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廷降旨,宣陈渔任荆湖南路安抚使知真州通判。
接旨瞬间,陈渔惊喜若狂,终于可以逃离临安,摆脱生不如死的生活。按照惯例,官员外任,无论是升迁还是贬黜,皆需与朝中亲朋好友饯别,哪怕有千万不甘,满腹牢骚,亦需到大庆殿谢恩,陈渔一刻也不想在临安待下去,并没有举行任何的告别仪式,草草收拾,当天的日暮时分,便满心欢喜地启程南下。
陈渔由两浙西路出发,途径潼川府路,再由江南东路转入荆湖南路。由于出身杭州世家,自小便是在临安生活,陈渔对外面的世界实在是知之甚少,沿途总是充满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志趣。天地广阔,万物生长,虽然远离了临安的热闹与繁华,却陶醉于青山绿水,使得行程一再延误。反正也没有个报到期限,干脆便落得逍遥自在。
真正走出临安,到了天地之间,陈渔越发庆幸自己的选择。昨天的陈渔已死,从今往后,天高地阔,任凭双腿慢慢地丈量。相对于临安城,这天地间,完全是不一样的世界。
当行走到三峡地区的时候,陈渔童趣大发,放弃了地方县衙的接待,找了一家丘姓渔家夜宿。丘姓家住江上,男人每日与妻子棹小舟,往来数里间,网罟所得,仅足以供两餐之食。渔家早出晚归的一日辛劳,竟然无法养活一家三口,这让陈渔深受感触,面对茫茫江面上日暮而归的渔船,不禁赋诗一首:世代居住三峡洲,无田无地渔为舟。春去夏来舟中度,浑浑已是秋冬过。卖鱼不满日百钱,难养妻儿穷相煎。朝餐已了夕不饱,空船重回芦荡眠。
渔家的日子不好过,农民的生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受天灾影响,非旱即涝,给农民的带来巨大的考验,甚至有些农民不得不入山为盗。经常有地方官员上奏朝廷,匪患日渐严重。马右丞总是嗤之以鼻,在朝廷上斥责上奏的官员,认为是在夸大匪情,骗取朝廷的剿匪款项,而实际情况,似乎比官员的奏章更为严重。当然,除了圣上,朝廷上下都知道马右丞在粉饰太平,欺瞒皇上。临安城是一个世界,临安城外又是另一个世界,对于陈渔来说,离开了临安城,才获得了能够自由顺畅呼吸的世界。他想起了古人的教导:故君子之为学也,不在乎禄位而在乎道义而已,用之则从政而惠民,舍之则修身而垂教。既然朝廷已经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何苦成为别人的棋子,而陷入无休止的朝廷斗争之中?
陈渔一路车马舟行,终于在桂花飘香的白露日,到达真州。
真州知州白万年对这个从临安来的新任通判盛情款待,初次见面,便准备了豪华宴席。餐前下酒小菜琳琅满目,陈渔能够叫得上名字的,也只有临安能够见着的“红丝水晶脍、软羊、旋炙猪皮肉、鲊脯”而已,而这仅仅是数十道小菜中的几例。餐前小菜就已让人惊叹,可见白知州是个美食行家,苏杭人常说“离开苏杭,百味不尝”,临安的宴席已经足够奢华,未曾想到,来到地方上更是大开眼界。
真州府的一众官员都是酒坛子,一言不合就杯底朝天,菜尚未上齐,酒已过三巡,而这仅仅是餐前的热身。待小酒菜尽数撤去,正餐方才开始。
“陈大人,你们江浙人喜欢食蛙,我们湘湖人却钟情于蛤蚧,蛤蚧比蛙更肥美,一定要尝尝。”白万年对餐桌上的美食如数家珍。
“这道清炖河豚是我们湘湖的招牌,当年我初来乍到,看到桌上的河豚,拿筷子的手都在发抖,这东西可是剧毒,一口下去把命丢了不值得,后来硬着头皮,尝过才知道,此等美味,赔上性命也是值得的。不过陈大人您放心,别的地方不敢说,湘湖从来没有人因吃河豚而丧命,人间美味,不可错过。”
面对白知州的盛情,陈渔也是丝毫不客气,放开了肚皮尽管吃,毕竟自己并非过客,接下来还要共事,何况自己是临安派遣过来的,难免让白知州产生提防之心。圣旨下来的时候,陈渔也想过请辞,通判是朝廷委派至地方辅助工作的,通常被地方官员看作是朝廷的监督,往往都是圣上亲自委任心腹下地方担任,看来皇上还是没有将自己的仕途之路堵死。陈渔只想担任奉祠之职,挂个闲职即可,只不过朝廷既然任命,也不想再生异端,唯有先安顿下来,再向朝廷请命,所以他不想再卷入权力之争,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倒也没有想太多,反正只要能够逃离临安,那就是最大的幸事。
酒足饭饱之后,州府里最关心的,莫过于临安的消息和边塞战事。趁着酒意,真州观察判官鲍福来和录事参军水扬清也大着胆子,打听起朝廷的情况来。
“陈大人,朝廷可有北方战事的消息?听说又准备北伐了?一准是马右丞好大喜功吧?如今灾祸连年,哪里还有足够的军力和北方抗衡呢?”
“我听说的却不是北伐,而是金朝要南侵,看来这仗是不得不打的了,只是可怜了老百姓,难得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呢?”
“金兵即使过得了江,也未必打得到真州来,我看金朝也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倒是北方的鞑靼越来越强大,大有取代金朝的趋势。”
一说到北方的战事,在座的官员都议论纷纷起来。
“大家少安毋躁,陈大人刚从临安来,对于北方的情况应该是最清楚的,我们还是洗耳恭听吧。”
北方战事始终是绕不开的话题,难得过上几天安生的日子,对于地方官来说,最怕的就是征调兵员,基本上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朝廷不降罪已经是万幸的,何况一旦地方空虚,匪患又闹腾开来,那时整个州府都不得安生。
陈渔也尽量将了解到的情况如实汇报。
“金国虽然气焰嚣张,咄咄逼人,但是他们内耗严重,如今已难复当年之盛,朝廷也是掌握了金国的情况,因此一直拖着岁币不交,金国虽然大兵压境,也没有非打不可的意思,小范围的冲突难免,要说朝廷北伐,恐怕有点过了。”
“鞑靼不过是游牧民族,据说也是越来越强大,难道是讹传?”
“鞑靼的领袖铁木真将南鞑靼和北鞑靼统一起来,再逐一吞并周围的小部落,如今的实力已经不容小觑,取代金国恐怕是迟早的事情。”由于程涛曾在抗金的阵线上混战多年,对北方诸国的情况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因此也经常和陈渔谈起鞑靼和金国的形势,特别是马右丞意图联合鞑靼共同抗金,就连朝廷中知道的人都并不多,因此,陈渔也不便多谈。
白万年一看扯得有点远,连忙将话题打住:“陈大人,我这里倒要替真州百姓诉个苦,广西、福建堪比四川的天府之国,偶有灾患也是正常,朝廷却皇恩浩荡,连续赦免三年的赋税,真州的黎陵、宜阳多年灾祸,并且饱受匪患,真州府已向朝廷多次奏请减免赋税,却一直都不恩准啊,陈大人此番前来,能否体恤民情,为民请命?”
白真州此言一出,众官员连忙齐声附和:“陈大人一定要奏请朝廷,至少得减免一年半载的赋税,好给地方百姓一条活路。”
真是未曾上任,陈渔便遇到了莫大的难题。他们哪里知道,所有请求减免的奏章,都被马右丞押在案底,无法上报朝廷。国库越发的亏空,马右丞也面临着财政不支的巨大压力,福建能够得到赦免是巡按使直接到临安上奏朝廷而获得的恩准。
为民请命自是当仁不让的事情,陈渔也只好先答应了下来:“事关百姓民生,容陈某人些许时日了解具体情况,自当上奏朝廷。”
众人连声感谢,又是一顿豪饮,酒是好酒,甘甜润口,不知不觉中醉眼蒙眬。陈渔本受舟车劳顿之苦,更是不胜酒力,但知酒味,不闻肉香,只是勉强硬撑着,才不至于倒在席间。
白真州眼看陈渔已有醉意,于是撤去酒席,唤上歌妓助兴。上来的是一位颇为清瘦的女子,也不多言语,拨动琴弦,开口便是晁端礼的《黄河清》:晴景初升风细细。云收天淡如洗。望外凤凰双阙,葱葱佳气。朝罢香烟满袖,近臣报、天颜有喜。夜来连得封章,奏大河、彻底清泚。君王寿与天齐,馨香动上穹,频降嘉瑞;大晟奏功,六乐初调清徵。合殿春风乍转,万花覆、千官尽醉。内家传敕,重开宴、未央宫里。
歌声清脆延绵,深入心扉。此调仅晁端礼一曲,临安甚少歌妓能唱,倒也颇合陈渔的心境,奈何此刻已经不胜酒力,为了避免倒在酒桌上,只好将注意力放在其中的一个舞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以免眼花缭乱,轰然倒下。
一曲终了,赢来满堂喝彩。
就在低吟浅唱之中,宴席终于结束。陈渔发现搀扶他回房的竟然是知秋,他努力地睁大眼睛,并有意识地掐了些大腿,疼痛随之而来,他并不是在梦中,果真是知秋搀扶着他进入房间的。
陈渔惊喜万分,紧紧地将知秋搂在怀里,站立不稳,向床上倒去,不料后脑磕在了木枕上,剧痛袭来,醉意已经醒了三分,眼前的哪里是知秋,明明是刚才自己一直瞪着看的舞女。
陈渔不禁羞愧万分:“姑娘为何在此?”
“白大人吩咐小女伺候陈大人,您已经喝醉了,就让我来伺候您吧。”
“万万不可,你必须离开。”
“是不是小女哪里不好,让陈大人生气了?小女若是离开,白大人一定会怪罪的,您就让我留下吧。”
“你若不离开,我现在就治你的罪。”陈渔知道客气不得,更是留不得,白真州误解了他的意思。
陈渔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沉睡得像死了过去,然后又活过来。朝廷争斗,旅途劳顿,终于得到了完全的释放,更让陈渔惊奇的是,面对全然一新的环境,他竟然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相对临安而言,真州府简陋的馆舍更有家的感觉,狭小局促的府衙,竟然比大庆殿还要惬意。
陈渔并没有急着到州府上报到,那种没有公务缠身的感觉特别的舒服,就像鸟儿遇见了天空,鱼儿回到了水中,天地万物,逍遥自在,总得给自己喘口气的机会,否则犹如断线风筝,转瞬便了无踪迹。
白真州却没有让陈渔逍遥几天,眼看美人计不成,白真州也不羞愧,觉得陈渔只是胆子太小,初来乍到,不敢轻举妄动而已。在白真州看来,让艺人侍寝,本就是附庸风雅之事,所以陈渔拒绝,他也没放在心上,依然兴致勃勃地差人叫他到府衙里一起断案,想要在陈渔面前露一手,对他而言,这个临安来的通判可不简单,曾是御前侍讲,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自己若想获得升迁,自然需借助陈渔的美言。
陈渔对断案没有兴趣,却磨不过白真州的再三邀请,且断案本是公务,自己身为通判,职责所在,于是不得不换上官服,到前院的府衙里来看白真州审案。
白真州要审的案件其实并不复杂,一翟姓男子懦弱窝囊,其父却一直垂涎儿媳的姿色,在强行非礼过程中,儿媳奋力反抗,用木勺将翟父的脑袋敲破,导致翟父血流不止后,主动到衙门击鼓鸣冤,告状公公非礼。
前来观看判案的民众非常多,偌大的府厅也被相关的人员挤得满满的。原告和被告两人一直跪在堂前,都低着头,无法看清两人的容貌,倒是旁边站着一个拢着双手,瑟瑟发抖的男子,额上一直冒着冷汗,估计就是那位翟姓男子。
被告首先申辩,称是儿媳先对其进行勾引,他抵挡不了诱惑,儿媳趁机提出将家业交由她管理,他没有答应,于是发生冲突。儿媳下手凶狠,企图置他于死地,本来家丑不外扬,他也不想告官,儿媳倒是先到官府里来告状了。
当被告抬起头来的时候,陈渔的眼眉跳了一下,相由心生,此人颇为健壮,仍是中年汉子的模样,完全没有老人的慈眉善目,面对州府大人毫无惧色,倒是显得理直气壮。
听完被告的申诉,儿媳当堂就发出一声冷笑,从容反驳:翟家作为普通农家,并无家业,何来管理家业之说?并历数嫁入翟家之后,遭受翟父的种种骚扰和欺凌,实在不堪凌辱,才奋起反抗。原告措辞激越,陈述事件具体入微,纵使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依然将时间地点等重要内容交代得一清二楚,听者无不动容。
原告和被告陈述完毕,白真州传唤了两边的证人。村中长者竟无一人肯为翟父作证,唯一的证人是长期在外,游手好闲,年过半百仍未有家室的同族堂兄弟而已,其人品行不端,亦曾有骚扰同村寡妇的劣行,刚刚被提上堂,便惹来了一阵的哄堂大笑。
翟姓媳妇的证人众多,甚至连赶来看热闹的村民,都在外边叫嚷着,自告奋勇担任证人。经过原告与被告的申诉,案情基本清楚,而证人的证词都对翟姓的父亲不利,特别是翟姓男子,虽然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但言辞中亦是满怀对其父所作所为的愤怒。被告骚扰媳妇基本坐实,就看白真州如何判案了。
白真州也不含糊,堂上大喝一声:来人,各打二十大板!
满堂皆诧异,前来观看审案的人群更是一片哗然,大家都不清楚白真州葫芦里卖什么药,案件的是非对错,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家庭伦理案件的原告并无过错,为何还要承受杖责的惩罚?
白真州判案的时候,特意看了看陈渔的反应。
崔姓的媳妇接受不了这样的判罚,突然站起身来,也不言语,直接朝旁边的柱子上撞去,顿时血溅案堂,果然是个烈妇。
“州府大人,民女何罪,要遭受杖责?”
“以木勺敲打长者头部,此为不仁;击鼓鸣冤控告长者,是为不孝,如此不仁不孝之民妇,难道不该杖责吗?”
待退下堂来,白真州特意拉着陈渔的手,颇为诚恳地询问:“陈大人,白某刚才的断案可谓公允?”
“白大人明察秋毫,干净利落,陈某受教了。” 陈渔气得哭笑不得,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陈大人过奖了,不过此等小案,是非曲直清楚明了,无需劳神。”
陈渔暗想,白真州的断案看似并没有错,“君令臣行,父传子继,道之经也”,恪守纲常名教, 就是遵循天理,违背三纲五常,是违反天理,也就是子不能告父,否则,就是违背了三纲五常,违反了天理,自然要遭受杖责。儿媳告状公公,违反了天理,于理而言,并无过错,但于法而言,却是大谬矣!子若告父,则民可告官,民可告官,则下可犯上,这是官家大忌,以“孝悌”治政与以“义礼”治政,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但在判案上却差异甚大。
白真州如此判案,那是从“理”不从“法”,让陈渔大为惊叹,如果不秉公执法,又何必高悬于案堂之上?简直就是胡闹!
让陈渔惊讶的是,陪同审案的官员,丝毫没有异议,似乎觉得这样的判案很公允。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陈大人初来乍到,有空多去宗卷室查看,可以更好地熟悉当地情况,湘潭地区民风彪悍,特别是近几年,涉及人伦案件愈发增多。今天请陈大人过来旁听,也是希望大人能够早日熟悉风土人情,为地方造福。白某任期尚余一年多,湘潭地区往后全靠陈大人主持。”白真州大言不惭地说道。
白真州把陈渔看成了替任者,这也难怪,按照朝廷惯例,州府及以下官员,任期满三年需另调他处任职,自己当年也是在上任任期将满时以通判身份知真州,然后由通判晋升为知州,算起来在真州呆了差不多五年光景,任期将满,朝廷此刻让陈渔知真州通判,自是接替他的位置而来。
陈渔已经无心仕途,哪里会眷恋知州一职?然而自己从中书舍人兼侍讲一职调来真州任通判,自是免不得他人猜想,从朝廷下来的,要么就是戴罪之臣,遭受贬斥,要么就是圣上之腹心,委以重任,朝廷官员下地方任要职,已是常例。
陈渔对自己的过往只字不提,白真州却已经派人往临安打听消息了,让舞女侍寝是试探,陈渔酒席上的表现白真州一直看在眼里,在没有摸清这个朝廷派遣而来的官员底细时,不敢怠慢。让其参与判案也是试探,孰料陈渔始终不动声色。待临安回来的人将实情告知,白真州才颇为震惊,并为陈渔的斗胆和果敢折服。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人!放弃大好前途,为此不惜得罪圣上和马右丞,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同时,在白真州看来,陈渔如此作为未免还是太天真了,真以为能够一走了之,纵使江湖之大,也是皇恩浩荡啊!怎么能轻易地脱离当今圣上的掌控呢?
万一皇上盛怒,纵然陈渔远在真州,也未必能够躲得过。白真州虽然佩服陈渔的果断勇气,但也知道这是烫手山芋,随时都会给真州府带来麻烦。当年国子监祭酒冯远宁,因为得罪马右丞被贬徐闻,真州是必经之路,马右丞派人指使白真州加以迫害。冯远宁是道学大师,更是白真州一直敬重之人,哪里忍心施加迫害?唯有将其强留真州,日日纵情痛饮,再以病重无法奔赴徐闻上报朝廷,改任奉祠一职,于真州书院养老,这才将马右丞敷衍过去。
如果是皇上要拿陈渔问罪,就算给白真州豹子胆,他也不敢窝藏包庇啊!
“陈大人是个有着远大志向之人,朝廷已将陈大人在临安发生的事情告知在下,不知道当初选择真州有何用意?”
陈渔只是急着离开临安,只要离开临安,到哪里都行!倒也没有料到皇上会将他派遣到真州来。不过,真州确实是个好地方,远离临安,民风淳朴,且周围均无熟悉之人,一切都是陌生的。当一个人对熟悉的东西感到了厌倦,那么,陌生感便是最难得的安全感,陈渔在真州,获得了重生的感觉。
“陈某偶患恶疾,已无意于仕途,只想找个清静之地,以度余年。受俸多年,却一事无成,心中也是羞愧不已。”
“陈大人您还别说,您要找的三棵树,就在真州!”
这下倒轮到陈渔愣住了,所谓的梦境,不过是自己为了能够逃离真州,随便杜撰而已。没有想到就连真州也有听闻,看来天下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
“真州书院旁有三棵上千年古树,陈大人不妨前往看看,是否和梦中的一般模样。”
真州果真有三棵千年古树?是否真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模样呢?陈渔顿时兴致盎然,连忙扬声说道:“好,咱们现在就启程!”
白真州带着陈渔以及一众官员亲临岳麓山,寻访真州书院。
真州书院位于真州湘西江岸的岳麓山上,因南北朝刘宋时《南岳记》“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而得名,其于天下名山而言,不在高奇,而在于曲径通幽,轻雾袅袅下的青山绿树,且是真州的天然屏障,前有湘江作带,橘子洲静卧江心,群山、江水与小岛的巧妙融合。于山中望去,湘江似白练,如玉带,缠绕于山与城之间,江上群舟竞逐,百舸争流,南来北往得好不热闹!
书院位于岳麓山的山腰处,面临湘江,整座真州城尽收眼底。此时正是初秋,枫叶初染,于茫茫的绿海中分外的鲜艳。南方的树木总是长得特别快,不消十来年的工夫便已参天蔽日。于林中穿行,踏着缤纷的落叶,斑驳的石板路面遍布苔藓,可见平时也是人迹罕至,沿途泉水叮咚,路旁有小溪蜿蜒而下。走到半山处,转过山丘,顿时开阔起来,出现了一片宽广的空地,真州书院屹立其间,却已经破败不堪,高大的牌匾字迹以及难以辨认,院墙坍塌,杂树丛生,就像一座落寞的孤院,早已不复当年盛况!
面对此般情景,白真州羞愧不已。
“白某任职真州多年,一直想修复真州书院,不敢奢望重现当年盛况,只求能够给真州学子修习之所,便已心满意足,可惜力有不逮,白某愧对真州学子啊!”
白万年初任真州,书院尚有人看护,国子监祭酒冯远宁也曾于此避难,不承想短短几年时间,便已经破败不堪,令人唏嘘。
真州观察判官鲍福来连忙安慰白真州:“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地方动荡不已,人心难安,又逢连年灾害,白大人日理万机,为民操劳,政绩彪炳,况且血肉之躯,哪能事无巨细样样称许?大人也曾将书院的修复工作上禀朝廷,奈何临安不支持,又怎能责怪大人呢?”
众人连连称是。
陈渔也是唏嘘不已,真州书院名闻天下,自己在临安便早有听闻,如今这般景象,就连自己也接受不了,这可曾是真州最大的书院,多少读书人曾在此求学?山风吹来,耳际仍隐约响起当年的琅琅书声。
穿过书院,再往上前行不过几百步路,亦有一小处开阔地,果真有三棵大树就似庞然大物一样,直插云霄,树身粗壮,需要三人方能环抱,木高数丈,却几无旁枝,顶端如伞,婆娑可爱。奇怪的是,一路走来,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树种,旁有巨石立于道旁,石高约四尺许,宽则有十来步,可容六七人端坐于上。有溪流自上而下,落地为潭,潭水深浅难测,晶莹剔透,有小鱼畅游其间。
“陈大人,此三棵树可与梦境中出现的一般模样?”
“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在陈渔虚构的梦境中,树叶是金黄色的,就像京津两地的枫木。当然,这毕竟是自己虚构的梦境而已,他喜欢眼前看到的是梧桐,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更符合他心向往之的心境。
“此树材质疏松,树身中空,枝干上都是窟窿,不能做栋梁;烧火时只冒烟不起火,又不能当柴火,真是一无用处,当地人都叫它‘不才树’。不过此树干能产汁液,具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痛,收敛止血的功效。其实,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树,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龙血树。”
“此石也叫‘有友石’,当年书院师生常聚于此,或高谈阔论,或吟诵诗书,或举杯畅饮,好不惬意!”
陈渔坐了上去,只感觉巨石温润清凉,闭目沉思,却想起了曾松子的卦:三棵树乃前往之所,诵读之声即召唤之源。慢慢地,耳际竟然响起了轻若丝缕的诵读之声,这并非梦境,而是真实的存在!果真就像曾经来过此地一样,能如此清幽之地,诵读圣贤之书,也是一大乐事!当年的真州书院,天下学子皆向往之,这是何等的辉煌与荣耀?
兴盛与衰败,本来就是世间常有之事,面对着书院的断垣残壁,陈渔倒没有特别的触动。
陈渔此行,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到永寿寺拜访国子监祭酒冯远宁。冯远宁是道学大师,因济王案而遭到马右丞的打击贬斥,若不是白真州舍命相救,早在五年前便已客死他乡。济王本是太子,因得罪马右丞而被逐出东宫,出任湖州,后被湖州地痞无赖利用,拥立为帝,事败以逆反罪处死。而当今圣上并非皇储,仅是宋家皇朝的一个远房亲戚,马右丞矫诏废济王,拥立当今圣上,所以一直以“拥立”之功自居。圣上无后嗣,于是冯远宁等朝中元老要求圣上以济王之后立为皇储。冯远宁的提议遭到圣上和马右丞的拒绝,但是冯远宁并不死心,并以济王之冤气导致灾害、匪患四起为由,一再要求为济王立后,彻底地激怒了马右丞,将冯远宁逐出临安,并试图加以迫害,幸得白真州等人出手相救。
冯远宁是个手不释卷之人,著述颇为丰厚,一直是朝中正值官员仰望的长者,马右丞不敢一再横加迫害的原因。得知白万年等人登门拜访,冯远宁在两个小僧的搀扶下,早已立于寺门外翘首以盼。寺院牌匾高悬,庄严肃穆,门前左右两棵古松早已超过院墙,恍如两尊守护神。
永寿寺创建于西晋武帝泰始四年,是第一个到真州传播佛教的僧人竺法院所建,距佛教传入中国仅二百年左右,作为真州第一所佛教寺庙,隐藏于风景秀丽的岳麓山,且与真州书院相与为伴,确实是修身养性的地方。
冯远宁已经是耄耋之年,瘦弱的身躯在秋风中显得颇为冷凄。自冯远宁来真州后,白万年便拜在其门下,算是冯远宁的门人,见老师已经在寺门外等候,连忙快步向前,行跪拜礼,众人也恭恭敬敬地给敬敬地给冯远宁行礼。
冯远宁久久地凝视着陈渔,心中颇为激动,一时竟无言语。
陈渔向前一步,亲自搀扶着冯远宁,心中也是颇为动情:“冯大人,别来无恙。”
“陈大人,一别十数年,没有想到呀,竟然还能够再次相见。我也知道此生再难回临安,能够他乡遇故知,也算是略补遗憾了。”
“冯大人,何必再眷恋临安?要我看,能走多远便走多远。临安是是非之地,如今更是不断升腾的热锅,稍有良心之人,不脱层皮别想从临安全身而退。”陈渔说的是实话,并非只是宽慰冯远宁。
“临安始终是临安,正如咱们读书人,考取功名,建功立业,皆是使命。农人要是离开了土地,何来生存呢?我也知道,如今的临安已成是非之地,稍有不慎便惹祸上身,但是,除非被驱逐,咱们可不能逃啊!“
谈者无心,陈渔却感受到冯远宁委婉地对自己提出了批评。
作为学界大师,冯远宁博学多才,看得更远,亦思考得更深邃,至于对临安对忠良之臣的的打压,也曾捶胸顿足。在冯远宁看来,上至朝廷,下至百姓民生,几乎陷入了失去“伦理纲常”的困境中。如此以往,人如何为人?若连做人的根基都不复存在,何来国泰民安,长治久安呢?然而,越是水深火热,越是不能一走了之啊。
一谈到学问,冯远宁那浑浊的双眼突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精神气为之一振,话语掷地有声。
“诸位,必须重振道学,否则‘国将不国,家不成家’,必须自上至下,重振伦理纲常,君臣、父子、夫妇的关系都和季节有春夏秋冬一样,是‘天理使之如此’,天理‘张之为三纲,纪之为五常’,‘亘古亘今不可易’。如今逆臣作乱,百姓离心,何来‘王师北定中原日’?朝廷贪腐成风,官员勾并私田,百姓流离失所,世风败坏,官学学风不盛,书院和私塾村校日坏不修,此乃家国之根本,若不再重振道学,亡我大宋时不远矣!”
“老师教诲极是,只是如今正义之士皆遭受贬斥,流落四方,能安身立命已属不易,要想重振学术,谈何容易?”
“有何事是容易的?”冯远宁毫不客气地批评道,“朝廷之上,有朝廷之上的做法,远处江湖,也有江湖的做法,既来之,则安之!不能清君侧,正朝纲,那就深耕一方水土,哪怕是修建书院,也能够有所作为。当年朱圣人便是以书院为治学之所,教授生徒,传播道学,乃至影响朝政。如今真州境内大部分书院皆已没落破败,大可以借助书院发扬扩大道学的影响,进而方有机会重回临安,面禀圣上,使道学重振朝纲。”
大家都不敢出声,看来冯远宁虽然落魄地蜗居寺院,且已是老迈之身,但仍然是雄心不减,充满着许多的不甘。
“陈大人此次南下,亲临真州,可有重任在身?”冯远宁特意问陈渔。
面对德高望重的冯远宁,陈渔不敢有任何的隐瞒,于是将自己逃离临安的原委如实告知,众人听得一惊一乍,起初以为陈渔开玩笑,看到陈渔一脸严肃,毕恭毕敬地向冯远宁禀告,才明白陈渔并无虚言。白真州听得连连点头,这和他派人打听的出入不大。
冯远宁听罢,一声长叹:“此乃天意!当年白大人知杭州刺史,筑钱塘湖堤,造福一方百姓,陈大人借祥兆知真州,也是冥冥之中给真州百姓带来的福音,冯某已是垂暮之年,力有不逮,在此斗胆请求陈大人能够重振真州书院,恢复当年盛况,希望在生之年有幸得见。”
冯远宁的冒昧请求,让大家一时不知所措,倒是白真州反应得快:“师父请宽心,弟子一定协助陈大人重建书院,届时延请师父亲临授课。”
“你留在真州的时日不多啊!”
众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