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渔决心为书院增设医科,此前曾给西江的叶之章写信。
叶之章很快便做了答复:书院设置医科,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很难判断利弊。书院的出发点很好,然而能不能聘请合适的人选,学生是否愿意接受?甚至,纵然是学成之后,能否具备治病救人的能力,这些都是未知数。因此,需要勇气和魄力!
陈渔是下定了决心要做尝试。
陈渔此前也曾发帖聘请名医,却被真州医家认为是无聊人士的恶作剧。后来让金石之推荐真州的医学世家,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婉言拒绝。其实也不奇怪,医科本来就是家族相传,很难传于外人,另外也从来没有人将医科搬入书院,纵然是有心前往,也未必有在课堂上传授于人的经验。真州府也有官医,但是偌大的真州府只设官医两名,平时都是分身乏术,连真州知州都经常无法差遣,一直以来都是整个真州最为忙碌的人,哪里抽得出时间到书院讲授医科?
陈渔只得自己想办法。真州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尤其以苗族为多,而苗医在真州也有着较为普遍的影响。此前陈渔担任真州主簿的时候,曾为给夫人的喘鸣之疾寻医问药,时任真州知州的白万年推荐了苗家的香囊,果然是大有裨益,让陈渔印象深刻。白万年曾说过,提供香囊的恒阳苗医苏济是个怪人,经常是求一见而不得,但是他的医术很高超,只要是他医治的病人,只需要几剂草药便能够药到病除。
陈渔只能试试运气,吸取了此前拜访靳向的教训,出发前给苏济写了一封信,约好了拜见的日期,然后才从书院出发,一路算着日子,到达恒阳的时候,刚好是约定的日期。在路人的指引下,陈渔总算找到了苏济的家,坐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山处。而且屋舍颇为简陋,竟然是普通的两层木结构土屋,在整个大宋,若是稍有名气的医生,就算不能享富贵拥豪宅,也是当地中等以上的家庭,哪里像苏济这般寒碜的?若不是此前有白万年的推荐,陈渔还真不相信眼前的宅邸是名医之家。
门前的空地上有一妇人,约莫四十出头,正在菜地上低头锄地,并没有留意陈渔的到来。陈渔上前打听,才知道这妇人原来是苏济的妻子。
“苏济不在家。”他的妻子说,“今早出门上山采药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一般上山采药,至少都要三五天的时间。”
陈渔只好留下口信,让苏济回来后到恒阳官驿找他。
虽然真州的事务繁忙,时间挺宝贵的,但是陈渔还是希望能够和苏济见面,所以只能在恒阳等待。当然,陈渔也没有闲下来,趁着难得的时间,继续未完成的《春秋》注解。五天很快便过去了,仍不见苏济来恒阳,陈渔又再等了两天,还是不见人,只好重新进山,到苏济家中再走一趟。
幸好,苏济已经在家中,静候陈渔的到来。人到茶壶响,苏济倒了一大碗茶给陈渔,叫陈渔趁热喝下。陈渔一路走来,本就燥热难耐,最需要的是一碗凉水,偏偏苏济递上来的是热气腾腾的浓茶。客随主便,陈渔也不多问,一股脑的便将热茶喝了个碗朝天,顿时脑门以及后背直发热汗,紧接着,竟放了几个奇臭无比的闷屁,陈渔尴尬的满脸通红。
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陈渔便变得神清气爽起来,远道而来的疲惫竟荡然无存,连日来闭门读书造成的视见模糊也已经消失无踪。
原来苏济让陈渔喝的不是茶,而是药。
“早些年曾求得苏大夫的香囊为内子治病,效果非常好,至此念念不忘,一直无缘当面致谢。”
“陈大人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表达谢意?”
“苏大夫家挺难找的,这宅邸也未免太过简陋了吧?”陈渔不直接回答,倒是对苏济的住处充满好奇,毕竟是初次见面,他想更多地了解苏济的为人。有时候,毫不客气地提问,更能体现回答者的修养。
苏济说:“苏家世代为医,祖上有规矩,苏家子弟凡是从医者,需甘于清贫,苏济不敢违背祖宗的训诫。”
“原来苏家还有如此规矩,这倒是少有,许多家族都希望子孙能够积累家业,以成显族,劝勉子孙做大夫守清贫的,苏家该是真州独此一家吧?”
“独此一家说不上,我知道真州的大夫,哪个不是过着富足的日子?苏某从来都不介意的,反正外人怎么看咱们也管不着。苏家子弟也不是人人都从医,没有做大夫的大都过上了富足的日子。年轻的时候不太懂,如今也算是明白了点事情,富贵之人难怀仁慈之心,如何治病救人?如果我也建造豪华气派的宅邸,天寒地冻的时候有暖炉,还会三更半夜冒着严寒治病救人么?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地寻找草药,穷困卑微使人能一直保持清醒,谨记治病救人的训诫。其实,做大夫和读书人也是一样的,苟以功名求富贵,何来齐家治国平天下?心里哪里还会记挂着百姓民生呢?”
好一句“做大夫和读书人也是一样的。”,苏济的话给了陈渔莫大的触动,为富多不仁、安贫才乐道,追逐财富的人,很难拥有仁慈的心,只有甘于贫穷的人,才能积极施行善举,心系百姓民生。读书人何尝不是?那些为求功名利禄而读书的人,有谁最终做到了心系天下,为社稷百姓民生谋福祉?陈渔觉得回书院之后,得和全院的学生谈谈“甘于清贫方能心系苍生”的问题。
“苏大夫说得很有道理,富贵容易滋生安逸之心,治病救人,是大夫无分高低贵贱、严寒酷暑而随时候命的职责,这是无法安逸的差事。然而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何不到书院里来教授,让更多的人懂得治病救人之道?”
“实不相瞒,陈大人的来信我已收阅,我一直很敬佩陈大人为真州做出的巨大贡献,更是为书院放弃功名利禄所折服。陈大人说得对,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像我们这里地处偏远,方圆二十里几十户人家,仅我一个大夫,许多时候是忙不过来的。其实,大部分的疾病,只要稍微懂得医学知识,采点草药服用便可治疗。读书人学医科更好,能看懂文字,开得了方子,更有利于医科的传播。”
“苏大夫果然是深明大义之人。”
“我行医二十来年,一直都是上山采药,治病救人,若说在书院里教授医科,苏家从来没有人尝试过。本来医科许多的病例,都是从平时的行医中探索总结,未必能够适合在课堂上教学,我尽量尝试吧,如果到时不能胜任,我走人,或者书院的学生不喜欢医科,我也立马走人。”
“苏大夫医术精湛,且医德高尚,自然深得学生的喜爱,二十多年的从医生涯,更是积累了丰富经验,医科的教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必多虑。”
“如今的学生只看重科场得中,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特别是大户人家,未必愿意让自家的孩子学习医科。”苏济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纵然是学生愿意学,也未必能够为将子弟送来书院求功名的家庭所接受。
“凡是来书院读书的学生,纵然是不喜欢医科,也得学!读书人齐家治国平天下和治病救人并没有冲突。再说,学习医科既是为了救人,也是为了自己和家人。”
岳父程涛仅仅因为伤寒便客死他乡,这对陈渔来说是巨大的打击,心头之痛,同时更加坚定了在书院实施医科教学的决心,如果连生命都没有保障,何来心怀天下为苍生谋福利呢?既然书院从来没有过医科,那便从真州书院开始。
“我还有一个条件,医科的教学,任何人不得干预。”苏济初次接到陈渔的邀请信,便充满了期待和兴奋,恨不得马上就奔赴书院,将医科带入书院,传播给更多的读书人。但是苏济又担心陈渔是沽名钓誉之人,不过是借用医科的名堂,而不是真心将医科带入书院的课堂,所以故意先避而不见,考考陈渔的决心和耐性。
陈渔满口应允了下来,在真州书院,别说是医科,哪个先生的教学,他都不会强加干预。陈渔没有料到,他的决心,直接改变了自宋以来的书院教育。
小暑。
蒯东刚进书院担任的是书办的职务,他倒是挺乐意。虽然父亲蒯元哲有意让他担任山长一职,然而在他看来,这样的安排更加适合。由于书院暂时人手不足,他还得兼任钱粮职事,掌握着书院的财政大权,也算得上是整个书院最为忙碌的人。蒯东曾满心欢喜地向父亲汇报自己的工作,结果惹来蒯元哲的一顿好骂,批他是没有出息的人。
蒯东对父亲的责骂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毕竟自小到大,父亲也就责骂这一招。小暑日,蒯东照例是整个书院最早起床的人,当他打开书院大门的时候,不禁愣住了,只见门口整整齐齐地堆放了十来个米袋。蒯东连忙上前将米袋打开查看,果然是大米,每袋估计有一百来斤。蒯东重新将袋口收好,便赶紧去向陈渔汇报。
书院刚重建开学,陈渔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随后靳向和白文书也跟着出来。靳向重新打开袋口,抓了一把米细看,然后说:“这是新米,咱们真州有小暑‘食新’的习俗,将新割的稻谷碾成米后,做好饭供祀五谷大神和祖先,恳请保佑风调雨顺。并将新打的米磨成粉,制成各种美食,与邻居乡亲分享来吃,表达对丰收的祈愿,这是乡亲们赠送给咱们书院的新米,希望咱们也跟着乡亲们尝尝新呢!”
“为何不跟书院说一声呢?一大早的便放在这里,咱们连说声感谢的机会都没有。”
“乡下人朴实,也不太善于言语,我猜他们就是不想惊扰我们,所以才悄悄地来去。”
“既然是乡亲们的一番心意,我们便收下吧。蒯东,你叫膳房的人先搬回去,今天便用新米做饭,给师生们尝尝鲜。”
陈渔转身又对魏伟说:“待膳房做好饭,先供奉崇贤阁,让先贤们也尝尝新。”
“中午师生用膳的之前,一起诵读《大学》,聊表乡亲们的厚爱吧。”
“整篇诵读还是挑选部分章节?”靳向笑着问。
“诵读《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
乡亲们的好意不能不言谢,陈渔打算让郏数、郏书兄弟俩下山一趟,到附近的村庄询问一下,希望能够找出赠送新米的乡亲,当面致谢。
今天的小暑日有些热闹,新米还没有煮成香饭,书院门外却来了一位书生,求见陈渔。书生自称是真州人士,名叫祁星远,喜欢钻研天文星象,因为一直无意功名,所以在此前书院招生的时候并没有报名。这段时间每天早上都听到自书院传来的读书声,心中颇为触动,且打听到书院不仅开设了经义斋,还有治事斋,教授经世致用的知识,颇合自己的心意,于是特意来登门拜访。
陈渔倒是挺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勇气,没想到书院的晨读书声竟然能够传到真州城!只是目前书院已经额满,若是再招人的话,连床位都安置不下。再说,所有进入书院就读的学生都是要经过考试的,不能破例招人,只能婉言拒绝。
“我知道书院的规矩,如果要考试的话,我随时都可以。至于担心书院生员已经额满,无法容纳新生,倒也大可不必,我可以不住在院里,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书院能够招收,我便在山脚下结个茅庐,食宿方面自己安排好,就做个附课生,书院的功课一样也不会落下。”
显然这个年轻人是有备而来的,面对可能出现的困难,都已经预料且安排妥当了,结庐而居就为了能够成为书院的附课生,听着确实让人感动。只是,书院并没有招收附课生的先例。
陈渔也只能如实婉拒:“学院的斋舍紧缺,此次招生已经是超额,若开先例,恐怕难以堵塞后学之人,不如待有名额再前来吧。”
“学生此前也听闻陈老师曾是真州通判,如今真州局势愈发不明朗,整个真州可供学习的地方已经是十室九空,再建造两个真州书院,都未必能够容纳真州学子,何来空缺?先生还是考虑学生的建议,如果还有像我这样甘愿旁听的人,先生尽管招收无妨,教学斋坐不下了,那就院子里坐,院子里坐不下了,书院门口的空地大着呢。”
年轻人的想法就是简单。陈渔的案头上恰好尚有一份招生的考题,于是随手拿给祁星远,问道:“可有兴趣看看书院的招生考题?”
祁星远拿过考题,看了一眼,问道:“能否给我两刻钟的时间。”
陈渔点头赞许。祁星远二话不说,便开始做起文章来。
两刻钟不到的时间文章已经写好,祁星远颇为自信地将考卷递回给陈渔。
“你先请回吧,书院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陈渔并没有当着祁星远的面看卷子。
陈渔打发了这个叫祁星远的年轻人之后,心中有所触动:孔圣人席地而坐,有教无类,没有拒绝过一个求学的人,自己为何不招收多点学生呢?重建真州书院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真州学子,能够有书可读吗?祁星远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书院容纳不下,完全可以采用旁听的形式,也可以让读书人,有个读书的去处。
待到晚上,大家集中交流书院当日的教学情况,陈渔将祁星远求学的事情提了出来。
蒯东首先打趣道:“今日小暑奇事多,乡亲们送米不留名,书生登门要求学,新米确实好吃,只是这个书生挺怪的,我们到处张榜招生,他不来应试,倒是晨读把他给吸引来了,还异想天开的要做‘附课生’,不知是我孤陋寡闻,真有‘附课生’,还是这个书生想借这个法子,避开咱们的招生考试呢?”
“乡亲们也是挺害羞的,我们兄弟俩走访了一整天,没有一个乡亲承认,倒是憨厚地笑着说‘既然送上山就吃呗,尝新尝新,大家都尝尝才会有新的来嘛’,有些乡亲还说‘书院中午吃饭都要先读书的吗?这跟山上的和尚倒没有什么区别了。’”
大家忍不住笑了。
“老师让全院师生‘尝新’前读书,也就是对乡亲们的心意,至于能不能听懂倒不是最重要的。”
“我倒认为祁星远的建议可以考虑,大家想想,书院已经是超额招生来,但也只能容纳百来个学生,在不增加书院额外负担的情况下,能够尽量地给予更多的读书人就读的机会,未尝不可。”
“先生的心意是好的,但是书院增设附课生并没有先例,具体该如何操作?譬如要不要进行招生考试?附课生的课考如何进行?天气晴朗尚好,若是刮风下雨的,如何上课?”
白文书一直安静地听着,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我理解无书可读的学子,且不说为功名,纵然是为自身的需要,也希望能够有个好的读书环境,有良师益友相伴。我认为既然祁星远有此殷切之心,按照招生要求考察,如果能够通过考试的话,还是录取了吧,估计能够像他那样解决生活困难的学员不会多。”
陈渔拿出祁星远的卷子,传给大家看。靳向先看完,不动声色,蒯东看完后便皱起了眉头,待到魏伟看了,啧啧称奇,忍不住问道:“果真是两刻钟的时间写就?”
“严格来说,还不到两刻钟他就写完了。”
“文笔清奇,叙事说理简练且透彻,只是多处皆用天文现象作例,略显生硬,少了点融为一体的酣畅。”
“这位书生曾说喜欢钻研天文星象,无意功名,所以此前没有参加书院的招生考试,看他的文章,估计也是个痴迷天文的人,我的意思是如果他能够解决食宿问题,且招了吧,至于上课听课,也就是增加一两张桌椅的事情,所有的课程考核跟书院的学生同等处置即可。”
既然陈渔这样说,大家也就不太好反对。
祁星远收到书院的入学通知,果真就在离书院不足二里的地方,寻了一块空旷地,搭建了一间简易的房子住了下来,每天准时到书院上学,成了书院第一位“附课生”。
连祁星远本人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求学竟然成为真州书院的创新之举。正如靳向所预料的一样,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在真州书院附近结庐而居,沿山而上的空旷处,几乎都被用来搭建了房子。陆续而至的附课生越来越多,蒯东另外购置的书桌,已经摆满了整个院子,为了防止日晒雨淋,特意购置了雨棚,虽然看起来不伦不类的,但总算能够让附课生安心听课了。
闻名而来的人根本就停不下来,结庐而居的读书人沿山而下,一直到离书院十里开外的山脚下。慢慢地便在山脚下形成了一个小集市,附近的村民给这些远道而来的人售卖日用品和农产品,每到中午或者傍晚,倒也挺热闹的。
自祁星远而始,书院陆续招收了二十名学生,陈渔将这些学生正式定名为“附课生”。“附课生”除了不在书院食宿之外,其他的一切教学课程要求都和住院生同等。
身为山长,陈渔的讲学任务也就繁重了许多,教学斋容纳不了一百多位学生,只能分批进行讲座,同样的教学内容,每次都得分成附课生、经义斋和治事斋三批进行。刚开始的时候,附课生的教学设在院子里进行,随后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上山听课,这些人都是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他们虽然明知道“附课生”已经额满,每逢开讲日,也要上山来,聚集于书院门外听讲。
住院生的讲堂设置在教学斋,书院门外自然是无法听清楚的,但是附课生的讲堂便是在院子里,院外的人也能够听得清楚,所以每到附课生的讲课日,书院门前的空地上,便坐满了上山求学的年轻人。他们自带坐具,在上课前两刻钟便到达书院,安静地坐在固定的位置上静待上课,自备的书籍与书院的学生无异。
陈渔也没有料到破例收了个祁星远,竟然引起了如此大的响动,引来四方学子结庐而居,诚心求学。当然他也不清楚,祁星远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便铁定了要在麓山居住下来,无论书院是否招收他,他也没有告诉陈渔,上山的日子是挑定的,从星象来看,真州书院会招收他。作为真州书院的第九任山长,面对蜂拥而至的求学者,陈渔当然是高兴的,若不是书院容纳有限,只要能够通过录取考核,再多的学生他都乐意招收,再苦再累也觉得值得。
附课生在上课之前,照例是每个学生拿着手牌,上面写着学生的姓名和年龄,按照次序到讲坛前向陈渔行礼,礼毕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将手牌放置于案桌的左上角。在讨论问难环节,需要提问的学生,先将手牌高举,待老师首肯之后方能发言。附课生进入书院等待上课,就像进入考场般安静,为了能够让院外的学生听得更清楚,陈渔将讲台设置在书院的入门处,开讲的时候将大门打开,这样不仅能够让外面的学生听得更为清楚,而且还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这是对院外学生的尊重。
书院门外的学生虽然仅仅只能听课,但是仍然像附课生那样准备了手牌。陈渔喜欢在讲学的时候针对经书中的某句话或者某个观点,要学生找生活中的相关例子。刚开始的时候,门外的学生是不敢回答问题的,就算附课生答不出来,他们也只能在外面干着急,却不敢言语。某次,陈渔再三问附谋生,没有人答得上来,陈渔便转过身来,对着门外问道:“门外的年轻人,可有谁能答得上来?”
果真有人按捺不住地不住地举起了手牌。
此次以后,每当陈渔提问,附课生又答不出来的时候,门外的学生便急切地等待着陈渔的许可,这竟然也成了书院门内外学生的暗暗较劲,对陈渔的讲学越发的具有浓厚的兴趣。
然而,书院大门外也就是六丈见方大小,容纳不了多少人。有些学子远道而来,纵然连门外的位置也挤不到,仍然留了下来,就近书院自学,他们也是按照书院的课程时间安排表,照例地晨读、自修和做文章。
真州书院在短短的两个多月的时间,便形成了整个大宋从未有过的奇景:以书院为终点延绵数里长的读书长廊,依山而居的读书人,三五成群讨论文章,与青松山涧融为一体。
真州书院又恢复了往年的盛况,成为远近闻名的读书之所。真州知州胡人天乐得满怀,早已准备奏折向朝廷邀功去了,同时也让州府给书院增加了经费。
靳向对陈渔的学识颇为崇拜,这也是他甘愿放弃优厚的生活跟随陈渔,在书院成为一名教书匠的原因。早年行走四方,以“教书先生”的身份追寻学问的经历,让靳向曾一度心灰意冷地蜗居在娄地,甘愿做一名普通的农人。靳向一直都没有遇到有大学问的人,能够让他心甘情愿地追随,在追寻学问的道路上同研共进。当时陈渔亲自来娄地,他特意试探,得知陈渔确实并不是一般的朝廷官员,更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而是甘愿放弃功名而追求学问的人,因此靳向才决定跟随陈渔。只是两人都太忙碌了,自从来到真州书院,都是围绕着书院的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探讨的时间?
书院的教学慢慢地步入正轨,大家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下。日程表批改结束之后,靳向趁着时间尚早,干脆再续了一壶茶,打算和陈渔好好聊会:“先生在教学上一直强调要诵读经书,才能够进德修业,这话挺有道理,但晚生还是有疑问,往远处且不说,大宋自开宋以来,朝廷内外取用的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学之人,为何倾慕虚荣、贪赃枉法的官员总是层出不穷?”
“你觉得咱们的教学有哪些需要改进的?”陈渔没有正面回答。
“我觉得这样的教学方法和天下的书院并无区别,说句实在话,还是有点失望的。至少我认为一个人就算如何地饱读诗书,也未必能够“进德”,顶多也就是“修业”,所以一味地诵读诗书,我觉得不过是为科举功名而已。”
“你觉得为功名而读书不好?”
“当然是不好的。”靳向有点惊讶,陈渔竟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来。
“古往今来有多少贤人能士,年轻的时候奋发读书不是为了求功名?寒窗苦读为功名没有错,所谓‘诗书成,功业就’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有些人借功名贪图利禄,甚至为了荣华富贵而不择手段,这并不是圣贤书的错,更不能因此而否定诗书的作用,你想想这些孩子不读诗书,不要说‘进德’,连‘修业’也做不到。”
“先生您可是放弃了大好的仕途,宁愿屈居于书院教授知识,怎么反而鼓励这些孩子,往功业的路上前进呢?您不是说真正的学问在田间里头,晚辈还是不懂。”
靳向的语气有点重。
陈渔也不恼,缓缓说道:“这正是当下书院的通病,包括兖州书院、婺州书院都是为了‘一家之言’而教学,非得要让学生要么接受功名,要么接受自家学说,否则就得卷铺盖走人,这难道就是书院的规矩吗?书院应该是开放的,各有所求,各有所学都应包容,怎能将个人的志向强加于孩子身上?假如真州书院培养出来的学生,都是无志于科举功名,纵然全都成为道德高尚、知识渊博的人,你觉得就是国家的福祉?大宋不仅仅需要传道授业的儒士,也需要‘替君忧,为民谋’的入仕之人,同时也需要改变社会与民生的工技之人,真州书院不应该设置思想限制,更不会去左右影响年轻人对自己前途的选择。世间万物本来就是相对的,有些人将圣贤书当成了为个人谋福利的工具,但不能因此否定其价值,就像有人拿菜刀去杀人,我们不能因此而制止铁匠锻造菜刀。”
“先生也认可圣贤书也有功利的一面?”
“当然有,‘学而优则仕’可以算是功利的,许多时候‘出仕’并非评判一个人的品德修为的标准,关键在于担任官职之后,是为百姓民生,还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利,这才是最大的不同。一个人的品德修养从何而来?靳老师也是见多识广的人,有什么好的建议?”
“实不相瞒,这也是我感到困惑的地方,早年四处奔跑也是为了求道解惑,但是颇为失望。陈先生说得没错,天下书院皆是一家之言,对他人的言论排斥得要紧,总觉得自己的便是经典,人家的就是百无一是。你要是来求学,必须接受自家学说,否则逐出山门。其实呢,所谓的学说,也不过是从《四书》来而已,只不过是人家说过的他不说,尽是找些残枝末叶的鼓弄玄乎,什么洛学、赣学还不是从故纸堆里来?非得要争个头破血流?若没有自家学说的,便是记诵背诵经典书籍,以考取功名为要务,也是挺让人失望的。”
陈渔总算听明白了,靳向是觉得自己没有自家学说,所以就像一些书院那样,尽是让学生诵读圣贤书而已,这倒怪不得靳向,甚至连蒯元哲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就是因为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学术著作?作为书院山长,教学上似乎又没有自己鲜明的特色,难免连书院的老师都产生了怀疑。
虽然如今真州书院热闹非凡,越来越多的学子闻风而来,这更是给陈渔提出了巨大的难题,重建书院虽然不易,但是山长并不好当,塾道之路漫漫,却非一腔热情便能胜任,这可不仅仅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事情,既然不想将书院办成科举的附庸,也不愿把书院看成是自家学说的传播之地,那么便要有明确的办学定位才行,在这方面靳向的质疑便不是毫无道理的了。
陈渔很清楚:漫漫塾道之路,眼前越是热闹,前路越是艰巨。
“靳先生也是个独特之人,按理说家底丰厚不慕功名不算奇,为了游学而四处担任教书先生,倒是有异于常人了。学业大成之后,又甘心回娄地做一个农夫,更是让愚兄钦佩。”
“正是因为虚度时日学无所成,所以只得回娄地做农夫喽。”
“靳先生也是心有不甘吧?为何对圣贤书有如此偏见?”
“也不是心存偏见,自小就被长辈锁在房间里,面对着一堆的圣贤书读呀背呀,还说什么皇帝老子都教导‘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结果第一次赴考便是名落孙山,不是咱的文章做不好,而是朝中无人,你说说那滋味多难受?这圣贤书倒是教导出什么人?于是心底总是不服气,咱不怪人,怪的是囚禁我的书籍。”
“有人拿刀救人,也有人拿刀伤人,刀没有错,错的是人。”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也不全对,书籍能够教养人,也能够祸害人,不能说是书籍的错,错的是人,陈先生一定也读过祸害人的书籍,《孟子》不就宣扬‘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的主张吗?这不是告诉天下百姓要安于被管治的命运吗?有些官员便是用这样的思想理所当然地不顾民生,不顾百姓的死活。”
这话也不全对,读书要通读,不能断章取义。有些人喜欢挑选于自己有利的文章字句,不过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利而已,这可不能将过错怪罪在书本上,况且孟子在讲这番话的时候,是希望大家各有所业,整个社会分工合作而无贵贱,才能够得到真正的太平。孟子不是还说过:‘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革尚之风,必惬’,强调统治者要以身作则吗?再说如今读书的人不少,真正读得懂书的人未必多,如何才算读懂书呢?咱们还是拿《孟子》来说,如果你真正读懂了孟子,无论是考入仕途担任官职,还是拿起教鞭传道授惑,又或者是隐于山野做个农夫,你都能够得心应手从容不迫,这才是真正的读懂了《孟子》,而不是你能够倒背如流,能够在做文章的时候引经据典,那不是真懂,而是假懂,连皮毛都不及。所以说,读书一定要读通,读通之后,才能够对言行举止产生真正的作用,不然的话,读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呢?读书呢,要在学、问、思、辨之后,继之以笃行,这样才是真正的读懂了书。为何让学生诵读经典?那是希望在反复的诵读中,学会思,懂得辩,然后才能在生活中践之以行。
靳向沉吟不语。
陈渔的话犹如琼浆玉液直入靳向的心坎,他一直都是个要强且自负的人,偏偏初试科场便遭遇不公平导致名落孙山,这便在心中形成了一道坎,始终挥之不去,这也是早年甘愿成为教书先生四处游学,便是想看看到底如何才能够考取功名?结果仍然是大失所望!蛰居娄地做一名农夫,始终是心有不甘的,毕竟无法跟已经功成名就的人归隐相提并论。所以再次出山,不仅仅是解开心结,也是渴望能够有所作为。其实,无论功利也罢,进德修业也罢,靳向总算是明白了,自己寒窗苦读十数年,实际上并未真正的读懂书。
“今日幸得陈先生教诲,方才懂得读书的真谛,若不是您的开导,晚生这几十年的书就算是白读了。说来颇为讽刺,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读书,却从来没有真正读懂书,更不要说是身体力行,偏又喜欢以‘读书人’自居,也是可笑可叹的事情。”
“靳先生你言过其实了,读书万卷,行路万里,靳先生是当之无愧的,今晚你我畅所欲言,也对我产生了颇大的触动,让学生读书容易,如何能够让学生读懂书才是真正的难事,这也是书院在往后的教学中需要不断完善的地方。”
“学生每天提交上来的日程簿,也是普遍存在类似的问题,要么就是摘抄,原封不动地将句子摘抄下来交差了事。要么就是抓住某些自以为理解得当的句子大放厥词。也有些人是特别钟情于注解,每每阐发的都是对注解内容的质疑,又或者喜欢卖弄自己的阅读量,动不动这个句子某某的注解是什么,某某的注解又是什么,孰是孰非等等乌七八糟的内容,你说他们没有思考吗?好像都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但总感觉欠缺了点什么,在批阅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呢。”
“这就是如何教的问题,从课堂上来看,我也感觉学生普遍存在各种读书的陋习,这是学生在长期的学习中养成的,一时半刻很难修正过来。靳先生你觉得这样可好:咱们干脆就不要总是跟学生纠结于某个章节字句的问题,你曾四方游学,见多识广,能否把知识放到生活中来谈?诵读经典著作是必须的,这是前提。但咱们大可不必言必经典,既然要让学生学问思辨,并且践之以行,脱离生活进行教学是不可行的,对于学生来说很难,就拿读书来说,譬如‘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让学生分享讨论读到的好书,好的章节,然后大家交流,让所有的人都能感受读书的乐趣,这就是身体力行,让学生通过实际的行动践行,在读书中获得更大的乐趣。”
“陈先生这话固然是对的,但前提是得让学生获得读书的乐趣吧?我在巡堂的时候,看到的都是紧皱眉头埋头苦读的身影,感受不到学生在读书中体现出来的乐趣。”
“咱们开学那天早上让全体师生拾阶而上面对群山诵读,这就是读书的乐趣。”
“这仅仅是晨读,学生应该是首次面对青山诵读,且也是压抑得太久了,能够一起用书声,释放求学不得的苦闷,自然兴奋不已,这可不算是常规。当然,我们也可以将每天的晨读都安排在书院外,也不必规定诵读的内容,自由自在地随性而读,未尝不可。”
“如此甚好!”
“说到读书的乐趣,务必要‘随心而读,通读为贵’,读书要心平气和,从容不迫地读,不能急躁也不能带着太多的功利性,别总是想着今天读了多少书?有什么用?这种急躁的心理是要不得的,也会影响读书的乐趣,拿起书本就像是上京赶考般,哪里会有乐趣可言?而且读书要依力随分而不可强探力索,因为强探力索则容易颠倒本末,错列顺序,同时苦思也使得方寸已乱,方寸乱则本心易失,那就真的变成寒窗苦读了;其二是通读为贵,为何要通读?通读才能避免断章取义,后人读前人文章,往往习惯性地断章取义,管中窥豹,而不是将文章通读,读通读透才能够真正全面地了解圣贤的思想,先从易晓处入手,慢慢地体会钻研,通过已知达到未知,才能够融会贯通,才能真正参悟书中的大道理、大人生。”
靳向越听眼神越是明亮,真切地体会到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至此方才觉得重出娄地,追随陈渔并没有错。陈渔太独特了,当今之世,既不靠著作等身来哗众取宠,亦没有借一家之言论争江湖地位的学者,确实是凤毛麟角。
一直没有机会向陈渔讨教,开学至今,陈渔也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授课,毕竟作为堂堂真州书院的山长,可不仅仅是熟读诗书,或者曾在朝中为官便能胜任的,哪怕贵为侍讲,如果没有独特的教育理念和教授方法,也未必能够担当得起“书院山长”一职。因此难免让靳向心底产生了怀疑:陈渔到底是否适合担任真州书院的山长,到底值不值得自己追随?直至听了陈渔对读书的深切理解,方才疑虑顿消。
靳向确实读书万卷且行路万里,见惯了只喜欢关起门来搞学问,视出书如吟诗作赋般轻巧的所谓学者。更有甚者,除了经典著作之外,只允许学生诵读学习自己的著作,比起那些著作等身或者满嘴狂言的教育者,陈渔才是更为懂得教育的学者。
不知不觉中已近子时,但两人仍是意犹未尽,于是靳向继续添茶。
“陈先生还记得咱们招收的第一个附课生祁星远吗?当时我便有预感,将会导致书院人满为患,只是没有想到的是不仅附课生人满为患,而且连书院门外都挤满了前来求学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纵然争取不到附课生的名额,仍然不愿意离开,在山下结庐而居,既然连入学的机会都没有,为何却心甘情愿地留在书院山下呢?”
“我觉得这不是‘人满为患’,而是‘高朋满座’。”
靳向忍不住笑了起来。
“重修书院其中一个目的,便是让更多的年轻人,能够有一个读书的处所,越多的学生前来就读,书院的存在便越有价值,所以说‘人满为患’不太合适。其次呢,群聚而居聚集起来一起学习,恰恰也是进德修业的一种比较好的方法,在学习中师友的帮助是极其重要的,师友可启发学者,使自己反省觉悟,以掌握真实的道理。也可在读书之时,于有疑处获得答疑、解疑,有朋友同道,可以共同读书质疑,相互切磋共同提高。同时,有了彼此的帮助,还可以使学习者改掉自身的不良习惯。这些益处是独学无友、孤陋寡闻所不可比拟的。所以即使他们不能进入书院学习,群聚而读书,仍然比在家里寒窗苦读的要强,有些人在研读经典书籍的时候,喜欢获取独特的见解以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这也是要不得的。”
“我认为我们书院在自由讨论方面的氛围还不够。”
“这正是要请教你的地方,你也是知道的,对于书院管理,我毫无经验,早在筹建真州书院的时候,便开始阅读书院管理方面的书籍,也是在恶补这方面的知识,所以虽然也有些新的想法,却不敢仓促贸然尝试。”
陈渔说得没有错,纵然是曾贵为中书舍人兼侍讲,而对于管理书院来说,确实是个门外汉,这就不难理解开学至今,所有的工作都是中规中矩的开展,陈渔需要时间。
“能否将学生分成小组进行学习?譬如每个斋舍就是一个学习小组,这样方便他们在学习的时候,随时进行讨论探究。同时将在每日的日程簿上提交讨论的结果或收获,您看如何?”
“分小组进行学习讨论这个办法不错,但是最好还是得定下相关的论题才行,否则学生天马行空,天文地理的随意探究,日程簿上的问题如何点评?再说了,如果仅是讨论而没有定论,学生的收获估计也有限,如果能够定下相关的章节进行讨论,通过日程簿收集讨论的结果,在教学中再抽出时间来点评,效果可能会好一些。”
“那就这样办吧,我们这几天抽时间,把所有先生集中讨论教学进度,将‘经义斋’和‘治事斋’的课程再商定下来,下旬开始分组学习讨论,附课生也按照住院生的要求执行。”
丑时已过,靳向不便再打扰,于是起身告辞。靳向回到寝室的时候,心绪难平,意犹未尽,科举失意一直是心中的痛,此后对官场一直心生怨恨,二十年来至此才算是解开心结。同时在灯下畅谈中,又对陈渔的教育思想有了进一步的了解,靳向赶紧取笔砚墨,趁机将陈渔方才的谈话内容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