儿,一个人记怕忘了。宝拴他们都还好吧?”
“好,都好。”
林家老奶奶也来了,腰都弯了,颤巍巍地说:“三儿,宝拴咋没来呀?我都老了,他也显老了吧?”
“显老了,身体不太好,不能出远门了。”
“都回家吧,歇歇脚,吃个饭。”
“不麻烦你了大叔,时间还早,我们到坟里看看就走了。”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咋能说走就走,好歹住一夜,再走也不迟。”
经不住大叔的一再挽留,张顺决定住一晚明天再走。他把马车赶到大叔家,把礼物送给大叔。大伙儿也都各自回家了。
吃过午饭,张顺辞别大叔,说要出去转转。他带着妻儿去给父母上坟,沿途在村里走了一遭,又路过村南马陵岗。最后,他们来到父母坟前,张顺痛哭一场,含泪告别回村了。
晚上,在大叔家西屋的土坯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发出昏黄微弱的光芒。张顺久久难以入睡,他了却了思乡的心愿,却更想见亲人一面。
红军游击队来到这里,进行土改,贫苦农民都分到了土地。张宝栓家的土地反倒减少了一大半,他没过多的怨言,能过上安定的日子比啥都好。前面有曹家顶着,张家没受多大打击。
游击队捉住一个汉奸,审判大会上,游击队长列举了他的诸多罪状,
“乡亲们,今天我们抓到一个汉奸。大家应该都熟悉他吧?他罪大恶极,把日军领进一个一个村子,祸害百姓。他带领日军火烧沙坝村,杀害多少无辜群众。大家说该怎么办?”
“枪毙!枪毙!”群众异口同声地喊道。群情激愤,一片沸腾。
“好!那就立即执行!”
汉奸被两人架着,边走边号,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在沙窝儿村东头第一道沙岗尖上执行了枪决,就地掩埋。后来又被挖出来,听说头变得很大,很恐怖!恐惧感再也抹不去了,一直留在沙窝儿人心里。每当人们走近这道岗,便会想起这件事,不敢在此久留。岗南岗北都是庄稼地,天不黑都得赶紧回家。那岗尖上有块巨石,不知当年河水从哪儿冲过来的,人们都叫它巨石岗,这是唯一一道有名字的沙岗。由于这一带沙岗纵横交错,连绵起伏,荒草遍野,地广人稀,密林荫翳蔽日。 沙窝儿村西北一带,人烟更为稀少,林海沙荒,茫茫无边。为防风固沙,人们自发地植树造林,田间地头,不管什么树种,能活就行。槐树杨树柳树都有,长不成大树,就种下一墩墩灌木,整整齐齐,像稻田里的秧苗。固住了沙,就固住了水土,野草蔓延滋长,营造出一道道绿色长廊,围绕着一片片田地。不过,仍有大片光秃秃的沙坡沙岗,泛着刺眼的白光。听说那里有土匪出没。有个村子被土匪全部杀光了,连小孩也不放过,全摔死了。那一带很少有人去,远远看着都害怕,像一片原始森林。
抗战刚结束,解放战争又拉开了序幕。这里又成了国统区,国民党军队到处抓壮丁,搜括民财。老百姓四处逃避躲藏,生活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春阳的表哥罗云杉,家住沙窝儿村正南的沙林村,那里是沙岗区域的边缘地带。为防风沙南侵,在村北有一片东西走向的茂密的防护林,阴森森的,凉气袭人,灌木丛密不透风,藏个人都看不见。林中有条大路,从沙坝村穿过沙林村直到沙坪村。夏季浓荫遮蔽,只留一条缝,人称“一线天”。有的地方一天也见不到太阳,暗沉沉的,白天没有太阳的时候,里面就看不清路了。走在路上,不免脊背发凉,毛骨悚然,晚上更是人迹罕至,常有盗贼拦路抢劫,愈发令人胆战心惊。这条路曾是贯穿东西的千年古道,路南路北至今留存两处千年古墓,加重了古道的神秘恐怖色彩。
云杉从小受军人的熏陶,骨子里流淌着军人的皿统,志向非常远大。他跟着养父母回到沙窝后,被送到学校继续读书。上学时他瞒着家人,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有一年,在他家乡,一名共产党秘密联络员在执行任务时,被纠察队抓住,用布塞着嘴,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准备明天送到城里,临时关在地主胡老六家一间空草房里。
话说地主胡老六家有良田几百亩,村民多租种其土地,又凭铸银技艺,在县城繁华处广筑店铺,富甲一方。日寇入侵时,他关闭店铺回乡居住,连夜将数缸财宝埋在院中地下。党组织派云杉回去营救,云杉接受组织任务,立马回乡。他和地主胡老六的儿子东升是同学,两个村仅一地之隔,他利用同学关系,打着找东升叙旧的旗号,准备潜入胡家。寒冬腊月,北风呼啸。街上行人稀稀拉拉,两手插进袖筒里,头戴棉帽,脖子直往领子里缩。有的围着厚厚的围巾,呼出的气像热锅里冒出的烟。云杉穿着大棉褂,围一条灰色羊毛围巾,兜里塞一把折叠式小刀。吃过午饭,他来到东升家紧闭的大门前,深吸一口气,定定神,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接受任务,而且是单独行动,心中不免有点紧张。见四下无人,他走过去晃了几下门环。佣人吴妈过来开门,
“请问您找谁?”
“我找少爷东升,我是他同学。”
“吴妈,谁在敲门?”胡太太在房內问道。
“少爷的同学,太太。”
东升在西厢房听到声音,走了出来。
“是我同学,妈。”
“哦,你们去吧。”
“云杉,快进屋吧!外边太冷了。”
东升拉着云杉进了西厢房。东升家后院里,正忙着招待这群纠察队员,没有在意云杉。云杉问老同学:
“你家这么热闹,干啥呢?”
“听说抓了一个人,关在厕所旁边那个房子里,这群人不干好事,我讨厌死了。”
老同学用手指了指,云杉看见有两个人把守,冻得直搓手跺脚。其他人大概都在屋里喝酒暖和吧?
“咱俩好久不见了,毕业后,你打算干啥?”云杉问道。
“我想出去闯,可我爹不同意,天天把我关在家里,我都快憋疯了。”
“你家家大业大,指望你继承呢!”
“我对家业不感兴趣。这几年,父亲抽旱烟,咳嗽得厉害。听说外边国共两党开战了,我也想参加解放军,只是出不去呀!真着急!”
胡老六娶了两房太太,可就是不生儿子,只有东升一个儿子。
“上学时,你就很有志气,有理想,不着急,总有办法的。大丈夫建功立业,十年不晚。”
“你呢?最近不见你,忙啥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我爹娘就我这独苗,巴不得我早点结婚生子,他们想孙子想疯了。为了躲避他们,我只能远走他乡,走自己的路,实现我的读书梦。对了,你这儿有好书没?借我看看。”
两人说着,不觉天色己晚。今天家里人多,太太吩咐吴妈把饭菜端到少爷屋里,多加一个人的饭。
“少爷吃饭了。”
吴妈在门外喊道。东升打开门,见吴妈端来了饭菜,放在外间餐桌上。东升有时不想出去吃饭,便让吴妈端到这儿。吴妈去端洗手水,东升招呼云杉过来吃饭。云杉起身,两人去了趟厕所。云杉看见那间房子没人把守,感觉时机到了。他和东升洗完手坐下,吴妈把水端了出去。他急忙吃了几口,嘴里说着:
“好吃!好吃!”
突然捂着肚子,皱着眉头说:
“坏了,我忘记了,这两天闹肚子,不能吃油腻的。我去下厕所。”
他跑出去,留下东升一个人在吃。他放慢脚步,往后院望了望,听见一片喝酒猜拳的混乱声,
“兄弟,放心,门不用看守了,绑得很紧,他插翅难飞。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太受罪了。来来来,干了这一杯,暖暖身子。”
屋里传出胡老六醉熏熏的声音。
云杉趁着夜色走过去,迅速塞进去一把小刀。
他回去后便向东升告辞,
“我还是回去吧,肚子不太舒服,回家吃点药。有空再聊。”
“天黑了,能行吗?”
“早着呢,没事。”
吴妈过来收拾碗筷,东升说:
“吴妈,开门吧。”
云杉走后,联络员割断绳索,从后窗爬墙逃走了。云杉没有回家,他连夜赶到开封,找到党组织,参加了解放军,长年在外南征北战。兵荒马乱的年代,他怕连累家人,一直也没写信。家人以为他死在外边了。25岁那年春节,云杉随部队打回家乡,部队要休整几天,他决定抽空回家看看。母子见面,抱头痛哭。为了留住儿子,不明真相的母亲硬是逼他赶紧结婚,随便找了一个老实巴交又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王桂花。云杉坚决不同意,出于保密又没法解释。结婚那天晚上,东升借机出来喝喜酒,云杉见东升来了,非常高兴。云杉被亲人硬推着拜完堂,他把东升拉到一边说:
“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也不想在家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逃出去。”
“好!我也不回去了,咱俩出去闯!”
他俩趁家人忙碌,防备不严,离家返回部队,东升也参加了解放军,随军南下。这一走两人都杳无音信。
打仗间隙,东升约云杉出去坐会儿,他俩坐在路边石头上,望着四周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路被绿荫覆盖,鸟语花香,虽是炎夏,却清凉透骨。路旁溪流淙淙,清澈见底。河道碎石突兀,远外有瀑布飞流直下,壁立千仭,似一道白练挂在前川。怎奈这般良辰美景却无暇观瞻,这么优美舒适的避暑胜地,却无法尽惰享受,因为战火正在这片群山叠嶂中燃烧。东升往山涧里扔了一块石头,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他说:
“你知道吗?那天你走后,半夜那个被抓的人跑了。纠察队员全喝醉了,天亮了才发现。母亲怕牵扯上我,不让吴妈说你来过。这事就算不了了之了。”
“我那天不舒服,也不想回家,听你说想参加解放军,我便去找解放军,想着哪天把你也带过来,今天终于实现了。”
“将来革命胜利,全国解放了,我们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安享晚年,该有多美!我这一冲动跟你跑了出来,不知家里老婆孩子怎样了?”
“冲动?不冲动谁能出得来?”
“这倒也是,干大事就顾不了小家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啊!”
“相信我们的选择没有错,没有大家哪有小家?”
东升一直都不知道云杉早己参加革命,他在云杉鼓舞下也入了党,两人并肩战斗,出生入死,情同兄弟。他俩都有文化,有勇有谋,经常帮团长念文件,回书信。团长林玉奎,没读过几天书,但他智勇双全,能打胜仗。有一次,他问云杉:
“小罗,你家是哪儿的?”
“河南郑州东边原圃县农村的。”
“这么巧,咱俩还是一个县的呀。我在县南林庄,你呢?”
“县北沙林。”
“几年前,我当时还是一名地下联络员,化妆成老百姓,去县北办事,被当地纠察队抓住了。在送往县城前天傍晚,不知谁从关押我的门缝里塞进来一把小刀,我割断绳索跑出去了。”
“是不是厕所旁那个小房子?”
“对,臭死个人。唉?你怎么知道的?”
“那是在东升家,是我塞的小刀。东升现在都不知道此事。”
“这么说,你是我的恩人呀!我一直想找到救我的人,没想到就在眼前呀!”
林玉奎上前抱住云杉的肩膀,眼泪流了下来。
“谢谢!谢谢!”
两人一起重温了那次紧张危险的遭遇。
“团长,我有个请求,这件事我不想让东升知道,怕他怨我利用了他。能瞒多久瞒多久,万一包不住再说。东升跟他爹不同,我们是同学,我了解他,他是好人。”
“好,我也这样想,就这么办吧。好好干,你们俩前途无量。”
“其实,这些年你一直栽培我,对我这么好,也是我的恩人,有知遇之恩啊!”
“我这算啥?你那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呀,没法比。别看你这小子文文气气的,还挺有种,将来肯定能担大任。”
“团长过奖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从此,林玉奎更器重这两个年轻老乡,一个参谋长,一个政委,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在一次战斗中,上级命令他们团不惜一切代价,坚守阵地,拖住敌人,掩护部队转移。战士们死伤惨重,敌机炸弹袭击总部。危急关头,东升为保护团长身负重伤,立了大功。部队渡江南下,他们这支队伍奉命留守原地,巩固根据地。直到全国解放,他们一直没离开。
新中国成立后,团长任地委书记,云杉任副书记,寸步不离。东升也做了县委书记。安顿好后,林玉奎将家人接过来一起住。云杉与林书记来往密切,对林家长女林琳产生了感情。当时林琳才19岁,云杉26岁,两人一见钟情。工作之余他们有说有笑,不想分开。云杉往林家跑得更勤了,每次过来总给林琳带个小礼物。林书记一直很看重云杉,又是自己恩人,所以,他很支持这门亲事,只是不知云杉在家有无妻室。云杉把家里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林书记也觉得太荒唐。既然没有实际婚姻关系,女方肯定早走了。
很快,云杉听东升说,父亲因听说被诬告收养国民党的后代,要被打成“右派”、“黑五类”,吓得突然病逝。儿子三年没有音信,母亲伤心过度,又无依无靠,不到一年也离开人世。桂花不知去向。云杉听罢痛哭流涕,他面朝北方,连磕三个头。林琳陪着他伤心,为他擦去泪水。不久,他们结婚了,东升赶来参加。政府刚成立,事务繁杂,云杉想等局势稳定后,再回家上坟。
东升想念妻儿,战争一结束,便与家人取得了联系,书信往来。他在信中写道:
“父母大人亲启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三年没有通信,一是因为战事紧张,二是因为军队纪律,三是不愿连累家人。闲暇之余,总念及家里情况,不知父母妻儿状况如何。几年不能为家里分忧,深感愧疚。
我在这里很好,不必挂牵。过一两个月,我会专程接你们过来同住,我们全家团圆指日可待,你们要照顾好自己,等我消息。
时间关系,到此为止吧。
东升
1950.3.5”
家人知道他的下落后欣喜若狂,消息很快传开。一个月后,东升才收到家信,他打开信封,用颤抖的双手展开细读,
“东升你好:
信已收到,甚喜。母亲和我们娘儿俩都好,匆念。父亲在你离家后不久,病情加重,已不在人世。土改时,家里的东西和田地大都被没收,剩下的跟别人家基本一样,仅能糊口。佣人全都走了,二姨娘也带着女儿改嫁了。母亲和我挨批挨斗,艰难度日,因为想着你一定会回来,咬着牙终于熬过来了。
孩子听说你要回来接我们,高兴得睡不着觉,恨不得明天就见到你。几年不见,不知你现在怎么样了,一个人在外边要照顾好自己。我们盼望团圆的那一天……”东升读着信,泪水夺眶而出。
桂花得知消息后,只身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千里迢迢来寻夫。云杉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林家也整天愁眉不展。晚上,云杉见林琳靠在床头上,盖着被子,也不言语,若有所思。不用说,肯定是因为桂花的事不高兴。他也脱了鞋子,坐进被窝里,
“咋了?生气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你们不用插手。”
“我有啥不放心的,你要愿意跟她结婚,我立马让路。”
“行啊!你敢气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云杉一把将林琳按进被窝,熄灭了床头的灯。
云杉好生招待桂花,劝桂花回去,
“你在这儿住几天,还是回去吧。当初那是父母包办的,我压根儿没同意。想不到你一直等这么久,谢谢你的情意,我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再等也不可能的……这是五十块钱,你先拿着用。”
“我不管,反正进了你家门,就是你家人了。我哪里也不去,生是罗家人,死是罗家鬼。你看着办吧!”桂花不甘示弱,一肚子的怨气冲着云杉全发泄出来。这下让云杉犯了愁,只好让东升过来劝解。东升好说歹说,她死活不愿意回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
“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我一点儿也配不上他,可我等了这么多年,爹娘都不在了,我回去跟哥嫂一起生活,受他们嘲笑,还不如在这儿,离他们远点儿。我也不再指望跟他结婚,我只想在这儿,哪怕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看孩子也行。”
无奈之下,东升想到一个办法,既然她不愿回去,先给她找个活干,有机会给她介绍个好人家,也算有个着落。于是,云杉让她去食堂帮忙干杂活。她勤快能干,深得师傅们的认可。有个姓王的师傅,三十多岁,媳妇去世两年了,留下两个孩子。他挺同情桂花,为她的痴情而感动,也为她的善良勤劳而心动。有空时,他常陪桂花聊天。两人一边择菜一边闲聊,
“这事也不能怪罗书记,你俩确实不合适。不如找个合适的人再走一步,老了也有个依靠。”
“我也这样想,可眼下没人看上我呀?”
“咋没有?我……”
桂花愣住了,她抬起头望着王师傅,王师傅满脸通红,支吾着叉开了话题。
“……我的命也苦,从小没了爹娘,没读过书,给地主家放羊。后来解放军来了,我参了军,一直在炊事班。两年前,老婆生病去世,撇下两个孩子。我又当爹又当娘,天天累得直不起腰。要是有人能看上我,帮我照料家,该有多好。”
“那你想找个啥样的?”
“像你一样善良能干就行。你……愿意吗?”
“我……愿意。”
桂花低下头,声音很低,但王师傅听见了。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像个孩子一样蹲在桂花面前,望着桂花的脸,双手握住了她的手。桂花急忙抽出手,
“别让人看见了。”
“怕啥?我们不偷不抢,光明正大。明天去登记,怎么样?”
“太急了吧?还不知你孩子能接受不能?”
“我们都这么大了,还等啥?我们也了解半年了,孩子的事慢慢来,不能影响我们的感情。”
“好吧。”
“明天我跟书记说,咱俩请一天假。”
云杉听说后,不但准了假,还送给两人每人一份大礼。这事总算圆满结束。
东升抽空回到老家,他按母亲的吩咐,把埋在院里的几缸财宝挖了出来,上交给国家。然后,拜访过亲朋好友,收拾好行李,带着妻子、孩子和母亲回到工作单位,在这里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