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帮海的头像

张帮海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7/18
分享
《塾道难》连载

第一十五章 再回临安

除了白文书留在麓山上,其他人都随着陈渔返回真州府。临安的圣旨下达后,大家的心头大石终于落了下来,于是又开始商讨何去何从的问题。

大家的想法都是一致的:必须再建。

蒯东和靳向自书院出事后,连家也没有回,跟随大家留在真州府衙,便是等待陈渔做决定。陈渔当然心有不甘,书院已经步入正轨,声誉日隆,若非遭此厄运的话,重整当年辉煌当不在话下。且他还有更多的目标还没有实现,真州教育需要形成完整的体系,无论是官学还是私人书院、私塾等,必须形成层级教育,由村及县,再由县及州,才能消除各自为政的教育模式,这样才有利于培养和选拔人才。毕竟,真州书院的名气再大,也仅仅是一座书院而已,对于真州教育而言,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真州书院作为地方的最高学府,理应担负起真州教育的责任。

遗憾的是,陈渔的愿望毁在了一场意外的大火。

陈渔不是没有想过再建,而是自己曾亲身经历过重建的过程,很清楚其间的艰辛,更明白若没有充足的资金,再建无异于天方夜谭。

陈渔打算再回一趟临安,算来也有多年未曾回去,不知道夫人过得怎么样?临出发的时候,陈渔又上了趟山,到书院去看望白文书。

白文书正在抄书,部分残缺的书籍来不及搬下山,正好成了白文书消磨时间的娱乐,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新抄的书籍估计近百本,且字迹工整端正,堪比印刻图书。更为难得的是,白文书已经在抄本中将残缺的内容补充完整,全凭记忆,且一字不差。

陈渔大加赞赏。

白文书却遗憾地说道:“怕是浪费纸张,只是无聊,看着残缺的书籍便手痒不已,干脆就抄写看看罢了。”

“你的抄本比印刻本更为珍贵呢,何来浪费纸张?再说吧,在印刻技术发明之前,抄书是一门行业,许多喜好藏书的人,都会聘请专门抄书的先生,甚至有些豪族,仅仅是抄书的先生,便供养着几十人。如今的书籍全靠印刻,抄书先生也逐渐地消失,能够看到的抄本越来越少。”

“小时候读书时还会经常见到抄本,虽然印刻本更为清晰工整,但感觉缺少了些温度,翻阅抄本会有亲切的气息,反而更容易记住书本上的内容。”

陈渔会心一笑,都有同感。

白文书问:“还会再建书院吧?”

“先回一趟临安,能否再建得看看再说,今天上来便是特意向你告辞,我看你大可以做个抄书先生,说不准比教书先生更为吃香呢。”

“如果书院无法再建的话,我就做抄书先生去。”

陈渔决定回临安,再做下一步的打算。魏伟挺高兴的,正好可以趁机回去探望父母,郏家兄弟更是兴奋,可以跟随师父到临安走一趟,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靳向和蒯东也只好先回老家。

陆青得知陈方需要回临安,特意登门。

“带上知秋吧,她是为了寻找你才到真州,你现在要回临安了,不能抛弃她,让她孤身一人留在真州。真州一直都有匪患,我感觉近来真州城也是不太平安,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不仅仅是真州如此,整个大宋都处于动荡之中,平静之下充满着暗涌。这几年天灾不断,不是旱灾便是水涝,再加上连年吃着败仗,北边陆续失守,疆土流失,内忧外患连年不绝,人心不稳也是难免,自己多加小心便是。我也正愁着不知如何安置知秋,她已经长大,我带在身边不合适,独自留在真州也是不安全的,能否给她寻个合适的人家?”

陈渔显得很无奈,陆青明明是喜欢自己的,却偏偏想让自己娶另外的女人,难道这也是她的敢爱敢恨?陆一方没有婚娶,如果能够让他们成就姻缘,对知秋来说,也算是个好归宿。

陆青一听就来气:“你真是圣贤书读多了,哪里懂得女人的心思?她要真是想着随便找个人家过日子的话,哪里会不顾生死地寻到真州来?更不会独自住在麓山下,假冒书生风雨无阻地上山听你讲课呀,这样的女子哪能让她随便嫁人?再说你也没有资格让她嫁人。”

陈渔更是委屈,他哪里舍得让知秋嫁人?没有谁比他心里更清楚,知秋随便都可以找个好人家,若要另嫁他人的话,更不需要陈渔来撮合打点。正是因为自己在圣贤书里头,更清楚唯有克己去欲的重要性。

娶不得,毕竟这是最基本的三纲五常,纵然此刻已经是普通百姓,但你是读书人,是道学家,人家都在拿眼睛看着你。放又是不忍,知秋楚楚动人的眼神,始终缠绕于脑海,更不忍她再遭受流离之苦,陈渔没有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是为情所困,无论是陆青还是知秋,都早已悄无声息地进驻心头,挥之不去,烦扰不已。

陈渔都懂,但是他做不到!

从真州府出来之后,陆青直奔知秋的住处,她很清楚陈渔无法妥善安排知秋,不是他没有责任心,而是他不能给予知秋名分,因此他什么也做不了,陈渔太好面子,总是想着能够面面俱到,既要照顾好知秋,又不影响名节,可世间哪有圆满的事情呢?既然要做真名士,大可以不拘小节。

陆青抱怨归抱怨,做起事来却不含糊,既然陈渔不能带知秋回临安,那便让知秋随自己回黎陵,总得有个去处,让陈渔没有后顾之忧。陆青从来没有见过知秋,却信心满满地断定,知秋一定会随她回黎陵。

陆青初次见到知秋,心底也是为之一动,不着妆容,不施粉黛,却有清新脱俗的邻家妹子般亲切,且拥有又大又圆的双眼,眼眸闪动恍如明珠流转,让陆青想到了一直陪伴着她的小猫,温顺又充满着魅力。陆青暗想:难怪陈渔放不下,若自己是男子,哪怕是要放弃荣华富贵,也要娶这样的女子。想着的时候,心底难免涌起浓浓的醋意。

“你便是知秋吧?”

知秋有点诧异,自己在真州将近两年的时间,除了义父和方儒,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这两年的时间她一直女扮男装,深居简出,尽量减少和外界的接触。书院意外失火,知秋也是悲痛欲绝,本以为是生离死别,幸好最终虚惊一场,既然书院没有了,陈渔的官职也没有了,如今成了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对于她来说,未必不是机会,她一直在等陈渔能够娶她,这是最好的归宿,却始终等不来。书院已经不复存在,每日的功课也被迫停了下来,往后何去何从,身边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陈渔曾和知秋说起过陆青,因此,迟疑了一下,知秋已经猜到眼前瘦弱的女子应该就是陆青。

“是陈渔叫你来的吧?他不想亲自来向我告别吗?其实都不要紧的,我知道他要回临安了,即使他不来找我,我也想去找找他,就当是告别吧,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是要回临安,但不是他叫我来找你的,我知道你一直在书院学习。现在书院没有了,你可以到我们的书院来,我们正缺一个教学老师呢。”

“我猜你是陆青吧?方儒曾经跟我说起你,他说你一个很独特的女子,很有才气,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他说起你的时候,嘴角总是微微地扬起,那是一种喜悦之色。我知道你的好意,其实,你们都不用担心我,我在江湖漂泊多年,已经懂得如何照顾和保护自己,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不过是陈家的下人,只是想跟随在他的身边,继续照顾他的生活,我便很满足。至于教书,我自小是个侍女,只是跟随着他读了一点的书,哪里敢误人子弟呢?”

“我们的书院不过是教读书识字的启蒙教学,你当然可以胜任,如今整个大宋又开始动荡起来,你一个女子始终是不安全的,陈先生回临安有更重要的事情,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又可以跟随着他了。”

“我知道他是个做事业的人,在真州的这两年多,我一直安静地做个学生,就是不想影响他。只是现在书院已经没有了,我再也不能天天往书院跑,心里面顿时空荡荡的。我也该离开真州,寻找我的义父,这便是我的命吧?他应该娶的人是你,只有你才能配得上他,你们真的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如果你真的替陈渔着想,那就暂且到我的书院去吧,他一直都内疚得很,如果你再出现意外的话,会给陈渔带来很大的打击,为自己,也就是为了陈渔。”

陆青的话说到了知秋的心坎里去,她知道知秋能为陈渔做任何事情。

真州到临安的路途,虽是山水遥远,但归心似箭的陈渔师徒一路风餐露宿,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恰好在处暑的时节,赶回了临安。

正值夏日炎炎,街头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唯有陈府却是大门紧闭,门檐两边均挂着蜘蛛网,原本光滑锃亮的全铜铺首已经变得灰黑,门环早已锈迹斑斑。陈渔内心不禁一阵的悲凉,陈府家道中落,没有料到竟然至于此,无论如何是愧对先祖的。

叩门半晌,门檐的蜘蛛网已经震落,陈府的门才缓缓打开。迎接风尘仆仆的主人,开门的是陈府的老仆人文忠,忠叔已经白发苍苍,睁着朦胧老眼紧紧地盯住陈渔,突然一声惊叫:“主人,你回来了?”

陈渔紧紧地抱着忠叔,任其在自己的肩膀抽泣。

忠叔向陈渔汇报,自从陈渔离开临安之后,陈夫人便将家中的佣人一一遣散,仅留下忠叔看守陈府,自己正式皈依佛教,到庆明寺出家。忠叔守着陈府,也不记得过了多少年,只知道春来秋去,庭院枯荣数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渐渐地也是慌张起来,恐怕等不到陈渔的回归。

忠叔几乎泣不成声。这个老人已经在陈府待了半个世纪,亲眼看着陈渔出生长大,娶妻考功名,由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如今形容憔悴的中年。陈家虽然是世宦,也曾声名煊赫,如今却是落叶灰尘铺满院,这是何等的凄惶?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我一定要留着一口气,等着你回来。”缓过气来的老人,一个劲地反复说着这句话。

“忠叔,这些年让你受累了。”陈渔知道此刻的语言都是苍白的,他一直牵着忠叔的手,久久不愿放下。

陈府门外虽然灰尘铺面,但是屋里面,仍然是一尘不染的干净整洁,每个房间几乎都是曾经的模样,包括物品的摆放。可见,忠叔几乎过着闭门不出的隐居生活。陈府门外便是临安城最为繁华古老的城区,但是对于忠叔来说,陈府才是他唯一的世界,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人,得以让陈府保持着在临安城的尊严!

陈渔不顾上旅途的劳顿,坚持要亲自下厨,给忠叔做一道自己小时候经常吃的姜虾米,那是当年忠叔的拿手好菜。忠叔身为陈府管家,平常并不进厨房,但只要是家中有人受了凉气,忠叔必定亲自下厨,烧上一道姜虾米。说来也是神奇,病人吃过了姜虾米,放几个屁就啥事也没有了。陈渔记得小时候想吃姜虾米,又不好意思说,于是故意在大冬天的不穿衣服,让自己受凉气,以便能够吃到姜虾米。

陈渔到庆明寺,想见见夫人,却被夫人婉拒。

陈渔在寺外站了三个多时辰,直至今日已落西,才再次让人传告:我走了。余恨未消,见又何益?夫人出家,也不算是太坏的结果,毕竟,她是断不会离开临安,随自己到真州去。而自己再次回临安的时候,便已决意售卖陈府,筹措再建真州书院的资金。当年执意离开,如今心意已决,见与不见,始终无法消解心中的愧疚之情,再加上此次别后,生死两茫茫,纵使见了,也是徒增伤感。

临安仍然是当年的临安,商铺林立,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此时的临安,已经跟陈渔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早已不属于临安,不过是一个过客。曾经的旧交故知,只属于曾为中书舍人的陈渔。一介平民的陈渔,已经不再是临安的座上宾。既然是过客,那就没有必要久留,能放下的都已经放下了,那就把该做的赶紧做完。

陈渔首要的任务就是安置忠叔。

陈渔私下派人到忠叔的老家,寻得忠叔的亲侄,一位老实本分的雇农。这位侄子很乐意忠叔能够落叶归根,于是陈渔让其帮忙置了几十亩田地,购置的田地由侄子耕种,并让其在老家购买了一处宅院,这样忠叔返回老家之后,便能够衣食无忧,安享晚年。

忠叔却不同意离开:陈府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你不走也不成,忠叔,你已经被解雇了。”陈渔知道,只有狠下心来驱赶,忠叔才会离开,他不想让忠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卖掉陈府。

忠叔气得半天说不上话,竭力地举起无力的手,指着陈渔,心中又气又恨,刚刚重逢带来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也许,陈渔早已不是原来的陈渔,自从他抛弃光宗耀祖的高官厚禄,丢下夫人远赴他乡,他就已经不是曾经孝顺懂事的陈渔。

忠叔想骂,却骂不出口。

陈渔赶紧雇了人,将忠叔送回老家。忠叔的前车刚走,陈渔又雇了辆车,自己紧紧地跟随在后面,直到忠叔被其侄子接进家门,与亲人团聚,陈渔才掉头,返回临安城。

陈渔着手处置陈府。他找来了临安城最大的“宅店务”放盘,并且也联系了几个“牙人”寻找合适的买家。熟料陈渔刚刚放盘,宅店务的官员一看放盘的竟然是曾名声煊赫的陈府,一时忍不住放漏了风声,很快便在整个临安城传播开来,一些陈渔的旧交故知,还有父亲曾经的老部下,数十年不曾来往的人,隔三差五岔五地便不请自来,涌入陈府,这些人皆表达强烈的诉求:陈府卖不得。

作为曾经的名门望族,除非是家破人亡,否则没有卖房的资格。按照律令,卖房需要左邻右舍的签署,结果宅店务的官员三番五次地磨破了嘴皮,就是没有一个邻居肯签名。能够成为陈府的邻居,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是自家房价的价值保障。再者,亦有叨念陈渔父亲的邻居,不忍心看着陈渔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陈渔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求助魏同翁。再建书院是等不得的,他的人生也等不起,他必须跟时间赛跑。

事实上,陈渔卖房的事情,早已传到魏同翁的耳中。他也是甚为诧异,但是又不便出面劝阻,既然陈渔找上门来,干脆便好好劝说一番。

熟料陈渔开口便说:“陈渔无后,陈府易主也是迟早之事,与其荒废,倒不如转让给有缘人。愚弟此次返回临安,也是为了断了临安的念想罢了。”

魏同翁一声叹息:“断了也好,临安不知亡国痛,朝野上下皆是歌舞升平,离开也是好事,只是天下茫茫,又何以为家?”

魏同翁比刚刚返回临安的陈渔,有着更深切的体悟,但凡清醒之人,都会对如今的临安痛恨不已。但是纵然是凡夫俗子,进不能为国,退亦需虑家。要离开可以,再也不回来也不要紧,但是陈府是不能卖的。

魏同翁坚决不肯帮忙,陈渔也就不便强求,两人又谈到了如今的局势。大庆殿君臣和睦了许多,没有了往昔的争吵,讨价还价,你争我斗,表面上呈现出了一派祥和的景象。但是彼此似乎又很清楚,君臣都很努力,似乎也在同一方向,除了无法阻止鞑靼的日渐南下,整个临安是健康而充满阳光的。

陈家是世宦,在临安的地位非同一般,假若连陈府都被变卖的话,会不会给临安带来恐慌潮?

两人悻悻而散。

宅店务已经将陈渔的放盘信息扣押了下来。陈渔急着回真州,但是房子却无法卖出去,求人又不得,唯有暗自生闷气,谁知气急攻心,每当夜晚入眠,总是梦见门外有道姑求见,明明是夫人模样,却无论如何叫喊,亦毫无应答。

陈渔大病了一场。

幸好此前托付的李姓牙人,给陈渔介绍了一位买家。此人也姓陈,是临安最大的书商。听闻陈方需要变卖陈府的时候,也曾到宅店务了解情况,谁想很快便被宅店务封盘。巧合的是,陈老板也找了李姓牙人打听陈府的情况,于是牙人连忙将陈老板带到陈府。

陈渔大病初愈,听到有买家上门,心情也舒畅了许多。陈老板一见陈渔,便坦言他购买陈府的目的,并不是据为己有,而是同是陈姓人,不愿意看到陈府更换牌匾,旁落他人。而且愿意采用“赊卖”的方式,价格按照此前宅店务的报价,分文不少。房子购置之后,只供子孙读书之用,不作家庭居住,房内设施一概不变动,陈渔可以随时赎回。

竟然有这等好事!陈渔此前在宅店务时打算“绝卖”,就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买卖,这样可以卖个好价钱,而“赎卖”的价格会低很多。如今这位陈老板,简直就是白白送钱给陈渔。陈渔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买卖双方没有问题后,牙人马上到宅店务重新办理买卖手续,由于陈府不更名,且又是采用“赎卖”的交易方式,宅店务也就不方便阻拦。牙人多方跑腿,花了一些钱银,最终也让邻居签字画押,陈府的买卖也就顺利地完成了。

远在老家的忠叔,获悉陈府已经变卖的消息,竟然悲痛欲绝,含恨而去。消息传来,陈渔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陈渔赶到忠叔老家的时候,老人家已下葬,陈渔在墓前守孝七日,方才返回临安。

再次离开临安,奔赴真州的陈渔,对临安了无牵挂,再也没有值得眷恋的,这么多年的奔波遭遇,已经让陈渔越发的清晰,儿女情长是人生大碍,任何的优柔寡断都是求道的阻碍。对于临安来说,他是不忠之臣,不孝之子,陈家虽然不再是官宦之家,但他陈渔绝对不会辱没陈氏家族。天地广阔,除了大庆殿,还有更为广阔的世界。

此次离开临安,跟第一次去真州一样,都是一个人独自上路。相较于第一次的行程,那时的陈渔尚算年轻气盛,且又是首次远行,既充满着好奇之心,且对沿途的大好河山赞叹不绝,边走边游玩,足足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方才到达真州。如今的陈渔风尘仆仆,星夜兼程,只想快一点离开临安,不出两个月的时间,便已经进入了真州境内。

由于急着赶路,错过了驿站,陈渔只得夜宿于一个叫霍家村的地方。整个霍家村不过是二十来户人家,没有客栈,也没有商户,村民们都是到十里外的大镇趁墟购物。陈渔本来也想趁着明月高悬好赶路,干脆到了大镇再找客店住宿,怎奈多日的奔波劳顿,双腿就像灌注了铅,再也挪不动了,只好到村民家借宿。恰好有一户人家,唯一的儿子在大镇干活,平时需在店家过夜,刚好空出一间房。年逾八旬的老夫妇也挺热情好客,特意宰杀自家养的老母鸡款待陈渔。重阳刚过,真州迎来了数十年难得一见的三星伴月,明月将和金星、火星和土星相遇。霍家村的村民就像庆祝节日一样,家家户户,男女老幼,都到自家的院子来,一起期待三星伴月的奇景。陈渔的心情却因此而糟糕起来,三星伴月是灾祸的征兆,哪个地方的夜空最为明亮,哪个地方便有灾祸发生!真州的夜空明亮如白昼,陈渔的心更是慌得紧!

老人家用新鲜采摘的蘑菇炖鸡,味道鲜甜至极,远胜宫廷贡品,正适合给陈渔补补身子。陈渔刚喝了两口,只觉得胸内浪涛翻滚,想要呕吐,偏偏呕吐不出,没过一会,连脑袋也眩晕起来,只好强撑着身体,慢慢地走到床边,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床上了。

霍家村的夜空,明月高悬,土星颇为耀眼。离明月较近的金星,似乎像个调皮的孩子,腾挪跳跃,左右闪动,却始终在明月旁,不离不弃,如此可爱,给夜空带来不可妙言的情趣。村民都在户外感受这难得一见的奇景。躺到床上的陈渔,呼吸似乎也顺畅起来,整个人倍感神清气爽,他看到明晃晃的月亮竟然动了起来,越来越近,带来了一阵炫目的光,待到近处的时候,竟然是父亲!父亲面对微笑,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父亲肯定是责怪他来了,陈渔连忙挣扎着起身,叫了一声:“父亲大人”。月亮兀然不见,旁边的金星又成了款款而来的母亲。母亲似笑非笑,既是喜悦,又是担忧,嘴唇翕翕而动,却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陈渔顿时痛哭流涕,他想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两位老人给陈渔端上饭菜之后,便到屋外去看三星伴月。待回到屋里,发现陈渔竟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双目下垂,气息微弱,顿时吓了一大跳,赶紧拿起餐桌旁的饭盆,奋力敲了起来。

听到声响的邻居,也顾不得继续赏月,全都跑到老人家里。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探了探陈渔的鼻息,惊呼起来:“三叔,你咋收留这个陌生人?人都快没气了,看来你要吃官司了。”

老人无奈地说:“我也是想着咱们这里也没有个住店的地方,总不能让人家露宿荒野吧?我哪里知道会惹上这么大的事情?方才来求宿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人家只是借个宿,你三叔我一辈子都是积善好德之人,哪能不同意呢?你赶快给我想想办法吧?”

“有啥子办法?到大镇去叫大夫,来回最快也要两三个时辰,这人哪能撑得了那么久?我看大夫还没有请回来,人就已经没了。”

“要不报官?”有人出主意说。

“人都还没有死,怎么报官?这不是自掌嘴巴吗?”

“我看呢,不如叫你家小子过来看看?他不是曾在书院学过医吗?”另一个邻居对中年男子说。

中年男子这才想起,自家的二小子曾在书院学过医。从书院回来这一两年,每天只要有空暇,都捧着本医书,还试过上山采药,也给村上的人看过病,治好过几个发热的病人,不如叫他过来看看。

全村的人都在欣赏三星伴月的时候,中年男子家的二小子却待着房间里安静地看书。

早有好事的小孩一溜烟地跑出房间,把人叫了过来。

瘦高个子的年轻人进入房间,走到陈渔的身旁,然后煞有介事地扒眼皮、探鼻息、挺胸膛。一番操作之后,便在床边坐了下来,眉头紧皱,双唇微动,却又不言语。一屋子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全都攥紧拳头,额头冒汗,竖起双耳等着年轻人说话。

空气一度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年轻人才站了起来,说道:“我得回去翻翻书。”

众人再也忍不住,“哄”的一声叫了出来:“人都要死了,你还有心思去翻书?”

“人命关天,必须得看看书!”年轻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老人情绪越发地低落,忍不住对中年男子说道:“我看你家二小子是读书读坏了脑袋,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还有心思去看书?这不是糊弄人吗?”

有人低声说道:“也不尽然,我上次得了冷热病,就是他上山采了几把草药,帮我治好的,我送给他一篮鸡蛋,人家一个都不肯收。”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年轻人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草药,问中年人道:“父亲,这个病我也没有把握,要不要试一把?”

中年男子哭笑不得,反问道:“你都说人就快要死了,还有其他选择吗?”

年轻男子不说话了,将手中的草药剁成汁水,让人帮忙把陈渔抬了起来,并撬开陈渔的嘴巴,把汁水灌了下去,这才说道:“再过两刻钟,如果病人能够醒过来,那就能救活。”

大家一听,更不想离开了,都想看看年轻男子的医术到底如何,能不能把病人救活。至于门外的三星伴月景象,早就被大家抛诸脑后。当然,如果救不活的话,也可以做个证人,毕竟收留这位旅客的两位老人,可是霍家村最受敬重的人。

两刻钟很快就过去了,陈渔果真缓慢地苏醒了过来,此前的梦境消失,眼前是一屋子的陌生人,全都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陈渔的脑袋仍然昏沉,他一时还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男子,似乎有些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年轻男子端来一碗温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笑着对陈渔说:“陈先生,你也许忘记我了,我是记得你的。”

中年男子吓了一跳,连忙骂道:“你这小子,既然是认识的,为何不早说?你是不是打算救不活的话,就不认人家了?”

“父亲,儿子正有此意,如果救不活陈先生,哪里还敢相认?而且我也暗中发誓,那便是再也不从医了。”年轻男子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屋子里的人听罢,又是哭笑不得。万幸的是,人终于救活了。

陈渔缓缓说道:“你是霍刚,整天跟在鲍得水身后,就像个小跟班。”陈渔没有想到,当年自己执意增设的医科教学,此刻竟然救了自己的命。若不是霍刚,自己或许真的要客死他乡了。

霍刚很高兴,陈渔竟然还能记起他。其实,真州书院的每一位生员,陈渔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包括旁听生,每天晚上翻看这些学生的日程簿,逐一进行解答释疑的时候,便是陈渔最为满足自得的时刻,只有在那样的时刻,才能真正获得为人师的乐趣。陈渔记得霍刚问得最多的问题便是:临安有没有专门教授医科的书院?医科能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临安有太医局,专门教授医学的地方,但是基本上都是名门望族的子弟中,无志于科场或者屡试不第的人的去处。进入太医局学习,然后担任相应的职务,也算是走上仕途的一种途径,普通人家的孩子,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呢?

看到霍刚能够治病救人,陈渔特别的高兴,顺便问起了医科班学员的近况。霍刚咧嘴笑道:“虽然书院没有了,但我们还是一直保持联系,我还经常写信给苏济老师,向他请教问题,其他的同学大部分仍继续学习医科,有人已经能够开馆治病救人。”

霍刚答完,又问道:“书院还能重开吗?”

“能!”陈渔斩钉截铁地回答。

霍刚兴奋地跳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说道:“太好了,我又可以重新回书院读书了。回头我马上告诉苏济老师,我特别地想念他。”

陈渔在霍刚的调理下,身体很快便康复起来,又到了重新启程的时候,霍刚本想跟随陈渔回真州府,被陈渔拒绝了,但他答应了霍刚,一旦书院重新建好,会给霍刚写信告知。

陈渔重新启程,真州府已经近在眼前了。

陈渔再无官职,再次返回真州,心中还是忐忑的,再建的资金虽然已经足够,但是真州百姓会欢迎接纳他吗?于他而言,临安已无能为力,真州才是广阔的天地,这也是大宋江山最后的希望。自古至今,国家也好,民族也罢,唯一不能被武力征服的,便是文化,文化才是最为强大的力量,外族虽一时强悍,却最终都会被文化所征服。书院是大宋的火种,断不能灭。

陈渔刚刚进入真州境内,便受到了真州人民夹道欢呼,这是作为一介平民受到的至高礼遇。人们都以为他会一直不复返,回到临安养老去了。落叶归根,这是情理之中的选择,也是陈渔最好的安排,他对真州已经毫无亏欠,没有想到,仅仅是一年多的时间,陈渔又回来了。

陈渔被接到真州府,除了真州府的一众官员,还有蒯元哲等名流乡绅,皆出席了洗尘宴席。主宾就座之后,小别重逢之喜让大家觥筹交错,极尽欢愉,也将陈渔的舟车劳顿之苦洗涤殆尽。酒席间最关注的,依然是临安方面的情况,如今的局势,已经不是讨论是战是和的问题,临安已经失去讨论和谈的资格,鞑靼南下已经是不可阻挡,偏远的真州能够苟延喘息到何时?谁也不敢直面,干脆再次举杯,就此打住。再谈国事,徒增伤感,金石之赶紧转移话题,询问陈渔返回真州有何打算?

陈渔也不遮掩,趁着醉意,直截了当地说:“再次修建书院,陈某对国事无能为力,真州民生有赖诸君,唯有书院不可荒废,也是陈某余生能够做到的一点小事,真州书院是真州人民的书院,国破家亡兴衰更替,生老病死得失荣辱,自古而今,常有之事,本也是自然之规律,唯有圣贤书不可荒废,鞑靼再强悍,毕竟是野蛮人族,大庆殿可欺,惟文化不可欺!只要我大宋文化不灭,大宋江山就有再现辉煌的可能。”

金石之听得情绪激动,振臂高呼:“惟文化不可欺!自古而今皆然。火烧了又怎么样?我们一样可以重新修建起来,陈大人说得没错,这才是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

州学教授卞和玉也积极响应:“在火烧书院之前,整个真州的学术风气相当浓烈,这可是之前数十年没有过的景象,如能趁着余温未消,尽快再建书院,对于真州来说无疑是莫大的福音。”

席间也有人随机应和,无论当前局势如何,再建书院毕竟是振奋人心的事情。

但是对于蒯元哲来说,一直便有意将书院据为己有,尤其看到此前书院的巨大影响力,哪里甘心再次将书院拱手让人?蒯元哲主动来真州府给陈渔接风洗尘,便是猜到陈渔再次返回真州,目的在于书院。书院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想来就来,要再建便再建?当年为官一方,要修建书院也算是在理,如今你陈渔不过是临安来的一介平民,又有何资格对真州的书院指手画脚?此时的他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于是也趁着酒劲发作:兵临城下还谈何书院?要我说真州府应该未雨绸缪,赶紧将真州的青壮年召集起来加以训练,唯有保卫家园,方能让真州的老弱妇孺有尊严地活下去。我认为书院既然烧了,那就随他去吧,真州府不应再将精力放在不打紧的事情上面。陈大人再建的初衷让人佩服,但是大宋文化始终都是存在的,鞑靼侵我疆土,劳役我体肤,只有保卫家园才是唯一的出路!

蒯元哲乃真州第一乡绅,既然此语既出,众人哪敢辩驳?自从真州书院被火烧掉之后,蒯元哲便有意自家出资再建书院,然后让蒯东执掌书院,将真州书院变成蒯家的自家书院,怎能蒯东偏不争气,自觉无法胜任,说什么蒯家再建可以,但是书院还得请回陈渔,气得蒯元哲对蒯东喷了个狗血淋头,天底下哪有自家修庙,供奉外姓大神的道理?反正哪家哪个重建都可以,偏偏陈渔就不行。

胡人天虽然贵为地方官,也对陈渔钦慕有加,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陈渔出知真州,那可是地方一把手,当然是鼎力支持陈渔修建书院,如今陈渔毫无官职,又是外来之人,在真州的身份地位,哪能跟蒯元哲相提并论?

无官一身轻,然而,无官万事难!

蒯元哲偏要阻止自己再建书院,让陈渔既无奈又气愤,想当初自己来真州之前,真州书院废置几十年,却一直无人问津,待自己再建之后,却成了香饽饽,这明摆着贪图虚名功利,将书院当成了谋自家学说的一亩三分地,哪里会以真州学子为根本呢?真要让这样的人执掌书院,那最终也是误人子弟罢了。当然,陈渔也很清楚,再建书院难!此次返回真州并无官职,再建书院的话,必须要有官方的批文,也就是需要真州向临安申报,待临安签署了批文,方能够着手再建。且不说真州府有心无力,书院再建吃力不讨好,尤其是在局势越发紧张的情况下,连临安都以日夜笙歌来掩盖朝不虑夕的惶恐,真州上下哪里还有心思闲情继续办书院呢?纵然真州府有协助成全之意,立马上送申请文书,送达临安至少也得半年,像这样不打紧的事情,要得到临安的复批,又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对于陈渔来说,此次重返真州,没有退路,自从离开临安,就注定了此后的人生充满坎坷,但那又如何呢?虽千万人吾往矣!假如真州书院不存在,陈渔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临安不需要陈渔,真州府也没有他存在的必要,但是真州书院需要他,纵然世人并不了解,那又如何?登高多向寒风立,傲梅应在白雪开!

反正再建书院势在必行,但也要给真州府定夺的时间。

陆青得知陈渔已经返回真州,马上派人到真州府接他。陈渔也不想住在真州府,干脆就搬到陆青的野田书院去。陈渔还没有到,野田书院已经陷入狂欢之中,陆家的整个家族,所有的人都动员起来,沿途接待,将书院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把陈渔的到来当成了陆家最为重大的节日。

最为高兴的是知秋,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压根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逢人就问,不断地求证,待不断得到相同的答复时候,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她以为陈渔返回临安后,便再也不会回来,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

野田书院上下都以为,陈渔即将入住野田书院,成为书院有史以来名气最大的教书先生。虽说野田书院庙虽小,但再小也是庙,再大的菩萨,也总得有个安置的庙。

陆青对这样的流言很享用,但得知陈渔为了再建真州书院,竟然将陈府变卖了,还是大吃一惊,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她既是心疼,又带着恼怒:“真州书院要再建,总会有办法,你一声不吭的就将陈府卖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陈府是唯一的家,更是陈家的根啊,纵然修建不了真州书院又如何?你要讲学,何处容不得你呢?真州被大火烧了,罪不在你,你没有任何的亏欠,你大可以不回来,或者游学西江,又有何不可?”

陈渔没有反驳,只是笑笑说:“我来这里可不是挨批评的。”

陆青依然不饶:“普天之下,谁能批评得了陈大人?你可是连皇帝老子的账都不买,只是你一个外乡人,又无官职,想要再建真州书院,谈何容易?连家都不要了,太不值得啊!”

“纵然不变卖,也已经是家不成家,在哪还不都是孤身一人?”

“你回临安,我就叫你带着知秋回去,你偏不听。”

“我这不是来看她了嘛。”话刚出口,陈渔觉得很不妥,这话会伤了陆青的心。

果然,陆青一听,更加的不开心了。

恰巧这个时候,知秋进来了。结束漂泊生涯的知秋,在野田书院安顿了一年多,更加的丰润迷人,如初夏含苞待放的粉荷,明眸顾盼,既有少女的纯洁,又隐含着丝丝的离愁别绪,让陈渔一时之间,如痴如醉,不知言语。

这一切,都让陆青看在眼里。知秋也察觉了陈渔的失态,双眸闪动,又恢复了少女的纯真无瑕,爽朗地说道:“陈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陈渔由衷地说:看到你在这里,我就放心了,跟着陆青姐姐,可不许偷懒,他日能够学得陆青姐姐的十一,那就很了不起了。

知秋道:“我不学,姐姐是姐姐,我是我,只要姐姐不嫌弃,陪着她就好了。”

陆青打圆场:“知秋既聪明又机灵,仅仅跟了我不到半年,就可以教孩子们识字读书,如今也算是野田书院的半个教书先生。不出三两年,恐怕咱们书院都留不住了。”

陈渔很高兴,说道:“整个大宋,恐怕只有你方能培养得了‘女教书先生’,也只有你才能管教她,正所谓‘名师出高徒’,我很放心。”

陆青说:“我可是暂时收留,如今你回来了,往后无论是天涯海角,你都得带上知秋。”

知秋顿时面色微红,羞涩不已:“只要姐姐不赶我走,我哪里也不去。”

陆青很清楚,只要陈渔肯带她走,无论有家没家,天涯海角,知秋都愿意跟随。想到这里,陆青心中一阵的难受,女人就是这样,嘴上比男人还大气,心中始终是无法割舍的。

陈渔答应不下来,却又拒绝不得,只得含糊其辞:“知秋已经长大了,我们都不能替她做主。”

陆老爷亲自款待陈渔,此前陈渔曾来过野田书院,但那次是私访,事前并没有知会任何人,当时也是仅停留了片刻,并没有留下来用膳。这次不一样,陈渔已经是无官无职,而且是专程到访,陆家当然更加的兴奋,就连陆一方亦特意从真州府赶回来。

陆老爷将当地的名流乡绅悉数请来陆府,宾客满座,这让陈渔更加高兴,酒席上纵情恣饮,甚为痛快。对于陈渔而言,高朋满座正合他的心意,陆青派人来真州府请他到野田书院做客的时候,他欣然答应,便是打算游说陆老爷,借助地方乡绅的力量,推进真州书院的再建。

满座嘉宾看着当年的中书舍人推杯交盏,不仅没有丝毫架子,而且就像是多年的老友重逢,大家也就不再拘泥,开怀畅饮,并且畅所欲言。

陆老爷一直对蒯元哲颇有微词:“这老头子沽名钓誉也就罢了,最看不惯的便是忌才,自个儿没本事,偏看不得有本事的人,陈大人在真州府受蒯元哲的排挤,我也有听闻,这还得了?真州府地大物博,焉能容不下深得民心,声名远播的陈大人呢?在座诸位觉得我说得在理不在理?”

大家齐声附和:“陆老爷说得当然在理,蒯元哲那老头子,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陆老爷继续说道:“我虽然是生意人,但是我很清楚,一个家庭要兴隆,得靠读书人,这就是我坚持办野田书院的原因。一个国家要兴隆,还是得靠读书人,没有读书人,家不能算是真正的家,国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国。蒯元哲反对再建书院,他要和陈大人对着干,咱陆家就和蒯元哲对着干,哪怕明天鞑靼就打到真州来,真州书院也得照常修建……”

大家亦为陆老爷的决心感动,纷纷表态:竭力支持真州书院的再建。乡绅们心底也是有算盘,哪家的弟子不渴求功名?不指望在科场中光宗耀祖?书院没有了,那便几乎断了科场之路,对于普通的穷苦人家来说,似乎影响不大,但是对于这些衣食无忧的乡绅来说,财路不可断,科场之路也是断不得的。

陆一方也说道:“据我了解,蒯元哲主要是出于私心,目的是让他的儿子蒯东担任院长。他曾多次向真州府举荐,但是蒯东似乎对功名毫无兴趣,就连让他主持真州书院,他也不肯,蒯东曾跟蒯元哲顶嘴,说真州书院非陈渔大人不可,可把蒯元哲气得半死,估计也是他要阻拦陈大人再建书院的原因。真州书院本就不属于真州府,严格来说,只要有人肯重新修建,谁也管不着,所以说呢,关键是在于民意,只要大家能够向真州府请愿,谅蒯元哲也奈何不了。

陆老爷拍板:那就这样说定了,咱们陆家亲自发起请愿书,涵望在座诸位,务必签上尊姓大名,管他姓蒯的作甚?真州府那边,一方会去沟通打点,修建书院嘛,本来就是积德作善的事,真州府衙不管,咱们自己管还不行?”

再建书院的事,就这样敲定了下来,陈渔高兴地喝了个酩酊大醉。

陆一方并没有急着去真州府,他特意留了下来,陪陪陈渔,师徒相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一方谈到了当前局势的问题,鞑靼来势汹汹,恐怕不是割地求和这么简单,朝中已经蔓延着亡国的气息。临安多次征召胡人天,盼其北上抗击鞑靼,胡人天均以病请辞,如今已经将家眷迁往番禺,随时准备遁去,真州府已有人心涣散的迹象,临安那边也有谣传,朝廷恐怕再次迁都……

陈渔静静地听着,缓缓地问道:“你有何打算?”

“我想辞去官职,追随先生。”

“还不是时候,国家处于动荡之中,正是用人之际,哪能临阵逃脱?无论当前的局势如何,都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但我们不能轻易放弃。再说,你是陆家唯一科场高中之人,如今整个陆家指望你撑门面呢,更不能年纪轻轻便主动隐退。我已经决定长留真州,往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多。”

陆一方知道,就算陈渔同意他辞官,他的父亲也不可能答应,他是陆家由商入政的唯一希望,亦是陆家子弟的榜样,辞官不过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陆一方不再谈辞官的事情,但又没有告辞的意思,却突然问起了知秋的事情:“知秋会一直留在野田书院吗?我看她很喜欢这里,也可以教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谈起知秋,陆一方明显的浑身不自在,额角沁出了汗珠。

“我也认为留在这里是最好的,如今的局势不好,要找个安稳的地方不容易,但是得取决于她,如果她要离开,也得尊重她的选择。”

“她最听你的话,你让她留下来的话,她一定会留下来的。”

陈渔是过来人,一听就明白了,陆一方喜欢知秋。如果知秋能够嫁入陆家,那可是莫大的福分。当然,知秋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子,绝对配得上陆一方。

陈渔答应了:“我尽量劝劝她。”

陆一方高兴地跑了出去,一旦打开了天窗,又得到了陈渔的支持,陆一方兴奋地控制不已,干脆跑去找陆青商量,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掏了出来,抛给陆青。

陆青顿时愣住了,总感觉陆一方一直还是个大男孩,只懂得圣贤书,没有料到也像个大男人那样,懂得了男女之情。知秋来野田书院将近两年,也就跟陆一方见过几回面,好像两人也从没单独相处过。陆一方的感情也来得太快了吧?他一点都不了解知秋,根本就不知道知秋十来岁便为了陈渔而离家出走,浪迹天涯,更曾为陈渔甘愿女扮男装,跑到真州书院听陈渔讲学,这个傻小子,怎么就喜欢上了知秋呢?

其实,像知秋那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不爱?当年陈渔来野田书院,也仅仅是停留两刻钟的时间,自己何尝不是芳心暗许?陆青不想打击对方,只好委婉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许轻浮,你对人家的了解有多少呢?可不能把‘喜欢’挂在嘴边,免得惹人讨厌。”

“姑姑,这就是一见钟情!你一定得帮我。”

陆青不答应:“你刚刚在真州府谋的差事,正要有所作为的时候,男儿志在四方,哪能因儿女私情影响了个人前途呢?” 她知道这事她也帮不了,明明知道人家喜欢的是陈渔,怎么能将知秋往陆一方身上推呢?喜欢谁不行?偏偏喜欢知秋。

“反正我已经跟师父谈了,师父很支持我,你是我姑姑,你得帮我,你不跟知秋谈也可以,你找师父说说吧,知秋最听师父的话。”

陆青经不住陆一方的纠缠,答应会和陈渔谈谈。

陆老爷联合各地乡绅,向真州府联名上书请愿,请求再建真州书院。陆一方利用真州府的关系,联合金石之与卞和玉,争取真州府声援再建真州书院的官员。在得到了陆家的大力支持下,不仅获得了民意,还得到了真州府的支持,蒯元哲那边也没再发出反对的声音来,书院的再建障碍也逐渐地消除。

陈渔在野田书院逗留了近半月,打算先回永寿寺住下来,着手安排再建书院的事宜。知秋也想跟着陈渔离开,这丫头就是犟,半个月来也没有找陈渔说过一回话,待陈渔真要走了,二话不说,也跟着收拾包袱一起要离开。陈渔哪里能带着她上永寿寺?知秋已经不是小孩子,可以主仆的身份跟随左右。

陈渔趁机劝知秋:“你我已经不是主仆关系,而且你也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你现在在书院挺好的,陆一方也和我说过,他挺喜欢你,我想,这应该是你最好的归宿。”

“这是你认为的最好归宿,但不是我最想要的归宿。”

“我不能带着你到处跑,这样太委屈你。”

“为什么不能?只要给我一个名分就可以了,我什么都不贪图,就是想要在先生的身边。”

陈渔无奈地摇头,知秋要跟着一起离开,自己是不可能答应的,且不说刚刚承诺替陆一方说情,自己虽对知秋有过心动,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陈渔思虑再三,决定让陆青劝知秋,终于让知秋打消了跟随陈渔的念头,两个女人到底谈了什么,陈渔是不清楚的,但是知秋很快便换了一副笑脸,若无其事地送陈渔出门,让陈渔内心宽慰了起来。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