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帮海的头像

张帮海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6/12
分享
《塾道难》连载

第一章 逃离临安

临安城地处山水之间,地形南高北低,城东南是钱塘江,城西是西湖湖山,因此形成了特殊的“南宫北城”的城市结构,城内小桥流水,绿树红花,与建筑物互相映衬。全城以“御街”为中轴线,并且打破了皇城泾渭分明的布局,居住区,官署区和商业区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自古以来的第一个园林皇城。当然,除了皇宫里的主人外,没有人真正将临安当成皇城,纵使从皇城的建设来看,临安并不具备君临天下的风骨,更像是一个偏安一隅的富家公子,于山水之间尽情挥霍祖宗遗留下来的财富!曾有位路过临安的旅客,对临安城繁华且不思进取的生活产生莫大的感触,于是在旅店的墙壁上写了一首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错把杭州当汴州。”

临安城以作为中轴线的御街贯穿南北,御街东北角靠近东青门有座低调却又不失气派的府邸,便是曾两朝为相烜赫一时的陈府。待到了陈渔这辈,已是三代单传。陈渔的祖父曾为血脉计,不遗余力,无奈自夫人生下陈渔的父亲之后,十几个填房均毫无动静。父亲秉承祖父遗志,熟料均是丫头片子,待到晚年才老来得子,算是将血脉延续了下来。

仕途顺畅,人到中年的陈渔,却遇上了难以言说的麻烦!近些年来,陈渔莫名其妙地做着同一个梦!连绵的群山中,山坳下路旁的三棵树显得特别的醒目,枝干粗大,需两人才能环抱,却并不高耸,倒像粗壮矮实的汉子,在青山绿水的世界中显得特别的醒目。树长着清一色的嫩黄的叶子,微风起时,吹落一地,却也是嫩黄,不会枯萎,和长在树上的叶子无异,三棵大树呈三角形,中间留有三尺来宽的空地,放有一几,几上酒一壶,杯两只。陈渔长久地站在树下,耳际响起轻若气息地诵读诗书的声音,缕缕清香直送耳际,却无论如何屏住呼吸,也无法听清楚诗书的内容。这让陈渔有些沮丧,他想向深山走去,走到森林的深处,寻找诗书的声音。延绵不绝的群山之中,一只白鹿在眼前晃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向着森林走去,远走越快,天上的月色如轻纱,静静地、一层层地笼罩过去,那只白鹿在月色中,迈着轻轻的脚步,突然掉转头向陈渔奔来,白鹿的眼睛越来越大,恍如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陈渔俯下身,用手轻轻触摸白鹿的额头,它的鼻尖潮湿微凉,身上弥散着淡淡的光晕。白鹿突然站了起来,一跃而起,向着高悬于天空的明月飞奔而去,它竟然越过森林,越来越高,慢慢地竟然将圆月吞了下去。天地为之一暗,白鹿也变成了一团黑影,冷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没过一会,黑影慢慢吐出一个血红的球,竟然就是刚刚吞下去的明月,白鹿不见了,伴随着血红的圆月而来的是个狰狞的怪兽,转眼间,便在咫尺之遥。陈渔吓得转身就想逃,正想奔跑起来,却双脚无力,无法迈开步子,低头看去,发现双脚越来越细,慢慢地竟然只像筷子大小,陈渔“哼”了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一身是汗的陈渔,依然做着不停蹬腿的动作。

陈夫人轻轻地搂着丈夫,皱着眉头说道:“又做怪梦了?”

陈渔大口地喘着气,一边点点头。

陈夫人连忙起床,挑了明灯,把睡在外间的知秋叫醒,让她给陈渔准备擦汗的热毛巾。

知秋备好热毛巾之后,在外间候着。陈夫人叫知秋进来,给陈渔擦汗,知秋便像一阵清风,轻盈盈地就进来了。一个月来,每当陈渔从噩梦中惊醒,都是陈夫人伺候,可是没躺下多久,陈渔又重新进入同样的梦境,一直折腾到五更时分,才能沉沉睡去。每晚都是如此这般的折腾,陈夫人的身子也吃不消,于是就叫知秋伺候。说来也奇怪,一旦知秋进到房间来,陈渔便不再噩梦连连,而是安然睡到天亮。

在陈夫人的建议下,陈渔曾求名医,终是毫无效果,又亲自造访麻衣道人传人曾松子,曾松子爻了一卦,收了银两之后,开始解梦:三棵树乃前往之所,诵读之声即召唤之源,双腿变细则是难以躲避之凶兆,祸事将近,且无可躲避。

陈家上下顿时吓得慌乱起来。

陈渔也算是年少有为,作为中书舍人兼侍讲,虽非宰辅,却能够荣添侍讲之职,也算是朝中仅次于宰辅之人,是理宗身边的红人,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况且理宗也正是当打之年,招贤纳才之心昭然若揭,于陈渔而言,何来祸事将近?

陈夫人请了径山无准师范来府中做了几场法事,仍然不奏效,眼看着陈渔日渐消瘦,陈夫人却也束手无策,而是对陈渔的连连噩梦,便有点不耐烦,向陈渔建议:“法师说你心有所念,郁积于胸,梦中三棵树恐怕应该并排而立,以寓齐人之福,待明年开春,知秋已及笄,你娶了她,给她一个名分吧。”

陈夫人说的也不仅仅是气话,她十年前便与佛结缘,隔三差五岔五地便往木子巷北的明庆寺里跑,陈府离明庆寺并不远,大概也是两盏茶的功夫。陈夫人平素里将大部分的精力都花费在行善布施、诵经修行中。自古官场祸福难料,风平浪静处暗流涌动,结佛缘即是求佛庇佑,以得平安,陈渔是心存感激的。

陈夫人对丈夫的折腾,也逐渐地不耐烦起来,仿佛看透了陈渔的心思:什么老子什的噩梦? 不就是想要纳妾的借口?待你承受不住了,自会叫知秋伺候,一旦知秋过来,他就变得安稳老实起来,这不是暗示自己主动退步,提出给他纳妾吗?男人呐,都一个样!看着知秋越发的亭亭玉立起来,肯定是动起了心思,偏又不便开口。

知秋这个丫头,娇俏且充满灵性,确实惹人疼爱,经常陪伴于书斋,辞赋的天资颇高,也能写些清新雅素的文字。书斋苦读本就烦闷,有了知秋相伴左右,至少有个说得上话的人,也能够装扮一下老师的模样,一本正经地给知秋上起课来,陈渔很享受这样的时光。虽然祖父和父亲都是妻妾成群,但总有个延续香火的借口,于是碍于身份面子,根本就没有想到纳妾的事情,更没有料到夫人会同意他纳妾,夫人的眼神似乎已将他看透。陈渔不禁哑然失笑,不过,真能够纳知秋为妾,还是让他禁不住遐想,心底也有了些犹豫。

老爷,何谓‘易得无价宝,难买有情郎’?知秋又在翻阅诗歌集子。

陈渔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知秋又问:“‘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该是‘月落锦屏虚,露浓香被冷’才对,明月当空照,哪来寒露湿呢?”

“这倒不一定,白居易还说‘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钩’呢。”

“我倒是特别喜欢王建的‘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被露水打湿的桂花该是多芬芳沁人呢?”

“桂花虽清香,却难耐思念之苦,你看‘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再美的夜景都无法消除对远方的思念。”

“要是漫天的明月朗照,露水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老爷一定要带我去看看,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过如此景象呢?”

“我两鬓已斑白,也还没有见过呢?”。陈渔望着窗外,不禁低声吟唱起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明明是一番美好的景象,白居易为何偏说‘可怜’?”

“此处‘可怜’即‘可爱’之意,白居易赴杭州任刺史途中,有感于京城外的景象,写此诗就是想表达他离开朝廷后的轻松愉快的心情。”

“老爷,在京城里做官不好吗?”

陈渔没有回答,临安城没有珍珠般的露水,就连高悬苍穹的银月,从来都是冰冷如刀,让人不寒而栗,哪能生出似水的情思?同为中书舍人的白居易,居庙堂之高时郁郁寡欢,却在离开朝廷的时候变得意气风发起来,这和他当年苦留京城为求一官职而不得的愁闷形成多么大的反差。

偌大的书房,有了知秋的闹腾,便多出了几分的生气,就连陈渔也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知秋的陪伴。然而知秋不过是唯一的生气,人到中年的陈渔,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个死囚,活动的空间仅限于朝廷和陈府,再标准不过的两点一线生活,只不过是缓期执行罢了。

明明是人人羡慕的生活,陈渔却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知枢密院事程涛已得女儿陈夫人信报,火烧火燎地直奔陈府,大有兴师问罪的气势。

陈渔对岳父一直都是敬畏三分,且不说姻亲之故,当年亦有提携之恩。陈家世代为官,却已有衰落势头,若非岳父程涛在朝中多有提携,自己的仕途哪里有如此顺畅?

“方儒呀!你要纳妾就纳妾,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非要故弄玄虚?这下可好了,整个临安城都在谈论你老子什的噩梦,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惊动了圣上,麻烦可就大了。”

“近期怪梦不断,愚婿也是多方求解,本想向您禀报,又怕平添您老烦恼,纳妾之事是夫人臆想而已,愚婿断然不敢,劳你老人家费心了。”陈渔连忙辩解。

“谁没个梦长梦短的?既然是梦,当然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你们又何必劳师动众?又是卜卦,又是请法师,弄得街知巷闻的,我一直以为你老成持重,没想到也如此荒唐!”

“若是胡乱地发做梦,倒也没有什么,偏偏纠缠不息,弄得难以入寝,茶饭不思,甚至精神恍惚,愚婿也是病急乱投医,才闯此祸!”

“都是同一个怪梦?”

“一个多月来都是同一个梦。”

“那肯定是给人下蛊了,八成是马右丞使的阴招。这家伙损招特别多,总想趁着多事之秋,闹得我们方寸大乱,那样他就有了可乘之机,你千万要稳住阵脚,我一定会找高人替你解蛊。”

“愚婿这一个月来,基本没有接触过陌生人,下蛊的可能性不大,我倒觉得是愚婿的劫难,曾松子也说我该有一劫,您老人家也不用太担心,既然是劫,躲是躲不过的,唯有面对便是。”

“什么劫难不劫难的?你一直循规蹈矩的,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何来劫难?我本准备向圣上禀告,将你调入枢密院,担任宰辅一职,咱们翁婿二人共同辅佐圣上,重振朝纲,也好打压马右丞的气焰。”

“大师说,若能安然度过此劫,便能够保家族之平安,愚婿还是坦然面对吧。”

程涛无话,若是陈渔为了纳妾折腾出的闹剧,倒也小事一桩,不必待明年,他立马就可以做主,今晚就能了却女婿的心愿,让他从此都能有个安稳觉。偏偏是无端生出的怪事。一辈子都在官场爬摸滚打的程涛比谁都清楚,闹得不好,一场怪梦便能要了女婿陈渔的仕途。但是此刻连他也束手无策,怪梦非病,可以延请名医救治,那些卜卦的玩意儿,自己又从来都不信。明早上朝,马右丞肯定指使御史台弹劾陈渔,必须赶紧向老朋友翰林学士叶之章寻求帮助,让他做好弹劾马右丞的准备,总得有个还手的伙伴。

早就想弹劾马右丞,如今不得不提前发难。

程涛和叶之章是同年进士,当年殿试,程涛本是状头,门下省长官奏状时,却换成了叶之章,程涛变成了榜眼。

精明的程涛丝毫不介意,他很清楚叶之章是前朝名相之后,朝中影响力盘根错节,树大根深,岂是他程涛能够撼动之人?倒不如送了个状头,作为日后仕途的敲门砖,那可是相当划算的事情,于是利用同是福建老乡的关系,极力攀附。

那叶之章也是聪明之人,记着欠下的情分,也将程涛视为交结的对象,两人最终结成了进退同盟的铁血关系。

若想在官场立足,哪能孤军作战?上朝本就是上战场,都不知道哪天就会被人弹劾,只要有弹劾,总有落井下石的,往往一个奏章就能置人于死地。所以同门师系、地方派系、师徒之间便成了党派的基础。当年程涛和叶之章投于毛相门下,方才获得了一路升迁的厚实基础。怎奈树倒猢狲散,自从毛相被马右丞设计扑杀之后,毛相门下众官员便如丧家之犬,四处逃散。更有甚者摇身一变,肆无忌惮地投于马右丞的门下,令程涛和叶之章气恨得咬牙切齿,叶之章甚至愤而赋诗: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晁错已诛终叛汉,于期末遣尚存燕。庙堂自谓万全策,却恐防边未必然。

然后愤怒之后,却又窝囊起来,叶之章是个胆小之人,自从毛相被杀之后,圣上非但没有听信马右丞而迫害他,反而对他加以保护,并委以翰林学士的重任。这让叶之章越发的苟且偷安起来,随着年事渐高,越来越胆战心惊,别说在朝廷上硬扛马右丞,就连嘲讽的诗句也不敢偷偷写了,总是感觉整个翰林院都是马右丞的人。特别是马右丞一手提拔上来的知制诰范必大,随时都想置他于死地。叶之章虽然理解程涛救婿心切,却无抗衡马右丞的勇气,马右丞的罪状可谓妇孺皆知,要弹劾易如反掌,但叶之章铁了心明哲保身,嘴上虽然答应了下来,却不打算采取任何的行动,连圣上都奈何不得的人物,自己贸然出击,岂不是拿鸡蛋碰石头?

“程院事恐怕是多虑了?区区一怪梦,马右丞能够闹出多大的把柄?再说了,马右丞恐怕现在也是麻烦缠身吧?”

叶之章说的是马右丞曾和金国签订的“嘉兴和议”,岁币的增加对朝廷来说已经成为沉重的负担,特别是西江、福州连续两年旱涝交替,皇上已经奏准减除这两地赋税三年,财政越发的吃紧,国库几近掏空,朝臣上下越来越不满,就连圣上也对当年的和议颇有微词起来。

“狗急还跳墙呢!正是多事之秋的时刻,他更需要转移矛盾,甚至是杀鸡给猴看,一旦弹劾陈渔成功,将他逐出朝廷,恐怕就没有人敢再明着反对马右丞了。”

“陈渔是侍讲,马右丞怎么也得给圣上几份薄面吧?”

“此事难讲,还是要劳烦叶大人匡扶正义,陈渔可是咱们抵抗马右丞最重要的棋子,正当年轻气盛,大有可为的时候,万一有个闪失,被逐出朝廷,你我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呀!”

叶之章也只能表面上答应了下来,但是他却铁了心,大隐隐于朝,反正谁也动不了我,我也不想动谁。所以嘛,上朝本无事,纵然有动静,那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叶之章的高明之处,在于并不是做缩头乌龟,他照样高朋满座,人情来往,但又有叶府的规矩,不谈政事。客人来了,客人说,他只是听,从来不置一词。只要朝廷有重大事情需要商议,或者某派有重大阴谋即将爆发,他便适时生病,然后以病假为由不上朝,待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才屁颠屁颠地上朝打卡报到,时不时假装积极地呈奉无关痛痒的奏折,刷刷存在感。

程涛是个耿直之人,一直认为毛相绝非丧权辱国的大奸臣!贵为魏国公的孙子,毛相执政期间,一直以收复大宋疆土为终极使命,而北伐兵败也并非由于实力不济,关键的原因是主和派势力过于强大,从中阻挠,丧失战机,导致狼狈南归。

毛相对程涛有提携之功,更曾将他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带进朝廷,自此平步青云。程涛不能忘恩负义,同时也想为毛相平反,因此一直在暗暗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给马右丞致命一击。特别是如今边事吃紧,马右丞也在不知不觉中走着毛相的老路,作为当年“抗金”主和派,在金朝日渐衰落而蒙古却越来越强大的形势下,竟然指使侄子京湖制置使向朝廷力主联合蒙古对抗金国。程涛清楚马右丞的算盘,如今虽然能够把持朝政,但也是树敌太多,唯有真正地建功立业,才能够为子孙争得免死金牌,否则他日老去之后,子孙难免遭受报复性的灾难。况且一旦成功,便能够一洗“嘉兴和议”的耻辱,挽回在朝廷中的影响力。

毛相功败垂成,最终死在抗金上,万一马右丞联蒙抗金失败,必成替罪羔羊,那将是击败马右丞最好的机会,而女婿陈渔是手中非常重要的一枚棋子,程涛不想在关键时刻节外生枝,虽然马右丞不仅有拥立之功,而且当年还因为扑杀毛相和莫皇后结成同盟,其身后拥有圣上和杨皇后的双重保险,要对抗马右丞和莫皇后具有巨大的风险,但是他别无选择,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曾是毛相的人,哪有脸面投入马右丞的阵营?当然,程涛也有自己的底牌,当今圣上可不是昏庸无能的人,他很清楚一旦马右丞将朝中异己赶尽杀绝后,整个朝廷将会被马右丞控制,那时他便是个傀儡皇帝,中兴大业从何谈起?所以,要削弱马右丞对朝廷的控制力,还需要像他这样的毛相遗老。

皇上和马右丞既是战略的同盟,也是暗自较量的对手!

陈渔的怪梦逐渐传于朝廷,果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马右丞马上让御史中丞莫安泽准备弹劾陈渔的奏章,对于近期麻烦缠身的他来说,无疑是转移矛盾最好的机会,他要将这个大宋朝最为年轻的侍讲来个重重一击,将陈渔逐出大庆殿,那就等于砍断知枢密院事程涛的左右臂,一箭双雕。

马右丞很清楚陈渔与圣上年纪相当,近期进行侍讲越发频繁,如若不加以阻挠,恐为后患。更重要的是,弹劾陈渔也是马右丞对皇上的试探,如今朝臣上下屡有传出不利于自己的声音。金朝再次派遣使者到临安来,责问岁币的拖欠问题,该如何应对,还没有两全之策。联蒙抗金问题,皇上也是犹豫不决,这让马右丞心里没底,弹劾陈渔便是对皇上的试探,趁机将皇上最为信任的侍讲摆上台面,看他如何取舍。

马右丞连夜召集秘书省校职郎董文忠、大理寺卿梁必达、吏部侍郎李孝天等人,准备第二日弹劾陈渔的奏章。

这是马右丞惯用的伎俩,此前打算将侄婿汤恩达由福州转运使调入秘书省,不料遭到前御马右丞陆剑川的极力反对,甚至在朝廷公然弹劾马右丞,让他几乎下不了台。于是马右丞联络部分官员,却不是对陆剑川进行弹劾,而是向圣上力荐陆剑川担任科举巡考官,以示褒奖。这招以德报怨用得够绝,赢得了不明就里的人的好感,唯有陆剑川很清楚,巡考官责任重大,最容易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趁机打压。且远离朝廷至少一年半载,能否回来亦是未知数。果然,巡考官任职未满,陆剑川便因一起无法查实的舞弊案受到弹劾,不得不远赴广州任职,山高皇帝远,连喊冤屈的机会都没有。马右丞的侄婿亦如愿进入秘书省任校职郎,马右丞在朝廷的势力进一步扩大。

此次当然不能故伎重演,采用明褒实贬的方式对付陈渔,毕竟陈渔的后台够硬,干脆就来个轮番轰炸,让其招架不得,顺便打压一下毛相遗老的气势。

“区区一怪梦,该以何罪入之?”

“白鹿化虎,那是凶兆,况且陈渔不是转身就逃吗?岂不是置家国于不顾的表现?堂堂朝中大臣,作如此怪梦,又是卜卦,又是请法师,扰乱民心,不惩治难以振朝纲。”

“将陈渔逐出朝廷,免得他借侍讲之机,给圣上灌输祸国殃民的思想,顺便也给程涛下马威,别总拿前朝遗老的余威在朝中横行霸道。”

“如今多事之秋,咱们丞相的威严也遭受质疑,这还了得?”

马右丞府很快便拟定弹劾陈渔的奏章,参与者各自执笔,措辞不一,目标却一致,并且敲定了弹劾的顺序,有人负责打头阵,有人负责落井下石,甚至还安排了后备力量,如果前两拨人弹劾不成功,陷入胶着状态,第三拨人便待时而动,最后一锤定音。这是马右丞府的惯用伎俩,彼此都是驾轻就熟,不消一刻的功夫,便已就笔。于是招来歌妓,纵情畅饮,静待明日的早朝。

陈渔很清楚,成败一役在于明日早朝。

从陈府出来,往御街的东南方向走,出了钱塘门,再往西北方向走约莫二十里许,便到了宝石山,临安怪医甘柏楠便隐居于此。

甘柏楠曾是御医,却因劝阻圣上服用金石之药而惹得圣上颇为不满,最终被逐出皇宫,归隐宝石山。

“皇上就是个糊涂虫,世间哪有长生不老药?要想延年益寿,就得节欲,控制行房之事。”甘柏楠对陈渔的造访并不感到奇怪,两人虽非熟识,倒也曾在朝廷上有过一面之缘。甘柏楠归隐于宝石山,连碰个生人都不易,积郁于心中的话不吐不快。

“堂堂后宫佳丽三千,你叫圣上如何节欲?”

“那也得顾着龙体!”

陈渔也知道,圣上对尚未有子嗣也是颇为焦虑的。

“你猜皇上怎么说?皇上说‘爱卿还是想想法子,替朕调理身体,为社稷计,朕能不操劳吗?’皇上至今仍然没有子嗣,根本原因在于他操劳过度的身体,纵是六千佳丽也放不出个屁来。”

“越是生不出来,圣上便越着急,也是在情理之中!”

“《广嗣纪要》曾云:一修德,二寡欲。然则寡欲者,其延龄广嗣之大要乎…… 越是操劳,身体便越是亏空,圣上气脉浮弱而涩,此乃精气清冷,无子之气象。你看我被逐出宫廷也有五年,若是金石之药有效的话,圣上早已大赦天下,满朝皆喜了。”

看来甘柏楠仍然对朝廷耿耿于怀。

“陈大人今日造访,有何贵干?”

“求一死。”

甘柏楠吓了一跳。

“陈大人大老远地过来,就是为了和老夫开个玩笑?还是陈大人得了皇上的圣旨,要老夫一命?”

“哪里敢?您是天下闻名的神医,离开宫廷是圣上的损失。我此次前来,非为公差,请求甘老您替我解个困局而已。”

“求死天下皆可,唯向生需吾辈解救,陈大人到底求个啥子死法?”

陈渔已经暗自盘算过,由翰林院到大庆殿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也就是由急召太医进殿,一个来回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

“能否让我假死上一盏茶的工夫?”

“陈大人要死上多久都可以,曾有人用过的是莉花根,也叫百日醉,喝一寸假死一天,按量服用没有问题,但它有气味,躲不过高明的医生。你别小看我这宝石山,可真全是宝贝,山上有一种叫‘紫衣藤’的植物,比莉花根的效果更好,并且一点气味也没有。不过这可是诈死,弄不好便成真,陈大人可要慎重。”

就算是冒着弄假成真的风险,陈渔也在所不辞,无论如何也要赌上一把,他已经厌倦了做别人的棋子,厌倦了不思进取的窝里斗,以及偏安一隅的苟且偷生。虽然宋太祖曾立“不杀士大夫”的誓约石碑,但是如今的朝廷上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毛相被扑杀,朱圣人受追杀,自己身处权力斗争的漩涡,若再不逃离,绝无全身而退的生机。

既然已经产生了生不如死的念头,再不逃离,恐怕就得死在大庆殿。然而,大庆殿从来就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唯有赌一把!而逃离的唯一办法,就是假死。

什么劳什子恶梦!全是陈渔早有预谋的编造,如今果然闹出了大动静,成败全在此一举了。

皇上驾到之前,大庆殿照例是闹哄哄的,边事吃紧,灾民为祸,始终是绕不开的话题,甚至有人已将陈渔的怪梦摆上台面,大声议论。有的人就等着看好戏,摆出了一副看戏的架子,不时地拿眼偷瞄着陈渔。在陈渔看来,此刻的大庆殿与御街并无二般,一样的嘈杂混乱。

“皇上驾到。”

满朝肃静。跪拜礼后,照例是上奏章。

秘书省校职郎董文忠首先发难,弹劾陈渔,并细数其六大罪状。紧接着吏部侍郎李孝天出列,然后是大理寺卿梁必达出列,陈列的罪状也是颇为无聊,更多的是个人攻击。

程涛眼看着马右丞的人接二连三地出列,偏偏昨天已经答应得好好的叶之章,此刻又照例地不见了踪影,也顾不上礼仪,连忙冲了出来,将手中板笏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大喝一声:“岂有此理!”

程涛此举顿时把众人给唬住了,连皇上也吓了一大跳,额头突然冒汗。

陈渔眼看时机已到,就在此刻“轰”的一声,直挺挺地倒在朝廷上。

整个朝廷又重新陷入混乱之中,从惊恐中反应过来的程涛,连忙跑到陈渔身边,以手探鼻息,竟然气息全无,不禁悲痛大哭地喊道:“陈渔死了。”

程涛哇的一声怪叫起来,顺手将奏折砸向身边的马右丞,然后手舞足蹈地扑向对方,厉声地说:“你这个祸国殃民的佞臣,老夫跟你拼了。”

整个大庆殿陷入混乱之中,劝架的,袒护的,逃离的,互相纠缠在一起。

马右丞狼狈地摆脱了程涛的攻击,一时间也愣在大殿上,他倒也没有想要置陈渔于死地。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进退不得。

皇上龙颜失色,不知所措,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治陈渔的罪,陈渔被怪梦纠缠他也有所闻,并主动派御医前往陈府探视。这对于圣上来说,根本就不算事,他还没有昏庸到是非不分的程度。将陈渔擢升为侍讲,并非仅仅因为他的才华,而是整个朝廷,没有比陈渔更适合抗衡马右丞的人,他是一枚最为重要的棋子。马右丞有拥立之功,废不得,皇上也很清楚,万万不能让其把控朝廷,那就必须培植自己的力量,才能够在机会来临的时候,做一个真正的皇帝。对于整个朝廷来说,陈渔是最值得倚重的人选,况且陈渔也曾多次提到重振道学,以“义理”治天下,这正合自己的心意。

太医从翰林院到大庆殿,果真是一刻钟的功夫,在给陈渔把脉之后,便向圣上禀告,宣布陈渔不治。

甘柏楠的药量不差毫厘,待御前侍卫要将陈渔抬出大庆殿时,他便苏醒过来,吓得连尚未离开的御医都瘫坐在地上,连呼不可能。清醒过来的陈渔暗暗佩服甘柏楠的神机妙算,药量少了,御医未到便已苏醒,那就前功尽弃了;药量多了,或许被埋在地下才能苏醒过来。这是一场豪赌,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紫衣藤”身上。刚刚弹劾陈渔的官员,吓得魂魄皆散。御医大着胆子,重新给陈渔把脉,却丝毫没有异常。

陈渔端正容装,从容出列,向圣上启奏,请求以将死之身,放归山野,以延余年。

皇上沉吟良久,方才无奈地说:“准奏!”

陈渔昂首转身离去,给满朝官员留下了一个高大的背影。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