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渔离开临安三年多,算来知秋如今不过十五六岁,却贸然南下。由临安至真州,山水险恶,一个十来岁的弱女子,怎能不叫人担心?陈渔责怪知秋,为何不先给自己书信?一声不吭地就只身南下,弄得如今音讯全无,也不知道该往何处找寻,徒令人焦躁不安。但是又怎么能责怪知秋呢?自从离开临安后,自己没有给临安的知秋片言只字,就连在家书中也未曾提及,作为一个仆人,除了等待,她又能做些什么呢。自己来到临安后,诸事缠身,更是少有想起知秋的时候,若是当时接受了夫人的建议,给知秋一个名分,至少能够名正言顺地书来信往,否则,知秋怎么能以丫鬟的身份给他书信呢?
知秋为何突然不辞而别?一定是受了委屈,也许自从自己离开临安后,她就再也没有立锥之地,陈渔暗暗责怪自己的糊涂,若非自己的言行给了知秋幻想,如何会导致此刻的局面?
此刻,陈渔唯一担心的就是知秋的安危。
自临安至真州两千多里,由临安至富阳皆是陆路,大概也就是一两天的路程,鲜有盗寇,倒不必太过担心安全问题。然而自富阳而下开始行水路,途经严州、徽州、婺州,此路段颇费周折,若是哪个船夫有个歹心,身为弱女子知秋,除却投水以保清白,哪里还有活路?纵然是一路得天庇佑,待到了婺州,再途经衢州、信州,全都是山路,而且由于是山区,一旦遇上天灾就容易闹饥荒,一旦闹饥荒,山区百姓皆为盗贼。纵是身怀武艺的壮汉,都得结伴而行,何况仅仅是十五六岁的知秋?陈渔后背脊梁直发冷,不敢往下想,胸闷难受,恨不得立马动身,骑得千里马,飞奔到知秋的身旁。
陈渔冷静下来,马上提笔速速画了几张知秋的画像,安排真州府几个得力的差使立马启程,星夜兼程奔赴临安,希冀能于途中与南下的知秋相遇。
陈渔上奏朝廷重新修建真州书院的奏章,经过漫长的三个多月的等待,终于等来了临安的圣旨。陈渔在奏章中详细地阐述了修建书院的重要性,这是一年多来实地考察,再加上亲身经历临安日渐衰微,实在是有话要说。于朝廷而言,书院乃养士之处所,能够给那些科场不售或无意科场的士人提供传播知识、著书立说的安身之地。毕竟自开朝以来,大兴教育,举国上下崇尚以考取功名为荣耀,导致官员冗沉,大量的文人士子无处安身立命,有入山替盗贼做军师爷的,更有北上入金国,成为金国的智囊,对入侵大宋出谋划策的。朝廷一直对于人才的外流头疼不已,修建书院至少能够尽可能地挽留科场之外的人才。另外由于战祸与自然灾害,各地官学均呈现难以为继的局面,此刻大兴书院更显得意义非凡。真州书院或可作为标杆,成为各地促进书院发展进而获得对官学的补充。于社稷而言,书院自由且崇尚道德教化的风气,对地方民风的影响意义非官学可比。陈渔又以当朝官员为例,在职官员中邹伟涛、佐向南等人曾师从陆百闵于象山书院求学,无不是正义之士,道德之师,莫不以家国为己任,成为朝廷之栋梁。书院的兴废事关国家兴亡,朝廷应不遗余力,重拾家国之本,创万世之业。
怎奈陈渔的慷慨激昂贴在了冷屁股上,换来的只不过是朝廷的不冷不热。
临安说,教育乃国之根基,书院乃教育之本,书院兴废关系风俗教化,道德风尚,宜即日督办。然而国家正值多难之秋,近年全国各地均有灾祸,边事吃紧,朝廷财政日支见绌,拟拨白银一千两以示嘉奖。另外赐予国子监刻本《九经》,供他日生徒诵读。钦此!
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陈渔本也没有对临安抱多大的希望,毕竟自己弃君而去在先。况且于朝廷而言,书院本是读书人的事,举国上下需要银两的地方多的是,随便地拨点款就是莫大的恩德了。明明是自己抛弃了临安,又怎能指望临安呢?上奏朝廷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真州书院的重建得到了前左丞相蒯元哲的积极响应,蒯元哲本是真州人士,曾短暂地担任过左丞相一职,因反对毛相独揽大权,多次于朝廷上弹劾攻击,引起了毛相的极度不满,于是罗列数罪状,欲将蒯元哲逐出朝廷。蒯元哲眼看自己身单力薄,无力抗衡,干脆连夜请辞,告老还乡去了。自从回真州后,诸事不问,只做山野游人。马右丞上任之后,曾欲起用,也被他再三辞去,决心不再染指官场,这是非常聪明的做法。蒯元哲大器晚成,于临安太学读书多年方才一举的中,此后曾于福建、西江、广东等地担任官职,从西江青田小小的县令开始仕途生涯,后至福建转运使,广州安抚使等官职,政绩斐然,为侍御史葛邲、监察御史颜师鲁、礼部侍郎王蔺等荐于朝,历任大理寺卿、枢密院事兼参政知事,拜左丞相。由于长期于地方上任职,且尤喜与文人隐士交往,切磋学问,并曾出席当年两大名儒朱陆圣人论学的鹅湖之会,对各地的学问流派均有接触。回归真州之后,便以真州儒老自居。蒯元哲虽是湘湖人士,却于学问方面海纳百川,兼收并蓄,于诸多流派中自成格局,若非官场受挫,甘做山野游人,也是士林中宗派级的人物。因此,在蒯元哲的响应下,真州地区的士绅也是积极主动出钱出力,再加上此前陈渔向朝廷奏请减免的部分税收,很快便筹措了足够的资金,然而,重建真州书院,并非资金充裕便可顺利进行,陈渔想得太轻松了。
蒯元哲早有修建书院之意,但是他对修建书院却另有算盘。
陈渔一直想去拜访蒯元哲,地方官员新官上任,拜访地方名流、德高望重之人,本是惯例,何况蒯元哲非一般乡绅可比,乃曾位居宰辅,左右朝政之人,然而曾派人递送名帖,却被蒯元哲婉辞,陈渔也只好作罢。此次能够得到蒯元哲的大力支持,陈渔也颇感意外,于是再次让人送贴,邀请其择日一起上山实地考察,蒯元哲仍然是婉言拒绝,并说修建事宜随真州定夺。
陈渔带领真州相关人员再次到真州书院实地考察,胡人天亦在列,并特意邀请了恒阳郡主簿金石之一同前往。金石之年轻时曾就学于真州书院,师从朱圣人,是湘湖学派中较有影响力的人物。
大家于寒风萧瑟中再次登上岳麓山,心中未免又增添了几许的伤感与悲戚。朝廷说得也对,书院更多的是读书人的安身立命之所,兴衰荣辱亦是读书人自个儿的事情,自家儿不着紧的,还能指望朝廷挑大梁?人家顶多就是锦上添花。
陈渔暗想:如果书院建成,那就辞去一切的职务,与山间苍松,涧中清泉相伴,在书卷堆中享受余生。
站在几近废弃的真州书院面前,大家对于修建书院的意见又产生了分歧。
陈渔的想法是彻底重建,这样可以扩大书院的整体面积,同时也能够仿照临安太学的模式,按照全新的格局进行布局。既然房舍已经不能再用,干脆就趁机重建一个几可比肩临安太学的真州书院,打造成整个大宋江山最为完备和瞩目的书院。
观察判官鲍福来以及录事参军水扬清听了陈渔的想法之后颇为兴奋,如果能够按照陈渔的设想,建造一座全新的书院,这简直就是载入真州史册之盛事,作为参与者当然是莫大的荣幸。
金石之功坚决反对,丝毫不顾及真州通判的脸面,他的理由也很充足:《史记.商君列传》有云‘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治理国家如此,重新修建书院亦然,大刀阔斧地进行重新改造,纵是再豪华,那也不是曾经的真州书院,怎能向真州书院的先贤交代?
胡人天也是支持重建工作遵循旧制,一切都应按照书院曾经的布置格局进行修剪。
如果蒯元哲也一起前来的话,是否会支持自己的看法?陈渔不想过多地争辩,干脆带着大家一起继续上山,到永寿寺看望冯远宁。
天寒地冻的,陈渔没有叫人提前通报,直接就由小和尚带着大家一起进入冯远宁的房间,里面烧着炭火,大家一下子就暖和起来。
面对不期而至的客人,冯远宁颇为兴奋,他对重建书院的方案,采取了和稀泥的态度。在他看来,无论是仿旧制还是推倒重来,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何时动工?他已经迫不及待起来,甚至主动拿出了自己的全部身家积蓄,非得要交给陈渔。
众人连忙拒绝,修建书院再困难,总不能用老人家的养老钱。然而何时能动工?大家一时也答不上来。
身处古寺的冯远宁整日以书卷残灯度日,难得此刻有人探望,充满生气,于是兴之所至,拿出自己的《论孟要义》讲义,特意摘了《尽心上》之章节,饶有趣味地讲了起来。
众人肃然起立,就像书斋中的虔诚学子,恭恭敬敬地听敬敬地听着老师的教诲。
正是此刻,陈渔产生了拜入冯远宁门下的念头。
陈渔没有料到,重新修建真州书院的方案,给整个真州府掀起了不小的风浪,真州府的大部分官员都反对陈渔修建一座全新的书院。这让陈渔颇为意外,虽然说遵循旧制乃治国之纲要,纵是强如王介甫,亦难以在变革之路上开辟天地,最终落得个黯然收场。但是书院不过是一座建筑而已,与国之纲要无关,更与社稷民生之伦常无关,却偏偏跑出犯上变天之论调,让陈渔哭笑不得。
金石之回到恒阳后,仍然对陈渔关于书院的重建方案耿耿于怀,为了能够改变陈渔的想法,金石之连夜奔走,请来了真州书院的创办人大儒张代的后人张康,张代当年于岳麓山结庐讲学,甚是简陋,仅有草房子几间而已。后来随者甚众,当时的真州太守周福安极为推崇张代,于是亲自修建了一座较具规模的真州书院。张康也曾于真州书院讲学二十年之久,一生从未出仕,后因真州书院被毁,无奈负笈于福建、西江两地讲学,门徒甚众,如今因年事已高,归隐于乡里。
张康虽年近古稀,但也是急性子之人,他早已听闻真州府要重新修建真州书院,却一直没有人来拜访书院的创办人张家的后人,心中已经颇为不满,如今听说要将真州书院推倒重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立马叫家人备了轿子,要到真州来会一会陈渔。
在张康看来,真州书院可以扩建,屋舍不够可以就旁增加,但是不能无视原有的格局,这是不重视对传统的继承,不仅违背了儒家的守成思想,更是对真州书院先贤的不敬。孔夫子不是说过吗?三年不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既然是重建真州书院,那便是曾经的真州书院,否则,那就另择他处,想怎么建就怎么建,可不能打着真州书院的旗号,坏了祖宗的规矩!
张康半生游历讲学,不仅阅历丰富,且深谙与官员相处之道,自然未将初来乍到的陈渔放在心上,初次见面,便毫不客气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陈大人,真州书院的重修事宜,必须遵循旧有之格局,不得有丝毫改动。否则,就是对先贤的不敬,对真州书院的不敬,望大人三思。”
陈渔对张康对耿直并不介怀,首先表示了未能向其咨询的歉意,并耐着性子解释。
“真州书院创始至今已百余年,若按照旧有之格局,恐怕难以为今所用,不如趁修建之机,重新布局,增设房舍,扩大书院规模以便日后能容纳更多的学子?”
“乐阳楼建造至今,已近千年,然而虽经过多次重建,却一直都保持着原貌,今天的乐阳楼仍然是初次建造的模样,真州书院为何不能仿效?全新改造的书院还是真州书院吗?陈大人叫吾辈有何面目面对先贤?”
眼看张康越说越激动,陈渔也顾不上客套,一本正经地反驳。
“真州书院之为真州书院,非真州书院的屋舍建筑,一草一木,而是真州书院授业之体制,教导之精神,房舍草木皆可毁,唯有真州书院的文化与精神能够永久地流传下来。我们重新修建书院的初衷并非还原真州书院,而是期望真州书院的精神能够一直地延续下去。乐阳楼非书院所能比,书院若不能与时俱进,而拘泥于旧有之格局,不能适应现时之教育,恐怕假以时日,书院之文化与精神将难以传承,甚至不复存在啊!”
张康犹如醍醐灌顶,羞愧有加,连连称是。
陈渔知道仍有许多像张康那样持有反对太多的人,又不想再多费口舌,干脆叫人将真州书院的建造图纸张贴于州府衙门外,并派人另送一份图纸给蒯元哲,他相信只要看过图纸,大部分人是会认同真州书院的修建方案。陈渔仿照临安太学,除了保持原有的讲学和藏书二大功能之外,特别增设了祭祀堂。三大功能场所形成一条中轴线,增设斋堂和宿舍分立于两旁,再将半山处的泉水从东南边引渠而下,一来方便日益增多的师生饮用;二来山水相合,形成曲水流觞的情趣。另外,新建的真州书院将和永寿寺形成寺院相连的南北格局,将两个地方通联的山路拓宽,并在巨人石、积水潭两处修建亭台,借此修建真州书院之机,将岳麓山儒家与佛家捏合成一个整体,毕竟两者一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化圣地的建造和升华离不开儒家和佛家的融合交汇。
陈渔仍然记得此前为了逃离临安而虚构的梦境,山川深谷,白鹿出没,琅琅书声经久不绝,他日真州书院琅琅书声与永寿寺绵绵不绝之诵经声遥相呼应,此乃何等的盛况?朱圣人不是曾说‘莫问无穷山外事,此心聊与此山盟’?这才是研究学问,教授生徒的理想圣地。
书院非历史遗迹,应该与时俱进,受了教诲的张康,回到恒阳后直接到衙门见金石之。转述了陈渔的设想后,金石之也是茅塞顿开,不再固执己见,即刻修书一封,着差人送到真州府来,向陈渔表达歉意,并期盼书院能够早日动工,再造书院当年之盛况。
陈渔知道金石之是个耿直的读书人,深受传统守旧思想熏陶,身为恒阳主簿,能当面与顶头上司坚持己见,也是耿直的读书人本性。陈渔不承想,张贴于州府衙外的真州书院建造图纸,又引起新的争端起来。
宜阳县窦建卫、晁恒之两家因此前陈渔征收秋税时态度强硬,并让他们蒙受损失,因此一直怀恨于心。在陈渔将重新修建真州书院的方案公布于真州府衙的时候,窦晁两家喜出望外,认为此乃报复陈渔的良机,鼓动宜阳地区的地主到州府陈诉陈渔怠政,他们的理据是身为真州通判,主政真州却任由真州府学荒废,导致真州学子被迫或远赴他乡求学,或返回乡里,终日无所事事,学业停滞,整个真州风气日渐败坏,百姓混沌而无启蒙教化,蛮横四起而无纲纪伦常,此乃为政之失。除了鼓动部分人到真州府吵闹之外,窦晁两家更是叫在临安为官的族人向朝廷弹劾陈渔。
身为朝廷命官,真州府学都办不下去了,却又大兴土木修建书院,这似乎是有违常理,但是府学在白万年离任前就已经停办,那时候陈渔还是朝廷官员,官学的停办和他没有任何干系。
弹劾陈渔的奏章在朝廷引起了官学与私学的争论。于朝廷而言,许多时候并非在于弹劾内容的真实与否,而在于弹劾对象或事件所引出的利害关系。
官学的日渐荒废引起了许多朝中正直人士的忧虑。自开朝以来人才纷涌,社会教化有序,全赖官学之功,如今地方官学停办越发的普遍,自然引起了社会的恐慌。因此弹劾陈渔的奏章正好成了他们面谏圣上的契机,至于书院的兴废与否,他们并不关心,自然更不会为此和袒护陈渔。
临安的君臣又开始了一轮激烈的争辩吵闹,上下交征一向是大宋朝廷的风气,鸡毛蒜皮之事,却以冠冕堂皇之理争吵不休。幸在陈渔曾将修建书院事宜上报朝廷,并获得朝廷的恩赐,并无营私之嫌。圣上却也不能公然袒护陈渔,跟朝廷群臣对着干,毕竟犯不着,于是此前赏赐的千两白银便泡了汤,并许诺将重振地方官学,继续给读书人一条出路。
所谓的重振地方官学,不过是空头支票,本来要赏赐的千两白银,那可是真金白银,实在的泡了汤。一千两白银,对于重建书院,可是一笔不小的资金,就这样说没了就没了,陈渔气得无处宣泄,愁得两鬓白发生。
岳父程涛自老朋友叶之章告老还乡之后,强撑着老骨头又和马右丞缠斗了好几年。眼看马右丞随着年纪渐长,逐渐失势的时候,本以为终于等来了重整朝纲的大好时机,却发现马右丞并非纪纲败坏的罪魁祸首,一个马右丞的离去,将又涌现出新的马右丞,那个年轻气盛想要中兴大宋的圣上,在从马右丞手中夺回临安大权之后,早已丧失了当年的宏图大志,在声色犬马的后宫生活中透支着孱弱的精力,并期望在古老的圣经中长生不老,临安仍然是“君不君,臣不臣”的混乱局面。程涛的心气锐减,也逐渐地读懂了女婿逃离临安的苦衷。
临安并不差地方官学的那点钱,钱不够用,多印发点交子,或者增加点名目征收赋税便是,关键是祖上的皇恩浩荡已经形成了尾大不掉的困局。自开朝以来,科举取士打破门阀制度,人人皆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每年取士五六百人,确实是皇恩浩荡。然而自南渡之后,江山只剩下半壁,纵是如今缩减至每年取士三四百人,都无法安置!高中之人都在排队等候差补,那么急着恢复官学干嘛?排队等做官的人太多,卖官鬻爵日渐严重,这也是朝纲不振的原因,官学停办也是为着赵家的天下着想,此等小心思,如何说与外人听呢?
皇帝也不好做!
临安派遣御史中丞莫安泽担任荆湖巡按使。莫安泽是马右丞的人,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时刻到荆湖巡查来了,这是连瞎子都看得清的问题,莫安泽就是奔着真州通判陈渔来的。征收赋税,兴修水利,哪项不是顺利完成?如今却借这个无关痛痒的书院,把自己当成一个问题官员来查视了。接二连三的冲击,让陈渔也产生了不小的心结,说到底,书院的创办本来就是读书人的事,自唐以来,方才逐渐兴起,整个大宋诸多书院,莫不是由私人讲学修建茅舍,而后逐渐地扩大规模,才有了书院的初制。西江如是,应天府亦如是。如果说刚来真州,亲临真州书院之后,被当时的衰败景象所触动,心底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从而产生了重新修建书院的念头的话,那么此刻产生的强烈愿望便与责任无关,而是关乎自己的后半生,于山清水秀之地,把盏弄茶,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本是临安罕有,纵然是虚度余生,做个樵夫渔人,也是值得庆贺的乐事。既然无意仕途,总得早点了结,冯远宁有个永寿寺守着,自己总不能也挤进去,弄个居士虚度余生吧?
陈渔逐渐明白当时逃离临安,天地辽阔,偏偏于真州处落脚,冥冥中便已注定,真州书院便是自己的归宿。当年为君谋略,尽心尽力做一份臣子的责任,侍君则,讲《春秋》,本不图宦达于世,偏偏圣恩日隆,在权臣倾轧中成为棋子。如今身处真州,仍难脱离身上官服的束缚,亦没有摆脱受人攻击的窘迫,真州与临安又有何异?不如于学问处做点文章,这才是真正的不枉此生。
读书人不好好读书,偏偏要往名利场中钻,那么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自然是不足为怪了。
岳父的信中还提到:就连步自己后尘的叶之章,也已经在福建老家给自己修建了座书院,过起了逍遥自在的日子,这才是真正的功成名就,福荫乡里。
这样看来,人家叶之章才是洞察世情之人,于漩涡处却能游刃自如,不为黑洞吞噬。不仅能够早早地备置好家业,亦能君臣相交甚善,告老还乡尚能获得丰厚赏赐,囊中充实,修建书院也是自己的事,哪如自己般狼狈?灰溜溜地逃离临安不说,两鬓白发生,归来仍茫然!
与其在风雨飘摇的政局中举步维艰,何不于观涛听林处著书讲学?陈渔去意已决,待真州书院建成,便正式向临安提出辞呈。
陈渔寻了个闲暇时候,独自一人上山到永寿寺拜访冯远宁。这是陈渔来真州后第三次拜访冯远宁。深冬下的岳麓山,掩盖在茫茫的白雪之中,参差的林木挂着串串的冰珠,蜿蜒的山路已被白雪铺盖,若非两旁的树枝指引,几近迷路,山上仿佛成了被隔绝的世界,寒风更甚,犹如冰窖。
踏雪拜师正合此中心意。
抖去一身冰雪,进入点着暖炉的房间,陈渔的双手才逐渐地变得利索起来。冯远宁对陈渔的独自来访颇感意外,同时也难以掩盖心头的喜悦,天寒欲雪正相逢,风雨江湖杯酒中。此种情怀,唯有相知的人才懂。
老酒暖身,彼此已经无需太多的寒暄,陈渔却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冒失了,投入冯远宁的门下并非小事,总得需要个德高望重的人作为中间人,最合适的人莫过于蒯元哲,还得需要基本的仪式,这是对师父的尊重。如今只身前来,确实有悖常理,毕竟这与陆一方拜师不一样,人家是学子求师,为学问为仕途,可以无常师,以学问为贵。自己拜的却是门户,哪能敷衍了事?
欲言又止。
冯远宁却早已猜透了陈渔的心思,身居朝廷要职,却在而立之年能够主动逃离临安的人少之又少,更多的人都是迷失于朝廷权斗之中,最终落得云里雾里了不知东西,当年寒窗苦读的经史子集,早已在明暗争斗中荡然无存。纵然是自己,当年若不是受人陷害,被迫远离临安,恐怕也未曾重新拾起学问,专心道学,求义理,终于越走越阔达,重新做了另一回人。能够主动走出临安,终究是跨过了功利界的人。并且陈渔多次亲临永寿寺,却似乎并无意结佛缘,毕竟本朝比前朝更重佛,上自圣上,下至百官,哪个不是上庙堂拜个禅师,做个居士?若是陈渔也结了佛缘,终究是做不成大学问的,更不要说是光耀门户了。既然于雨雪天气独自登山拜访,心中也是不甘情境,应是想着做一番学问的。
冯远宁并不介怀有无礼节,需要何种仪式,传承授受,讲究的是心意相通,颇为语重心长,一字一顿地说:“我浮沉半生,也是离开了临安,方才真正懂得圣贤之道,读书人本就应该往学问深处走,经世治国是一途,著书授业亦是一途,虽无高下对错,却是因人而异。我们从临安而来,却又于此相聚,是难得的缘分。”
陈渔安静地听着,此刻竟心静如水,没有了丝毫的波澜。
“晚生生性愚钝,资质浅薄,却又蒙圣上恩宠,整日诚惶诚恐,终觉自己非栋梁之才,周任有云‘陈力就列,不能者止’,适时隐退,以免贻误国是,也是不得已为之。”
“临安本就是是非之地,若不想成为是非人,主动引退乃上策,非清醒之人能为,陈大人此举,就比仍困在漩涡中不自拔的人高明得多。我当年若不是蒙受冤屈,尚不自知,还不是朝臣倾轧的棋子?即在局中,人人皆是棋子,唯有局外方是自由天地。”
冯远宁悠悠地喝了口茶,又缓缓地说道:“世间万物皆在乾坤中,你我蹇迫,乃不得法而已。开宋以来,祖宗崇尚‘以文治国’,本是好事,偏偏读书人气量狭小,容易陷于内斗中乐此不疲,一旦国家面临战祸,读书人又无定国安邦之策,这就是大宋积弱的根源!自从入住永寿寺也有七八个年头,我这里与禅院可谓一墙之隔,走出去便是佛道,是冷清。可我这心总走不出去,它仍然是热闹的,外间是香火,我心里头住的却是墨香。”
陈渔肃然起敬。
“白向文空怀治国之才,面对弊政屡有建言,本是开盛世之良臣,奈何君臣不容,不得已自请而去,离开了朝廷,到了乡间地头,没有了束缚,是能够好好地做番学问的,偏偏信了佛,以为寻着了清净之地,又得了个居士名号,得意!却亏了,什么也得不到。”
陈渔是清楚的,白向文乃前朝宰辅,后于木子巷北的明庆寺结了佛缘,自号明山居士,诗歌辞赋皆蕴涵浓厚的禅意,自己也曾好生羡慕,认为这未尝不是个好归宿。如今经冯远宁点醒,竟有醍醐灌顶之意。
冯远宁继续说:“世风如此,整个大宋上下哪个不是沾点禅意的?这本来就是士人的好沽之名,偏有些人进去了便出不来。不承想于人生而言,却是吃了个大亏,佛度众生,吾等亦众生,向佛处寻不过是自在的慰藉而已。让朝纲不振,江山动荡的是人,不是佛,唯有圣贤之学才能真正地厚泽黎民。”
“师傅所说极是,士人向着佛道里走,不过是企图让佛将自己包裹了起来,免遭伤害罢了,晚生佛缘浅薄,也不打算躲在佛道里,虚度余生,望师傅指点。”
“孔孟之学更多的是注重于安邦定国,治国修身之道,而周敦颐先生在传承儒学之上,又有别于孔孟之学,不仅治国修身,更是济世救民,没有伦理纲常,哪有国泰民安?孔孟看不到今天的境况,太遥远了,算是千年之学。但周程看得到,这就是学问来自乡村,可作百年之用。程公用毕生来传授,也是将《太极图说》《通书》吸引些门生而已,如今始得朝廷垂青,当成与孔孟之学并齐的新学。奈何我年事已高,已经无法担负起发扬光大之重任,本来也曾寄希冀于白万年,然而他却不是一心往学问处走的人,一旦获得了高升的机会,便屁颠屁颠地走马上任去了,我一直在等着那个能够将周程之学光大的人啊!”
话已至此,算是挑明,陈渔连忙行跪拜之礼。
冯远宁是被谪贬这根闷棍子打醒的人。
冯远宁出身官宦世家,从太学直接进入朝廷为官,大半生的仕途皆颇为顺畅,从未曾外调到地方上任职,直到升迁至国子监祭酒,成为位高权重的宰辅。本以为能够功成身退,却在最为得意的时候遭受当头闷棍,竟无端受人陷害,不仅被逐出临安,险些命丧异地他乡。谪居于真州的冯远宁,恍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回头看时,方才觉悟几乎是一文不值。天天屁颠屁颠地上朝,要么整天为皇帝的家事吵得不可开交,要么便是为朝中的纷争和稀泥,结果给自己和了一脸的稀泥。所以他特别的羡慕陈渔,暗叹自己当年若是要陈渔这般的勇气,早就逃离了临安,而免去遭受如此的奇耻大辱。
冯远宁担任国子监祭酒的时候,也是极力推崇对太学生诗文的革新,不遗余力地打击太学中浮靡的文风,以及生涩难懂的太学体,倡导文道要相合结合起来。待到得真州来,谪居于永寿寺,却深切地体悟自己颇为得意的诗文创作心得,也不过是供士子文人参考借鉴而已,于天下百姓却是毫无用处的。同时也让冯远宁获得了更多的时间,拿起了书本,向先贤圣哲处寻真正的学问之道。
真州地处荆湖西路,偏安一隅,也曾是文风鼎盛之地,当年“五步一庠,十步一塾”的向学盛况,甚至连永寿寺的僧人都津津乐道。冯远宁虽然常年居于麓山之上,但是总能够从经常下山的僧人口中获得山下百姓的情况。白万年自拜在冯远宁门下,在还没有离任的时候,也是经常上山从冯远宁问学,并不时就真州任上的问题向冯远宁讨教,所以,冯远宁虽是长居山上,却也知晓天下,始终心系百姓民生。
初谪真州的冯远宁是带着负气的成分,堂堂国子监祭酒哪能就此一蹶不振,让后人耻笑?既然朝廷不容,那便于天下处扬名立万,也算是对当朝天子的一种态度,总比窝囊的老去要强。再说,当年冯远宁初入官场时,临安的大庆殿也是讲究门户派系的,于是稀里糊涂地便加入了学派,朱圣人受召回临安,也曾有过一面之晤。后来官运亨通,竟至国子监祭酒,所谓的派系呀、门户呀,自然就没有提及了。
但是江湖上的人,并没有将谪贬在真州的冯远宁遗忘,那些曾与朝中有过门户之争,特别又曾受到冯远宁弹劾而远离临安的人,便落井下石般的对冯远宁展开了攻击。
冯远宁想躲都躲不了。
放眼整个大宋,朝廷中的党争从来不限于政治,其中学术的争端也是充满着火药味,甚至将政治和学术混为一谈,趁机倾轧打击异己,表面上讲究的是门户道统之见,认为只有自己的学说才是谠言正论,除己之外的便是异端邪说,希望天下只此一家,实际上仍然是政治利益的争端。
被逐出朝廷的冯远宁失去了国子监这一阵地,身处偏远之地,蜗居于永寿寺中,却也因祸得福,于佛家处参悟了儒家无法解决许多难题。并且坚决放弃重返朝廷的念头,静下心来将开宋以来的各家学说都通读了一遍,越读越觉得荒唐至极。大部分的学说未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已,甚至存在不少的假道学。这些人哗众取宠,却是毫无益处,无论是在朝廷之上,还是处于江湖之中,都是祸害。特别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假道学者,著书立说皆是荒唐言论,偏偏不遗余力地到处宣扬讲学,以收揽门徒扩大影响,不仅充满强烈的功利性,且也有着很强的攻击性,唯有道学,让人越读越有兴味,总能够在迷惘之时,获得顿悟的畅快。
冯远宁出于对白万年冒死保护自己的感恩,当时也是欣然接受白万年拜师的请求,却也清楚白万年拜入自己门下,和当年自己加入所谓的学派一样,更多的是考虑个人的仕途,而非专注于重整道学之人。因此,当白万年获得升迁的机会,竟不辞而别的时候,冯远宁也没有过多的懊恼,他当时就有了将传承道学的重任交付给陈渔的打算。
陈渔一直对冯远宁颇为敬重,虽说在临安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参与任何的党争,也没有加入任何的学派,但是他对冯远宁担任国子监祭酒时对太学学生的影响,还是充满着敬佩之情,他乡遇故知,同是沦落人,此番拜师,也算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寒冬腊月,衙门也没有什么事,陈渔便往永寿寺跑。冯远宁总是神机妙算,客未至,茶香已飘出永寿寺门外。冯远宁泡的是僧人采摘自麓山上的毛尖,一年只采暖春一季。此茶香醇持久,汤色明亮通透,回甘绵长,陈渔本来就是好茶之人,又正是严寒之际,一口暖茶更胜万种琼浆。
师徒两人就着暖炉与热茶,讨论得最多的便是《太极图说》与《论语》。冯远宁另有目的,总要从书本转到学术争端中来。
“学问之道在于寻根究底,譬如看树,有人看的是枝干,以枝干为用;有的人看的是繁叶,以繁叶为赏;而我们却要挖开泥土,探察其根基,方能穷根溯源,找到强枝干与壮繁叶的原理。种树如是,做人也如是,做学问更是如是。”
“人欲不去,天理难存,这似乎有点玄乎。”
“天下玄乎的东西多了去,虽然春秋时代也有百家争鸣的盛况,但都是有‘修身立己’的共同目标。如今的学问呢,却以‘制约他人’为要。为何‘人欲’不去,‘天理’便难存?什么是人欲?又何谓天理?自己寒窗苦读考取功名算不算是人欲?人家升官仕途顺畅便是无天理?如今的学说荒谬得很,看似有理,实则离道远矣,不仅哗众取宠,更是祸害众生。天下动荡,咱们有责,要担当得起。”
窗外,雪后初霁,峨眉画黛的初春景象,已经显露出些许的生机,积于枝头的皑皑白雪,成了麓山上靓丽的点缀。
冯远宁悠悠地凝神远望,继续说道:“咱们读书人研读经书要有敬谨之心,现在的读书人动不动就给经书注解,胡乱揣测,以此成就一家之言,这就是对经书的不敬。孟子说‘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却有人在‘言行’上大做文章,而忽略了孟子关于‘义’的精髓,你说这是何等的糊涂?如此学说竟堂而皇之地公诸于世,这不是贻害世人吗?”
弟子在临安的时候,多有朝官赠书,对孟子言论,也是有极其荒谬的注解的,不过是一笑而过,未曾细想,若是初读经书之人,怕是贻害匪浅。其实,孔子对于‘义’的阐释,也说过类似的话‘君子之于天下也,无识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孔孟对‘义’的阐释都是基本相同的,我们立身行事,不必拘泥于时,关键是符合‘义’,要讲中庸之道。所以说,我们研读经书,不拘泥于古,同时也不能强加附会,朱子对于‘义’的阐释再透彻明白不过了,你回头再好好读读《四书章句集注》,定能再有收获。”
茶过三巡,师徒静默了一会,话题又转到书院上来。
“真州书院非恢复不可,这是咱们的道学阵地,冀望你能以真州书院为依据,继而将濂洛之学发扬光大,这是为师最大的愿望。”
“天下书院林立,真州书院不过其中之一,弟子也有将真州书院建造成大宋最有影响力书院的愿望,唯恐力不从心。”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著书不易,立说更难,现任国子监祭酒魏同翁外任十几年,每到一处,皆建造书院,那是为了传播濂洛之学。我们一直都有书信来往,探讨道学。如今重新入朝为官,却再无音讯,怕是已将传播道学忘得一干二净。”
“人各有志吧,总有想逃出来的人,便也有总想着钻进去的人,师傅倒也不必介怀。”
“我倒是没有放在心上,白万年不辞而别,我不过是多喝了一壶闷茶,也就云消雨霁了。如今大都喜欢借书院传播学说,将书院当成是自家天地,反正也没有人管得着,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也有人为了张扬名气,偏要找我这个老头论道,我也是懒得回应,我已经老了,但意犹未尽,书院建成,我是要讲学的。”
陈渔却正愁着重建的资金。
知秋还是杳无消息,连派遣出去的府吏也没有回个音信,陈渔心急如焚。
夫人的来信始终没有详细谈及知秋的南下,陈渔多次执笔欲言又止,纵然问了,夫人又会说出真相吗?况且,假如知秋有个意外,纵使清楚知秋南下的原委又如何?依据大宋律令,知秋的命贱如蝼蚁,是生是死有谁会在乎?
寒夜漫长,本是老酒暖被窝的美好时光,陈渔却难以入眠,拿起《谷梁传》,翻开书页,定睛细看,字字皆是“秋”字,哪里看得进去?披衣出院,但见寒月高悬,一片霜白,不觉又想起了临安时于书房讨论霜与月的事来。陈渔还记得知秋当时翻看的,便是上官婉儿因思念夫君而写的《彩书怨》:“叶下洞庭切,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此刻的知秋是否也在对月怀远?如果真是,她肯定也想起这首诗,此刻两人的际遇,活脱脱的就是生活中的《彩书怨》!真是傻丫头,纵使南下寻着了,又能怎么办呢?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大宋江山从来没有让一个丫鬟主宰自己的命运,就连自己身为堂堂的真州通判,也无法妥善安置她啊!
胡人天来访,就真州书院的修建事宜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真州书院创办于仁宗朝,距今不过二百多年,尚不算是古迹,但是也代表了真州士人的情怀。因此,重建书院能否折中来办?在下认为所有用料必须是仁宗朝时期的原材料,可着人到民间寻访,此事估计不难,并且原有书院材料能用则用,纵然是断砖碎瓦,也可以着工匠拼凑起来继续使用,梁木可以仿着做旧,让新书院依然具有浓郁的旧味道,这样的话,既是创新,又是传承。同时也可以兼顾真州士人的感情,望大人慎重考虑。”
正如胡人天所言,重建书院完全可以折中来办,只要能够沿用初建时期的材料,那也算是传承,反正年代也不算久远,只不过是需要多耗费些时日罢了。
“胡大人的建议挺有道理,这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只是此事说容易也不容易,仁宗朝时期的材料,收集起来亦非易事,书院现存的用料也不多,能否再用尚且未知。”
“大人您放心,胡某在真州多年,真州的建筑了如指掌,仁宗朝大兴教育,举国上下均掀起创办学校和私塾的热潮,仅真州便有近百所私塾,遍布于各地村落,且这些私塾绝大部分都是仿真州书院建造,均出自同门工匠之手。如今官学早已衰败不堪,私塾十室九空,皆似真州书院般只剩下断墙残壁,只需着人收集而来,别说一个真州书院,就是再多修建几个真州书院也是不在话下的。再说了,真州地区的工匠,当年建造真州书院的传人,哪个我不认识?陈大人只要一声令下,保证帮你操办得妥妥当当的。”
陈渔听了很高兴,胡人天绝非虚浮之人,办事能力远胜临安大庆殿的一帮勾心斗角的家伙,若不是过于痴情,早就获得了升迁,在此内外交困的时刻,还真需要能够提供帮助的人。
“有胡大人的竭力相助,真州书院的复兴指日可待。只是,若能够寻得合适的工匠,材料务必用新的,尽量少用旧材料,毕竟,书院乃千秋万代之功,丝毫马虎不得。”
两人相谈甚欢,正待胡人天领命而去,塾料胡人天又提出了个让陈渔瞠目结舌的请求。
“陈大人,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在下一直钦慕陆家小姐陆青,为此不惜与结发妻脱离关系,这是整个真州人民都可以见证的事实。怎奈苦无良媒,大好姻缘一直无法如愿,万幸的是陈大人自临安来,陈大人曾任圣上侍讲,德高望重,且是陆一方的师父,于陆家有恩,简直是做媒的不二人选,望陈大人能够玉成。”
陈渔没有料到胡人天如此不客气,堂而皇之地请求顶头上司做媒人来了,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孟子曾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胡人天请求自己为其做媒,也是将自己看成是父母般重要的人,这对于仅有几面之缘的两人来说,确实有点尴尬。
胡人天便是这般性子,当初带着陆一方到真州府衙来拜师,也是没有提前知会自己,也许在他眼中,认为合理的事情便是合理,再自然不过了。
陈渔不便作答,只好问道:“不知道陆小姐的意思如何?”
“陈大人你放心,我们彼此倾慕多年,陆小姐曾遭遇不幸婚姻,因此再嫁事宜异常慎重,这也是事关名节,我是理解的。至于在下,是丝毫不介意陆小姐的过去,尤为欣赏她如《诗经》中《氓》里面的女子般刚烈,若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是何等的荣耀?所以我们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良媒,大人只管往陆家走一趟,此事便可成。”
陈渔又是诧异:未曾想到自己担任“中书舍人兼侍讲”多年,侍君侧却于君于国无丝毫之功,唯一用途便是做媒之用,惭愧不已,只好推脱:“陈某从未做媒,不敢仓促承诺,唯恐坏了胡兄的大好姻缘,容我些许时日可好?”
胡人天并未露出失望之情,或许在他看来,容些许时日,此事便成了。
陈渔没有想到,刚刚头疼修建书院的事情,无端地又添了件烦心的事,自己初来真州,对陆小姐也仅有一面之缘,这个媒人是做不得的,唯有采用拖字诀了。
陈渔这一拖,便把做媒的事情给忘记了,直到收到陆青写来的信。陆青在信中感谢了陈渔对陆家的帮助,让陆一方到临安太学读书,于陆家而言是大事,至少是陆家子弟向科场迈进的一大步。临安太学是有志于科场的读书人的向往之所,然而苛严的选拔条件令许多读书人望而却步,若非陈渔举荐,陆一方哪有资格获得大学就读的资格?能够进入太学的人,基本上仕途有望。信末陆青还提到野田书院的课程教学,希望陈渔能够提出修正意见,并随信附上书院的日常课程表。
果然是个不拘理的女子,格局不凡,同时也可以看出陆青对自己的印象并不差。
既然随信附有问题,陈渔便不得不回信。在仔细看过野田书院的课程教学安排之后,陈渔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或许由于野田书院的学生年龄参差不齐,各个学龄段的人都有,且人数较少,所以并没有分年龄段教学,都是统一安排。另外每天的学业安排也有欠妥之处,每天分三个时段,早上诵读经书,午后作文,晚上释疑义。早上的记忆力最好,诵读经书再合适不过,但是早上功课的疑问要待到晚上才得到解答,于学童而言,早抛诸脑后了,怎会留待晚上,且晚上正是才思纷涌的时刻,作文为最佳。
陈渔即日回信,却不谈说媒事宜,只针对陆青关于野田疏远的日常课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务必分年龄段教学,因材施教,可分成三个年龄段:八岁至十五岁,诵读儒家经典的正文,先读《论语》,次读《大学》,然后是《孟子》和《中庸》,读完此“四书”后再读“五经”。十五岁至二十岁,可涉猎《通鉴》《韩文》《楚辞》等课程,并抄写读本经,学习做科举文章。每日的课程安排亦需重新调整,早上记忆力最好,应该诵读经书,午后师生共聚一堂释疑义,晚上作文或帖字。针对野田书院学子的精神面貌,陈渔还特意提出可延请武师,每天安排一定的时间教授《五禽戏》等健身操,若无精神气,哪来知书礼?
书院重建在即,陈渔也不敢怠慢,开始大量地查阅历代书院的创办模式,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到书院中来,反正府衙也没有重要的事情,整个真州一片祥和。
陆青的来信给陈渔提了个醒,真州书院的修建已经正式动工,然而还有许多的事情却没有开始行动,诸如延请名师,书院的招生与教学安排等工作都必须开始筹划,以免届时仓促草率,延误了书院的开学。其中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延请名师。
烦心的事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