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帮海的头像

张帮海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7/18
分享
《塾道难》连载

第一十四章 真州论学

陈渔经历瘟疫之后,对书院的前途产生了更深的忧虑。对于书院而言,经费是生存之要,完全依赖朝廷或者地方捐赠并不可靠,无法将书院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趁着如今资金较为充裕,必须另想他法,增加书院的收入,以保证最基本的开支。

此前魏伟曾经提议书院印刻书籍,如果能够创办成功,不仅能提高书院的声望,同时也可以给书院增加一笔稳定的收入。

陈渔找魏伟商量。

魏伟一听便兴奋起来:“如今印刻书籍已经是平常之事,不仅仅是临安的太学,还有西江、福建也有几家书院,早就拥有了自己的印书馆。偌大的真州,除了真州府有一家印书馆之外,其他的都是书商自家开设,也不过是十来家,且基本上印刻的书籍,仅限于市面上紧俏的占卜、农药之类,偶尔印刻的经典书籍,不仅纸张差,而且也错漏百出,咱们若创办自己的印书馆,只要用好点的纸张,亲自校对,自然能够避免错漏问题,在市面上肯定有优势。”

“书院自己印刻书籍大有好处,如果要开办印书馆,书院上下唯有你是最适合的人选,此事恐怕得麻烦你代为奔走。”

“只要师父应允的话,我这就启程回临安,给书院带回最好的机器设备,还要招募最出色的印刻师傅,保证书院印刻的书籍,丝毫不比太学印书馆印刻的逊色。”魏伟兴奋地答应了,正好趁此机会回一趟家,只要求父亲帮忙,机器设备和印刻师傅,肯定不成问题。

魏伟打算即日启程,恨不得明天就能够开始刊印书籍。

真州主簿金石之得悉陈渔打算创办印书馆,爽快地将原来真州府官学的宅地,无偿地提供给书院,以作印书馆之用,此地处于真州府繁华地带,商贾来往络绎不绝,对于刚刚创办的印书馆来说是再好不过。

疫情过后,临安为表彰真州府在抗击瘟疫的功绩,知州胡人天和主簿金石之均获得了奔赴临安任职的机会。胡人天拟调任户部任侍郎,金石之拟调任礼部。这在真州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同一地方的官员同时调任朝廷,在整个大宋也是极为少见。实际上,临安的境况也是越来越不安,北方的战事吃紧,恐慌情绪再次笼罩临安,再加上派系纷争,导致部分官员设法外调以自保,曾让天下官员趋之若鹜的朝廷竟然出现了人员紧缺的窘况。

胡人天自然是满心欢喜,能够入朝为官,如此光宗耀祖的事情,哪里会错过呢?圣旨刚到便大宴宾客,恨不得第二天即启程向临安进发。倒是金石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趁机以年迈为由向临安请辞,连主簿也不想做了,打算无官一身轻后,便上山跟随陈渔做学问。

临安舍不得德高望重的金石之,并未准奏其请求,退而求其次,让金石之不必奔赴临安,改为升任真州知州。

陆一方首次参加会试,便顺利地取得了功名,成了陆家第一个科场的中的人,更是真州地区近二十年来考取科举的人。陆一方本来可以留在临安修撰院,但他却向朝廷奏请回真州,最终被任命为真州监酒,虽非要职,也是能够让陆家好生庆贺的大事。

时光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晚风中便开始透着一丝的凉意.起初不过是肌肤清爽,慢慢地便透入骨子,真正感觉出了寒意。清晨起来,满山的枝桠上,均装点了晶莹剔透的小不点,若是不留意,在迈步之间,它便已经融化在山间里头,仿佛从来就没有来过。

又是白露时节。

每逢白露,陈渔既不讲课,也不会客,就算是日常的教学汇报也会取消,常闭门面壁,整天足不出户,第二日便又如常,大家也不便多问。虽然书院的事务繁忙,但也总有闲下来的时候,尤其是每年的白露日,总能够勾起陈渔对知秋的牵挂念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放弃了寻找,但却放不下思念。

真州书院的第五个白露日,陈渔竟然要升堂讲课,准备跟学生讲二十四气节。陈渔讲课,少有客套话,往往都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他先从白露讲起:“白露也算是太阳运行的记事节点,太阳运行到寿星初点,若是在夜晚,是依稀可见的。《尚书·尧典》把春分叫做日中,秋分叫做宵中;《吕氏春秋》统名为日夜分;而《尧典》又将夏至叫做日永,冬至叫做日短;《左传·僖公五年》明确提出四季的‘分至’之说‘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到《淮南子》便最终确定了与今天完全相同的二十四节气的名称。”

“节气与历法密不可分,同时也是我们了解掌握自然万物的钥匙,古人常用节气写诗做文章,不知大家在读书的时候可曾碰见到?”

台下一时寂静,没想到陈渔会问这样的问题,诗歌不过是闲暇之作,哪有搬进讲堂谈论的呢?

“中庭的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明月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院门外突然传来了轻柔的朗诵声,声音虽然不大,却在安静的讲堂中犹如明珠落玉盘,字字清脆。

陈渔猛然一惊,刚端起的茶杯砰然落地,哪里还顾得斯文体面?踉踉跄跄地便向门外奔去。走出院门,望着眼前的这群附课生,颤抖着问道:“方才何人读诗?”这是当年自己教授知秋的诗句!

一个清瘦的青年站了起来,望着陈渔,说道:“正是学生。”

短短十年却又是漫长的十年,昔日的羞涩女孩竟然长成了翩翩少年。陈渔无法相信眼前的少年竟然便是曾苦苦找寻的知秋,陌生的面孔,却又是熟悉的声音,就在眼前,真的就在眼前了,而不是在无数个突然惊醒的梦里。

陈渔宣布下课,然后独自留下了眼前这个颂诗的少年。

“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两人在陈渔的房间,突然便不自在起来,一时之间,陈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老爷有找过我吗?”知秋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始终都是要相认的,若不是恰逢今日白露,若不是陈渔在今日破例讲学,恐怕又得再等上一年?

陈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没有尽力去寻找,那就是等于没有找。

“你来书院多久了?”

“有一年多了。”

陈渔又吓了一跳,知秋竟然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就跟众多的生员那样天天上山来听课,却一直都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这个自己一直寻找的人,这一年多来的时间,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而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陈渔甚是心疼。他想责怪对方,为何不直接找他?为何不早点表明自己的身份呢?然而看着清瘦且刚毅的脸容,又舍不得有半点的责备。

他曾在梦中见过两人相会的场景,梦中的知秋泪眼蒙眬,楚楚可怜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每次陈渔情不自禁地想将知秋拥在怀中,梦便中断,再难重续。

“这些年过得好吗?”陈渔很想知道知秋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为何便突然毫无音讯。

“当年夫人要将我聘给人家,我不从,跳进后院槐树旁的井里,被人发现救起,我只好逃了出来,一路南下寻找你。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临安,就连临安的街巷我都不清楚,更不知真州在哪里,只能随着大路往前走,从夏天走到夏天,整整一年的时间,我连临安城都没有走出来。后来跟着一个戏班,有个耍猴的艺人,收了我做义女。他无亲无故,一辈子都跟着戏班行走江湖,对我挺好的。我就跟着他们一路走南闯北的,直到来到真州,才打听到老爷的消息。我跟义父说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他给我在真州租了个地方,就算是我们的家。我留了下来,义父继续跟着戏班走南闯北。”

知秋说得轻描淡写,陈渔却听得心惊肉跳,心中不禁愧疚万分。原来是夫人逼迫知秋嫁人,万幸的是知秋跳井未死,且得他人收留,不然的话,一个小女孩早就客死他乡!

“为何不早跟我说?”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反正自己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天天上山来听老爷讲课,我便已经很满足了。”

“你天天都上山来?”

“也不是的,若是雷雨天气,我便不出门,在家里看看书,写写诗。”

“一年多的时间,你就这样装扮成男人身?没有人发现吗?”陈渔也是好奇,三百多个日子,竟然没人发现知秋的真实身份。

知秋莞尔一笑:“我并不住在下面的村子里,且又不和一起听课的学生交谈,每次听完课我便回家,几乎不作逗留。每天上山听课的人这么多,都专心放在学问上,倒也没有人过多地关注彼此的身份呢。”

“你不要再走了,你就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我哪儿也不会让你去了,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

知秋一声苦笑:“恐怕不可以。”

陈渔的心立马沉了下去:“你已经嫁人了?”

“我一直和义父相依为命,除了义父之外,没有接触过其他的男子。”知秋也觉得挺委屈的,若是嫁人了,还会天天上山来听课吗?

“你没有嫁人就好,你可以留下来,不用再奔波了,只要我在,便没有人可以伤害你。”陈渔刚说出口,便觉得此话不妥,如何保护知秋?

“你怎么保护我?”

唯一能够保护知秋的,便是将她娶过门。这虽然是当年夫人的信口承诺,既然夫人如此狠心,不能不做补偿。陈渔从来没有试过心绪如此纷乱,他和知秋之间,还有一个陆青,两个女人如何安置?一直不敢娶陆青,是觉得让陆青做妾,简直是对这个奇女子的侮辱,若要和夫人离婚再娶陆青,又有违背长德。

现在知秋回来了,男人三妻四妾的本是常事,却不是为人师表之人,能够接受的事情,既然要保护人家,又怎么能不给人家一个名分呢?看似不太复杂的问题,实际却比事君侧更加不容易,如何取舍?关乎名节!

不能让知秋继续漂泊的生活,更不愿知秋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仓促之间,陈渔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书院招收女学生。

如果能够让知秋留在书院读书,那么便可以让她安全地留在自己的身边,这是折中的办法。产生这样的念头后,连陈渔自己也吓了一跳:如此违背常理的举措,如何在教学会议中提出来?

真州书院的声望日盛。

霜降初降,书院门口出现了一位特殊的求见者。此人一袭青衣,瘦削高挺,髯须皆白,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自称谷不问,从福建远道而来,口气颇大,入得书院来,便要和陈渔聊聊读书的方法,且必须在讲堂上,面对全院师生交流探究。

这不明显是要摆擂台吗?

来者都是客,陈渔打算先让对方安顿下来,择日再说。

谁料谷不问却说:“与先生交流探究学问而已,又不是什么体力活,何必择日?至于打尖还是住店,先讨论讨论再说。”

此话再明白不过,是否打算留下来,先摆完擂台再说。无论是讲学还是论学,陈渔都经历过,并且也未曾胆怯和退缩,摆擂台却是头一遭,毕竟面对众多师生,出言必须万分谨慎,既不能让对方抓住把柄,也不能咄咄逼人,让对方下不来台,更不能全场打哈哈,随便应付了事。这也就为何论学都是在小范围里举行的原因。当然,既然谷不问偏要摆擂台,陈渔也乐得奉陪。毕竟,这可是书院师生非常难得的一次学习机会。

书院的生员听说有远道而来的客人要和山长论学,那可是自开学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自然是兴奋不已,早早地齐聚讲堂,满怀期待,仿佛在等待看大戏。山下的附课生听到消息,也兴高采烈地急忙赶上山来,有些人甚至来不及洗刷、用膳,上山途中轻快如猿猴,生怕错过,遗憾终生。

偌大的书院顿时围得水泄不通,连书院门外的空地上,都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巳时甫至,论学正式开始,谷不问似乎已对此类擂台驾轻就熟,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心中颇为满意,听众越多,越是热闹,越能激发心中的论辩欲望。

“陈先生觉得读书之法最要紧的是什么?”

谷不问的论题一出,听者不仅一片哑然,本以为来势汹汹的谷不问,会提出高深的论题,与陈渔来一番学术上的深入探究,誓死要分出个高低上下,未曾想竟然是此等简单的话题?

逄滂忍不住嘀咕:“这算是哪门子论学?读书之法最要紧的不就是“读”嘛?不读何来书?圣贤早有教导,开卷有益!”

倒是白文书、靳向等人有着丰富的教书经历,知道谷不问第一问看似轻巧,却是为后面的发难做铺垫,这就是所谓的后力,前面不过是试探而已。大凡一开口便咄咄逼人,倒是容易化解。

“读书之法没有要紧处,有人喜欢参悟,每读一章节,就像是老牛反刍,细细咀嚼品味,不落一字一句,结合天地万物而参悟其中道理;有人喜欢质疑,每读一章节,就像是执刀剔肉,对于一字一句,不到骨髓处不罢休;有人喜欢比较,每读一章节,就像是市集买菜,对于一字一句,总要搜罗他处之说法,权衡对错得失,比较优劣。只要读有所得,就没有必要分个优劣高下。”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靳向不禁叹服地点点头,陈渔的回答可谓巧妙,既有回应,却又不会落入圈套,留下丝毫的漏洞,甚至还趁机阐述了自己的论点, 高妙之极!

谷不问也不继续深究,又问:“陈先生觉得读书有何用?”

“人需教化,否则与动物无异,这是读书最基本的作用,也是修身之用;其次是治家;然后是为国。”

“读书到底能否修身,我个人持保留意见,先生说读书为治家,苏仪可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人,在未曾显贵的时候,却是不受父母哥嫂待见,又何来治家呢?像那些身处山野田地的人,纵然学富五车,又如何能够报效祖国?不然王勃也不会感慨‘鸿鹄有志,报国无门’。就拿书院的莘莘学子来说吧,他们也是熟读诗书之人,如果没有朝廷授予的一官半职的话,他们离开书院回归乡里,也不过是一个需要为生活奔忙的普通人,又何来报效朝廷呢?”

谷不问也很巧妙,顺理成章地从陈渔的回答中引到学生的求学中来,代替学生发问,且点到即止,霎时间引起了学生的共情。

“那么,谷先生觉得读书有何用呢?”陈渔感觉到谷不问是有话要说的,这并非套路,也不是借故为难,而是真有话要说。

“愚以为读书便是为了考取功名,若无功名,纵然是读再多的书,也没有用武之地,读书而不能光宗耀祖,就好像是做生意赚不了钱,种田却收获不了粮食,又有何脸面谈治家呢?不被家人轰出家门已经是幸事。作为读书人,不能在功名簿上占有一席之地,就是失败者!虽然,读书并非考取功名一途,但是你首先得成为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至于传道授业,著书立说,又或者归隐山野,那都得建立在你先有功名的基础之上。我是很佩服陈先生的,既可以报效朝廷,也可以传道授业,著书立说,人生就该当如此,最为圆满。”

台下又想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次是送给谷不问的。

谷不问带有强烈功利性的言论,却获得了生员们的满堂喝彩,说明大部分人,仍然是存有功利之心。陈渔一直希冀书院能够去功利化,但是像真州这样多年无人在科场中有所斩获,对科举的渴求自然是更为强烈的,这是民意。再说,谷不问的话并非毫无道理,这些孩子毕竟尚年轻,追求功名于国于家并无害处。书院若要长期发展,便需兼容并包,此前增设医科,自己确实过于固执了,若不是刚好疫情暴发,却因医科导致书院难以为继的话,恐怕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陈渔对谷不问的话大加赞许。

谷不问却走下台来,对着台上的陈渔作揖行礼:“如蒙先生不弃,请允许我留在书院,帮助即将奔赴临安赶考的学子圆梦科场。”

台下忍不住传出零星的呼喊:留下谷不问先生。

陈渔也很爽快:“请谷先生留步!”

魏伟独自找陈渔,专门谈谷不问的事情,他并不赞同留下谷不问。魏伟曾在西江逗留过一段时间,对谷不问是略有听闻,他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教书先生,宁死不吃公粮,不仅从不参加科举考试,且多次拒绝朝廷的征召,毕生专注于教书,功利性极强,教学方面专攻科场,且屡有斩获,在西江、福建一带名气颇大,是一名极为抢手的教书先生。

听完魏伟的介绍,陈渔更加来了兴趣:天下竟然有如此奇人,自己对科举毫无兴趣,却又以培养科举人才为己任,甘愿做收入低微的教书先生,也不接受一官半职,这对科举到底是爱还是恨?里面或许还有故事,也是可以秉烛长谈的。

“原来谷先生可是大有名气的,我也听闻西江、福建一带的书院教学尤为出色,天下优秀的教育家皆齐聚于闽、赣两地,如果谷先生有兴趣在书院逗留,对书院的教学也是有所裨益的。”

谷不问和靳向并不一样,靳像是在科举考试中因他人舞弊而留憾出局,因此而排斥科举,所以才有了甘愿成为教书先生的一段经历,谷不问愿意留下来教学,兼容并包嘛,长远来说,是好事。

魏伟急了:“陈先生就不想想他一个名满天下的教书先生,在西江、福建可是各家书院抢着要的对象,却毫无征兆地跑到真州来,你说可合乎情理?”

“照你刚才的介绍,好像谷先生从来就是个不合情理的人,虽然他的功利性强一点,但也是有直接借鉴的地方,何乐而不为呢?”

“此事不简单,我看他前来论学的目的性就很强,哪里是真正探究学问,明摆着就是讨好咱们的生员,而且已做好留在书院的打算,只讨论两个问题便主动留了下来,这分明就是有意为之。谷先生在科考方面确实成绩斐然,一旦在书院做出成绩,不仅容易得到学生的拥戴,而且也能够获得真州士族豪绅的信任,相信届时他想要长留书院的话,恐怕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如果谷先生能够长留书院,倒也不是坏事呀。”

“像谷先生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甘心长期做一个教书先生呢?若是他想要掌管书院,担任山长,到时谁能够阻止他?”

陈渔吓了一跳,没有想到魏伟竟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说得并不无道理,自己担任山长以来,一直受到来自各方的质疑,如果谷不问在书院能够在科考中取得成绩的话,纵然是他没有长留书院之心,恐怕也难辞当地豪绅的强留之意。

“如果有一天,真的由谷先生掌管书院,那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不如趁此好好地讨教交流。”

“师父说得可轻松,若是由谷先生担任山长的话,咱们师徒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啊,虽然无论师父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义无反顾反顾地跟随,但是如果将苦心经营的书院交给一个如此功利的人,我是一百个不愿意的。书院岂不变成功利场?除了培养只懂得应举的榆木脑袋之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难道这是师父您愿意看到的?”

陈渔还真就不相信,区区一个谷不问能够抢夺得了真州书院的山长职位。

谷不问确实是个特别能来事的人,上任伊始,便申请将来年参加科举考试的生员,特别编排于独立的学舍,并由他亲自执教。同时,也对整个书院的教学管理提出了详细的修正方案,主要是围绕考试,不仅增设旬考,还有月考,同时针对考试设置奖惩制度,其中多次考核不及格者,将会劝离书院。

新规公布,一片哗然,生员们叫苦不已,特别是考核不及格者将会被劝离,无疑是书院教学的杀手锏,大家纷纷找陈渔诉苦。甚至连蒯东都觉得此举有些过分,忍不住劝说陈渔。全院师生只有白文书是支持书院的教学改革,书院一直以来过于宽松的教学管理,已经产生诸多的弊端,散漫的风气日渐浓厚,虽然学术的氛围不减,但对于管理来说,却无益于长远的发展。

魏伟不敢再去劝师父,便推托于郏家兄弟,兄弟俩一向胆小,不敢直接找师父发表意见,只好三人一起去找靳向,打算跟靳向发发牢骚。

靳向却有自己的见解:“我是支持采用谷不问先生的教学管理方案的,书院的长久之计必须具备完善的管理制度,至少也要有奖惩,而不仅仅是依靠自由的学习风气。让制度管人对于大部分的生员来说,都是促进他们自我修养的好办法。同时,也是书院避免因人而异的生存发展之道。再者,借谷先生之手进行教学改革,于陈先生而言,既可进又可退,何乐而不为呢?”

郏书一脸糊涂:“怎么个‘既可进又可退’法呢?”

“采用谷先生的方案若是成功了,书院的声望日隆,功劳当属山长;若是生员们过于激烈,或者真州府不赞同,主要的责任也可由谷先生承担,陈先生可以及时进行修正,这就是既可进又可退了。”

事实上,陈渔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既没有此前魏伟言说的‘将会被谷不问取而代之’的担忧,也没有靳向言说‘既可进又可退’的熟虑。堂堂真州书院,陈渔并不想受自己的思想而禁锢,山长不过是职务而已,并非书院教学的束缚者,书院需要兼而有之,博而广之。至于成与不成,姑且一试,反正医科教学也是不乏反对者,最终证明是对书院和师生都有非凡的意义。

书院设置医科教学自真州起,逐渐地散发至江浙两地,听说临安也正准备在太学设置太医馆呢。

陈渔留下谷不问还有一个原因,此前远在西江的前翰林学士叶之章来信,说要来真州会会陈渔。陈渔收信之后自然是满心欢喜,西江的书院教育在科举考试中一直表现很优异,是值得学习的,谷不问和叶之章的到来,能够对真州书院的教学带来冲击和帮助。

谷不问确实有水平,只需经过一次考核,便摸清了全院生员的文章水平,火烧火燎地来找陈渔:“陈先生,这样做文章肯定是不行的,别说科场中举,恐怕连省试也难通过,必须马上修正过来。”

谷不问说得如此严重,陈渔也是吃一惊,问道:“学生们的文章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我不是说他们做文章的能力不行,而是文章的观点态度有很大的问题,十之八九都是针砭时政,另有一二则不知所云,关心天下事没错,为朝廷筹谋划策也没有错,但在科场上做的文章,可是‘售身’的文章!最应该的就是展现自己的博学和才华,这样才能够录个好名次。”

“针砭时政也可以展现博学和才华,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哎,我说陈先生这话就不妥当了,您想想当今圣上不知道大宋有什么问题?该如何解决吗?区区一个真州的学子,能比朝廷的官员看得更深更透?人家不是不懂,而是不能呀!朝廷为啥要取士?不就是想找人解决问题吗?你这考试还没有过关呢,又是批评又是讽刺的,这不是给人家掌嘴吗?这样的生员还能被录取?纵然有顶天的才华,恐怕也埋没在礼部的案卷中了。”

谷不问说得似乎挺有道理,陈渔一怔,一时也不该如何反驳。

“请允许我教授应试文章吧。在这方面我也是吃过了苦头的。”谷不问又说。

“谷先生,千万使不得,真州书院一直秉持自由的学风,做文章既是写文字也是立品格,科场能否高中顺其自然吧。”陈渔断然拒绝,甚至有些后悔收留谷不问。

谷不问也不争辩,莘莘然地转身离去。

自从临安一别,转眼已近二十年,能够和叶之章再聚,陈渔也是百感交集,不由得又想起了岳父程涛,如果他仍健在,三人在真州聚首,该是多么美好的盛事?

陆一方刚回真州,便上山来拜见陈渔。距离上次临安相见,又过去了几年的时间。科场得志的陆一方变得白净了些,再加上身材开始发胖,越发的具有书生的气质。

“真州的变化好大!我听姑姑说,整个真州地区多了数十家的私塾,不仅地方大姓拥有自家的学堂,一些地方也流行私人集资建设学堂,官学虽然衰落,但是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学堂私塾,真州的子弟何愁无书可读?弟子方才上山,沿途都是结庐而居的学子,真州学风日盛,师父功不可没啊!”

“功不在我而在于你,你高中的消息传回真州的时候,整个真州都沸腾起来,大家为了表达喜悦的心情,整个真州城连续三个晚上烟花不断,当时的热闹情景,可是胜过元宵节。真州多年无人高中,是你给了真州学子动力和希望。当然,师父也希望更多的学子能够走出真州,无论考取功名与否,都能够为真州尽上一份力量。”

事实上,正是师徒两人为真州付出的努力,才会让曾经荒废的真州学风日渐兴盛。

“为何不留在临安?能够进入修撰院,纵然是一等及第者,也未必有机会,人人皆挤破了头皮,都要往临安去,你倒好,放着临安的机会跑回真州。”

“师父您不也是不远千里地跑来真州吗?我是真州人,跑回真州更是理所当然了。况且,能够跟随在师父身边,比做官可重要多了。”

师徒相视而笑。

叶之章果真是要来了!他们自西江启程,从抚河一路往东,途径赣江、嘉鱼河,然后再转入鄱阳河,进入真州境内。这是叶之章首次出门讲学,自从临安退了下来,一直致力于西江的书院教育,收徒甚众,同时声名远播于福建、河南等地。叶之章在官场上沉浮了几十年,早已习惯了跟随者众的做派,平时去个府衙,都是三二十人跟随,何况此次是出远门?哪里会像一般的学者那样,行囊简单,带几个随从弟子,便跋山涉水四处讲学?虽然已经致仕归隐,毕竟官架子仍然在,又欲仿效孔子周游列国般的浩荡阵仗,于是从西江出发的时候,便有近百名随从人员。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边走边游玩,引起了沿途文人士子的注意。当得知是前翰林学士叶之章到真州讲学,竟有人也兴致浓烈,要求加入讲学的队伍中来。叶之章乐得人多势众,凡是愿意随行的,均可以带上行装一起前往。结果还没有进入真州,讲学的队伍已经达到两百多人。

陈渔本以为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讲学,因此没有做什么准备,更没有打算邀请真州府的人参加,反正叶之章来了,便好好地招待讨教,尽量挽留些时日,待来年春暖之际,再亲往西江,算是回拜即可。

没有料到叶之章竟然带来了一支庞大的讲学队伍。当叶之章一行进入真州的时候,派人来报,陈渔这才紧张起来,这是哪门子讲学呢?二百来号人一起涌上山来,书院哪里招待得下?

陈渔即日邀请真州府金石之等人上山,商讨叶之章前来讲学的事宜。

金石之一听说叶之章带着两百多人前来真州讲学,兴奋地拍着桌子嗷嗷叫,书院论学之风,已经沉寂了几十年,特别是真州在办学方面日渐消沉后,几十年来还没有一场像样的论学。此次叶之章前来真州,将会成为真州的盛事,更能够给真州的教育带来莫大的帮助,正可以给自己重振官学提供契机。金石之本已不再眷恋官场,且早有上山随陈渔教书的打算,只是作为土生土长的真州人,眼睁睁地看着真州的教学走向几近衰败的境况,却无能为力,始终心有不甘,如今能够由自己执掌真州,若能够重振教育,也算是无憾了。

金石之即日上山。

两人也是数月没见,再次重聚,尚未言语,便笑开了怀。

“恭喜方儒兄!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真州有望重现当年的颚瑚盛会,这可是真州书院莫大的荣誉啊!方儒兄真了不得,真州书院此前抗击瘟疫有功,如今又引来大学问家前来讲学,这可是真州数十年来都没有过的盛事!”

“哎,我正愁着呢,一下子来二百多号人,书院哪里容纳得下?可能要劳烦石之兄帮忙分担接待才好。”

“这个您放心,叶老前辈一旦进入真州,沿途皆由真州府负责食宿问题。我下山之后,马上发公文给叶老前辈途径的官驿,让他们做好接待工作。待他们到达真州之后,您只需要接待叶老前辈即可,其他的人员全部由真州府安置。”

“如何安置?真州府离此书院太远了,如果安置在真州府,来往费时,恐怕又很不方便。”

“这个也不难,真州府可以准备数百顶的帐篷,届时在山下村庄的空旷处搭建帐篷,保证客人住得舒适,又不用每天长途来回走动。”

陈渔听后颇为感激,有了真州府的鼎力支持,客人的食宿问题便迎刃而解,那就安心做好招待的事宜即可。

金石之又提出:“既然叶之章携师徒二百多人前来,咱们也应邀请真州的文人士子一起上山,共同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这样才能显出我们真州书院的诚意。”

陈渔一下子就猜出了金石之的意思,反正人家都来了,干脆就搞得隆重一点,真州已经多年没有文化盛事,就连科举考试都是落人一等,作为地方父母官自然是无脸面的。既然机会难得,那就趁此再现当年颚瑚之会的盛况。但陈渔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不仅尚无著作在身,且办书院也是经验尚浅,邀请真州名士,无疑自个儿往脸上贴金,觉得过于隆重,况且像蒯元哲这般顽固的人,也未必肯赏脸,实在是无必要。

“叶之章名扬天下,又是赣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人家只不过是来讲学,但未必喜欢张扬,若是邀请真州的学者齐聚书院,怕有论学的意味,不太适合。”

“人就是这样,越是年纪越大,越是喜欢热闹,这也不算是张扬,所以叶老先生才不辞辛劳地带着二百来号人前来真州,我知道论学有摆擂台的意思,咱们可以不论学,就听叶老前辈的教诲即可。再说吧,陈兄您也是早已名声在外,在士林当中,从来不计较官职的高低,只论学问深浅,当年陈兄自临安至真州沿途讲学,早已轰动整个士林,此次与叶老先生的会晤,自然引人注目。”

“叶老先生是道学泰斗,我哪里能和德高望重的叶老先生相提并论呢?再者,恐怕未必人人都能接受赣州学派,在道学上真州赣州虽然同源,但是也一直存在着争论,到时要谈论一番也是难免的,若是闹出争端来,有失待客之道。”

“争端也是学术交流嘛,有争端才有进步,学术思想更为包容也更加的成熟,这是大有裨益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金石之说得也不无道理,但陈渔不愿将此次的真州之会变成士林瞩目的学术交流,无论金石之怎么劝告,就是不答应,反正真州府负责接待,学术方面由学院安排。

金石之也只好抱着遗憾下山。

真州即将迎来盛事,一向对星象热衷的魏伟,却发现了星象的异常,近期的危宿星有晃动现象,牵牛宿的“聚火”特别的闪亮耀眼,这是火灾的预兆。为了进一步确定自己的判断,魏伟特意下山,在真州城中住了一晚,晚上登上真州城楼,危宿星安稳如初,牵牛宿的“聚火”和“即路”也并无差异,没有呈现出耀眼之势,这更是印证了真州将要发生火灾的预兆,一般来说,“聚火”耀眼属于客犯主,危宿星晃动即是犯火灾,真州城也没有显要的朝廷大臣驾到,何来客犯主?

近期只有书院准备迎接尊贵的客人,以防万一,魏伟明确反对真州之会,既然叶之章要来拜访,而非讲学的话,那就尽量不要让他上山,建议在真州府接待他。

然而万事俱备只待嘉宾的盛事,如何仅凭天象而仓促叫停?陈渔没有接受魏伟的建议。

叶之章进入真州之后,果然受到了沿途县衙的隆重接待,这让叶之章感到特别的高兴,虽然自打启程,便一直由官方县衙或当地豪绅给予照顾和接待,但毕竟是在西江境内,自家的地盘,再为风光亦不为过。进入真州,方才算是真正的出远门,人如是,学问亦如是。

真州人们的热情接待,自然不是自家西江百姓的招呼能够相提并论的。

叶之章高兴了,也就不在乎沿途的劳累和疲惫,热情歌颂真州百姓起来,又是写诗又是作文,整个真州争相传颂。诗文中对陈渔赞誉有加,表明此番前来,便是仰慕其高德风范。

叶之章的唱词,再加上庞大的讲学队伍,让真州成了整个大宋最为瞩目的地方,整个士林为之震动,各地道学人士也顾不得能否等来邀请,纷纷闻风而动。毕竟,整个士林沉寂得太久,曾经风靡大宋的讲学之风,由于各地书院和官学的萎靡不振而日渐冷落,这对于不吐不快的文人学士来说,早已积郁于心。而陈渔首开书院医科教学的先河,对各地书院的创办者来说,也是充满了好奇,早就想一睹为快。

因此,最先到达真州书院的,却并不是叶之章,而是婺州书院的霍存理。霍存理算是旧相识,自从在婺州书院一番论学之后,便对陈渔产生了仰慕之情,此前书院开学,他也是不请自来,此份情谊,实在难得。

“陈兄,咱们又见面了,我怎么没有收到您的邀请帖?可能是我走得太匆忙了呢,你的请帖还没有送达,我就出了门,反正也是不要紧的,有没有邀请帖,我都想来。自从上次一别又是六年有余,短短的时间便让真州书院天下皆知,此番功力,放眼整个大宋能有几人?我看此次的真州之会,不仅我们婺州书院会来,整个大江南北的书院,估计也会派人前来的,陈兄你可要做好准备哦。”

“霍兄言重了,真州书院刚刚经历重建,百废待兴,哪里有什么声誉呢?不被诸位行家笑话,便很满足了,所以哪敢劳烦大家?实不相瞒,我一张帖子都没有发出去过。”

“陈兄您太谦虚了,此等盛事怎能不广邀天下英才?咱们都是做教育的人,总得热热闹闹地欢腾一下,这才能让临安重视嘛!”

真要是整个大宋的书院都要来,那还了得?甭说真州书院要给挤破,就连真州府衙也得变成人山人海,那时可真如了金石之的愿。幸好也是霍存理随口说说而已,毕竟目前也就只有婺州书院前来而已。

霍存理只带了两个徒弟,一行三人而已,书院安顿起来倒也不困难。

人家来了,那就好好招待,陈渔也没有多想,真州府每天都派人上山汇报叶之章的行程,他们人多行动缓慢,估算着最快也要二十来天才能到达真州府。

陈渔没有想到的是,自打霍存理到来之后,前往真州书院的各路名家便络绎不绝。整个大宋各地的道学名家,均从四面八方向真州书院奔赴而来,前往真州的水陆两道顿时热闹起来,有人雇车马官驿悠游前行,也有人轻装从简,不带随从的孤身抄小道星夜兼程,生怕错过了叶陈相会的盛宴。宾客云至的真州风头一时胜过临安。由于陈渔并没有发出任何的邀请函,因此前来的名家,又无法向官驿坦然此行的目的,总是带着一丝的神秘感,于此一来,竟然惊动了官方,真州府紧急分派官吏到各地加强盘查,结果回报真州府,均是为书院的“叶陈之会”而来。

恰巧有徽派与浙派偶遇于官驿,两派本来就多纷争,却又心虚于自身并无邀请函,本来想彼此避开,借夜半起床赶路,没料到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齐齐夜半起床赶路,待到天亮时找歇脚处,又再次重逢,彼此尴尬不得。

也有明明自身没有收到邀请函,却偏要唬人的:“先生急匆匆地赶路,敢情有邀请函在身吧?能否让大家开开眼界呢?”

人家答不出来,他就很得意地说:“咱揣着邀请函的都不着急,您干嘛非得赶在我前头呢?”实际上,这人也是没有邀请函的,道学本同源,偏偏多有不服气者,容不得他人的存在,碰上面了便来气。

稳坐真州府的金石之不断接到各地官驿的信报,心中自是不胜惊喜,没有料叶之章竟然有如此魅力,能够让天下道学人士到不请自来,这下真州书院想不出名都不行了。

金石之也没有闲着,马上派人增加帐篷等一应食宿设备,且交代麓山县尽量将麓山脚下的两个村子空置出来,让两村的村民暂时投靠亲戚,以备届时遭遇雨天,帐篷难以待客之需,尊贵的客人,应该提供更为舒适的住所,帐篷毕竟仅能够挡风雨蚊虫而已。

自从霍存理到来之后,陈渔就没有闲过,每天都得接待来自各地的文人士子,毕竟来者皆是客。至于讲课,基本上被迫暂停。令陈渔欣慰的是,无论是远近客人,对于陈渔没有发邀请函丝毫不介意,甚至以能够入住书院为荣。自身名气不大的,本来就抱着来看热闹,倒也颇为自觉,主动地在山下的帐篷里住了下来。

上山来的客人越来越多,陈渔也逐渐地感到兴奋起来,眼看本是普通的私人会面,即将演变成学术擂台,自己作为东道主哪能不做准备?这可是一统道学纷争最好的机会,当年在临安,圣上也曾以此为筹码,让陈渔成为不二之臣,没有料到若干年后,竟然在偏远的真州等来机会。

谁能够成为道学的宗主,真州之会后可见分晓。整个学林, 一家之言过盛并非好事,有些人总是喜欢抬杠,对前人的学说反其道而行之,借攻击前人来标榜自己的独特之处;甚至有人打着道学的旗号,传播灌输一些乌七八糟的思想,弄得学林乌烟瘴气,严重影响了道学在临安的地位。此次士林聚会,便是难得的机会。

叶之章派人来信,三天后到达真州府。金石之和陈渔商量迎接叶之章的事宜,按照金石之的想法,便是在真州城外十里处搭建亭台,金石之率真州府官员以及书院人员提前到亭台处恭候,要用比迎接巡视官员更高的规格来接待,以此重振教育之风气。

陈渔此次没有反对,虽然他内心是极为不喜欢的,若是按照他的意思,那便是无需劳师动众,自个在山下迎接叶之章便可。有时候越是大张旗鼓的,越是对人家的不尊重,要是日后自己到西江拜访,人家大张旗鼓地搞得像官员巡视般,自己肯定是掉头便走的。但是此次的叶之章前来讲学,已经不仅仅是真州书院的事情,不仅关乎他和叶之章的私人感情和学问交流,而是事关真州的道学地位,更是关乎整个学林的学术探讨,越是隆重,越能体现此次会面的价值和影响。

反正叶之章也是喜欢声势的人,主随客好也不为过。真州城附近的各个驿站爆满,人马无宿处,驿站沿途的农家迅速觅得商机,将空余的房屋拾掇干净,作为临时客栈,招待各地而来的宾客。在金石之的主持之下,迎接叶之章的队伍已经超过千人,这在真州的历史上尚属首次。叶之章兴高采烈,满脸红光地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待遇,竟然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当众吟诗,引来如雷的喝彩声。

书院山脚下的泉水几近枯竭,金石之连忙派人加急挖了几口水井,以便解决饮水问题。

赋闲在家的蒯元哲,早就听闻叶之章要来真州,他和叶之章曾同朝共事,虽然没有深交,但也多有接触,算得上是朋友,因此他一开始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此场合,怎么可能少得了他呢?

结果,一直等不来邀请函,每天派家人打听到的却是天下道学人士、书院山长四方云集,齐聚真州的消息。

蒯元哲越等越是气恼,暗骂陈渔真不是东西,书院重建开学不发邀请函也就罢了,如今此等道学盛会,自己作为真州的泰斗人物,怎么能缺席呢?缺席书院的开学,还能混得个不慕虚名的美誉,但是缺席道学盛会,那便是根本自己的学问地位放在眼里!其实他对陈渔的为人学问并没有任何的质疑,因此也不存在私人恩怨,此前不过是想让自己儿子蒯东担任山长之职而已。自瘟疫之后,蒯元哲对陈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且看到蒯东胸无大志之后,也就不再折腾,本打算和陈渔和解,偏偏陈渔一直不冷不热的,让蒯元哲好生无趣。

叶之章已经到达真州府,眼看不日将上山到真州府论学,不仅陈渔的邀请函等不来,就连真州府,也不派人来知会一声,蒯元哲真是气打不出一处来,这不仅仅是学界,便是官方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叫这位前参知政事情何以堪?

蒯元哲决定闭门不出,谢绝一切访客,就算是真州府派来八大轿也非得拒之门外不可,少了我蒯元哲,谁能代表真州道学呢?

结果别说真州府八大轿,门前连头驴都不见经过,明日便是叶之章于真州书院论学的日子,再不出发便赶不上此次的真州盛会。蒯元哲整夜未眠,翻来覆去地熬到寅时便起床,火烧火燎地叫家人备车马,骂骂咧咧地朝真州书院赶去。

这样的盛会都无法露脸的话,往后的真州哪里还有自己的地位?管你是否邀请,必须得出席,还得跟陈渔好好地理论一番,蒯元哲心底里比谁都亮堂。

陈渔唯一邀请的人,便是陆青。陆青不出意外地拒绝了,讲学论道一直以来都是男人的事情,她可不想成为真州书院中的异类。

整个真州书院宾客盈门,几无落脚之处,哪里容得下书院的生员?偌大的讲堂全让各地学术名家以及书院山长塞得满满当当。讲学变成了论学,所有的生员都只能在书院的门外,通过同声传递的方式获得论学的内容。

叶之章前来真州,原本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在西江憋得久了,想出来透透气,于是以到真州书院讲学为名义,一路地游山玩水。未曾想走着走着,竟然变成了天下道学大家的聚会。这也是叶之章始料不及的,既然“讲学”变成了“论学”,那便不能随便地应付了事,这下连叶之章也慌张起来,纵然是声势浩大的迎接队伍,高朋满座的接风宴席,仍然无法消除他挂于眉梢的忧虑,毕竟这些年他根本就没有认真做学问,致仕返乡创办书院,不过是跟随当时的风尚,且排遣无聊的退休生活而已,书院生员能够高中,全赖朝中的关系,身为前翰林学士,为人又相当友善,在朝中交结了不少的朋友,这才在科场上取得了一定的名声而已。

叶之章也很清楚,人家都是冲着他的名气而来的,但他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理论可讲,也早就没有江湖纷争的冲动,明明是来游玩的,如今可好,倒成了论学的主角,弄不好别说道学宗主,不落下把柄让人笑话,已经是万幸之事。

叶之章不想主讲,于是推给陈渔。陈渔哪能答应呢?人家本来就是冲着叶之章来的,自己顶多也就是主持而已,哪能担任主讲?“叶陈”之会可不能没有主次之分。陈渔虽然也有想法,但他很清楚,务必“克己”,不到万不得已,不发表自己的见解,专心做好主持工作即可。

叶之章眼看不可避免,一番客套寒暄之后,干脆就打哈哈:“道学的发展已经有两百多年,无论是在哪朝哪代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自盘古开辟天地至今,还没有哪个学术能够在朝廷中发挥如此重要的作用,家国兴亡唯道学是瞻,今日有幸能够齐聚一堂,共商道学中兴之事,希望诸位畅所欲言,不要有所顾忌,虽然说书信往来也可探讨,但哪能比得上面对面的畅谈更为深刻呢?我虽然年纪稍长,但学问从来没有老幼之分,你们尽管谈,道学同宗,咱们应该在求同存异中提高道学的影响和地位。”

这不就是典型的官腔吗?大家都期待叶之章语出惊人,既然是论学嘛,那便要有争论性,哪能抛出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草草了事。学问虽然没有老幼之分,但大家总不能不排资论辈吧?叶之章的发言完毕,在座诸位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如何应话,站在门外传话的人,也是一脸的茫然,刚传了几句便没有了下文,惹得外面的生员以为传话的人故意吊胃口,引来一片嘘声。

其实,仅仅来看热闹的毕竟是少数,能够在讲堂就坐的皆是有身份地位的学问家,大宋朝已经二十多年,未曾有过士林众家齐聚一堂的盛况,大部分人都是憋着一肚子的话要一吐为快,偏偏让叶之章如此打哈哈,倒让大家不好意思起来。

大家都不谈,却又一致推举陈渔来讲。

此时此刻,陈渔身为东道主,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于是只能清清嗓子,将心中憋闷着的话,讲了出来:“陈某承蒙诸位厚爱,跋山涉水的齐聚真州书院,这可是书院自重新修建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事,陈某万分感激,在此也想向诸位请教陈某的困惑,陈某来真州多年,此地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本来也是块乐土,但是近些年真州各地均兴起了‘贞节牌坊’,据说是为了表彰‘丧夫而守贞洁的妇女’,陈某并非反对对‘贞洁’予以表彰,但窃以为不可大肆宣扬,甚至以道德绑架。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特别是丧失配偶的人,旁人是无法体会她们的痛苦,所以更应该给予她们自由。”

此番确实是陈渔的心底话,本来是打算若是争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借此岔开话题缓和气氛,顺便也告诫各路名家,大家都是在做学问,研究道学,却也要警惕“道学杀人”的后果,“贞洁牌坊”虽然是官府倡导,实则是道学的一大杰作,陈渔也顾不得身份地位,在论学的台面上摆出来。

众人又是一脸的懵然!这哪里是论学?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咱们难得聚在一起,应该探究的是‘道’,是严肃的学问,大家还是想想如何才能将道学发扬光大,为朝廷、天下苍生谋福利吧。至于几个妇人的名节,那是官府的事情,没有必要摆到桌面上来讨论。”

“妇人的命也是命,妇人亦是天下苍生,若说有甚于性命的话,那就是名节,比名节更为重要的是自由,必须尊重妇人的选择和自由,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又如何做到为天下苍生呢?”

话题虽然粗俗,终于有了论学的气味了。

“就是,贞节牌坊嘛,爱给谁,跟咱们读书人没有干系。”

“这又不然,哪能说没有干系呢?明明就是咱们的人奏请朝廷,为‘守贞洁’的女人颁发牌坊,这才整个大宋仿而效之呢。”

“可不是嘛!咱们滨州更甚,哪个村庄没有‘贞节牌坊’?咱们县里还有‘一门三代六寡妇’的悲剧,最年轻的贞女才十六七岁,便要为尚未过门的丈夫终生守寡,说实在话,此等荣耀,确实过于残忍。远的不说,我们村里守寡的人,几乎是没有快乐可言,许多人都是孤独地终老。有些地方甚至修建了‘女祠’,说起来是荣耀,实际上也是逼迫女子甘心守寡,整个滨州,恐怕还真找不出改嫁的女子来,实在是悲哀。”

“这有什么稀奇的,自古而今,丧夫再嫁从来都不是光荣的事情。女子不守妇德,天下岂不要大乱?”

“女子丧夫便要守寡,为何男人丧妻便要再娶?甚至三妻四妾呢?这又是何道理?”

“妇人岂可跟男人比?”

“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岂有此理?”

“男女同理!”

论学变成了骂战,方才隐忍谦虚的场面早已失控,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妇女的贞洁问题,论战的双方更多的是基于派系的立场,反正你支持的,我便必须反对,非得在论战中赢了你。因此话题已经不仅仅限于妇女的贞洁问题,甚至出现了人身攻击,大家都似乎忘记了叶之章和书院的主持陈渔。

金石之赶忙控制场面:“诸位,这个问题就此打住吧,我们还是请叶先生继续跟我们讲话吧。”

大家这才安静下来,纷纷望着叶之章。

叶之章也是挺尴尬的,方才被冷落在一旁,倒成了个看热闹的老头,堂堂的真州书院差点就成了街边集市,这可是成何体统。说起来也是怪不得别人,本来就是叶之章主讲,正经八百的探讨学术问题的话,就不会闹出此等笑话,人家满怀期待地来期待地来探讨学术,让陈渔的话题一搅和,便成了真州的街市论争了。

必须回归学术方面来。

“依我看,妇女的贞节问题看似不值一提,实则也是大事件大问题,咱们做学问,终究还是得回到人身上来,难道妇女就不是人吗?所以也是大问题,‘贞节牌坊’是谁提出来的?为何滨州最甚?大家都是做学问的人,又怎会不知道这个牌坊,便是咱们的人士创造出来的呢?时至今日,无论好与不好,暂且放一边,咱们既然难得齐聚一堂,那便商讨一下道学以谁为宗的问题,这些年看似热闹,实则便是一盘散沙,这也是为何总得不到临安的重视,无法在朝廷中获得足够的地位,不瞒诸位,我是从临安灰溜溜地灰溜溜地回西江的,没有脸面呀!临安曾把我们定为‘伪学’,其中一项罪名便是以‘贞节牌坊’的名义残害妇女,叫嚣‘道学杀人’,在座诸位恐怕都未曾忘记吧?当年咱们可是如丧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终日,咱们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咱们今天就得好好地商讨一下,‘理’究竟从何而来?到底是发自于‘心’还是穷究于‘物’?大家畅所欲言吧!”

叶之章终于谈到了核心问题上面来了,一百多年来争论不休的道学问题,无非便是“理”发自于内心还是穷究于外物?如果连道学人士都无法达成统一的话,又谈什么匡扶君主、拯救天下苍生呢?

叶之章信奉的是“理”从内心而来,先修心,而后感知万物。陈渔则一直主张“格物而致知”,两人曾在信中多次探讨过这方面的问题,既然叶之章提了出来,总算是摆到台面上来了。

论学正式进入正题。

“毫无疑问的,当然是‘心即理’为宗,俗话说‘修心养性’嘛,学问之事就是这么简单,你的心在,理就在,你的心若是不在,又有何理可言呢?”

说得似乎挺有道理,但是马上遭到了其他人的反驳:“照你这样说,心在哪里,哪里就是理了?这样的话又有何道理可说?贪官有贪官的理,杀人也有杀人的理,简直就是胡扯。理本来就存在于世间万物里头,不仅存在于书本,同时存在于山村,朝野,然后才降临到人的心里头,这才是成圣成贤的必由之路!”

“自然有四季,山村、朝野有荣衰,如果‘理’真的存在于山间里头,那岂不是变化莫测?又有何定论可言呢?”

婺州书院的霍存理一直插不上话,此刻总算夺言圆场:“在座诸位言论,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换个角度,我们是否可以从更高的角度来界定呢?譬如‘理既存在于外物,也存在于内心’?”

大家顿时一怔,没有料到霍存理来这么一着,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应对。沉默了好一会,角落里头传来了一句:“照你这样的说法,那便是寡妇既想再嫁又想要牌坊呢。”

又是一顿哄堂大笑。

“无论道学以什么为宗,都不能成为‘杀人的凶器’,为天为地,为苍生百姓,成圣成贤,便是所有道学人士的追求,诸位若能够谨记,那便不可能是‘伪学’。今天既然是论学,那也就没有必要非得分出个高低上下,愚弟认为咱们难得坐在一起,便该好好的讨论一番,不如大家轮流发言,道学发展至今,也不止于两家,在座诸位大可以畅所欲言。”

叶之章马上应和:“陈渔兄说得有道理,做学问嘛,方法可以多样,也不一定非得分个优劣,倒不如大家都分享出来,兴许各有启发呢!”

这下终于将论学的规矩定了下来,反正不争不辩,大家轮流发言,各言其是即可。陈渔心底也是清楚的,学问的东西一直便是争论不休,最终也是没个定论,不如放弃争辩,大家畅所欲言就是了。

有时候,不争更胜于争!彼此畅所欲言,所带来的震撼,更甚分个高低!

用膳时间已到,却没有人愿意离开讲堂。金石之只得吩咐伙夫,将包子馒头等食物,搬到讲堂上来,直接在讲堂上分发下去,大家就着茶水随便填了点肚子,然后继续论学。

“我们认为读书是要讲究‘气禀’的,一个人能不能成圣成贤,那可是自打娘胎就已经决定了的,这些都不是寒窗苦读能够改变,也不是天天打坐就能够成仙成佛,你若不是这块料,怎么着也成不了材……”

“那您给大家看看,在座诸位谁能够成圣成贤?”

“谁能成圣成贤我不清楚,反正我是当不了圣贤。”

众人哄堂大笑。

“还是要多读书吧!”

“尧舜可曾有书可读?”

“笑话,尧舜哪里有书可读?”

“就是,人家不也成了圣贤吗?”

这话够绝!大家一时语塞。

陈渔只得再次重申:“各论其是,以供交流切磋,大家不必锱铢必较,随意出言相驳。”

于是各个派系又重新发言,不时冒出奇谈怪论,让人咋舌。诸如修心之法,需断绝亲友关系,潜心求学直至功成名就。又有人谈到学院管理,务必实行惩治之法,残酷如刑院,所谓的悬梁刺股皆成小儿科。

不知不觉中,日已西山,由于大部分的客人,都需返回山下借宿,于是论学只得在日落前结束,且待来日再继续讨论。

叶之章等人留在书院,由陈渔陪同款待。而大部分的客人,在日落之时便下山去了。书院却并没有因为客人的离开而变得安静。在迎来书院首次论学,大师云集的热闹之时,住院生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自从晚膳之后便一直热烈的讨论,其中鲍得水和侯必中的宿舍争辩得更为火热。

“读书嘛,关键要看‘气禀’,我觉得这个说法最为中听,难怪我无论如何用功也不行,原来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

“你这是用啥子功?人家读书的时候,你脑瓜子在神游;人家睡觉的时候,你满院子转在梦游,这叫用功吗?你缺的不是‘气禀’,而是‘欠柄’,要是在我以前就读的书院,先生肯定痛揍你一顿,然后把你赶下山。”

“你懂什么?我这是先修心,人家先生不是也说了嘛,读书必须先正心,否则也是无用功。人家用功你也用功,人家看书你也看书,为何考试做文章的时候,你总是不如人呢?”

侯必中顿时语塞,鲍得水说得有好像也有理呀,这家伙除了医科啥都不肯学,但是做文章却总是在自己之上,不服都不行。

卞承林一声冷笑:“你别总是认为侯必中做文章不如你,你做文章也有不如人嘛,我看你脑门上也没有写着‘医’字,为何看医科书你又如此用功?你倒试试不看书,敢下山给人看病吗?”

“反正我志不在功名,要我说学医最好,串街走巷得逍遥自在,又可以治病救人,也不至于辱没家门呢?”

“学到了真本事才叫治病救人,否则就草菅人命了。”

限量的香烛用完了,有人拿出了从山上采来备用的松脂,继续争吵不休,越争吵便越是激动,就差拳脚相加了。

松脂的燃烧热度要胜于香烛,但忽明忽暗,风静时,便逐渐地暗了下来,待你以为它熄灭的时候,一阵微风吹来,又重新点燃了亮光,如此反复再三,倒成了催眠灯,慢慢地倦意袭来,讨论的声音也逐渐地消失。

却没有人记起要将松脂熄灭。

连日来的亢奋,让年轻人睡得像死猪一样,恰巧晨风微凉,松脂燃烧得越来越欢,顺势将案桌的书籍也点燃,然后乘着风,迅速地爬上了梁顶,等宿舍的人惊醒过来的时候,火势早已上蹿下跳,热焰炽人了。

有人大喊救火,然而整个书院都沉醉在极度兴奋后的疲劳中,入梦太深,竟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鲍得水只得组织宿舍的人进行自救,幸好宿舍的书籍纸张等易燃物品不多,火势蔓延得并不快,鲍得水急中生智,教大家将衣衫浸入取来的水中,湿透之后再扑打火苗,节省取水的时间,所以火势很快便扑灭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陈渔尚在睡梦中,便听到有人喊救火,连忙从床上弹起来,连衣服也来不及穿上,便冲了出去,发现看到的,却是自家临安的院子,安静得很,哪里有火光呢?直到魏伟闯了进来,陈渔才发觉,有人喊救火是真,而自己却又瞬间地回到了梦中。

明火已经扑灭,所有的人也跑出院子里来。叶之章在徒弟的搀扶着,拄着拐杖,颤颤地也走了出来。

陈渔不禁一阵的内疚,连忙上去安慰:“打扰叶大人了,实在抱歉呢。”

叶之章摆了摆手,喘着气问道:“明火灭掉了吗?有没有人被困?”

“幸好发现得早,明火已灭,宿舍里的人都出来了。”

有人拿来蜡烛,正想进去被烧的宿舍看看里面的情况,刚进到里面便被一阵的浓烟呛得难以呼吸,不禁大声地叫喊:“怎么还会有浓烟的?”

大家说:“你赶紧出来,待提了水再进去看。”

靳东突然惊声叫了起来:“不好了,估计是杂物房也着了火。”

着火的宿舍紧挨着的是杂物房,宿舍横梁上的明火虽然已经扑灭,但是火星却跌落在隔壁的杂物房里,由于堆放了大量的杂物,极容易燃烧,大家一直将注意力放在着火的宿舍,且正值黑暗中,根本就无法观察周围的情况,待打开杂物房的房门时,里面已经是熊熊烈火了。

大家刚刚放松的神经又重新绷紧起来,赶忙再次拿起什物装水救火。

杂物房的火势越来越旺盛,盘盆桶勺统统都用上了,也是无济于事。杂物房完全笼罩在火光之中,并且迅速地向着宿舍边蔓延,宿舍的房子基本上都是木梁结构,秋高气爽的天气本来就容易燃烧。更为糟糕的是,屋梁着火,水却够不着。大家越来越慌乱,在黑暗之中,端水者与取水者经常碰撞在一起,弄得一地的水滩,剩下能用在灭火的不过小半,眼看水池很快便已舀得滴水不剩。泉水极为有限,再取水的话,得到一里开外的积水潭。

火势越来越大。

陈渔心如刀割,真想扑入大火中,烧了各一干二净,与书院共存亡。但他很清楚以身殉院毫无意义,眼看书院不保,再这样下去恐怕连人都难以脱身,当时的连廊设计,便于遮风挡雨,本是杰作,却在火灾中成了最大的弊端。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根本就断不了,也救不了。

陈渔强忍着悲痛,连忙下令阻止大家继续救火,并且当机立断,马上将众人分成三组人进行救援,由蒯东带领年轻力壮的生员,赶紧将宿舍与教学区的连廊拆除,尽量避免将火势引到教学区这边来,宿舍和藏书阁之间并无连廊,所幸的是杂物房位于最右端,而藏书阁位于最左边,火势虽然大, 但尚未烧到藏书阁这边来。由靳向带领其他的生员,将藏书阁的书籍搬离书院。第三组由魏伟负责,带领郏家兄弟接驳水管,架梯子占据宿舍边上的高点,尽量阻止大火的蔓延。

经过两个多时辰的扑救,除了杂物房、宿舍和部分的连廊已经失控,淹没在熊熊烈火之中,其他地方的火势,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蒯东又带领部分生员,绕着书院围成一圈,迅速清理书院旁边的枯枝落叶,形成人工防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