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返回野田书院之后,心绪还是难以平复,两人相会面的时间太短,自己又总不能经常往真州府跑,那就干脆继续写信吧,毕竟许多时候言语难及,倒不如字里行间的畅快得多。陆青灯下执笔,字体清瘦如其人:
“陈渔,我还是喜欢灯下捉笔的感觉,任由笔端信步游走,每次见面总是匆匆,倒不如笔下来得痛快。我觉得聘请教师方面,不要太注重名气,眼下许多的所谓名师,不过是借特立独行来标榜自己而已。课堂上教授《经》《史》要么喜欢反着讲,以证明自己的独特之处,要么便是照本宣科的只懂得读,却不懂得解,未必都是有真学问,免得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其实,真正做学问的教书先生,倒不一定有名气,关键是具备独有的教授方法,不标新立异,心思都是放在教学上的人,建议你亲自挑选教书先生。另外真州虽然风平浪静,但也是充满暗涌,有人觊觎书院的职权,也有人想着拿你的把柄去换取高迁的机会,这些也是不得不提防的。你若想着往后真能自由闲适的安心教书,恐怕还得费上一番的心思上下打点铺垫。”
陆青说得很在理,陈渔在临安见惯了沽名钓誉之人,更是深切体会到了大庆殿祥和之下的纷争与暗涌。真州又不是世外桃源,自然也是难以脱俗,教书先生当然要亲自请,至于打点铺垫,完全没有必要!自己可是见过风浪的人,既不惧暗涌,也没有啥可抓的把柄,完全是陆青多虑了。
陈渔决定亲自前往聘请教书先生。
魏伟却阻止:“师父,聘请老师的事情,我们师兄弟三人,逐个前往邀请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劳烦师父亲自登门造访,反正真愿意来的,自然欣然前来。自从临安回来,您的咳嗽一直没有好,这些天也从来没有消停过,难得如今搬到山上来了,你就趁机歇歇吧。
“师父拜访的都不是一般人,不要说你们前往邀请,就算是师父亲自出马,也未必有把握请得来。这些人虽然名气不大,但是脾气却不小,如果他们能够大驾屈尊,真州书院的复兴指日可待。咱们得拿出诚意来才行,刘备当年尚且三顾茅庐,咱们权当是走动走动,也是值得的。”
陈渔回到真州的第二天晚上便患风寒,幸在用药及时,并无大碍,然而咳嗽一直不见好。
自从临安的圣旨下来后,尽管胡人天、金石之强烈挽留,陈渔师徒仍坚持搬到真州书院居住。无官一身轻,上山之后的陈渔,方才有此深刻体会,无公务劳形烦心,心中自然畅快无比,再加上山上的空气清新湿润,初上山来的陈渔本来咳嗽大有好转,前些天又忙于整理书籍,整天待在藏书阁,结果咳嗽又复发,且有加重的趋势。
“那就迟点再去?正好养养身子,等咳嗽全好了,再前往也不迟,陆青小姐曾说这几天还来看望你,免得人家又扑了个空。”
魏伟哪里晓得,陈渔正有躲避陆青的意思。自从搬到山上,陆青来过几回了,又是送药又是送衣物,俨然成了师徒几人的女主人,这让陈渔更加的不舒服。
就算人没来,信件也是不少的。
陈渔心中也是纠结的,既盼望着陆青来,人家真要来了,又怕见着她。
“哪里等得了?教职人员都没有确定下来的,我们便无法开展招生工作。如今清明已过,如果要在夏至日开学的话,就必须尽快地将教职人员聘请回来。”
“但是,师父您的身体要紧呀。”
“师父晓得,咳嗽本就是人体对外界侵袭的保护,不必太过在意,更不适宜乱用药,南方天气乍暖还寒时节,身体一时适应不来,也是正常的,清明之后天气开始清朗,咳嗽便可以不治自愈。”
刚好郏书、郏数兄弟俩也走了进来,听到魏伟和师父的谈话,郏书忍不住打趣道:“只要师父亲自出马,谁敢不唯师父马首是瞻?”
陈渔忍不住笑了起来:“把师父捧得越高,到时候可摔得越疼,读书人最看重的便是‘礼’,真正有才学的人,可不在乎你地位高低,你若无‘礼’,免不了吃闭门羹的。”
“去就去,正好让徒儿们见识见识真州的风物人情呢。”
“只要走出去,见识的可不仅仅是风物人情,真正的大学问,都在田间里头呢。”
师徒四人越说越是激动,连忙开始打点行李,准备第二天便下山。
陈渔打算第一站便是前往娄地,拜访胡人天极力推荐的靳向。说来也是奇怪,此前陈渔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陈渔初来真州的时候,对湘潭地区的学者也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后来白万年特意邀约此地区较有名气的人来拜访过陈渔,当时也没有听闻此人。
在真州甚至娄地的官名册中,也没有此人的名字,奇怪的是胡人天却极力推荐,认为此人有奇才,尤为擅长书院的教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从真州府出发,距离娄地倒也不算远。此前陈渔考察旱情的时候,也是曾去过娄地,由长沙走官道,途经乐阳,再乘船渡过东亭湖,便可进入娄地境内。
师徒四人倒也不着急赶路,吩咐雇来的脚夫慢慢地走,逢驿站便歇脚,正好让三个徒弟尽情欣赏沿途的风光。此时正是春耕时节,百姓均忙于耕种,到处都是繁忙景象,这和前些年的冷落与荒凉相比,确实热闹了许多。其实,对于百姓而言,无论是皇权更迭,甚至改朝换代,都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只要能够让他们能有温饱,便能安居乐业,没有任何比太平盛世更为重要。入山为盗不过是乱世遭受饥饿威胁,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选择,无论是天灾抑或人祸,都应该由朝廷来承担。
虽然已经卸任,然而民生疾苦,始终是陈渔无法轻易放下的。如今真州百姓的安居乐业,还是让陈渔稍感安慰,温饱问题已经解决,剩下的便是教化。
途经东亭湖,陈渔不禁感慨变化之大。早些年路过东亭湖,恰逢立秋刚过,那时的东亭湖浩瀚如海,茫茫一片直达天际。湖上千帆竞逐,百舸争流,商贾来往,渔夫撒网,叟翁独钓,仿佛整个乐阳地区的百姓,都齐集于这湖上来参加一场盛会。如今眼下的东亭湖,正值干涸期,和夏秋期间的汛期差异巨大,如今水落洲生。除却君山之外,四顾洲岛耸立,再无茫茫之色,哪里还看得见千帆竞渡的壮观场面。如今渡湖,也不用坐船,湖面上尚有积水处,搭上木板便可以轻松到对岸。
湖中也有捕鱼者,于水浅处直接捕获,不见垂钓之人。
陈渔不禁感慨变化之大,轿夫是本地人,对东亭湖的变化最为熟悉,说道:“大人有所不知,东亭湖可是比大海还要大的湖,是我们真州地区的父母湖,您别看现在几块木板便可以渡湖,汛期马上就来了,到了六月份的时候,湖中的水可是有十几丈深,那个时候整个湖可就壮观了,您要是乘船,顺流而下的话,您一天便可以走二百多里。”
轿夫以为陈渔一行是初次来真州。
“待秋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可要再来东亭湖走一趟。”听着轿夫的描述,魏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江河容易受汛期的影响,水涨水落得倒也没有值得奇怪的地方,像东亭湖这般干涸时候浅可露底,潮汛时期深则达十几丈的湖泊,真的不多见。
“大人一定要在秋季来一趟,人人都说东亭湖的螃蟹最为有名,殊不知东亭湖还有一种鱼最为名贵,比人参还要稀罕,不仅美味可口,而且还可以医治百病,若非达官贵人,那是万万吃不起的。”
竟然有可以医治百病的鱼?
“那是什么鱼?”郏数忍不住好奇地问。
“银鱼,此鱼洁白如雪,无骨无鳞,不腥不臊,做汤鲜甜无比。”
师徒四人不禁相视而笑。轿夫毕竟是乡下人,未必晓得银鱼并非东亭湖所独有,更没有医治百病般神奇,真要说盛产银鱼,杭州西湖才是整个大宋最为有名,比其他地方出产的都要更大更长,唯有西湖的银鱼才能称为“大银鱼”,是朝廷贡品。再说了,东亭湖上最为有名的自然是螃蟹,然而为诗人垂涎有加的却既不是螃蟹,也不是银鱼,而是东亭湖上的鲈鱼。陈渔不禁想起了吴镇的词:东亭湖上晚风生。风触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好一句“只钓鲈鱼不钓名”,然而除却以捕鱼为生的渔夫之外,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呢?
到达娄地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一抹余晖将西边的天空照射得通透火红。师徒四人找了下榻的地方,然后派人给靳向送去拜门贴。
这是基本的规矩,在魏伟看来,只要靳向收到拜门贴,一定会亲自前来拜见陈渔。一个未曾在官场担任职务的教书先生,能够得到前中书舍人的拜见,那可是莫大的荣耀。
让人意外的是,回信人告诉他们,靳向已经外出,这几天都不在家。
陈渔有些懊恼,应该在出发前便给靳向发出信函,这样便不会扑了个空,毕竟人家也不知道有人来访。于是问对方靳向是否出远门?对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靳向并没有出远门,如果要等,估计也就是三五天的时间。
三五天的时间倒是可以等,反正回真州也要四天左右,而下一站是唐县,恰好与真州、娄地形成三角的位置,所以无论回真州还是改道唐县,再折回娄地都不顺道,干脆就等几天看看吧。
靳向住在靳家村,靳姓是娄地大姓,整个村庄都是靳姓人氏。陈渔师徒四人住在靳家村附近的客栈,闲来无事,吃过早饭后,便往靳家村走去。村两旁的农田上,到处都是正在耕种的农民,路上不时有人挑着担子经过,均好奇地望着师徒四人,师徒四人的装扮倒也挺引人注意的,从衣着看,官不官商不商的,又不像是本地人,自然引来村民好奇的眼光。
一路地往前走,此时正值耕种的时节,陈渔发觉田中的村民,都是在水田里插秧,心中竟然跃跃欲试。反正也是无事,大半生的从来都没有做过农活,以前作为父母官要顾及身份,下到地方上也是以考察工作为主,如今卸任之后,自己便是一介平民,下田耕种更是寻常之事。
“反正今日无事,我们不妨下田和村民一起插秧,如何?”
三个年轻人一听师父的建议,有些诧异,看着师父一本正经的样子,不似开玩笑,于是连声叫好,既然师父童心萌发,年轻人自然更加乐意。
郏数连忙向着田里忙着的村民喊道:“大婶,我们能不能跟你们学插秧?”
插秧可是辛苦活,弯腰驼背地将秧苗一棵棵地插到田中,竟然有人愿意学,大婶当然是满口答应了。
师徒四人脱掉鞋子,卷起长衫,二话不说地便向水田中走去。四人均没有从事过农活,更不知道水田淤泥多,容易打滑,刚下田便已经踉踉跄跄,站立不稳,惹来人家一阵善意的大笑。好不容易才适应水田的环境,笨手笨脚地跟着插秧起来。
师徒四人的加入,顿时让水田热闹起来,同时也惹来其他农田上正在耕种的农民的注意。
“大婶,秧苗为何要一棵棵地插到水田里?整天弯着腰不说,速度也快不起来呀?咱们可以站在田脚边,将秧苗一把一把地抓起来,往水田里撒开不就可以了?反正只要有水就能够生长,这样的话速度快很多。”郏书年纪最小,平时的问题也最多。
“纵然是仙女散花,也有不均匀的时候呢,何况咱们是普通人,又不是仙女,你就老老实实地弯腰劳作吧。”大婶还没有回答,魏伟就抢着调侃郏书了。
惹来田里的人一阵大笑。
大婶说:“这是祖宗几千年就流传下来的习惯,插秧就得一棵棵地插到水田中,我们还从来没有看过像你们说的那样抓起秧苗往田里抛的方法。”
“祖宗流传下来的东西也不一定是对的。再说了,这不已经用了几千年了嘛,更应该改良了。我觉得插秧也不一定要均匀啊,你们看看山上长着的大树,也不是像秧苗那样一棵棵种下去的,还不是一样茁壮成长,郁郁葱葱的,师父你说对吗?”
郏书说得似乎挺有道理。
陈渔仍在小心翼翼地在水田中挪动,两边的人早就超过了他,往后退出去了好远,哪里顾得着回答郏书的问题。
“师父,您可要快点,要不然我们轻易就把你包围了。”
大婶看着陈渔身后还有一大片,连忙对陈渔说:“大人,我和你换个位置,你到后面来。”
陈渔连忙起身罢手,打算拒绝大婶的好意,反正快慢也是插秧,又不是赶在一时半刻的事情,谁知弯腰太久,突然起身竟然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整个人坐到了水田中去。
这下大家都笑不出声来了,连忙向前将陈渔扶了起来。陈渔倒也不觉得尴尬,反正天气逐渐的炎热起来,坐在水田里,挺清爽的。
有个村民挺幽默的,连忙打趣道:“恭喜大人,这屁股一坐,便是这片田地的主人了。”
众人看陈渔没大碍,于是也笑了起来。陈渔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插秧,他可不想成为第二个重耳,流亡的时候向当地百姓讨口饭吃,百姓却抓把土给他,他不仅不领情,还想用鞭子抽打人家,若不是被狐偃劝住的话,真的是有失民心。
但是,村民一句“大人这屁股一坐,便是这片田地的主人”让陈方蠕动了心思。
此时,头天晚上代靳向带来口信的人,竟然也来到了田边,朝着陈渔喊道:“陈大人,我家老爷请大人到靳家小叙。”
众人一时回不过神来。
郏书问:“你家老爷不是这几天都不在家吗?”
“刚回来,听说大人来访,赶紧让我来请大人呢。”
真有这么巧?再说此人头天晚上可也没有说是靳向的仆人,也没有称呼靳向为“老爷”,这靳向到底是何许人?胡人天介绍的时候明明说是教书先生,非官非商之人,居然有仆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村民都认识靳家的仆人,马上对陈渔师徒充满歉意。方才打趣的村民说道:“原来是靳老爷的客人,真是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见谅。”
“是我们打扰你们的耕作,给你们添麻烦了,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哪里,大人的三个孩子都很不错,不仅勤快,而且特别聪明,你看,这不帮了我们不少忙吗?”
郏数还为刚才的点子而得意:“这样吧,你们看行不行,我师父身后这片空地便给我做试验,我不插秧,我用抛秧的方法,待收成的时候,你们看看跟插秧的比比,哪个收成更好?”
“当然没有问题。”
“要是我抛的秧苗收成更好,你们以后就可以采取抛秧的方法了。”
郏数说干就干,也不待征询师父的意见,等到陈渔在田边的沟里洗干净手脚,郏数已经将秧苗抛完,果然快了很多,差不多半亩地,他只是用了一口烟的功夫。
师徒随传信的人来到靳家的时候,靳家门前的豪华气派,便让师徒大吃一惊,丝毫不亚于真州前参知政事蒯元哲的府邸。
魏伟忍不住问:“你家老爷不是教书先生么?”后半句忍住没有说:“怎么会有这么豪华的住宅?”。
“靳家可是娄地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只不过行事低调,极少为外人所知而已。”
大家的心凉了半截,这哪里是他们要找的教书先生?
靳向早已在靳家门前等候。站在左侧的石狮子前的靳向,身穿藏青色的长衫,高大伟岸,眉宇间英气逼人,倒丝毫看不到文弱书生的模样。看着陈渔一行走了过来,靳向连忙跟着走向前来。
“陈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涵望赎罪。”
“哪里,冒昧登门造访,如有惊扰之处,望见谅。”
简单寒暄之后,靳向将大家邀请入府。靳府占地近二百亩,门前有口塘,荷叶青青,走进靳府,亭台楼榭,格局鲜明,哪里像是乡下地方的宅院?陈渔倒觉得自己更像是落魄的乡下人,还好,魏伟心细,出门的时候怕天热容易衣衫湿,随行的包里给陈渔备了件长衫,正好让陈渔换上。
分主宾坐下之后,靳向朗声笑道:“久闻陈大人大名,更为陈大人的壮举折服,从临安到真州,陈大人走的可是非同寻找之路,虽然主政真州的不长,可是给真州百姓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才是百姓最需要的父母官,听闻陈大人已经辞官,心中甚是遗憾。”
“真州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再加上地方家族鼎力相助,才有今天的安稳与太平,陈某正是不想徒占虚名,更不愿意阻碍年轻有为的人升迁和发展。”
“陈大人太谦虚了,不过人各有志,也是强求不来的,陈大人连‘宰辅’之职都没有兴趣,更何况区区真州的地方职务?”
陈渔不想逗留太久,因此而打扰对方,于是直接地谈到此行目的:“真州书院曾是真州地区最有影响力的书院,可惜此前由于各种原因导致荒废,现如今有赖真州府以及各界人士的大力支持,得以重新建造,方儒此行特意诚邀靳先生屈尊大驾,为真州的学子传道授业,不知道靳先生意下如何?”
“不瞒陈大人,此前胡大人已经给我捎信,真州书院能够重新开办,特别是在如今州县官学几近荒废的特殊时期,作为真州人自当尽绵薄之力,只是这段时间恐怕难以抽身。”
陈渔已经料到靳向会拒绝,如果胡人天真的给靳向捎信的话,他已经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也许他此前根本就没有外出,只是不想和自己见面而已。
“胡大人极力向师父推荐您,说您教学经验丰富,是真州地区的不二人选。不知道靳先生到底有何事不便离开,能否告知?”魏伟知道师父不便开口求人,但是又不甘心白跑一趟,于是也顾不上辈分之分,冒昧询问。
“俗话说家事不可外扬,既然陈大人有兴趣,我也就不便隐瞒了,靳家村与邻村鲁姓家族一直都有矛盾,近段时间更是愈演愈烈,势同水火。作为靳家人,我一直从中周旋,希望能够化解多年的积怨,哪里敢在此刻离开家乡?”
氏族争纷由来已久,并且错综复杂根深蒂固,并非官家能够轻易解决的,大多时候都得靠氏族中有威望的家庭进行调解周旋,这一点陈渔是清楚的。
“书院初立夏开学,如今刚过清明,时间也还是充裕的,靳先生可以先处理好家族的事情,再到真州不迟。”
“难得陈大人大驾光临,小弟有个不情之请,涵望您姑且听之,不要介意。”
“靳先生请讲。”
“关于靳家村和邻村鲁家的矛盾,小弟虽然一直都在调解,但是收效甚微,在此斗胆请陈大人到鲁家村走一趟?化干戈为玉帛,了结两族积怨已久的矛盾。”
师徒四人面面相觑,明明是来聘请书院的教师,这些可好,倒变成和事佬了。
“靳先生,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未必能够为鲁家村的人所待见,更别提从中调解了。”魏伟嘀咕道,“即使来到靳家村,也不是想见谁就见谁呢。”
“陈大人不必调解,只需要到鲁家村走一趟,讲学即可。”
郏数、郏书两兄弟心意相通,顿时就来气了,心中暗叫:“你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竟然胆敢让我师父为你们调解矛盾?还要到鲁家村去讲学?我师父可是堂堂的前中书舍人,到小山村里面去讲学,这可是成何体统,叫师父颜面何在?”
碍于身份,两兄弟又不便当面反驳,只得心中暗暗生闷气。其实,师徒四人从进入靳家后,便感觉到靳向不似一般的教书先生,就算曾教过书,也可能是其当年穷困时候的无奈之举,绝对与此刻的身份地位不符。
陈渔明白了靳向的用意,略一思索,还是答应了下来:“如果真能对缓解两家的矛盾有帮助,陈某当仁不让,就怕是于事无补,给两家添乱了。”
“哪里的话,只要陈大人出面,再大的矛盾也能够烟消云散,化解于无形,两家后辈一定深受教诲,受益无穷。”靳向也是有点意外,本来只想找个托词,让陈渔拂袖而去,没有想到陈渔竟然会答应下来。
靳向自从接到胡人天的来信后,便不打算与陈渔见面,虽然陈渔不为高官诱惑,且为书院放弃仕途的壮举挺合靳向的胃口,但他并没有真正接触陈渔,不清楚陈渔是真心专注于书院,还是因为厌倦官场缠斗,借归隐以取虚名,正如葛洪所谓的“让爵辞禄,以钓虚名”者,自古至今,虽非常见,但也是代有其人的,所以靳向并不想贸然相见,更不会仓促答应陈渔的请求。
从靳家出来,魏伟忍不住发牢骚:“这个靳向也太不懂规矩了,这不是明摆着不识抬举吗?咱们千里迢迢来拜访他,也算是礼贤下士吧?竟然向师父要求,还要到鲁家村去讲学,这不是太不尊重人吗?”
“就是,我就不明白,师父为何答应他,咱们是来聘请老师的,又不是来讲学的。再说了,跟一群山野村夫的,有什么可讲的?我就不信,真州地方这么大,找几个教书先生有何难?再不然的话广发英雄帖,五条腿的癞蛤蟆难找,两条腿的教书先生多的是,如今各地的官学都差不多荒废,大把的教书先生待业在家呢。”
“要我说,就该责怪胡大人,要不是他向师父介绍靳向,我们还会跋山涉水地跑到这里来吗?我一早就感觉胡大人怪怪的,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只有胡大人才会结识靳向这样的所谓教书先生,我看他就是个粗俗财主,真要是请他来教书,估计也是误人子弟的。”
陈渔随弟子七嘴八舌地讨论,一味地赶自己的路。
“师父,你真的要到鲁家村去讲学?”
“为何不去呢?”
“为何非得要去呢?您以为您答应靳向讲学之后,他就会追随你回真州?”
“这是两回事,到鲁家村讲学,跟我们回真州的时候一路讲学,甚至往后在真州书院讲学,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传道授业解惑,都是我们读书人的职责。”
“那可不一样,您沿途讲学,都是为书院的师生讲学,至少有人听得懂,不会对牛弹琴,面对着愚昧无知的村民,那岂不是浪费口舌的事情?弄不好大家一哄而散,那可是多尴尬的事情?”
“师父,我觉得郏书说得有道理,咱们还是直奔唐县算了,我觉得陆青小姐推荐的教书先生比较靠谱。”
陈渔正色地说:“不要说答应靳先生的事情,一定要去完成。就算是他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如果咱们到鲁家村走一趟,能够化解两大家族的矛盾的话,这也是我们读书人义不容辞的事情,哪里能够置之不理呢?”
郏家兄弟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发牢骚了。
陈渔回到住宿的地方,便向客栈的老板了解两个村子的矛盾根源。老板本身也是靳家村的人,为人倒也爽直,再加上两大家族的矛盾,也不是什么秘密,于是竹筒倒豆般地将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靳家和鲁家其实也没有什么仇恨的,邻里关系嘛,多少总有点矛盾,这也是正常的嘛,你说一家人都会有争执,何况是两家子姓?要我说,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的问题,两家都不懂得抓大放小,都是鸡肠小肚地在计算,譬如要扩建灌溉渠,哪里做得了完全的公平,你出五分地,他也得出五分地,少一分都不行?这个灌溉渠还能扩建得了吗?明面上是亏了的,实际上两家都受益嘛,你说不是因小失大嘛?修建公路也是,大家都寸土不让的,通往两家的路还是羊肠小道,结果呢?大家种的果子要费好大劲才能运到市集去,这不是也亏大了吗?”
看来客栈老板是个明白人。陈渔记得孟子曾说“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靳家和鲁家就是典型的未能区分重要与次要,才导致最终的因小失大。
客栈老板呷了一口茶,继续说:“不瞒陈大人,我也是曾参加过科举考试的人,当年屡试不中,方才心灰意冷地回家,接收了上辈留下的这家客栈,当时也是经营惨淡。我接收之后,筹集了二百多两银子重新装修,被老父亲痛骂,担心原本经营便不好,又投资这么多的银子进去,怕最终血本无归。我一点也不担心,当时空房子多,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便张贴告示,只要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没有钱也可以免费住店,你别小看这点善举,日积月累地给客栈带来了非常好的声誉,结果客栈名声大作,生意也越来越好。做人嘛,不能看眼前利益,如果鲁家和靳家都懂的话,矛盾自然便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三国志》里的刘备不是有说嘛‘勿以善小而不为’,我将空着的房间给住不起店的人,一方面是行善事;另一方面呢,也是让这些免费住店的人给客栈做广告,何乐而不为呢?可惜呀,许多人只懂得不吃眼前亏,所以才会事事计较呢。”
客栈老板说得有道理,普通老百姓一生也难遇到真正的大事,许多时候便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便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巨大过错。不仅仅普通老百姓是如此,便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如果不注重个人的平时修行,日积月累的,终将铸成遗憾之错。
客栈老板的话给了陈渔的启示,郏数说得也有道理,此前讲学是在书院进行,面对的可是读书人,谈经论道倒不是什么难事。如今要对村民讲学,可不能按照以往的方式进行,闹不好的话村民一哄而散,不仅场面尴尬,且于化解两大家族的矛盾毫无益处,徒留笑柄就不好了。
陈渔只得闭门准备讲稿。
靳向已经向官府的人打过招呼,委托县吏将陈渔前往鲁家村讲学的事宜安排妥当,讲学的地点设在鲁家的祠堂。也是天公作美,陈渔师徒出发前往鲁家村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雨虽然不是很大,但是足以影响田间的劳作,于是已经在田间的人们软软的地往村里走,经过祠堂的时候,自然是要避雨,顺便拉拉家常的。
陈渔到达祠堂的时候,可容百来人的偌大祠堂,竟然已经人满为患,这有点出乎师徒四人的意料,若是按照往常,能够有二三十人赏脸,已经是挺知足的了。村民听说有大官员过来讲学,充满了好奇,纵是对于年迈的村民来说,也是这辈子头一回遇到的事情。
陈渔开门见山,从五代后梁时的布袋和尚做过的一首偈子开始说起,真州人普遍信佛,对于布袋和尚,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村民都比较熟悉。一开始便向鲁家村的父老乡亲提出问题:“各位乡亲,陈某人偶然路过此地,昨日看乡亲们在田中忙活,一时兴起,忍不住也下到田中学习插秧,于是想起了布袋和尚的一首偈子‘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陈某一直不太明白插秧为何说是退步,待真正到了田中劳作,才明白插秧要不断地往后退,只有往后退,才能够将田地插满秧苗,诸位乡亲都是种植庄稼的行家里手,陈某在此讨教一下插秧时候有没有比‘后退’更好的法子?”
村民面面相觑,他们从来都没有看过讲学是什么样子的。就是有时会有说书人过来说书,都是人家口若悬河地说得滔滔不绝,大家只管专心地听,不停地鼓掌便可,哪里料到这位教书先生还没有说上两句,便向大家问问题呢?
“咱们几千年来都是这样插秧,老祖宗定的规矩,哪里有啥更好的法子?”
“老先生你有所不知,咱们在田地里干活,不仅仅是插秧得往后退,播种也是往后退,很多农活都是得往后退才能做成的。”
“听说老先生下田,后退的时候一屁股坐在水田里,所以才想着法子让咱们改变插秧方法是吧?其实,哪个种田的人屁股没有下过地?老先生您就别纠结这个问题了。”
满祠堂的人哄堂大笑。
“为何要退?”陈渔也不恼。
“如果不后退的话,就会踩着插下的秧苗,这样就会影响收成,已经播过种子的田地也不能踩,这可是三岁的小孩子都能够懂得的道理,老先生只懂得读书,没有下过地,自然不明白啦。”
“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乡亲们干农活的时候后退,就是为了更好地收成,咱们干活的时候,后退其实就是‘让’,给秧苗和种子让出生长的地方,它们才能够更好地成长,田地才能够获得更好的收成,最终受惠的还是咱们。难怪布袋和尚也说‘后退原来是向前’。退让、退一步并不是委屈,而是为了得到更多,为何生活中,许多人却寸步不让呢?我们不退让,到底是获得还是失去?”
乡亲们还是不明白,陈渔葫芦里卖什么药?
“譬如要修路了,修路当然要用到田地,乡亲们觉得能否往自家的田地后退几步路,然后把路修宽呢?”
“当然可以,老人有言‘造桥修路,积德积福’,只要是造桥修路的,我们自然是支持,咱们乡下人虽然没有文化,但是祖宗的教诲,还是理解得了的。”
“若要退几步田地修路,乡亲们觉得是亏了还是不亏?”
“肯定是亏了的,不过亏不亏都得修呀!”
“我觉得不亏,而且正如布袋和尚说的那样,咱们还是赚了。乡亲们试想一下,把路修好了,咱们的粮食就能够及时运输到城里去,因为及时,所以能够保证农产品的新鲜,那就能够卖到好价钱,最终受惠的还是我们。兄弟相争,寸步不让,有时候看起来我们是赢了,其实,最终输的便是争赢的那一方。”
“老先生,明明是争赢了,为何说输的是争赢的那一方呢?”
“赢的是利益,失去的却是人心,斤斤计较的人会让亲友失望,寸步不让的人能让邻里远离,口舌之争会使良朋退却,为了区区利益,导致‘亲友不疼,邻里不爱,朋友不亲’,乡亲们,你们说是赢了还是输了。”
整个祠堂的人鸦雀无声。
“老先生,您说修路得退让,我们也觉得在理。但是假如两村人一起修路,我们退让三步,人家才退让一步,这不是欺负人吗?您说这样的退让是否值得?”
“值得,你失去的是一点的田地,得到的却是人心。”
“老先生,我的父母养育了我们兄弟三人,我排行老大,现在父母年迈需要抚养,我的两个弟弟却不肯分担,您说我要不要去告官?”
“不仅不需要告官,我还要恭喜你,你的两个弟弟把尽孝道的机会都让给你,这样你才有机会趁机教育,你的孩子如何尽孝,这可是传家的无价之宝,养育父母本来就是你的本分,正因为你的兄弟不肯分担,所以才成就了你的孝道之名。”
…… ……
不知不觉中,讲学变成了释疑,村民们都纷纷地将平时积蓄的问题,争先恐后地提了出来。对于他们来说,所谓讲学,那是太高深的知识,他们听不懂,也不太需要,他们最需要的便是解决生活中的困惑和难题。
靳向也坐在祠堂里。
待陈渔讲学完毕,恰巧天已放晴,村民们又开始外出干农活。靳向走到陈渔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待靳某将村中事务处理完毕,定会追随陈先生,听候陈先生的差遣。”
从娄地出来,师徒四人直奔唐县。
三个年轻人始终对靳向充满着好奇心,沿途风景虽好,毕竟山远水长的,总是有些无聊,于是未免又谈起了略显神秘的靳向。
“我始终弄不明白,靳向为何要求师父到鲁家村讲学,刚开始我还捏一把汗,到农村里讲学这样的事情,不仅委屈师父,更重要的是,真要讲好,太不容易了,幸好从村民的反应来看,师父的话都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我觉得这个靳向,就是一夜暴富的教书先生。人家现在过的是富贵日子,肯定不会跟着我们去真州的,我看师父您还是要有此打算,别指望他到时能够来书院。”
“我看靳向不像是一夜暴富的人,你们看看他家的房子,估计也有五六十年的样子,算是老宅子,祖上应该就是靳家的大家。”
“有没有可能是靳家的私生子?年少的时候穷困潦倒,外出谋生,然后才回来靳家村继承家族的呢?”
“不许这样说人家,靳向的言行谈吐便有大家风范,那是自小便培养出来的傲骨,亏你还是喜欢研究堪舆,这点看人的功夫都没有?”
郏数偷偷地吐了吐石头:“弟子实在想不出他为何要考验您,更不清楚一个富贵人家,为何要去做教书先生。”
“也许他只是想着过过教书先生的瘾?”
“那还不简单?靳家那么有钱,直接开个私塾便可以了。你看陆家就是如此,什么都可以自己说了算,岂不是更加过瘾?”
“我看哪,靳向是一个醉心于学问之人,年轻的时候以教书先生的身份外出游学,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当今许多的读书人,总以为学问在书籍堆里,整天的闭门苦读,只懂得死读书,哪里能够获得了真正的学问?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至于要为师到鲁家村讲学,应该也不是真正希望我替他解决两个村子之间的问题,而是考验师父,这也体现了他是一个稳重谨慎的人,毕竟我们未曾有过交往,他当然不便贸然答应的。”
还是陈渔看得比较透彻,这似乎便是靳向神秘的原因。
“师父您觉得靳向一定会到书院报到?”
“一定会。”
陈渔也在思考,此次的鲁家村讲学也是有收获的。百姓同样需要讲学,只有真正地下到百姓中去,才能够清楚地知道他们的需求。书院固然重要,培养孩子读书是要务,但是如果能够抽空到百姓中去,替老百姓解决生活中的矛盾与困境,同样是读书人的责任。
往后真州书院的先生,可以尝试到乡村中讲学,到田野中去,到百姓中去!
从娄地到唐县,不走水路,都是山路,且大多是翻山越岭,稀有人烟,所以脚夫将每天的行程安排好。一旦耽误就得露宿山野,那是比较危险的事情,真州是老虎出没最多的地方,就算是大白天赶路,大家也是轻步快行,哪里还敢慢悠悠地高谈阔论。
待真正到达唐县的时候,大家方才松了一口气,找了个店家,点了两盘唐县最为正宗的酱血鸭,只吃得汗流浃背,方觉得痛快。
此次前来唐县,是冲着整个真州地区颇有名气的白文书而来。陈渔早前考察真州官学的时候,真州州学教授曾提起白文书,说他是整个真州地区最会教书的人。此人虽然多次参加科举考试,未能高中,但是学识深厚,且教学得法,深受学生的推崇,只是由于官学荒废,只得赋闲在家。
师徒四人来到白文书家的时候,若非有人带路,哪里肯相信眼前看到的竟然是人住的地方?疏篱横斜,有墙无院,只有一间孤零零的房子,于山岗处坚强地支撑着。所谓的文人喜竹,庭前院后总有喜爱的植物以标榜身份,似乎在白文书这里是不存在的,倒像是村中的贫困户,虽然颓败,倒也干净,不至于让人产生嫌弃的感觉。
“里长,您确认这里真的是白先生的家吗?”郏书还是不敢相信,忍不住问领路的白家村的里长。
“文书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哪里会弄错?他若不是只懂得读书写字,从来不下地的话,也不会弄到如今的地步。再说,性子也犟,前些时候有大地主请他去私塾教书,俸禄也是挺丰厚的,如果能够做上三五年,给家里起个房子,也没有什么问题,偏偏推辞了人家。”
“他为何推辞?”
“我哪里知道,人家还托我这个里长说情,我来劝他,他也不听,要是论辈分,他还是我的疏堂小叔呢。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村里也有接济他的,粮食呀,衣物呀,送到他家里来了,硬是给村里送回去,我看那,就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也是可怜不得的。”
郏数还想再问,最终忍住了,里长未必知道原委,白文书是典型的读书人品性,无论是欢喜或者不欢喜,只愿意诉诸笔端,却未必肯为一般人吐露半个字。
大家在门外聊了一会,也不见屋里有人出来,里长进屋去,转身就出来了,对着陈渔说:“先生,文书应该是在祠堂里,他在给村里的小孩子上课呢!”
继而里长又解释:“其实咱们村虽然不小,适龄的小孩子也多,但是偏就没有喜欢读书写字的,大家也没有聘请他给孩子上课,他这是自愿,所以也是没有酬薪的,有些人家会让孩子带点粮食给他,我也会让听课的孩子,将村里给他的粮食衣物什么的,当作学费带给文书,没有听他的课的孩子,他是不肯收的。”
陈渔暗暗赞许里长得细心,更赞许尚未谋面的白文书,穷不失志,这才是读书人的风骨,一个穷困的教书先生,能够在整个真州地区获得名气,凭借的肯定不仅仅是学识,更有比学识重要的修养和品德。
“里长,方才进村的时候,发现路口均贴有‘封山期间,严禁进山砍伐、打猎’的字样。俗话说‘近山吃山’为何还要封山呢?让村民增加点收入不是更好吗?”魏伟自从进入唐县之后,便一直眉头紧皱,唐县实在是太穷了。村民清一色的面黄肌瘦,羸弱不堪,跟真州的其他地区无法比拟,于是对村中出现的告示心存疑惑。
“正是因为全村都得靠着山吃饭,才更需要封山育林啊,你想想,如果是无休止的砍伐,岂不是很快便会坐吃山空?这山林一直都是村里的保命林,不能让无休止的砍伐给毁了。春夏万物生长,山林应该要保护起来,反正到处的野菜野果也能够果腹。待到秋冬之际,才开放山林供村民砍伐打猎,以便大家能够熬过寒冬以待来年。”
“其实,我们不仅封山让山林能够一直保持繁茂,我们还对下河打鱼的网有着规定的,细密的渔网是禁止使用的。”里长颇为得意地说道。
“不是越细密的渔网就越容易捕获到鱼吗?为何要禁止呢?”
“你这话没有错,正是细密的渔网容易将小鱼小虾也一起捕获上来,所以才要禁止,你们想想啊,如果村民们家家户户都是用细密的渔网,不出三两年的,河里连小鱼小虾都被捕获得一干二净了,往后还怎么捕鱼呢?我们禁止细密的渔网,就能够保证年年都有鱼虾可以捕获。”
“秋冬的时候,田地里也可以种植吧?只要不让田地空着,村民们就不至于饿着了。”郏家兄弟来自徽州,那里冬无严寒,一年四季均可种植,秋冬时节种植小麦,来年春天便可以收获,所以粮食方面一般都比较充裕,除非出现比较大的灾荒,不然百姓是不会饿肚子的。
“不是咱们这里的百姓懒惰,不肯耕种,粮食的生长都遵循季节的变化更迭,老天爷的规律是不可更改的。秋冬的霜降期比较长,你即使再勤劳,不断地往土地里播种,也是无法获得收成,甚至连种子都浪费掉。其实嘛,你们读书人也是一样,年少的时候寒窗苦读,待成年之后科场得中,中年之时扬名立万,老来便可以名利双收喽,这不是和世间万物一样,都是有次序的,不可更改。”
“名和利是不可兼得的吧?”
“总有人名利双收,陈大人,您说对吧?”里长突然露出一脸的坏笑。
名利双收的人多的是呢!陈渔故意转话题:“里长说得很对,《孟子·梁惠王上》上不是有说‘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看来孟子所说的仁政主张,也适用于百姓的四季耕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为一日之计;春耕秋收,夏种冬藏是为一年之计,万物皆有序,天命不可违。”
里长嘿嘿一笑:“咱没有读过书,也不懂得啥大道理,村里的人们虽然穷,但饿不死,祖宗留给咱的东西,咱能够传给子孙后代,没给祖宗丢脸。只要没有特别严重的天灾,穷点便穷点吧,饿不着就挺满足的了。”
师徒四人不禁为里长的智慧暗暗称赞,唐县虽穷,那是由于地理条件决定的。里长能够让村民在穷乡僻壤中安居乐业,在一村之治中施展自己的才干,这也是不小的成就。
大家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村中的祠堂前。
祠堂门口坐着一位老妇人,满头银丝,双手却挺麻利的,正眯着眼睛缝补衣服,眼睛几乎贴到了针线上,手里拿的衣服本已经满是补丁,几乎没有可以缝补的地方。
里长喊道:“叔婆,您这件衣服不要缝补了,整件衣服都没有一处好的,眼睛又看不见,回头我叫媳妇给您买几件衣服过来,城里来了几位先生,来找咱家文书的。”
老人家耳聋眼瞎的,也听不清楚里长说什么,说道:“文书正在里面上课呢,我在这里晒太阳,顺便把衣服缝补一下。”
“叔婆,多晒太阳身体好,我们先找文书去。”
远远地便听到祠堂内传来的声音:“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不善问者反此。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不善答问者反此。此皆进学之道也。”
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虽远亦能入耳,待前行到近处,再听又不会振聋,如琴弦般从祠堂飘出,遍布于四周之田野。
白文书诵读的是《学记》里面的章节,学问之道,不仅在于学,许多时候还要懂得发问,这里不仅仅是指老师提问题,而是学生对知识的理解和质疑,许多教师只管教学生识记之法,却不善于引导学生提出问题,甚至有些教书先生,根本就不想学生提问题,善问才是真正的善学!这是白文书的高明之处。
待进入祠堂,师徒四人不禁有些惊愕,瘦高的白文书像竹竿那样兀然挺立,满是补丁的长衫显得空空荡荡,倒是双眼不时地显出智慧的光芒,照耀着眼前唯一的学生,这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在偌大的祠堂里一本正经地端坐于课桌前。
白文书见有人进来,便停了下来,也不说话。
陈渔此前已经和里长介绍过自己,里长向白文书交代了几句,白文书显得非常的惊讶,本该邀请陈渔到家中做客,大概是想到家徒四壁,不便招呼客人,脸上又显出尴尬的表情来。
里长颇懂人情世故,说道:“文书你今天也不要上课了,和陈大人一起到我家坐坐吧,人家客人从大老远的地方来,挺不容易的,咱们得好好招待。”
说完便将祠堂里唯一的学生打发回去,小女孩听到不用上课,开心得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唐县以山区为主,土地极为稀罕,因此大部分的人家都采用黑瓦木结构的吊脚楼。一来可以节省空间,二来底层架空可以防潮防水。唯一不习惯的便是,踩在木地板上,吱嘎吱嘎地响,总有晃动的感觉,害得师徒四人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将木板踩断,非常的别扭。
里长给大家端上一大碗的热茶,茶的上面铺着一层的油渍,陈渔虽然对茶也是略懂一二的,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茶,刚端上来的茶散发出浓烈的香味,还没有喝便产生油腻的感觉。
里长热情地招呼大家喝茶,颇为得意地说:“陈大人怕是没有喝过这样的茶吧?这可是咱们唐县的特产,采摘山上的茶叶晒干之后,用油下锅炒,然后再用水煮,特别的香浓,干农活的时候特提神,晚上可不敢煮这个茶喝,否则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了的。”
里长也许没有出过远门,其实油茶并非唐县特有,南方地区的山区,由于山林多,湿气重,都是有用油煮茶的习惯。
陈渔端起了茶碗,闷了一口,果然浓烈入喉。
“陈大人不远千里而来,文书不胜感激,诚惶诚恐,怕是有失陈大人的托付,让您失望了,早些年确实曾在书院任教,但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如今也就是给村里的小孩子上上课,打发时间而已,学业早已荒废,不敢误人子弟。”
“文书你太客气了,我们可是慕名前来,希望你能够助鼎力相助。如今各地州县学馆几近荒废,众多的读书人无书可读,无处可读,若是再这样下去,真州不日将成野蛮之地,咱们颜面何存?再说真州书院,本是当年荆湖南路最有影响力的学院,如今在真州各方的协力之下,能够重新招生开办,挺不容易的,更需要你们鼎力相助的时候,如有困难可以尽管说出来。”
白文书沉吟不语。
里长有点急了,说道:“文书,趁陈大人在此,你倒是说说吧,之前人家私塾请你,你又不去,整天守着村里的这几个孩子,这不是荒废时日吗?你到底有什么想法,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文书从教也有二十来年,从来没有弟子能够中举,说来惭愧,怎么好再误人子弟呢?”
“韩愈《师说》有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可不仅仅只有考取功名一途,再说了,真州这些年还没有人能够高中,这不能说明真州的教书先生水平不行,这些年科举考试变革不断,真州远离临安,消息闭塞,自然要输入一筹,你没有必要自责。”
“文书的愿望,就是能够教导弟子一举及第,光宗耀祖,这才不辱教书先生之名呀!”
“那你更应该去真州,留在村里,恐怕永远也实现不了你的愿望。”
“说来羞愧,老母年迈,需要常伴左右,哪能远离呢?”
白文书终于说出来真正的隐情,这或许也是他顾及私情,不肯去私塾做教书先生的原因。
陈渔不假思索地说:“文书,我理解你的想法,百事孝为先,先尽孝才能够教书育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把你的母亲也带上,咱们一起回真州书院,这样你就可以安心教书了。”
众人一听着实惊讶,没有想到陈渔竟然允许白文书将母亲一起带去真州书院,真州书院可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而不是养老院。
虽然是初次谋面,陈渔的几句话却让白文书感激涕零,自古至今,可从来都没有哪个教书先生能够携带家眷任教的,这可是莫大的恩惠!
“哎呀,我的小叔,敢情以前人家私塾请你,你也是因为要照顾叔婆?你放心地跟着陈大人去真州吧,我会把叔婆接过来,我们来照顾,逢年过节,你回来看看就可以了。”
“哪里敢劳烦里长?母亲年事已高,生死也是旦夕之事,文书是不能离开老人家的。陈大人,实在抱歉,我得先回家和母亲商量,待老人家应允,我就和你们一起去真州。”
陈渔连声说好!大家都深为白文书的孝道感动,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很快白文书便回来了,脸上露出喜悦之情,说道:“家母已经同意去真州,何时出发听从陈大人的安排。”
众人大喜,一方面不仅真州书院刚开学,特别需要像白文书这样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的教书先生,另一方面也是深为白文书的孝道所感动。白文书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师徒四人在里长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回真州。
临别的时候,里长说道:“文书,到了真州好好教书,村里会给你修建一间像咱家那样的吊脚楼,静待你的归来。”
从未出过远门的老人家精神状态非常好,一路上挺健谈的,耳也不聋,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
回程的时候,陈渔给金石之修书一封,让金石之在书院附近再修建两间房子,以便安置白文书母子。
回到真州,恰逢立夏,天气已经日渐炎热,幸好上得山来,山风清爽,倒也没有夏天的感觉。
得知陈渔已经回到真州书院,金石之邀请胡人天以及真州州学教授卞和玉、真州观察判官鲍福来、真州录事参军水扬清等一众官员山上来见陈渔。真州地方的最高长官,几乎都齐聚在一起,共同商讨夏至日的开学事宜,离夏至仅有一个来月的时间,可谓是时间紧迫,聘请名师以及招生宣传都要马上展开了。
胡人天率先开口,说道:“真州地区曾在州县就读的名册已经基本统计整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读书人的流失比较严重,部分学生离开州县学堂之后,就已经放弃举业,甚至有些已经是结婚生子,或者到外地谋生。另外整个真州地区,除了像陆家的野田书院等四家私人书院,仍能进行正常的教学活动,各地尚存二十六家私塾之外,大部分的州县官学、书院、私塾已经处于荒废的状态。”
这个情况跟陈渔此前预料的相差无几,整个大宋,除了临安、西江两地之外,教育教学都面临着举步维艰的局面,能够像陆家那样拥有自己的书院毕竟凤毛麟角,一般的地主家庭尚可请教书先生,更多普通家庭的孩子,早已面临无书可读的困境。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招生工作应该不用愁,书院目前也仅仅只能招收三百名学生,整个真州地区那么大,区区三百名学生不成问题,咱们在各地发告示贴,叫学生到各地县衙报名,赶在月底前做好统计,登记名册。”
“这是乐观的想法,有时学习的风气和规模直接影响了年轻人对读书的选择,凤翔府紧邻京兆府,读书的风气却有天壤之别,京兆府学习风气鼎盛,书院、私塾众多,而凤翔府的当年的州县官学,纵然是朝廷拨款补贴,也很难招收到学生。西江人口不及大宋的十分之一,却拥有一半以上的书院,那是因为那里的年轻人崇尚读书,所以,招生情况还是要谨慎对待。”
“陈大人所言极是,还是尽快地广发招生贴,让县衙做好报名的登记名册。”
“开学大典也是必须举办的,我会亲自写信邀请真州地区的名望大家出席,烦请金大人派遣府吏代为送信传达。”
“回头我安排两名府吏到书院来,供大人差遣。”
“卞大人,教职人员仍有空缺,本来打算广发英雄帖,又恐时间仓促,不能仔细考察,还请您推荐曾在州县任教的先生,赋闲在家,愿意前来的可直接到书院面会商谈。”
卞和玉爽快地答应了,还打趣地说:“陈大人如果不弃,愚兄还想跟随大人,到书院来做个教书先生呢。”
“干脆我们一起辞官,都来书院养老如何?反正如今朝政动荡,这个官不做也罢,倒是想过教书先生的瘾。”
众人齐声附和,胡人天只是笑,却不言语。
“如今政局不稳,朝廷正值多难之秋,更需要大家齐心协力之际,来书院做教书先生那是屈才了,倒是可以抽空上山来,给书院的学生讲讲学,大家也可以聊天叙旧,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陈大人说得对,咱们现在还是朝廷命官,职责所在,哪能说放下便放下呢?抽空上来讲学便足矣。”胡人天还真担心陈渔邀请大家辞官上山来做教书先生呢,紧接着又说:“蒯元哲此前曾来府衙找过我和金大人,推荐了好几个人到书院任教,都是蒯家的人,我们不便推辞,打算等你回来定夺。”
“蒯元哲原本是想让他的儿子蒯东担任山长,他没有料到陈大人竟然为了书院辞官,事出仓促,想让临安那边阻止已经来不及,心中也是挺懊恼的,小弟建议陈大人抽空也到蒯府走一趟吧。”金石之这时才开口说。
难怪此前师父要自己抽空去拜会蒯元哲,原来蒯元哲早就有这样的打算。别说事先不知道,就算是蒯元哲当面来说情,陈渔也不答应,好不容易重修书院,交给谁都不放心,这也是自己宁愿辞官,也要当这个山长。
这样看来,更没有必要拜会蒯元哲了,反正自己现在也就是一个平民百姓,不必为了真州百姓而去巴结地方豪强了。
“诸位,书院的经费有限,且要维持长期的教学,所以在聘请教职员工方面,我们也只能是量力而为,但是对于日常的教学是万万马虎不得的,方才大家也谈到了来书院兼职讲学,这对书院来说当然是幸事,不仅师生受益无穷,咱们也可以长聚,研讨学问。尚有一事和大家商量,书院打算分‘经义斋’和‘治事斋’两斋进行教学,其中以‘经义斋’为主,‘治事斋’为辅。现在颇为头疼的便是‘治事斋’的教学,聘请专职人员着实不易,都在州县里担任着职务,能够退下来的,基本都是连行走都不便的老弱之人,哪里还能进行正常的教学?所以按照西江那边的办法,便是让真州府,甚至真州各地县衙的相关官员过来兼职教学,这一方面尚需要真州府提供帮助。”
大家都知道,讲授经义的书生不难寻,懂得农田水利的人才太难得,都是香饽饽,若非老弱得不能行走之人,朝廷是断不会允许致仕之请。当然,也难找放着官职不做,宁愿来书院教书的工科人才!
作为真州的最高长官,胡人天首先表态:“这个问题也不难办,咱们官员的假期本来就比较充裕,我们可以利用旬假过来兼课,另外,凡是到书院担任教学的官员,上山教学时间都算是探亲假。只要不是灾荒年,州府也没有非得要忙的事情,探亲假不够的话,那就增加私祭假,不会耽误书院的教学工作。”
“陈大人果真要增加医科?可有合适的人选?”
“医科是必须增加的,希望能成为真州书院的惯例延续下去,这方面就不劳州府费心,我亲自去民间寻找合适的人,担任医科教学的人,不仅仅要懂得医学知识,同时也要具备一定的教学水平,毕竟是新创办的科目,马虎不得,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暂时不开课。”
用过午膳,大家继续聊,直到太阳西斜,终于将招聘名师以及招生的告示敲定下来,待金石之下山分派府吏下发到各个县衙。
需要招聘的不仅仅是教书先生,还需要堂长、学长、讲书、监院、首士、掌祠、掌书、书办等教职工作人员,特别是学长与讲书两职,又是兼职不得的,都需要挑选适合的人,所以要容纳一个蒯东倒是没有问题的,只要人来了,安排好便算是交代了。
陈渔在山上并没有闲下来,他已经着手撰写书院的章程制度,此前书院遗留下来的管理制度等过于简陋,且有些已经不适合目前书院的教学,刚好白文书也是一起回真州,他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对书院的管理自然是比较熟悉的,正好可以互相商谈。
陈渔也给西江的叶之章写信,向他虚心请教书院的管理与教学的章程。几个徒弟也没有闲着,藏书阁里的书还是乱七八糟地随意堆放,需要做好标签,分门类别地进行整理,这也是一项不小的工程。
大家都在为夏至日的开学典礼做准备。
陈渔并没有将辞官的事告知陈夫人,本来是打算过段时间回临安的时候,再当面告知。所以陈夫人来信,信件还是邮寄到府衙,耽搁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金石之发觉后才派人送到山上来,陈渔拆信看后,大吃一惊,心中暗暗叫苦:原来夫人叫他即日赶回临安,设法营救岳父程涛。
真州远离临安,很难及时获知朝中变故。新皇登基,冷落老臣,甚至是算算旧账,都是正常的事情。此前夫人以及岳父都有写信给陈渔,谈到可能会对岳父不利的情况,陈渔也没有往坏处想。毕竟岳父一生为朝廷,也曾贵为托孤之臣,大不了就是被夺取实权,弄个虚职混混日子罢了,当时陈渔也曾给白万年写信,叫他帮忙打点。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料想,在陈渔到娄地面会靳向的时候,程涛正在前往真州的路上,皇上皇恩浩荡,在贬黜程涛的时候,特恩准他可选择贬黜的地方。程涛选择了真州,想着到时有陈渔的照顾,甚至翁婿两人卷土重来。不曾想刚刚离开临安,还没有到达严州,便因为水土不服而患风寒证,客死异乡。
程涛也曾给陈渔写过一封信,只有四个字:贤婿救我。信件在真州停留了数日之后,因为无人问津,最终又退回临安,落在了悲伤欲绝的陈夫人手中。程涛客死他乡的季节,刚好是阴雨绵绵的四月,严州应该是雨雾笼罩,绝望的程涛既看不到真州,也望不见临安,就这样以一种悲愤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陈涛死去二月有余,陈渔才修书向夫人询问岳父的近况,还没有等到夫人的回信,便已经等来了程涛客死严州的消息。陈渔悲愤不已,向着严州的方向,长跪不起。
白万年的回信充满着歉意,同时也是满纸的牢骚,新皇登基之后,如今的临安,更是乌烟瘴气,皇上什么事都不懂,什么事都不管,就懂得收账要钱。由于北方一直打仗,国库亏空越发严重,而沿海地区的偷税漏税更是猖獗。临安无论派哪个官员前往,都毫无成效。正是在这个节点上,有人向皇上出了个鬼点子,向朝廷中的老臣开刀,抄家算账,以充国库,程涛等一批老臣便遭此厄运。白万年也是极力营救的,却被朝中的权势之人警告,将要祸及自身,幸得魏同翁求情,方才恩准程涛可以选择贬黜之地。如果程涛没有选择真州,也许他未必会命丧严州。
陈渔万万没有料到,临安竟然是因为需填充国库,连功勋卓著的老臣也不放过。
陈渔准备启程回临安,恰巧夫人的回信也已经到达真州,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大概的意思是岳父的后事已经处理完毕,陈渔不必再回临安。回一趟临安,最快也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肯定会错过书院的开学典礼,这让陈渔非常地纠结,进退两难,偏偏此时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师父已经年迈,陈渔又不想惊扰他,只得闷在心里。
干脆让郏书算了一卦,卦象显示西北方向有灾象,临安正是在真州的西北方向,于是陈渔又断了马上动身的念头,打算待书院开学安定之后,再回临安。那样的话不至于太过仓促,可以在临安待上些时日,陪陪夫人。最好是能够争取劝说夫人一起来临安,反正岳父已经离世,临安也成了伤心之地,再也没有留在临安的理由,正好到真州来,养病。
陈渔未曾想到,这对于陈夫人来说,岳父的离世,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