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帮海的头像

张帮海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7/20
分享
《塾道难》连载

第一十六章 再建书院

永寿寺的主持,依然是用上好的白茶款待,禅房清幽,殿堂诵经之声如缕缕清香,一切皆熟悉如初。但缺少了恩师冯远宁的永寿寺,倍感冷清。山顶云卷云舒,山中叶落叶生,诵经堂春去秋来,始终如一。自然万物在变化中保留着曾经的模样,又在不变中生出新鲜的意味。冯远宁说,学问从田地中来。陈渔慢慢地参悟了大概,解读经史需以经史为根基,这是不变,可惜许多人却非得要在经史中寻得变化,弄点新意出来,却不懂得所有的“新”都生发在“旧”中。何谓道,自然万物即是道。所以说,生老病死,兴衰荣辱,朝代更迭,也是道!

主持特意安排陈渔在冯远宁的禅房下榻,房间内的布局,一如当年模样,一桌一椅一几案,无杂物,无尘染。刚刚进入房间,冯远宁恍若端坐榻下,正微笑着招呼陈渔。

陈渔坐在冯远宁曾经坐过的位置,闭目冥想,时光就像巨石潭绕书院潺潺流动的泉水,从山间到山脚,由梦里到心头!却始终脱离不了愧疚。当年负气,放弃如日中天的仕途,远走真州,如今倾半生之力、变卖家产,竭力于书院,是遂了自己的心愿,也伤了亲人的心,要真说人生如梦,陈渔倒真想这便是梦一场,但何时梦醒?梦醒之后又该何去何从?哪怕是重回梦中,再来百次,自己也是如此选择啊,世上哪有容易走的路?越是难走,越要往里头钻,只要钻进去了,断没有退出来的道理。

陈渔很清楚,既然是铁了心地往前走,那就要走出一条全无古人的路来。书院的再建不仅仅在于书院,再大的书院,又能容纳多少的学子?真州学子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座书院,真州人民需要的亦不仅仅是一座书院,而是高悬于真州的明灯,如星星,如月亮,能够祛除黑暗与灾痛!再说了,大宋江山前途未卜,朝代更迭之时,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兴亡总有定数,越是危难之际,读书识字越是重要,这是大宋的根,丢失不得,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懂?

陈渔起草再建方案,首先改变的是招生的方式,不再以择优录取为唯一标准,而是拟采取地区配额制,真州下属各县按人口分配名额,再有各县择优录取,这样便保证了各县的人才均能获得书院的名额。书院便能够利用各地的生源,在假期回归所在地,到各村落,私塾,或者祠堂,进行讲学和授课活动,这是书院往后的核心教学内容,让书院的学子,承担各地的教学和讲学的任务,而不再以科场的考试为教学核心内容,书院将要承担更加重要的使命。

白文书听说陈渔已经返回永寿寺,第一个上的山来,见到陈渔,甚是激动,一时间口不能语。他本以为陈渔再也不回来,自己将在书院的残檐断壁中终老,没有想到,这个将他带出黎陵,重新给予他教书育人机会的长者,又回来了。

沏茶。

陈渔也是颇为激动,两年多没有见面,羸弱的白文书更加瘦削,年纪轻轻便两鬓白发。彼此寒暄了几句,陈渔便和白文书畅谈书院未来的教学计划。

一谈到书院,白文书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对陈渔的方案甚是赞同:如今整个真州不仅仅是官学荒废,就连许多的私塾、学堂都办不下去,孩子们没书读,再这样下去,恐怕整个真州都要退回野蛮时期,没有教化,想想都后怕……

陈渔说:这就是书院非再建不可的原因,临安对学校教育无暇顾及,真州府又人心涣散,百姓更是力不从心,唯有借助书院,让书院的学子,承担地方教育的绵薄之力,是无奈之举。我已经给蒯东去信,待他上山来,我们就搬过去书院那边住下来,亲自监督再建工程,我一刻也等不及了。

白文书谈到这两年的抄书心得,也很高兴地分享:“往后书院的教学,还要加上一项抄书,抄书对于学子来说,具有莫大的妙处。”

陈渔倒不以为意,说道:“抄书而已,也就是练练字罢了,还能有啥妙处呢?”

白文书故意卖关子:“学问正巧从抄书中来呢。”

陈渔笑了:看来你打算另立门派,是否就叫‘抄书派’?人家说学问从‘心’来,只要心正就能成,大家都不用读书,就像僧人一样打坐,也有人说学问从实践中来,到外间田地里去,学问就来了,你的‘抄书派’是不是不必老师,也不必读书,只要抄书即可?

“打坐能得学问,僧人都是大学问家;田间里头最多的就是农夫,照这样说,还用什么道德教化?读书人嘛,当然得读书,这是首要的任务,至于抄书,也是获得学问的途径,这个就要真正抄过书的人,才能领略其中的妙处。”

“读书人,哪个没有抄过书?你不用卖关子了,且说来听听罢了。”

“读书是佛里看佛,道中窥道;抄书则是佛外看佛,道外窥道。越是学问之道,越容易钻入‘当局者迷’的圈套,读书人在读书的时候,是有选择的,所以算是当局者,抄书者在抄书的时候,对于不加挑选的来说,他是旁观者,所以能够更清楚理性地接受书中的内容。真正做到‘集百家之言’,陈先生觉得这算不算是妙处?”

一语惊醒梦中人,陈渔恍然大悟:我们读孔孟之书,自然是“佛里看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且所有的言语都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如果抄写《道德经》《庄子》呢?我们仅仅是抄写者,而不是阅读者,那自然便能够做到“道外窥道”,目的不同,获得的感悟自然便不同,借助抄写之功而集百家之言,当然是另一重境界了。

未来的书院,又多了一项教学内容,既要博览群书,也要广抄群书!

不知不觉,日已偏西,陈渔挽留道:“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回书院了,搬到寺里来,我们也可以利用空闲时间,好好商谈书院的筹建事宜。”

能够跟随陈渔身边,白文书当然乐意,马上便答应了下来:“那我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就搬过来。”

“不用等明天再搬,我现在就安排几个僧人随你下山,将行李搬上来,今晚咱们就可以秉烛畅谈了。”陈渔说完,也不等白文书搭话,转身就到门外去,叫了两位僧人随白文书下山搬运行李。

恭敬不如从命,白文书也不推辞,起身便下山去了。

白文书搬上山来不到十日的时间,蒯东也不请自来,欣然上山。陈渔正愁着如何请回蒯东,未曾想还没有发出信函,人家便上山来了。书院要重振当年的辉煌,蒯东是最不可或缺的人,只要蒯东在,陈渔的心便踏实很多。

蒯东说:“我知道陈先生一定会回来!您才是真正心系书院的人,您若不回来,真州书院再无重振之日。”

陈渔自嘲道:“我已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唯有书院方有落脚之地,你倒不同,家境殷实,大有可为之人,却跟着我这个无家可归之人跑到山上来,此等情意更是难能可贵!”

白文书抢着打断道:“两位先生先不要急着互捧,书院还没有开始动工呢!资金从哪里来?如何找能工巧匠?咱们还是得尽快商量敲定,早日动工是好!”

陈渔安慰道:“再建的资金已经筹备,大家不用担心,至于往后的生计,先将书院修建起来再说。”

“我手头上也还有一些资金,可以买些田地,如果生源不多的话,应该能够勉强维持。”蒯东接着又说:“咱们不指望真州府,地方乡绅估计也指望不上,自从书院被火烧了之后,各地的教学不仅停步不前,甚至越发的倒退。整个真州府的学子都觉得读书无望,考举无门,大部分的普通人家也不指望子女能够继续苦读考取功名,毕竟整个真州府的最高学府都只剩下断垣残壁,又能去哪里继续求学呢?只剩下一些麻雀般的学堂,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罢了。”

“曾在书院求学的孩子们呢?”

“各奔东西!据我所知,仍然继续求学苦读的人,寥寥无几,且几乎都远赴西江。其他的人返乡之后,要么是在家务农,要么是到市集做点小买卖。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也有部分返乡之后,果真成了赤脚医生,也算是不负书院初衷。”看来蒯东确实是对书院念念不忘,对书院学子的去向了如指掌。

白文书说:“自从你们离开书院后,还有一个外地的学生,仍天天跑到山上来,愣愣地坐在断墙上,先是拿着书本读书,然后是哭,累了就趴在断墙边睡,醒来又继续读书,接着哭…… 这孩子天天都来,我天天都在旁边守着他,无论如何安慰,他总是很认真地听,不停地点头,待我讲完了,他又开始读书,接着哭……”

白文书难受得讲不下去。

“后来呢?”

“后来他没带书上来,有时捧着砖头,有时拿着两根小木棍,就像正对着打开的书本那样,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读,然后又是哽咽着哭泣,蓬头垢面,瘦得不成人形……”

“疯了?”

“疯了!”

“他现在在哪里?”

“死了。我把他埋在书院后面的松树下,这样他就可以天天守着书院,想读书就读书,想睡觉就睡觉,想哭,就大声地哭出来。”

三人一阵沉默,再也说不上话来。

处暑,山上早晚已有寒意。

动土的日子已经敲定,就在白露日。陈渔记得当年第一次离开临安,正值白露,这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尽管方丈一再挽留,陈渔还是决意动工之日便搬到书院去,跟匠人一起同吃住,他要亲眼看着书院一砖一瓦地建造起来。书院对于他来说,是最后的心血。陈渔也很清楚,他比师傅冯远宁幸运多了,冯远宁虽然博学深研,最终却仍落得个老无所终的地步,自己至少还有书院,他日终老书院,也算是比较满意的归宿。

真州府对再建书院再也没有异议,这一点倒出乎大家的意料。待到陆一方上山来,才知道真州府已经人心离散,金石之气急之下一病不起,哪里顾得了书院的事情呢?

陈渔也是纳闷,自己离开真州府不过是月余而已,怎么会闹出如此变故?

陆一方说:“鞑靼真的要来了!整个真州府,许多大户人家都在变卖资产,准备外逃。”

“鞑靼到不了真州,咱们这可是偏远南蛮之地,又不是富庶之地,这些野蛮人不会对真州感兴趣,唯一担心的临安,真要抵抗,未必能够抵抗得了,若是不抵抗,恐怕又难以满足鞑靼的贪欲。这些野蛮人的每一次掠夺,最终都会分摊到大宋的百姓身上,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

陆一方摇了摇头,说道:“难说,听说临安多次派遣使臣北上求和,均遭到鞑靼的拒绝,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若他们真的仅仅掠夺财物,以战逼和才是惯用的手段呀!”

陆一方的话很有道理!如果财物无法满足鞑靼的胃口,那么无论是富庶还是南蛮,可能均难逃此劫,这无疑给书院的再建蒙上又一重的阴云。

陈渔异常坚决:“就算是天塌下来,也阻挡不了书院的再建。”

真州府的工匠,听说要再建书院,都上山来主动请缨,甚至有人提出不需要工钱,只需包食宿即可。匠人说:“造桥建路修庙办书院,都是修善积德之事,我们身为匠人,出点力气是应该的。”其实,他们很清楚,要修建一座书院多么不易?真州地区大户人家不在少数,书院火烧了便烧了,有谁惦记呢?真正在乎真州子弟的人,才有如此心力坚持办书院,他们不过是出把力气而已。如今世道不好,揽活不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为真州子弟尽些力气。工匠越多,修建的速度就越快,再加上再建完全按照此前的格局,房屋的地基并未受损,直接清除残檐断壁便可施工。

就连匠人都懂得,真州不仅需要桥路寺庙,更需要书院学堂,身为读书人,哪能不担当教书育人的使命呢?

白露日,书院正式动工!

大家都很激动,看着匠人入场。陈渔首先撸起袖子,帮忙清理砖瓦,堂堂一代大儒,竟跟随匠人一起干活,其他人一看,连忙将长褂换成短衫,也投入到建设中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眼看着书院即将迎来重生,大家哪里能够作壁上观?再说了,学问从田间里头来,此时的书院便是“田间里头”,一砖一瓦虽然看似千千万万之一,无足轻重,然而却是书院不可或缺的部分,每一块砖头都必须不偏不倚,保持垂直,形成由底部到顶端的水平线,这样的墙才牢固!这些匠人砌墙的时候,不需要任何的辅助工具,砌起来的墙却是与天地垂直,坚固得很!

开工月余,陆续有村民也上山来帮忙。村民很淳朴,都说道:“秋收之后,田地里也没有什么活干,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上山来凑热闹呢!”村民如此盛情,陈渔自然更加的欢喜,那就开点工钱吧,让村民也增添些收入,谁知人家真的是分文不取。他们踏露而来,乘暮而去,且自带干粮,没有给书院增添任何的负担!

中秋刚过,靳向上山来了。这让陈渔颇感意外,他不是没有想过邀请靳向回来,但是思量再三,还是作罢,人家守着深厚的家业,又何必再次上山劳心劳力呢?他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让靳向重返书院,虽然靳向是整个书院学问最为深厚,最受学生欢迎的教员。没有想到,靳向不请自来,自从前年别后,靳向便返回老家,重新过了一段逍遥的日子,很快便感到无聊,他开始怀念书院的生活,把盏论诗,秉烛畅谈,纵然是争论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那也是酣畅淋漓的痛快。待在老家的日子里,翻阅案卷,读到精彩巧妙之处,却也只能独自啧啧,却无法分享,越发觉得无聊。后来听到陈渔已经返回真州,并着手重新修建书院,靳向兴奋地顿足捶胸,交代完毕家中的事宜,便星夜兼程地往书院赶来。

靳向一见到陈渔,便将身上的银票掏出来,工工整整地压在几案上,微笑着说:“再建书院得算我一份,这是五百两银子,钱得收下,人也得收下!”

陈渔被逗乐了,他想起了当年到黎陵拜会靳向的情景,翻山越岭饱经风餐露宿,尚且吃了个闭门羹,若非自己坚持求见,说不准便是空手而归。如今的靳向不仅不请自来,而且还带来巨额资金。谁说再建书院毫无意义呢?无论如何,自己并不孤单。

想着书院正式招生之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陈渔也就不再客气,让蒯东收下了靳向带来的银票。

热闹的时候,整个工地有近百人在干活!工程的进度,大大地超出了陈渔的预计。如无意外的话,下年的夏至日肯定能够顺利开学!陈渔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破天荒地主动给陆青写了一封长信,将近段时间由屈辱、彷徨转向期待激动的情绪,一股脑地付诸笔端。陆青是唯一能够倾诉的人,是陈渔能够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的人。果然,收信后的陆青,派遣了十来个的挑夫,送来了米面等各种食物。

山上人多,消耗自然大,蒯东每天都要派人下山采购,并且经常瞒着陈渔,私下让蒯家管家派人送粮上山,这才将日常开支控制在预算内。

自从书院动工以来,整整半年多的时间,陈渔从未下山。转眼便是冬至日,冬至前连日下雨,无法施工,眼看即将冬至,加上工程也将近完成,估计最慢也能在清明节前交付使用,于是匠人们干脆提早下山,回家过冬至,待年后再上山。

靳向看留在山上的只有几个人,陆青送来的食物还有几箩筐,也就不必每天都派人下山采购食物,只是提前准备了冬至节日的食物。未曾料到冬至后,雨水依然下个不停,这可是极端反常的天气,眼看山下的元江、涂江、潭江三江汇流处,洪水日渐见涨,远远望去,下游的真州湖亦是一片汪洋,茫茫无际。眼看暂无天晴的景象,靳向连忙让厨房开始节约粮食,每日只供一餐。

熬了三天,雨仍未停,并且越下越大,大雨转为暴雨。三江汇聚已成汪洋,哪里还分辨得了是哪条江水?放眼望去已经是一片汪洋,真州湖日前已经决堤,周围的村庄、庄稼、山岗全都不见了,被淹没在滔滔洪水中。

山上彻底断粮。

饥荒袭来,厨子无奈之下,冒雨到山中寻找食物,时值寒冬,山上哪有可食用之物?结果遭遇塌方,整个人被埋在黄土底下。待靳向带领白文书他们寻到塌方处的时候,掉落下的泥土已经堆得近六尺高,就算是挖土寻人,也是无能为力。

白文书主动请缨,打算到永寿寺讨点粮食,陈渔不同意,文书说:“我已经在山上住了好几年,对山上的一草一木,溪涧深谷最为熟悉,先生不用担心,只要能够拿点粮食回来,我们就能熬过此次灾祸。”

总不能坐以待毙,陈渔也是无奈,反复交代:“能不能拿到粮食都不要紧,务必注意安全。”

白文书连声应诺,也不耽搁,拖着羸弱不堪的身体,冒雨向永寿寺进发。来到积水潭的时候,往日的一线清泉,已经变成了滔滔洪流,足有两丈之遥。白文书拣了根树枝,想探测一下水流的深度,结果近四尺长的树枝仍探不到底,强渡是万万不行的了。退回去吧,又是不甘心,眼看山下洪水滔天,一时半刻是退不了的,总不能坐以待毙啊,唯有从积水潭的上面跨越过去,但没有现成的路,且山上荆棘密布,哪里有落脚之处?白文书顾不了许多,开始手脚并用往山上攀爬,仅仅走了十来米,脚下的泥土突然大面积坍塌,白文书失去重心,整个人掉入积水潭,瞬间被湍急的洪水冲到山涧,踪迹全无!

蒯东得知白文书要到永寿寺去,连忙咬牙提气,拿根木条当拐杖,急忙跟随着上山来。怎料来到积水潭,看着滔滔的洪水,断无强渡的可能,又不见了白文书的踪影,他竭力地喊了几句,虚弱的声音在洪水冲击声中荡然无存。人到底去哪了?待到蒯东向山上望去,看到刚刚坍塌的泥土,瞬间明白了,整个人瘫软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一定要活下去!

陈渔教大家打坐之法,以便保存体力,并轮流派人到外面看山下的水退了没有,就这样又熬了两天,大家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神智已经开始模糊。至于外面是否仍在下雨,山下的水到底退了没有,已经无法知晓了。

山下的人也是焦急万分,金石之派遣了几拨人,特意找来了经验丰富的船夫,雇佣了好几条船,想方设法将救命物资送上山来,均被湍急的洪水拒绝。洪水渐退的时候,距离山边仅数十尺之遥,金石之又让人投掷食物,不断往山上抛投,奈何山上已经无人应答。

金石之一直守在对岸,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洪水退去。就这样又过了两日。待金石之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奔上山来,山上的人已经奄奄一息。

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差点就将陈渔等人葬送在刚刚修建的书院里。为了抢救山上的人,金石之拖着老迈的寒腿跟时间赛跑,终于在鬼门关前将大家抢了回来。遗憾的是,金石之的双腿也因此报废,再也站不起来了。

洪灾过去,万幸的是书院基本没有受到影响,积水潭起到了很好的泄洪作用。只是白文书再也回不来了,这成了陈渔心头之痛,他亲自给白文书撰写祭文,每落一笔,着一字,皆痛哭流涕,此后陈渔再也不沾荤腥。

元宵节过后,匠人陆续上山继续开工,刚好在春分日建造完毕。蒯东筹备了一个简单而又隆重的仪式,甚至派人将金石之抬上山来一起庆祝。

也正是在这一天,真州府派人送来了急信,鞑靼继续南侵,临安已经沦陷,圣上已经南逃西江!

清明刚过,便陆续有学生上山求学。

第一个上山求学的便是逄滂,叔叔逄大圩亲自送上山来。逄大圩已年迈不堪,就连上山也是得四人抬轿,早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却在近期升任真州观察判官。他自己倒是看得很明白,整个真州府皆是老弱之辈,已经没人可用,自己这把老骨头,难得让皇上惦记,死在任上也算是皇恩浩荡,若非如此危难之际,人心惶惶,自己盼了三十多年的升迁,恐怕要跟着老骨头埋进土堆里。

陈渔看着叔侄两人风尘仆仆地上山来,颇为意外,书院刚刚修建,百废待兴,哪里能够进行正常的教学?按照原来的计划,最快也要夏至过后,才能够招生开学呢。

逄大圩刚刚坐下来,就连忙让随从拿出备好的二百块银圆,放到桌面上,说道:“这是逄滂的学费,我知道还没有开学,你们也还没有招生,开不开课都不要紧的,你们让逄滂留在书院就行了。”

蒯东说道:“整个书院一个学生也没有,逄滂愿意留在这里吗?”

站在一旁的逄滂连忙说:“我愿意,只要让我留在书院,干啥都愿意。”

大家忍不住笑了,竟然有如此好学之人。

“我这个书呆子侄儿,就是喜欢书院,当年从书院下山返家,竟然茶饭不思,整整半个月粒米未进,可把我们给愁坏了,问他原因吧,他只说我要到书院读书,你们找不到书院的话,我宁愿饿死。我们送去附近的书院,他不干,说人家的书院都是小屁孩在上课,堂堂真州竟然找不出一家像样的书院。只好作罢,送到西江去,谁曾想如今西江的书院也是江河日下,十家关闭了九家,剩下仍在坚持的书院,也面临着生员的不断流失……”

陈渔太久没有下山,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一听到西江那边的情况,忍不住打断:“西江的书院在大宋首屈一指,占据了大宋书院的半壁江山,怎么会说关闭就关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不是因为战乱?临安围困前夕,就有传言圣驾西江,你要想想,皇上去哪里,蒙古人肯定就会打到哪啊,消息一传开,大部分的师生连夜逃回老家去了。人心惶惶之际,哪里还有心思办书院呢?我们也是日夜兼程去将逄滂接回真州,要不然,就现在的形势来看,皇上圣驾西江,整个西江城已经进入防御状态,就怕连只鸟也难飞出来了。”

局势吃紧,大家的心头蒙上了一片阴云,几经波折与艰辛,书院好不容易再建起来,奈何尚未招生,便面临成为亡国奴的残酷事实,书院将何处去从,还要不要正常招生?又能不能招来学生呢?

逄大圩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我此生最为佩服之人,便是陈先生,且不说当年辞高官,远离临安修建书院,短短的数年之间,便将书院打造成可与西江同领风骚的书院。仅在此际面临如此困境之下,各地书院纷纷土崩瓦解,真州书院却逆势而新生,此等勇气和魄力,非陈先生莫属!书院是咱们大宋的脊梁,家可破,国可亡,唯有脊梁万万不能折!”

蒯东叹道:“区区一座书院,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你们做得已经足够多了,往后定会派上大用场!”逄大圩说完便告辞下山,他也很羡慕山上的生活,却又断不了真州府带来的虚荣,明知道临安已经陷落,皇上也落得仓皇逃奔的下场,再大的官职也不过是浮云,偏偏许多人就痴迷不已,至死不悔!

逄滂望着逄大圩远去的背影,丝毫没有留恋之情,反而兴奋地对着山谷高呼:“我又有书读啦!”

逄大圩下山没过多久,山上又来了一位衣着破烂,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他一进书院,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哽咽着说道:“我终于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大家一脸的愕然,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猜不出这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到底是谁?

“太惨了,简直就是惨无人道……”

“你从哪里来?为何如此惊慌失措?先喝点水,坐下来慢慢讲。”

年轻人将一整碗的水一饮而光,慢慢地缓过气了,这才说道:“我是魏伟呀,你们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这就更让大家愕然,几年不见,当年又高又胖的魏伟,竟然变成了胡子拉杂的瘦竹竿,谁也料不到竟然落魄如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很着急,却也知道三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有人赶紧去准备食物,有人赶紧去找些衣衫来,先让魏伟缓口气再慢慢说。

待魏伟沐浴更衣,狼吞虎咽地吃了五个大馒头之后,突然停了下来,浑身颤抖,莫名地泪如泉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太惨了,临安惨遭屠城,到处尸横遍野,能够逃出临安的人寥寥无几,战争实在太残酷了,毫无人性,连活着都成了奢望。”

虽然大家都清楚战争越来越近,但始终没有人真正亲历过战争的残酷,魏伟的话给大家带来了一丝的寒气,这也让大家清楚了为何圣驾西江,会让整个大宋最为繁盛的书院土崩瓦解,毕竟,西江就是下一个真州啊!

“临安不是一直都在求和吗?为何鞑靼还是如此咄咄逼人?”

“临安有何资格求和?看来真的要亡国了。”

纵然是亡国又如何?就连圣上都南逃了,他们这些人又能做什么呢?大家悲愤的是泱泱大宋,竟然沦丧于野蛮的游牧人,而当年从临安逃离的陈渔比谁都清楚,导致今天这个局面的不是鞑靼,而是大庆殿的君臣。

自古至今,历代的亡国惨痛教训莫不昭示:内忧更甚于外患。

作为整个书院唯一的学生,逄滂并不孤单,很快便迎来了求学的同窗。书院虽然没有向外张贴招生广告,但陆续有当年的学生上山来求学。蒯东让魏伟逐一登记,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已经有四十多位学生。

靳向特意跟陈渔谈招生问题,按照此前的计划,招收生源需分配到各个地方。如今,还没有正式招生,便已经有将近五十个学生,都是没有经过考核直接入读。

绝大部分,都是当年的学生。

谈起招生计划,陈渔不禁想起了白文书,心中又是一阵的悲痛。书院重开不易,对于主动上山求学的人,陈渔没有拒绝的理由。蒯东提议收取一定的学费,陈渔也表态支持,但是有人拖着一直没有交任何费用,蒯东再问陈渔的意见时,他却网开一面,最终的结果便是,是否交学费,全靠自觉,交与不交费用,都可以留下来就读。

陈渔是这样安慰靳向的,书院刚刚再次重建,此前是有愧于当年上山求学的学生,免试入学算是补偿,待书院步入正轨之后,再重启招生生源分配到各个地方的招生方案。

书院便在夏至未至的时节,时隔三年多,再一次敲响了课堂的钟声。

上山求学的人越来越多!有一天,来了两个农民装扮的人,说是兄弟俩一起上山求学,年长者估摸三十出头,而年幼者看似仅七八岁。魏伟照例让两人在登记簿上填写相关的信息,那年长的一听说要填写资料,额头便开始冒汗,手中拿着毛笔,却迟迟不肯书写,犹豫再三,干脆将笔递给年幼的那人,结果那小孩竟然说:“我也不会写字啊!”

魏伟觉得很奇怪,读书人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如何上山求学?于是毫不客气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跑到书院来?”

年长者眼见隐瞒不住,赶紧拉着年幼者一起下跪,说道:“先生息怒,我们不是有心隐瞒,确实是走投无路才上山来,我来自西江,这个是我儿子,我们家族四十多人一起逃难,到如今只剩下我们父子二人,有好心人告诉我们书院可以提供食宿,这才斗胆上山,希望先生收留我们,就是做牛做马也万死不辞。”

魏伟顿时犯难,如果真是求学之人,只要登记资料,核查清楚即可,但这两人可是流民,目不识丁,又非求学而来,这就有些难办了。他拿不定主意,但又不忍心拒绝,于是打算让陈渔定夺。他让两人先在门外等着,自己先进去通报。边往里面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抱怨陈渔:书院办学,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哪有不收学费的?这下可好,就连西江过来的人,都知道了书院可以不收取费用,那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上山求学?

陈渔确实跟所有人都强调了,不必强行收取学费,只要是诚心上山求学的学子,都应该留下。这次上山的可不是学子,谁知陈渔听完魏伟的汇报,不假思索地说:“先做好登记,再安排父子俩到厨房帮忙。”

魏伟忍不住说;“暂时厨房并不缺人,我担心开了个头,往后会有更多的走投无路的流民上山来,到时如何是好?”

“你都说‘走投无路’才上山,如果书院连走投无路的人都不肯接收,咱们还办书院读诗书干嘛?”

端午刚过,书院已经有一百多学员,并且从西江来求学的人越来越多,都是短时间涌上山来的,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登记在册的西江学员,已经超过了真州本地的学员。一天,山上一下涌来了十几人,其中有一位年长者,须发皆白,又高又瘦,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在其他人的簇拥下,悠游地来到书院,让其中一个年轻人向魏伟传话,要陈渔出门迎客。

陈渔正在藏书阁整理书籍,听到魏伟的传话,也是一愣,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纵然是真州府的人,也从来没有点名要自己出门迎客,此人好大的架子。

魏伟说:“我看这个人不像是官员,也不是流氓,更不像是来求学的,先生要是不想见,我出去婉拒就是了。”

“来者皆是客,何况人家指名道姓呢?”陈渔放下手中的书本,急忙出去迎接。

那人一见陈渔,便自信满满地说:“你一定陈兄吧?久闻贤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骨迥异,颇有学者气派嘛!”

陈渔一看来人,明明并不相识,可人家却似乎对自己颇为熟络,言辞间比主人更为热情,连忙问:“兄长来自何方?如何称呼?”

“我们都是从西江来的,我姓章,字明诚,从事书院教育已经有三十多年,不瞒您说,整个西江,要说教学嘛,没有哪个敢排在我前头,我的学生,无论是乡试还是会试,逢考必过,中举率百分百,若不是那边的书院倒了,我们也不会南下。本也想找个落脚的地方,路过贵地,刚好听说书院重新修建,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陈兄不会介意吧?”

既然千里迢迢而来,落个脚,总不能拒人于门外吧?

倒是魏伟,很想说当然介意,他感觉这个章明诚自来熟,说话大言不惭,且又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好对付之人。

刚刚住进来的章明诚,压根就没把自己当客人看待。第二天一大早,章明诚已经背着双手,在书院里巡视,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就连厨房也没有落下,待到用早膳的时候,才胸有成竹地问陈渔:“真州这些年,好像还没有人中举吧?”

大家一脸的愕然!面对如此不客气的问题,陈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读书也不仅仅是为了考试吧?”魏伟瓮声瓮气地回答。

这位小弟,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从个人来说,读书不是为了考取功名,又何必挑灯夜战寒窗苦读?从国家来说,读书人不去考取功名,谁去担当栋梁治理天下百姓?

“读书可不止考取功名一途。”

“读书人,就得在科场上证明自己,你若考不过别人,你能说你读了书吗?三岁娃也会翻书,对吧?但是三岁娃能考试吗?自古而今,多少读书人屡考屡败,屡败屡考,就在科场考试中一条路走到尽头吗?除了考取功名,还有其他出路吗?咱们教书育人,可不能误人子弟,堂堂真州书院,几百年威望的读书圣地,怎么能说读书不是为了考试呢?我也知道,近些年真州学子在科场的成绩不怎么样,那是因为咱们西江太过强盛了,不仅是真州,整个大宋,其他地区的科场考试成绩也不怎么样嘛。但是现在不同了,西江那边的书院十室九空,再也难成气候,真州书院有我的进驻,不出三年,定会在科场中夺得头魁……”

大家差点把嘴里的粥喷了出来,竟然有如此大言不惭之人。

陈渔不得不插话:“章先生教学经验丰富,如蒙不弃,暂留书院指导教学工作,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眼看陈方需要留人,蒯东忍不住打断:“人家章先生可是扬名西江的名师,区区真州书院,不过是山间泉涧,如何能够强留巨龙,束缚人家的拳脚呢?”

“我就是个名师,搞教育而已,何来巨龙一说?再说如今的形势能去哪里呢?我打算长期留在此,将真州书院打造成为大宋最有名气的书院。”

“临安都沦陷了,国家都要灭亡了,往后恐怕再也没有科举考试了,章先生又如何打造成最有名气的书院呢?”

“春秋代序四时更替,家国兴亡江山易主,岂是我等所能改变的呢?动荡只是暂时的,无论是哪朝哪代都需要人才,需要人才便有考试选拔,咱们只管教学就是了。”

蒯东气得差点就要骂人了,这不是典型的卖国贼嘴脸么?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家也没有料到,章明诚的到来,比流民的安置头疼得多了。

章明诚可不是说说而已,他已经以名师的身份,接管书院的教学,虽然学生不多,日常的教学还是按照当年的教学模式,有序地进行。靳向正在经堂讲解《谷梁传》,章明诚推门而入,直接打断了靳向:“靳先生,不好意思,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觉得这样逐字逐句地讲解,完全是浪费时间,整个课堂都是你在讲,学生听得进去吗?即使听进去了,他们又能记下来吗?教学得有教学的方法。”

靳向气得双手发抖,又不便发作,于是把《谷梁传》重重地拍在讲台上,憋着一股气说道:“请章先生指教!”

“我正有此意,指教不敢,咱们互相交流一下。”章明诚也是不客气,走上讲坛,连书也不拿,便问道:“《谷梁传》背诵下来没有?”

“整本书背诵吗?”有学员怯怯地问。

“当然是整本书,哪位能够背下来?”

全场鸦雀无声。

章明诚一拍桌子,朗声说道:“现在开始背《谷梁传》‘隐公’章节的所有内容,申时默写,未完成者不得用晚膳。”

章明诚回头对靳向循循教导:“教学本无秘籍,关键就在于背书默写,会试考什么,咱们就背诵默写什么,至于做文章嘛,我早有储备,还是让他们记住默写下来,只管上考场,保准能考取功名,你在课堂上讲个没完,有啥用?”

靳向一声不吭,径直到藏书阁找陈渔诉苦:“陈先生,这个课堂我是教不下去了,你就让章明诚来教好了。”

陈渔笑道:“我看这个不难办,学员越来越多,正是用人之际,你们需要共同分担教学任务,我这就让蒯东安排人做两个木牌分别贴在东西讲堂,从明天开始,学员们可以自由选择讲堂上课。”

说做就做,很快东讲堂门边上便挂了个“靳先生讲堂”的牌匾,西讲堂门边上挂了个“章先生讲堂”的牌匾。第二天上课,东西讲堂的学员人数相差无几,不出半月,大部分的学员都跑到西讲堂,明明西讲堂并无讲课,几乎都是背书默写,偏偏比东讲堂要受欢迎。

陈渔颇感无奈,安慰靳向道:“纵然面临着家国倾灭的命运,这些孩子惦记的仍是考取功名啊!”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