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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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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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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塾道难》连载

第四章 意外收徒

胡人天是农民出身,却带有浓郁的书卷味,除了于官场中敢作敢为之外,也是个书生意味的痴情人,他对陆家小姐陆青的痴恋轰动整个黎陵。陆青不过是一个离过婚的普通女子,然而胡人天不嫌弃,且恳请真州观察判官鲍福来亲自做媒,也是给足了陆家面子,谁料陆青竟然不领情,断然拒绝。若是换了普通人,早就气得火冒三丈,非得给陆家点颜色看看,偏偏胡人天却愈发的欣赏陆青起来,认为这才是卓尔不群的奇女子做派,不势利,不慕权贵。陆青越是拒绝,胡人天便越是动心。于是,堂堂黎陵县令,亲自到陆家,追求起陆青来。偏偏陆青虽然感动,却似乎一直未曾心动,就这样不冷不热地拖着,将胡人天的仕途也留在了黎陵。

陆青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曾引上官婉儿为知己,对其词作倒背如流,诗词也颇得其真传,辞藻华丽,诗句优美,尚待字闺中时便被冠以“黎陵上官婉儿”的名号,怎奈却嫁给了父亲经商时的一个友人的儿子。满怀诗书意的陆青偏偏遇上的是重礼轻别离的商人,婚后生活日渐不如意,陆青索性提出离婚。她的丈夫受不了此等侮辱,陆青又无任何品行不端的过错行为,于是以“无后”污蔑之,并以吿官来大肆宣扬,企图败坏陆青的名声。偏巧当时审判离婚案的便是胡人天,那时胡人天便被陆青的从容气度所折服,认为陆青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陆青离婚没有过多久,胡人天便派媒人到陆家提亲来了。然而遭遇了婚姻失败的陆青,且陆续目睹了两位兄长的意外离世,愈发的成熟和沉稳起来,反而对自己的婚姻心灰意冷,将精力放在了陆家的产业和书院上来,成了陆家的顶梁柱。

陆家仍能维持如今的地位,胡人天也是尽了不少的力气的,然而两人似乎始终无法修成正果。

即将进入十一月的真州府已经清爽了许多,早晨寒露微降,天地间变得湿漉漉起来。俗话说,天凉好个秋,人们也变得慵懒起来,深秋的太阳已经升起,而真州府衙外却依然显冷清。偌大的街道商铺林立,却也难阻凉秋好梦,连卖早点的老板都懒得起床营业。反正,一到秋冬季节,真州人便连早餐也懒得吃,一大早的吆喝,反遭人嫌弃,生意也是做不成的。

此刻,却有一群从黎陵而来的人,扛着礼盒,还有三牲,急匆匆地奔匆匆地奔向真州府。待来到府前,方才拿出乐器,吹吹打打的护着一个略微矮胖的年轻男子。领头的并不是别人,正是黎陵县令胡人天。

真州府衙顿时热闹起来。于真州府而言,大清早的击鼓鸣冤事儿不少见,敲锣打鼓的倒是头一回,府吏赶忙迎向前去,方才明白是陆家子弟陆一方登门拜师来了。此刻陈渔正在舍内翻阅《春秋》,此前在临安的时候,研读《谷梁春秋》颇有点看法,便也有注解《春秋》一书的念头。晨起看书,灯下执笔,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早上的脑瓜子好用,能够记得住,待晚上四周寂静时,经过一整天的思考酝酿,恰好是用笔的时候。

整个府衙最不着急的便是陈渔,在顺利拿下灾情较为严重的黎陵和宜阳的税收之后,其他地方的征收工作就更为顺利,一鼓作气全面完成。自己是新官上任,真州府还是白万年说了算,除非是白真州亲自安排的工作,其余事宜一律不予过问。

陈渔没有想到,今早的事,他是主角。

待胡人天说明来意,陈渔却有点措手不及,收揽门徒那是大家所为,自己尚无著作问世,更未以学说扬名,哪里敢收揽门徒?何况自己初来乍到,尚未有立锥之地呢。

“陈大人,陆一方可是陆家最为优秀的子弟,自幼聪睿超群,九岁便能作诗,日记数千言,少年便立下大志,博涉群书、天文、地理、礼乐均有涉猎,是不可多得之人才,也是陆家最为仰仗的子弟。若能师从陈大人,是此子之福分,亦是你们的缘分呐!”

那陆一方也是聪慧之人,待胡人天话毕,连忙示意随从人员拿出孔子像立于陈渔身旁,马上行跪拜礼,先拜过了孔子像,然后再拜陈渔。

陈渔正要拒绝,却发现此刻人潮涌涌,于众目睽睽之下强行拒绝,似乎太不给面子。自己初来乍到,也不清楚是何等习俗,只想着待众人散去之后,才一问究竟。

三跪九叩之后,陆一方先双手呈上投师帖子,后亲手端出六礼: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熏肉干,还有一把戒尺。献茶之后,因陈渔的家属在临安,陆一方朝着临安的方向行跪拜礼。白真州颇为高兴,仿佛收徒的是他自己,笑嘻嘻的亲自代陈渔回赠了礼品,于读书人而言,拜师收徒都是大事。陆一方的随从又端上朱砂笔,要陈渔给陆一方点额启智。

陈渔望着白真州,很为难:“这是小儿启蒙用的,一方已是治学之人,岂是童子可比拟?不用此举也罢。”

陆一方连忙拿了朱砂笔,双手递到陈渔的手上,并说:“此前之学未及启蒙,不过是胡闹而已,跟师父学,乃创新气象,灵窍必启。”

陈渔不再推却,拿过朱砂笔,轻轻在陆一方额上一点,便算是拜师完毕。陆一方这才呈递上自己作的几篇文章,以便陈渔了解指点。陈渔回赠了几匣子书,这些书都是托人从临安稍带过来的,嘱咐陆一方回去先通读一番。陈渔也清楚,陆一方拜师的真正目的并非求学问,而是功名,偏偏若得功名,还需学问,且是急不来的事情。当然,自己早前对陆家有承诺,因此,无论是成与不成,都得认真对待的。所幸陆一方气度不凡,应是有所成就之人。

白真州很清楚门户的重要性,俗话说,三十而立,无论官场成就如何,那也得师出有名,于是早前便拜于冯远宁门下。古人说,良禽择木而栖,待官场有变,那就好好地随冯远宁专心治学,冯远宁是大学问家,能够师从冯远宁亦是幸事,待学有所成,找个清静地方,开门授徒,也是不枉此生。陈渔年纪轻轻,便已贵为人师,且这与一般私塾收徒是有区别的,也算是立了门户。于是白真州并不着急上堂办公,嘱咐府吏赶忙下乡去,弄些野味回来,中午得畅饮一番,结果酒宴从中午直到晚上,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的,一直闹腾到天明。

昏睡了一天一夜,陈渔清醒过来的时候,莫名牵挂起修建书院的事宜来。陆一方的拜师,让陈渔产生了很大的触动,招收门徒,创立门户,自古而今都是读书人的人生大事。徒弟是收下了,但是自己呢?确实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冯远宁再落魄,还是有寺院安身,难不成自己也跑到寺院?真州风物茂盛,确实是个好地方,但首先得有属于自己地盘,这样看来,书院确实是很不错的选择。

人总是容易迷失自己,总要在大醉一场的时候,才会在酒精的刺激中变得清醒起来。当时主动请缨负责税收工作,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熟悉真州地区的经济状况以及人情风物,同时也是有个小算盘,趁机向朝廷申请减免部分的赋税,如若能够成功,便有了重建真州书院的第一笔资金。因为陈渔很清楚,无论是地方政府还是朝廷,在修建书院的事宜上,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自己手中不着分文的话,哪里能够带动地方乡绅积极募捐呢?一个多月的奔忙,陈渔的手头上已经收集了不少的灾区材料,只需着手整理,一式两份,分别送呈岳父程涛以及转运司区克仁。岳父再不济也是宰辅,说个情,皇上还是要买帐。区克仁执掌全国赋税,若能够得到他的帮助,定有较大的希望。陈渔和区克仁算是同学,当年一起在太学苦读三年,同年中举,且也同时外任,因此接触较少,但彼此一直都有保持联络。没有他们的帮助,全国各地众多申请减免的奏折,真州的奏章恐怕也不能到达圣上的案前。无论哪个官员到了地方任上,都希望讨好当地乡绅百姓,动不动的就申请两赋的减免,反正朝廷一旦批准了,征收赋税的压力自然就小多了。

程涛也是急女婿之所急,渴望为陈渔立点功。收到陈渔的信函之后,马上便联络在朝中任职的真州人士,甚至连曾在真州做官的景德望也邀请了过来,一起准备为真州减免赋税的奏章,只待来日上朝时给圣上来个连番轰炸。真州籍的官员自是义不容辞,景德望曾在真州担任通判多年,也乐意为真州出一份力。陈渔没有料到,自己的信函竟然在临安引起了如此大的轰动,自开朝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多官员,为某一地方赋税申请减免而齐齐发声,碍于一众官员的面子,毫无准备的马右丞纵然想要阻拦,也来不及。皇上是个聪明人,该卖的人情还是少不得的,于是当朝下圣旨,真州两赋三年内减半征收。

陈渔大喜过望。未曾想到,减免赋税的圣旨刚刚到达,朝廷对白真州的任命圣旨接踵而至,朝廷因白万年救灾有功,任命为两浙茶盐使,即日赴任。这可是个肥差事,纵是朝廷官员,也是垂涎有加,比在朝中担任闲职强多了。白万年接到圣旨惊喜万分,赶紧上山向师父冯远宁告别,然后收拾行装,屁颠屁颠地赴任去了。

陈渔暗暗惊叹冯远宁的料事如神,很快便又收到了岳父程涛的来信,信中颇为得意地告诉陈渔,调任白万年是自己的杰作,此后真州就是他陈渔的了,好好干,争取做出更大的业绩,这样再回临安便是指日可待!

陈渔哭笑不得,却也清楚仕途就像是风雨中行舟,由不得自己,更不清楚会飘向何处,唯有真正地远离官场,才能够恢复自由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临安向真州下了一道圣旨,召陈渔进京面圣,距离陈渔离开临安不足二年的时间,足以看出圣上对陈渔的重视。大凡外派官员,最快也要三四年才能获得进京面圣的机会。然而陈渔却高兴不起来,虽然圣上并不是那种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君主,也一直心怀匡复社稷的雄心壮志,但是君臣之间已有隔阂,又如何能够做到推心置腹?

当年于君则侍讲,向圣上讲《孟子》,陈渔言之凿凿,颇为自信: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道理一大箩筐,圣上也是频频点头,连连称许。如今想来,皆虚幻不已。譬如君仁,何谓仁,如何仁?真正的仁君该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对百姓仁慈便是仁君?一个仁慈的人又能否担任一国之君?又譬如:善政,民畏之,如何才能够真正地做到善政?一道圣旨下去,命令各地要善政,百姓便能够畏之?没有良臣怎么可能有善政?孟子于春秋战国中总结出来的道理,如何运用在风雨缥缈中的大宋疆土之上?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又如何面圣,给圣上以启迪呢?

陈渔正式走出了朝廷,离开了临安,才真正怀疑自己,这是居于深宫中的圣上体会不到的,他需要惊世骇俗的治世言论,很享受醍醐灌顶的精辟之言,总是以为圣贤能够让他做一个虚怀若谷、博古通今的皇帝,于是夜半虚前席以待贤能。

然而一觉醒来之后呢?

许多人都是这样选择的,一觉醒来,该干嘛还是干嘛。

圣旨不可违,但可以拖。陈渔以事务缠身为由,推迟进京。反正白万年刚离任,真州又经历灾祸,诸多灾后事宜得抓紧时间处理,这样的借口虽勉为其所,皇上最终还是接受了。陈渔很清楚,如若再回临安,恐怕断无再离开的机会,就算皇上肯放自己走,岳父也是断然拒绝的,再说见着知秋,恐怕连自己都没有了再次逃离的勇气,那么自己又得重复当年的生活,甚至面临更加严峻凶险的境地。陈渔也懂皇上的苦楚,以远亲继任大统,本来就不太名正言顺,龙椅后面并无靠山,唯有一雪前耻,兴多难之邦,才能给自己捞点资本,巩固地位。怎奈权臣当朝,犹如困兽,能正名的机会寥寥,若想中兴,必须培植自己的力量。

皇上当然不想成也马右丞,败也马右丞,然而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陈渔,却已离君而去,且征召不回。

朝廷面临的困境,比陈渔想象的更加严峻,一方面是冗员问题越来越严重,科举取士堆积了大量的后备人才,却无处安放,想要求得一官半职,必须贿赂大量的财物,从而间接导致腐败现象越来越普遍,而能用之才却又陆续地逃离临安,这本来就是权臣当朝的必然趋势。临安除了马右丞的人,便是老弱病残之辈,中兴大计从何谈起?明明是天下英才皆集,却又无法为我所用,这到底是取士之错,还是朝廷之罪?广揽人才本没有错,天下英雄入吾嗀,只是为了朝廷的长久治安,毕竟一旦科场失意,投奔他国,带来的祸害更大,怎奈疆域有限,无法妥当安置的话,始终无法阻挡他们投奔邻国。皇上已将冗员问题与科举改革已经下廷议,却始终没有商议个结果出来。另一方面游寇死灰复燃,与匪患彼此勾结,难缠如背疽。譬如江淮,本是富庶之地,税收重镇,大部分地区却被游寇占据,朝廷多次集结兵力围剿,游寇却狡猾异常,一旦战败则接受招安,待官兵离去,又重新为患。朝廷也曾下诏命诸将毋得招安,江淮招讨使却认为游寇拥舟数千艘,朝廷未有舟师制御,招安是为上策,且能对其他土匪起到安抚作用。最后还是招安作罢,反复再三,令临安焦虑不已,失一江淮事小,若各地游寇仿而效之,那就成了反复发作的背疽,始终都会要了临安的小命。

临安再也不能像前朝那样,偏安一隅,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白万年离任之后,朝廷并未委派新的官员下来,按照惯例,真州将由通判全盘负责,果然如岳父程涛所言,真州已经是陈渔说了算。

陈渔首次品尝到了独当一面的烦恼。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在其位则谋其政,真州之政事,责无旁贷。为了更好地熟悉民情,陈渔迈开了双腿,足迹遍布治下十几个州县,发现州县病民现象已经是常态,狱囚充斥,赃物供摊,科役不均,所到之处,触目惊心。官吏贪残带来的民间疾苦,远胜自然灾害。更让陈渔惊奇的是,部分县令老迈体弱,根本无法胜任基本的职责,却又强留下去,明明是冗员严峻,却又让老迈之人居其位不谋政,导致吏治横行,为祸乡里。

陈渔心中打起了退堂鼓,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治世才能,就算是区区真州,他也做不来,更不想居职不谋事,让真州百姓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陆一方来访,提出要到府衙来,照顾陈渔的饮食起居。陈渔才想起这个弟子来,说来也是,若是求学问,弟子是必随左右,一是尽孝道,其二是释疑惑。然而陆一方又有所不同,虽然师徒间并无明文约定,但陆一方求科名之心是热切的。

陈渔并未带家眷,饮食起居基本上都是府吏安排妥当,也没有需要照顾的,但身边有个说话的人,于异地他乡,也能解解闷,所以也没有拒绝陆一方。

陆一方的学问做得好,根基比较扎实,但仅仅限于经书,文章罗列堆砌较多,而对于释义还是单薄了点,估计这也是地方书院的局限,难怪陆家一直无法得举。事实上,真州近几年在科场上也是难有斩获,能中举者寥寥,关键就在于对明经科的误读,前朝明经科的考试皆以帖经、墨义为主,所谓帖经,就是将试卷中被掩去的经文填上,而墨义则只问经文及其注疏,不允许士子自由发挥其中的内涵,或别作一番解释,都是以背诵为主,无须通晓经文义理。因此像陆一方般的学子仍然以诵记经文为主,早已不适应当下的科场,哪里有中举的机会?陆一方的文章做得已经足够出色,真正的根源在于他的知识局限性,特别是对于经世治略的欠缺,所以陈渔看完弟子做的文章,也不打算加以点评,只想先看看他近期读自己推荐的书存的疑惑。

陆一方还真满脑子的问题,于他而言,老师推荐的书籍,基本上以策论为主,这是自己此前从未涉猎的。他特意在读书的时候就做了笔记,待拜见师父时能够释疑。

“《孟子•尽心上》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而《尚书•大禹谟》则云‘人心唯微,惟精惟一’,‘良知’与‘精一’是否同理?”

这就是陆一方的功底,对经书已能倒背如流,只要多读点前人的注解,便能够融会贯通。

“良知就是不需要思索便具有的认知,在一个人做不道德的事情时,他内在的良知并非一无所知,只因不能‘致良知’。所以在行为上远离道德,在见闻言行方面不断探索修行便是‘精一’,‘精一’与‘良知’既是同理,又是不同理。”

“既是此,又是彼,学生更不明白了。”

“如果追求的是个人的品德修养,它们是一致的,算是同理;而从求知的角度来看,‘精一’是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它们又是不同理,概而论之,凡事即使别人看不透彻,自己的良知却一丝一毫都蒙骗不了的。”

“前人对《孟子》的注解总有不同的地方,学生该如何取舍?”

“经典乃求知之根源,就如茫茫大海,各取一瓢饮而已,关键不在于取舍,而在于领悟。每阅一章节之内容,应思此章节与自己身心有无交涉,务必体之于心,验之于行。”

“学生总以为前人注解皆是一家之言,读经关键在于诵记,若能做到倒背如流便可,现在看来着实肤浅,目光过于狭隘。”

“百家言亦来自一家之言,多阅一家之言,则能得百家之言。尽信书莫如无书,所以要遍览,要领悟,方能用于己身,用于社稷。”

陆一方就像醍醐灌顶,连连称是,又讨教了几个经史方面的问题,方才心满意足。陈渔很满意弟子的虚心好学,师徒相谈甚欢,逐渐从治学到科场的应试,当下教育的弊端,最后谈到了真州的官学上来。可见陆一方也是个有主张的人,并非死记硬背的书呆子,只是长期在书院中做记诵之功课,思想始终难免僵硬,需要好好地疏通。

聊了大半天,陆一方才吞吞吐吐地说,他姑姑想邀请陈渔到野田书院为陆家子弟讲学。陈渔竟然连想也没有多想便答应了,心底处,早有了想会会陆家小姐的念头。

闲来无事,陈渔趁着天气晴好,到处闲逛。反正自己初来乍到,街道上人来人往,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样也就落得更加的自在。真州的热闹是远不及临安的,但是麻雀虽小,亦是五脏俱全,购物饮食娱乐等商铺也是应有尽有,唯独缺少的,正是学校。整个真州府,仅存有四间学校,这跟临安城数十所学校相比,确实寒碜得多。倒是满大街都是跑来跑去,无所事事的孩子,这些孩子正是上学的年龄,正处在寒窗苦读的大好年华,却在街上虚度着美好的时光。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商铺,闲暇时段,竟然是小孩子在看铺,有客人光顾,小孩子娴熟地称量计价,分毫不差,俨然经验丰富的店员。这些孩子都是真州的未来,却连学堂的门都进不了,而连州府真州都如此,更遑论偏远之地,孩童失学想必会更为严重!

身为真州父母官,怎能视而不见?陈渔打算抽时间到下面各县走访一趟,然后再会一会真州州学教授卞和玉。

陈渔邀请胡人天一起前往野田书院,胡人天爽快地答应了。地方官员到书院巡视考察,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遇上书院有诸如祭祀、庆典会讲等特殊的日子,还得亲自到书院参加并致辞。但是野田书院不过是真州地区毫不起眼的书院,并且是私人性质,并非官办书院,那就有点不同凡响了。何况陆家虽然在黎陵名气颇大,然而放在整个真州,便是毫不起眼的小家族而已,陈渔想会一会的是陆家的传奇人物陆青。

大凡书院皆以名山为建造地,于村落中的算是少数,而修建在田野里的恐怕就只有野田书院了。野田书院位于陆家庄的东南面,四周均是庄稼地,恰巧正中的位置有个小山丘,面积不大,大概也就是三十来亩地,书院正是建造于此。采用的是三间两进的格局,中间是采光的天井,虽然略显简陋,但也是一应俱全。于私家书院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毕竟野田书院只供陆家子弟读书之用,都是就近之人,无需提供食宿,聘请的师爷也是由陆克铭招待。此时正是初冬,田地上的庄稼早已收割完毕,放眼望去,书院的四周略显荒凉,陆家庄后面的牛角山苍茫延绵,算是给野田书院带来些许的生机。

陆青一袭青衣,颇似牛角山道观里的女道士,于萧瑟的寒风中,率领二十来个学生迎接远道而来的陈渔一行人。这是陈渔第一次和陆青见面,陆青倒不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女子,陈渔心底还是有点失望,这似乎不像能让胡人天如此痴迷的女人。

二十来个陆家子弟高矮肥瘦不一,长幼皆有,分列于陆青的两侧,恭敬地行弟子礼。唯一敢抬起头来望着众人的是约三岁出头的小屁孩,一脸稚气地望着陈渔,充满了好奇的神色。

胡人天倒是落落大方地走到陆青的面前,寒暄了几句,然后代陆青将陈渔他们迎进会客厅,客厅最为显眼的地方,莫过于竟然在供奉的孔子像旁边,挂了一幅翠竹图。此图并无落款,也不像是出自名家之手,却生态逼真,娇俏可人,令人过目难忘。客厅里除了供奉孔子像外,就是陆家的先贤。大家先在孔子像前上香行礼,然后分主宾坐下。

陈渔给野田书院带来了三十来套《小学》,这是近年临安最为流行的启蒙教育书籍,正适合野田书院教学之用。还有国子监刻本《六经》,对于地方上的书院来说,最为欠缺的应该就是具有科举动向方面的资料,这在应试中是相当吃亏的。当然,野田书院基本以启蒙教育为主,对于应试方面应该没有专门的课程设置,这也是陆一方急着拜师的原因。陈渔没有想到,野田书院的藏书竟然不少,整个书院六间房舍,竟然有两间房舍用于藏书,相对于简陋寒碜的建筑来说,这样的藏书量可谓是比较奢侈的了。

胡人天总是毫不忌讳的,充满爱意地望着陆青,并且反客为主,向陈渔介绍野田书院:“由于匪乱以及灾荒,黎陵地区的公学日渐蹇迫,自神宗以来,各地大兴学校,为地方学子提供学习之所,以利举业,同时也让地方学风日盛,而如今却连州学都难以为继,更遑论各地县学,诸县学子皆如嗷嗷待哺之婴儿,却无一读书之所。相对而言,陆家子弟是幸运的,野田书院虽然略见简陋,总算是求学之所,而不至于耽误学业。再说,陆青小姐十年如一日地主持书院,凡事亲力亲为,也是书院之幸。”

陆青倒并不太领情。

“小女子无才无德,忝列其位,实在是有负陆家。说来惭愧,野田书院自创办以来,从未曾在科场折魁,书院太小,难以延请名师,地处偏僻,对科场变化又毫无咨询。小女虽尽心竭力,怎奈总是力有不逮,今日有幸,陈达人能亲临书院,还望大人高瞻远瞩,指点迷津。”

自从参观完书院后,陈渔心中便有了个大概,野田书院唯一的亮点便是藏书。当然,这对于地方书院来说,本已经是非常难得的,然而凭几个师爷教授课业,要搏击科场是万中无一的。其实,野田书院也是众多地方书院的典型代表,地方局限性以及对于科场资信的匮乏,始终是无法取得突破的根本原因。

“在本官看来,无论是对于陆家,还是黎陵地区的教育,陆女士都是居功至伟。考取功名是读书人孜孜以求的目标,但并不是唯一的。对于书院而言,折魁科场非办学的唯一宗旨,读书识字才是首要之务。私人书院没有朝廷的支持,能够延续下去,都是殊为不易的事情。让更多的孩子能够读书识字,给无意功名的士人提供授业的地方,这就是难能可贵的成绩。”

“陆家子弟再不能考取功名,我也没有脸面继续做下去了,野田书院能否办下去也是个未知数,毕竟家父年岁已高,族中其他长辈对书院的事宜并不热衷,经费日渐支出,举步维艰啊!”

胡人天连忙安慰陆青。

“如今连官办的县学都几近停废,何况私人书院?不过是尽人事、顺天意罢了。不要说野田书院出不了科场的人才,黎陵也是未曾有中科场之人,就连整个真州,近十年以来,也是寥寥无几的。再说了,有我们守着,陆家的野田书院一定会继续创办下去的。”

胡人天隔三差五岔五地也会往书院跑,亲自给陆家弟子上上课,特别是黎陵的学校停办之后,他更加积极地往野田书院来了。然而故意用“我们”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却听得陆青聒噪不已,毕竟作为黎陵的父母官,尚且连官学都维持不了,却对人家的书院满怀信心,拍胸口打包票的,确实不太合适。

陈渔亦觉得有些惭愧,对于野田书院,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书院的兴衰根系生源,野田书院不能仅限于陆家子弟,更应该让附近好学之人也能够就读于书院,唯有如此才能够营造更加积极的求学风气,同时也能够吸引更有才学的教授之人。师徒本是相互促进的,本官并非有意贬低陆家子弟,毕竟这是所有私立书院的通病,内部缺乏有效的促进作用。一旦本家的生源不足时,书院便衰败下去,就算延请有才学的教授,最终也是挽留不住,流失人才。”

陆青与胡人天听得面面相觑。私家书院当然是为本家的子弟服务,不然如何能够向族中的长辈交代?陆青当然清楚生源的重要性,陆家子弟稍有灵性的都跟着族中长辈做生意去了,根本就无意科场,能够安心读书的寥寥无几,总是再有水平的老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陈大人的建议可谓醍醐灌顶,让小女豁然开朗,若能够广揽人才,野田书院也一定是琅琅书声,人才辈出,怎奈小女只是执行管理事宜,此事尚需族中长辈商议定夺。”

“我看还是不太可行,陆家创办书院,当然是为陆家子弟服务,就算是其他的学子在野田书院求学,最终考取功名,于陆家来说,倒是惹人嘲笑,哪里还有荣誉可言?”

这就是众多私人书院的狭隘心理!没有想到就连陆青也是如此态度!陈渔也不便多言,于书院而言,各自为政或者闭门造车都是不可取的,然而这样的局面自有书院以来,便是常态。

回程的路上,陈渔又约胡人天到黎陵的官学去看看,由于已经停办两年之久,已经是冷落萧条,所幸的是在一留守的老教员的照料之下,桌椅俱全,屋舍俨然,不至于像真州书院那般衰败不堪。

回到寓所,陈渔即刻给临安修书一封,推荐陆一方到太学求学,以陆一方的资质,苦读三五年,考取个功名还是有把握的,无论是留在身边还是野田书院,纯粹就是浪费人才,也算是给陆家帮个小忙。

没有想到刚好临安也来了书信,陈渔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知秋已经离开临安,独此前往真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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