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同翁此行,便是希望陈渔能够接受朝廷的任命,一旦陈渔上任,便可让其极力说服皇上,让皇上打消大动干戈的念头。无论皇上的想法多疯狂,他都需要有人替他去实施,假如被同样拥有野心的权臣所利用的话,国家将再次陷入混乱之中,不要说中兴大宋,能不亡国就已经是万幸的了。
“陈老弟,老哥此行是希望你能接受皇上的任命,这也是郑丞相的意思,你曾任侍讲,也是皇上一直都信任的人,只有你能够改变皇上的想法,也只有你才能够阻止皇帝在疯狂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如今天下难得太平,殊为不易啊!”
陈渔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再次回到临安,竟又一次成为了朝廷君臣斗争中的棋子。此次与当年几乎如出一辙,都是可以顺利进入主宰国家权力的中心,成为皇上身边的红人,这让陈渔哭笑不得,又显得万般的无奈。
“小弟实在无意仕途,刚才魏大人也说了,仕途还是诗赋,或者著书立说,选择并无高下之分,在于个人取舍而已。真州是个好地方,能够静下心来读点书,跟随着前国子监祭酒冯远宁冯大人传道授业,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魏同翁此刻方才知道陈渔已经拜在冯远宁的门下。冯远宁早前在临安,便是名满天下的博学之人,当年因为倡导道学而遭受打击,被迫远离临安避难,但是他的声望与影响,至今在国子监仍无人能及。冯远宁在任的时候,国子监尚是充满着学术氛围的最高学府,如今却已经成为了科举考试的附庸,所有的课程都围绕着科场来设置,学子们都沦为了考试的工具,早已没有了针砭时政锐气,更不用说像当年的大学生那样,做出游行请愿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魏同翁本来也是奔着国子监的声望与地位,方才同意了老朋友郑清的邀请,重回临安。
“冯大人是个做学问的人,老弟能够师从冯大人,一定能够做出一番成绩来的,安身立命与民生社稷本是两难选择,自古皆然,朱圣人也说过,学问都在田间里头呢。如果老弟心意已决,老哥也就不烦扰了。”
“多谢魏大人的理解,小弟也知道魏大人在福建、西江任职时政绩斐然。并致力于书院的创办建设,村夫俗子皆人人向学。无论是浣女还是牧童,言必谈圣贤;无论是郊野还是集市,皆有琅琅书声。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这不正是为官一方所追求的吗?小弟不才,也期望真州百姓能像福建、西江的百姓那样过上安稳的日子。”
陈渔的一番话,让魏同翁通体舒泰起来,本来他也是受郑清所托,一来探探陈渔的口风,二来也真希冀陈渔能够留在临安,给动荡不安的朝廷带来一丝的转机。既然陈渔已经明确强调自己无意留在临安,那么此行便可交差,毕竟就连自己都后悔重回临安,又何必勉强他人?自己若是能够踏实地留在地方上,也许真能够做出大学问来,成为像冯远宁那样的道学大家。
于是又寒暄了几句,魏同翁便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待魏同翁离开后,陈渔的内心也是一阵的波澜,对于他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权位,并非毫无吸引力,再加上夫人执意不肯离开临安,让他也是充满矛盾,取舍之间,实难两全,心中也是唏嘘!
程涛屁颠屁颠地求见皇上,却没有探得任何的口风。皇上对陈渔的事情只字不提,这让程涛纳闷不已。按理说,皇上该让自己帮忙劝说陈渔的,毕竟是自己的女婿嘛,正好也可以顺手给自己个人情,此前能够顺利地从马右丞手上重新夺回权力,自己也是立了汗马功劳的。皇上不言语,程涛也不敢多言,但他还是极力劝说陈渔能够留在临安。
“贤婿呀!人生在世能有多少时光可安闲虚度?我们作为臣子的,能够为朝廷尽心尽力就可以了,我也是戎马半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一直把大庆殿当成战场,以清君侧为己任,可是那又如何呢?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你又何苦执一念而家庭而不顾呢?”
陈渔一时无言以对。
程涛继续掏心窝,毫无保留地劝说:“如今在朝中做官的,哪个不是修建豪宅,购置田地?纵使告老还乡的官员,都是早已在家乡安置妥当的,你看叶之章叶大人在西江仅仅屋舍占地便近百亩,一万多亩的良田,不仅能够享尽荣华富贵,还能够创办书院传道授业著书立说,同时又能够荫庇子孙后代,而且告老还乡的时候,皇上还给予了大量的赏赐,名利兼收呀!”
岳父此前也在信中提到过,陈渔真正关心的,却并不是叶之章的名利双收,而是他在西江创建书院的情况。整个大宋,历来以西江、福建书院为胜,若想要将真州书院打造成全国闻名的书院,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到西江拜访叶之章。
“望父亲多多体谅,愚婿实在不想在朝中担任任何的职务,无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执,还是闲差,都不是愚婿所能胜任。在朝中一日,愚婿便有精神恍惚之感。再说真州官学已经是十室九空,书院也是衰败不堪,仅靠少量的家族书院、私塾苦苦支撑,愚婿于心不忍,居庙堂解君忧大有人在,倒是地方上更需要愚笨的人,去传播伦理教化之道。真州书院建成在即,愚婿不能半途而废啊!”
“你的大半生都在临安,如今临阵退缩,这才是真正的半途而废。”
在程涛看来,陈渔简直就是榆木脑袋!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若是受人挤对打压,或不被皇上见待,你要到地方上待着,也是无可厚非的,明明是位极人臣之职,多少人求而不得?为了一座破书院而放弃,值得吗?
“知临安府余晦曾在枢密院任职,前些日子向我求个实差职,在我的周旋下,如愿出任知临安府。他已经替我购置了两千多亩良田,宅地三百余亩,足够我们翁婿二人安享晚年,你若是不满意,整个临安府随你挑选,我一定会着人替你安置得妥妥当当的。”
“愚婿在真州打算添置薄产,养家糊口的也是没有问题的,请父亲放心。”陈渔打算,若是夫人愿意跟随到真州的话,那就在真州购置些田产。
“临安哪里是真州所能比拟的?你又不是真州人士,就算终老真州也算是离乡别井。你看看临安,才是文人雅士的理想之地,无论是诗歌辞赋,还是饮酒会友,天下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临安?再说,临安也是学术中心,就是要做学问,也是在临安才能够有所建树吧?”
程涛差点就将心中的话掏了个底朝天:你看我这把年纪了,仍然坐拥十数名的美姬,虽然老夫不喜吟诗作对,然而却也夜夜笙歌,纵情享乐,人生该如此,夫复何求?蓄养美姬,自开宋以来,便是文人雅号,你又非圣人,何必与世俗格格不入呢?
“父亲有所不知,真正的学问都在乡间里头,往昔读的圣贤书,讲《论语》、讲《孟子》更多的都是治国之道,却非开启民智的圣贤书。再说,孔孟学说都讲了一千多年了,如今的百姓,能像一千多年前的古人那样接受和理解吗?愚婿就想到乡间里头去,也许能够找点治世之纲要,这和您居于庙堂替皇上解忧也是一样的。”
程涛知道再劝说下去也是无益,陈渔一旦犟起来比驴脾气还倔。
“我看你是牵挂着知秋吧?你若是有兴趣,我立马给你找十来个姑娘回来,保管都比知秋漂亮养眼。”
天下哪有这样的岳父?竟然给女婿操持起侍妾来了?陈渔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耐着性子解释:“知秋兴许早已寻着了人家,过着安稳的日子呢!您也不用瞎操心了。”
陈渔倒希望知秋真的是找了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地过上平淡安稳的日子。
官职不要,美人也不要,看来陈渔真的是铁了心。程涛知道再劝下去,徒增彼此的厌烦。
“真州远在千里之外,此行一别,不知何时还能相见,也许贤婿再回临安之时,便要浊酒敬孤坟了,今个儿爷俩好好喝一壶。”
陈渔鼻子一酸,连忙说:“我这就叫人备酒上来,随便弄几个菜可否?”
“喝酒倒未必要菜,但是没有美女,再醇香的琼浆也难以下咽,你这里清斋如道观,去哪里找美女来?难不成叫老妈子骑驴上阵?”
翁婿两人一阵大笑。
程涛并没有放弃挽留陈渔的努力,他直接去找郑清,希望当朝宰相能在圣上面前极力推荐陈渔,使皇上起用陈渔的决心更坚定。毕竟郑清可是当今圣上的老师,且接任宰辅一般都是由宰相推荐,如果郑清能够帮上一把,胜算便大了许多,届时皇上要强留陈渔,女婿也就无法推脱了。
郑清本来也有此意,他一直无意宰相的权位,若非当时皇上极力推荐,且实在是朝中无人,他断不会接受。毕竟郑清年事已高,况且早已功成名就,身为礼部尚书于他而言已经相当满足,没有必要掺宰相这趟浑水,虽说身为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临安的宰相已经是个高危的职务,稍有不慎便是身败名裂。当时郑清便打定了主意,尽快物色适合的人选,这也是他一上任便将魏同翁召入临安的原因,怎奈魏同翁过于老成持重,并不符合皇上锐意革新的理念,尽管郑清再三力荐,皇上依然不为所动。郑清也没有想到皇上会打起了陈渔的主意,不计前嫌,将千里迢迢的陈渔召回临安。
郑清做宰相虽说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然而一旦上任,也还是想踏踏实实地做点事情,谁料却做得颇为窝火。
郑清虽然拜相位,却无相权,不过是皇上在宰执照的摆设而已。皇上被马右丞压制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成为大庆殿的主宰者,哪里肯轻易放权给宰相?起用郑清为相,不过是为了稳住临安的局面。纵然是鸡毛蒜皮之事,皇上也得亲自过问,虽说是勤政,许多时候不过是指鹿为马,完全不把宰相放在眼里,想着当年马右丞呼风唤雨的威风,郑清却连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请示圣上,连内侍部调任个官员,都被圣上毫无理由地断然否决,更别说组建宰执官员。最糟糕的是,每天上朝,还要面对皇上天马行空的变革思想,特别是全盘推翻祖宗之制的狂念,这哪里是郑清能够接受的?若是听听倒也罢了,偏要宰相落实执行,郑清手中没权,又不能起用听令于自己的人,纵是有心按着皇上的心思癫狂,也是有心而无力!伴君如伴虎,郑清真是有苦说不出。
郑清曾担任过两浙提举茶盐使、福建转运司以及两广安抚使。他很清楚,中兴大宋的关键在于吏治而非旧制,祖宗之制没有问题,真正的问题出在官员身上,没有必要大刀阔斧,推倒重来。诸如税收一项,临安为了体恤民情,也着实出台了一系列的减免政策,然而落实到地方上,这些政策却成了部分官吏索取民财的法宝。还有钱引的发行,本是于国于家,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经济措施,硬要因为“钱引务”的滥发而禁用。如今官学日渐荒废,朝廷却想着如何收复疆土而起兵衅,鞑靼虽野蛮,毕竟是游牧出身,灭金灭辽不过是野蛮游牧之间的内斗而已?怎么可能祸及大宋?然而官学不兴,则民无教化,民无教化何来社会安定?恐怕连江山都不保,何来中兴之业?作为宰相,心中哪能不着急?为此郑清特意写了上万言的奏折,亲自呈送给皇上,孰料皇上竟然当面置之几案,连翻阅的兴趣都没有,这让郑清意兴阑珊,因此只要有人替代,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即可。
郑清认为制度没有问题,关键是吏治,皇上认为非革除旧制不行,君臣两人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就在陈渔看似非留在临安不可的时候,皇上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原来皇上新宠的贾贵人也是个充满野心的人,早就从皇上的满腹牢骚中,将朝中事宜掌握得一清二楚,于是透露给其弟兵部侍郎贾仁。贾仁本来就是个极度贪恋权力的人,自从贾贵人得宠之后,也是在朝中迅速网罗了一批跟随者。朝中大部分都是墙头草,眼看着郑清一无势力,二无潜力,又是得过且过地混日子,便看谁得势便追随谁,这也让贾仁的胆子越来越大,竟然觊觎权相之位,于是投皇上所好,接二连三地上奏折,均符合皇上的胃口,扮演着皇上锐意革新的拥护者,令龙颜大悦,逐渐地地喜欢上这位年轻有为的兵部侍郎来,近日更是提拔为参政知事,大有取代郑清之势,这便让陈渔显得并不那么重要。
朝廷上的机遇历来都是瞬息万变,放逐异地或者飞黄腾达,往往也就在圣上的一念之间。对权力趋之若鹜的大有人在,因此郑清再次进宫推荐陈渔的时候,皇帝便又变得冷淡起来。
这下连郑清都是一脸的不解,虽说圣上的心思本就难以捉摸,但如此善变,未免让人太失望了。早已无意相权的郑清转念一想:管它谁做宰相呢?只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便万事大吉了。
程涛眼见郑清这条路子也走不通了,唯有死马当活马医,找来户部侍郎利安平,委托其下发文书给临安至真州各地方州官,务必查找一名叫知秋的临安女子。只要官府插手,要查找一个人并不难,知秋离开临安必须有公验在身,每到地方州府,入城出城,住宿下榻都是需要公验,至少能够依据此线索,确定知秋落脚的大概范围,然后再通过辖区内的户籍管理部门进行跟进,只要还活着,便不难寻着。程涛只能将希望寄望于知秋,盼着将知秋找回后,能够让陈渔像临安的大部分官员那样纳妾,广置田宅,过上安闲舒适的诗酒人生的逍遥日子,以便断了再回真州的念头。
程涛一直将陈渔当成是亲儿子,再说了,为了自己唯一的女儿的后半生幸福,他必须这么做。
转眼间,陈渔已回临安三月有余,自从上次进宫之后,皇上似乎已经将他遗忘了,再也没有降旨下来。到底如何安置,似乎便没有了下文,这对于朝廷召见的地方官员来说,确实是少见的,纵使不能推官加爵,那也得赏赐一番,加以褒奖,哪有千里迢迢的召人家回来,却晾在一边不闻不问的?
临安的做法,始终让陈渔感到心寒。
当然,陈渔回临安,也有其目的,无论圣恩如何,或褒奖或贬黜,都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那就无需太过计较了。陈渔还有最后一项回临安需要完成的工作,那就是采购图书,为真州书院开学做好准备。于书院而言,屋舍的修建虽说不易,然而更难的是藏书,书院的藏书往往决定了书院的身份和地位。
真州书院除了新建的房舍,没有一卷藏书。陈渔已经打算借书院落成仪式上呼吁社会各界名流人士捐赠图书,再加上朝廷此前恩准的两千册书籍,也算是有些底子,特别是能够得到朝廷赐书,本来就是莫大的荣誉,然而捐赠的图书往往都是杂乱陈旧,无法保证藏书质量,仅是凑数而已;而朝廷赐书虽质量上乘,却过于单一,所以无论捐书或者赐书,都只能作为藏书之用,真正的教学用书,还是得靠自己购置。
真州也有书馆,甚至也可以代购,但是价格不菲,且大部分都是巫医、卦卜、工技之类的畅销书,而经史子集类的书籍版本不一,大多都非官方印刻,质量参差不齐,还是亲自回临安购买划算得多。
陈渔打算亲自到御街的书铺里购买书籍。
书铺位于御街的西北端,巧的是,紧挨着棚北大街的便是米市巷,临安的大米要从苏州、湖州甚至两淮、湖广等地调运,由米行收购,再通过米铺销售给临安的千家万户。而书铺却是基本上都是临安印刷出版,然后再由御街销往全国各地。
陈府位于东青门,是御街的东北角,因此陈方需要到书铺去,几乎要贯穿整条御街。
御街是临安城的中轴线,贯穿东西,也是商贾云集、士人学子流连忘返之地,这里遍布勾栏舍瓦的娱乐场,也有舞枪弄拳耍猴的街头艺人,全国各地美食亦汇集于此。从御街的东边一直走到西边,却也是格局鲜明,御街就像是鱼的脊骨,两边分别长满长短不一的横街,便是成行成市的类别分明的一条街,诸如文人墨客和官员商旅消遣驻足的茶肆,贩卖各地奇珍异果的水果行,出售各地名窑以及景德镇瓷器的瓷器行,卖布匹、帽子、褙子衫袍中单之类的衣铺一条街。整条御街吃喝玩乐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若逢时节,游人如织,纵是庶民百姓也是携妻带子,整日嬉戏而不思归。
如果仅看临安,确实有盛世的错觉,难怪那些长居临安一旦流放外地的官员,总会有生离死别的感觉。整个大宋,临安是一个世界,除了临安之外的地方,又是另外一个世界,皇宫里的皇帝不清楚,大庆殿里的文武百官也不清楚。
米市巷基本上做的都是大米的批发,稍微冷清。穿过米市巷,便是棚北大街,整条书铺街又分为前街和后街,前街是专门销售新书的书铺,而后街是售卖二手书的书铺。
陈渔自西向东,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待来到米市巷的时候,顿时安静冷落了下来,此时刚刚过了未时,算是米市巷最为冷清的时刻,若是上午时刻,仅仅穿过往来客商密集的米市巷,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同样冷清的还有棚北大街。整条御街,开市最早的是米市巷,而书铺却是最晚开市的。临安的书铺,一直需要替各地参加科举考试的书生审查档案材料。而奔赴临安赶考的书生,一般都将御街的书铺当成消遣的地方。在临安的时候,陈渔逛得最多的便是书铺,所以他特意挑了午后过来,这是一天中相对冷清的时刻,却没有想到,整条御街仍然热闹非凡,不亚于当年,而此时的书铺,却是店员比顾客还要多,成为御街中极不协调的角落。想当年临安的棚北大街也是热闹非凡的,各地书商以及读书人总往此处挤,书商比米商更容易赚钱,哪会出现这般冷清气象?当年的大宋朝人人皆读书,山野牧童颂诗书是普遍现象。
陈渔不禁唏嘘,作为大宋朝最为繁华的书铺尚且如此,临安以外的官学停办,书院废弃的地方州府,又还有多人年轻人仍信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读书信条?
靠近街口最显眼的位置,有三家装潢特别的书铺,一般的书铺都是商居两用的二进式院落,前厅作商铺用,后院是居住区,所以显得较为局促,且因空间有限,书籍的摆放较为杂乱。这三家书铺却将前厅和后院打通,提供了比其他书铺更为宽敞明亮的空间,也是临安城最具规模的书铺,其中街口第一间“鲁道人书铺”是整个御街最悠久的书铺,也是陈渔最喜欢的书铺,来到御街,一般都是待在鲁道人书铺,偶尔才会到另外两家逛逛。
陈渔进入书铺,便有几个店员围了上来,热情地向陈渔介绍新到的图书。以前常来,店员都对陈渔颇为熟悉,如今却是陌生面孔,将陈渔当成了新客。
“大人,本店新进一批《论语新注》《易经新解》,国子监备案准印,太史局承印,使用的是坚韧光滑的徽州绩溪纸,最适合收藏。”
陈渔知道,新到的图书价钱都比较贵,打算先看看教学类的原版本的经史子集再说。
店员紧随其后,继续推荐:“《论语新注》可是整个大宋屈指可数的文学家陶圣元先生的心血之作,咱们店独家发售,仅此一家有售,别无分号。人家礼部、秘书省书库第一时间存览,您也可以选择我们书铺承印的版本,使用的同样也是绩溪纸,价格方面倒是优惠些。”
“你们书铺也能够印书了?”
“当然,棚北大街上大部分的书铺,都可以承印书籍,质量都不比太史局的差,而且价格上还有优惠呢。”
这倒是新鲜事,此前的所有书籍,都是太史局印制,一旦书铺真能承印图书,那倒是方便许多的事情。陈渔拿起一本《论语》看了看,果真是鲁道人书铺承印的,纸张和手感都非常好,远胜此前印制的版本。陈渔认真地翻看,却也找不出错漏之处,这又是一大进步,不禁欣喜有加,待翻阅到封底,一看售价,又不禁皱起了眉头:纵然是书铺承印版本,售价也不低啊!
店员是个经验丰富善于观颜擦色之人,看着陈渔的表情,也是一脸的纳闷,对方怎么看也不像是寒碜之士,却对售价如此敏感?但凡稍有身份地位的顾客,都是认准自家书铺牌子,入得来便要店员推荐新到书本,最好是独家发售的,不问价格、数量,一并打包让人提走,豪气得很。
书铺的鲁老板走了过来,对着陈渔说:“陈大人,别来无恙呀!”
陈渔算是鲁道人书铺的老主顾,新来的店员不认识,和老板鲁德胜却是老相识了。鲁老板是书铺的第三代继承人,比陈渔年轻十来岁,几年不见,再加上身体发福,苍老了许多,如今两人倒像是年纪相仿。
陈渔倒也不习惯客套:“鲁老板,御街上人流不减,这里倒是清净了许多,难比当年盛况呐。”
“不仅我家如此,整条棚北大街都无法与当年相比呀,生意越来越难做,当年天下书籍唯有太史局一家印制,各地书商云集而来,自然是热闹非凡的,如今有些地方的书铺也可以承印,州府也设有印制局,我们发往外地的书籍越来越少,就算是平时,购买书籍的顾客也无法与往昔相比,倒是后街的旧书市场,却愈来愈是热闹。”
“旧书比较便宜,算起来倒是实惠,鲁老板的新书价钱也许定得太高了。”
鲁老板一愣,可从来没有哪个朝中的官员嫌弃过书价过高的,人家要么不来,来则尽挑喜欢的拿,从来不看价钱。就是陈渔此前来书铺,也是从来都没有问过价钱的,几年不见,倒是计较起区区十几文钱的价格来了?
陈大人您是不沾阳春水之人,哪知道如今的物价?不仅仅是书价,还有米价,所有的东西都贵了好几倍,前些年咱们棚北大街的一本书,能够在隔壁的米市巷换十升米,如今您随便挑哪本,都换不来三升米!咱们的书不是贵了,而是实打实的便宜了!
陈渔还真不清楚临安的物价,这些年都在真州,虽然不用亲自到集市购买物品,但是作为地方长官,也是一直都很关注真州的物价,这几年都没有多大的变化,仍然像初到真州时那样,比临安是要低许多的。
“不仅物价上涨,印刷的纸张要求也是越来越高,此前我们也是用徽州纸,但都是价格比较低廉的黄草纸,黄草纸虽然价格比较低廉,但不宜藏书,印制也比较麻烦,如今新印制的书籍,皆弃之不用。但总的来说,书价是不升反降,如今竞争激烈,生意难做呀,陈大人如果是替官家购买的话,按照惯例,我们是有一定的折扣的。”
“不是替官家购买,不过需要的量不小,不知道你们的库存是否充裕?”
“陈大人您是老主顾,若是数量少,也不必要折扣,批量的话,那就按照官家的折扣算账就是了,您列个单子,我叫店员去查查库存。”
陈渔提起笔来,随手便将打算购买的书单列了出来。
鲁老板粗略地看了一下书单,禁不住问道:“恕小人冒昧,陈大人既非替官家购买书籍,到底是作何用处?单本书的数量这么大?”
“我这是替真州书院购买师生的教学用书,如果合适的话,也想顺便购买些书籍,以供平时师生阅读之用。”
“我也觉得奇怪,从书单来看,不像是私人藏书,又不是替官家购书,倒像官学教育之用,原来是替真州书院购买。二十多年前,经常有真州书院的书生来书铺求张印,也是曾经出过解元的。不过,自那以后,好像再也没有真州书院的书生来过。”
“书院已经废弃多年,如今稍加修葺,即将重新复学。”
鲁老板是个很能唠嗑的人:“陈大人调任真州了?难怪好些年不见你过来了,到地方上任职也不错,能够为老百姓做点实在的事情。在临安做官,那是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也是有家破人亡的。前有散骑常侍观保观大人遭人陷害,郁愤而死,整个观家轰然坍塌,连曾经最宠幸的小妾,都要变卖书籍度日,您说是何等的凄凉?”
临安朝中的荣辱,陈渔比谁都清楚!哪里还需书铺老板提点呢?
“鲁老板可有经营旧书铺?”
“当然,现在旧书铺的生意更好,陈大人不是也要买些书籍给师生阅读之用吗?若是不计较的话,旧书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不但价格实惠,而且许多的成色都是很不错的,买书、藏书的人,未必读书,所以有些旧书,甚至没有翻动过,陈大人是否有兴趣到旧书铺看看?”
陈渔很清楚,此次购书费用不菲,如果能够尽量用有限的资金,购买更多的书籍,是不错的选择,因此从旧书铺购买应该是更加划算的。此前重建真州书院,已经是百般筹措资金。书院建成之后,购买书籍又是一大笔开支,还有购置教学用具,延请名师等项,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去。而且这些仅仅是保证书院能够如期开学,开学之后的各项开支和用度,又是一笔未知数。真州府的资助有限,往后书院的资金来源是一大难题,书院的修建并不难,真正难的是如何保持书院的长盛不衰。此前也有官员每到一处必以修建书院来彰显政绩,往往落得的亦只是一时的热闹,待得离任而去,大多书院便又在冷清中逐渐地荒废。
让陈渔最为忧心的是,保持书院的长盛不衰固然不易,如何“聚四方之俊秀,成天地之人才”更为艰辛,蜀道之难胜于官场之沉浮。
陈渔知道鲁老板是信得过的人:“不必了,劳烦鲁老板帮我挑选五百两白银的书籍,除了经史子集外,算术、巫医、卦卜、工技之类的书籍也可,关键是成色要新,价格实惠即可。”
莺飞夏长,临安本无冬天,总以为仍在秋季的时候,万物便已悄悄地生长。陈宅院前的榉树已是悄悄换颜,绿叶满枝丫,每每推门而出,便能望见满眼的翠绿。这棵榉树已有两百多年,年幼时的陈渔,并不懂祖宗为何偏偏在院里种植这样一棵既不开花又不结果、一到初秋便满地落叶的无用之树,觉得它参天而上,早已高出屋檐,总有些突兀。待自己年长之后,科场一举得中,父亲于树下释奠,才明白祖宗植树,是寓意陈家科场一“榉”得中。陈家世代为官,或许也是托了此树的福,而且仕途都颇为顺畅,总能受到朝廷的恩庇。
然而此刻的陈渔却想着逃离,也许此后陈家与科场再也无缘,这是否算是不孝之举呢?
陆一方来访,告知陈渔其已经升为内舍生,如果在下年的考试中能够获得优异的成绩,那就不用再参加科场的举试,可授予官职,陆一方言辞之间充溢着喜悦之色。
陈渔也替弟子感到开心,毕竟陆家从未中举,陆一方是最有希望改变陆家命运的人,纵然是参加举试,相信考取功名也是不成问题,当然,能够直接授予官职更好,历朝从太学出来直接授官的亦不在少数,往往都有较好的仕途。
师徒相见,照例是先谈学习方面的问题,自进入太学以来,也有一年多的时间,陆一方从外舍生晋升为内舍生,可见其是用了功夫的。陆一方是个非常较真的人,首次于临安见面,尚对太学的学习感到新奇和兴奋,此次再见,提起近段时间的学习,心中却有了些困惑。
“老师,学生在近段时间的学习总感到毫无长进,有时候甚至是无所适从,读经史倒尚好,但是对于各名家的注解,却无从取舍。”
“在读经史的时候,你要注意区分一下,一般来说,汉代大家对经典的解读,更多地注重章句,拘谨于字词的释义,普遍的是雕章琢句的解经方式。对于初学者来说,先通读汉字是为要务,至于近前各家的言说,但看看无妨,倒也不必较真。”
“哪能不较真呢?如今内舍生的授课模式,跟外舍生又有所不同,我们现在基本上都是由国子监的官员授课,国子监祭酒魏同翁魏大人也给我们授课,人家都是用自己的著作做教材,所有的人都得抄写默诵。他老人家上课也挺有趣的,一来便要我们将之前的章句之学统统丢弃掉,说什么谁吃饭是一粒粒米饭地吃?大处置之不理,小处盘根问底,有何用处?越学越是糊涂,把人往呆处糊弄的学说。”
陈渔也知道,如今许多所谓的学究,对汉魏研读经典的著作总是不以为然,认为是小家子气,总喜欢拿义理说事。于经典而言,义理算是筋骨,这并没有错,但没有枝叶何存筋骨?字词要义都尚未弄清楚,开口闭口便是人伦纲要,治国津旨,如何真正理解经典的要旨?但人家偏有这般勇气,要成一家之言的底气。魏同翁师从朱圣人,跟叶之章也算是一脉相承,算上来是陈渔的师叔辈。国子监的官员都喜欢来太学上课,一来可以收揽门徒,壮大自己在朝中的力量;二来开宋以来朝中官员便以提携后进为己任,逐渐成为崇尚之风气,特别是在以殿试取士的科场改制之后,高中之人皆有皇帝亲自唱名,人家自然效忠于朝廷皇帝,唯有太学生总有直接授官的机会,这便成了国子监官员收揽门徒的大好机会。再者,太学虽然也是为科场和朝廷服务,但学术相对自由,也可以趁机宣传自己的学说。
“前些日子,我们老师在讲孔子‘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时说,你们要追求‘为己之学’,千万不要去搞‘为人之学’,然而《孟子》又说‘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到底谁为小,谁为大呢?学生思虑了老半天,还是不太明白。”
看来,陆一方的学问是越发的精进,不仅仅是记诵,还能够更为深入地思考问题。
“所谓的大小之辩,本来研读经典总有一家之言,授者或有冲突,但是作为学习者,倒未必要分出个高低来,小大皆可学习,而且最终的目的还是通经,只要通读了经典,我们就能融会贯通,最终也就没有了小大之辩了。”
“那‘为己之学’和‘为人之学’又有何区别?跟孟子的‘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是不是一个道理?”
“为己之学就是说学习的目的是自己,这和孟子的饱食暖衣同理。为人之学就是学习是为了获得别人的赞许和肯定,在你们的老师看来便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所以告诫你们一定不要‘为人之学’,在这里倒没有小大之辩了。”
“师傅所言极是,我也觉得小大之辩有点钻牛角尖,王婆卖瓜当然要自夸,我们未必就不能独吃黄婆一家,可于前人处取小,在老师那里取大,大小兼得,总归是有好处的。只是最终读通经义之后,我们该如何取舍?”
“那我问问你,你读书考取功名的目的是什么?”
“在真州的时候,我一直将读书视为考取功名,为陆家改变门第和命运的责任,自来临安后,通过和同学们的相处讨论,更是受到老师的启发和教导,我认识到进入科场考取功名并不仅仅是光耀门第,更主要的是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陈渔颇感欣慰:“这就是我让你来临安的原因,你虽从师于我,却未曾随我学习,我也清楚你是背负使命的,同样的道理,光耀门第与为百姓谋福祉并无真正的冲突,我们读书人皆是以通读经典为根基。自古至今,汉魏也好,前唐也罢,通读经典的目的,都是为了天地、为生民,为了给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所以是没有矛盾的,所谓殊途同归嘛!”
“学生不孝,未能在老师身边学习大学问,待他日考取功名之后,学生一定会留在师父的身边,聆听师父的教诲。”
陈渔倒不以为然,微微笑道:“真正的大学问在乡间里头,考取功名后更不应该留在师父身边,如今朝廷内忧外患,鞑靼南侵已经成全面之势,你们正是为国家效力的时候,应该好好地通读经史,为朝廷为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至于学问嘛,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急不来也急不得。”
“师父,说实在话,我觉得太学也不尽然是好的,这里好些生员明明是不思上进的,上课总是不见人,一到晚上,便呼朋唤友地往烟花巷里钻,哪里有做学生的样子嘛?偏偏人家要个内舍生比谁都来得容易,平时做文章也是狗屁不通的,待到考试总能取得优异的成绩,弟子初来还真看不惯!”
“现在看得惯了吗?”
“也还是不习惯,不过后来听人说这些人都是朝中官员的儿子,既富且贵,也就不往心里去了。”
“你的心能有多大呢?若是让这些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还怎么做学问呢?”
“师父说得也是,我还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你我既是师徒,哪有不当问的?”
“师父何不出书?如今出书也方便了许多,只要你愿意,将书稿交付给临安的书铺便可出书,您看哪个文人雅士不出书的?再说了,师父您读经史多年,又曾担任侍讲之职,出书可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人家朝中的官员来太学上课,都是带着自家的书本,讲授自家的学说,那才像样子嘛。”
书铺的鲁老板也向陈渔提到出书的事情,如今的印刷技术大为提升,且出书条件大为放宽,只要有书稿即可付印,一百本即可起印。并且还可以购买国子监授印,他们甚至可以弄到皇上御批,那可是整个棚北大街独家专享的权利。鲁老板说得也是有道理的,如今朝中哪个文官不印制点自己的书籍?少则十本八本,多则上千本的也有。成书的也是五花八门,既有诗歌集子,也有读经史文章的批注,读本书,写点批注,然后弄个新奇点的书名,便可以出版变成自己的书籍。彼此见面,不再使用拜帖,已经流行赠书了。真正出版自己的著作的可谓寥寥无几,既然陈渔有意于做学问,致力于书院的话,那出版著作便更是顺理成章了,所谓著书立说,唯有著书,才能立说呀!
陈渔从来没有想过出书的事情,纵然鲁老板也曾诚意劝勉,在陈渔看来,自己的书稿尚无法见人,当年讲《孟子》,畅谈治国之道,那是别人的东西,况且似乎也是毫无用处,再多的批注又如何?如今承名拜于叶之章门下,那是有过承诺的,必须光耀道学,为宋学走出一条宽大的道路来,如今事务缠身,哪里有心情踏踏实实地做点学问呢?更别提出书了。
“那是人家的著书立说,学问里头,还得讲究‘严谨’二字,否则的话也是浪费纸张而已。”
临别之时,陆一方拿出一封信交给陈渔,说道:“这是姑姑特意让我转交的,她知道你还没有回真州,叮嘱我务必亲自送到府上,见面后方可交给你。”
陈渔毫无准备,面对陆一方递过来的信,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中暗怪陆青轻率,此等书信哪能让晚辈转交?不过转念一想,兴许是公务之事而已,信都还没有拆就心虚,再说人家又不知道自家的地址,也只有陆一方才方便转交给自己,不委托他又能委托谁呢?
陈渔接过信件,随口问道:“你姑姑可好?”
“姑姑挺好的,我感觉她近来心情都愉悦了很多,给我写的信话也多了起来,姑姑是我最敬爱的人,她对在乎的人倒是挺执着的,也不太计较名分。”
陆一方这是话里有话,陈渔只得继续装糊涂。待陆一方离开之后,赶紧将信件收了起来,他知道陆青也没有要紧事,尚且彼此又非官家事务要处理,信就没有必要看了,若是把信拆了,人就陷容易进去了。
户部侍郎利安平在发动了临安至真州的地方官吏沿途找寻之后,仍然没有知秋的任何消息,只查获知秋的官验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衢州,但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按照正常的行程速度,她应该早就到达真州,或者此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衢州,而衢州知州为了找到知秋,就差掘地三尺,仍然是一无所获。程涛也觉得奇怪,连户部都无法查找到的普通女子,又非钦犯,这在大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唯一的解释,那就是知秋或许已经遭遇不测,已不在人间,这是令人非常悲痛的事情。
让程涛更为忧心的是,参政知事贾仁自从获得皇上的恩宠之后,将陈渔视为争夺相位的最大敌人,更清楚程涛正发动朝中的关系,争取让陈渔早日入朝接替郑清的位置,哪里还容得下程涛?便将他这个枢密院知事视为眼中钉,欲除而后快。贾仁利用皇上的关系,操控着御史台,结集朝中的力量,准备向程涛发难。
程涛虽然是大半生廉洁清正,也算得上坦荡之人,偏偏晚来终是受到朝廷一众享乐官员的诱惑,特别是叶之章归老福建之后,方才为晚年稍作打算,却不承想成了贾仁陷害的把柄,贾仁先是弹劾知临安府余晦,将余晦下狱,一旦余晦招供的话,程涛便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程涛为此也是干着急,忙着上下打点,争取渡过此难关。
程涛又急又气,若非陈渔坚决辞相位,哪里来如此横祸呢?
陈渔已经有了回程的打算,临安要办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办完,而真州仍有许多的事务等着他,放弃宰相之职,心中也是充满矛盾,他也担心留在临安的时间长了,会改变主意,毕竟古往今来,能如此毫无理由拒绝相位并不容易。
离开临安之前,还有两个人是应该去拜访的,一个是魏同翁,还有一个便是郑清。当朝宰相郑清力荐自己继任宰相,这份情意需偿还,郑清和魏同翁都是道学人士,也是特别推崇濂洛之学,况且两人掌管着国子监以及临安太学。皇上曾说,若是担任宰相之职,官推道学,当以陈渔为宗,对于好名之徒来说,这是一种并不亚于相权的诱惑。陈渔无意相权,但也有自己的学术抱负。此前在真州时,师父冯远宁曾谈到魏同翁,他在地方任职的时候,特别喜欢创办书院,几乎每到一地必建造书院,并以此传播自己的学术。既然此次回临安见着了,自然需要会晤一番,好好的讨论儒释之道,是丁是卵的,总得拿到临安城的桌面上来亮亮。
事有凑巧,调任两浙茶盐使的白万年官运亨通,此前已回临安,升任屯田员外郎。春风得意的白万年,也听闻陈渔已经回到临安,于是派人到陈府下帖求一见,按理说如今的白万年远非当年的真州知州可比,如此屈尊纡贵,也让陈渔颇为意外。
陈渔也差人到白府下帖,干脆邀请白万年一起到丞相府拜访郑清。白万年收到帖子后非常高兴,让送帖子的人给陈渔带回口信,并约好拜访的时间,一同前往丞相府。
陈渔特意提早了一刻钟到达丞相府,以便在府外等候白万年。白万年倒是颇为准时,远远地见到陈渔,亲切之情更甚故友,也不顾及左右随从,快步向前,便给陈渔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自从离开真州之后,白万年一直对师父冯远宁是心存愧疚的,白万年已经得知陈渔拜入冯远宁的门下,他们已经算是同门师兄弟,再加上曾经共事的美好时光,陈渔为真州百姓做的政绩,功劳簿上可是算上他一份的,因此倍感亲切。
丞相府的会客厅恭候两人的不仅仅是郑清,还有陈渔本来也想会面的魏同翁。陈渔一见魏同翁也在,心中便沸腾起来,这下可好,临安城的道学大师齐聚丞相府,可以好好地探讨下学问。
陈渔也不客气,首先批评朝政:“魏大人,读书人只困于书斋,下官认为也非上策,太学生们读书,不就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于即将进入仕途的读书人来说,参政议政于国于民都是有利的,草率禁言,怕是过于武断了。”
“陈大人,《太学》云‘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这里可有个先后的顺序问题,太学生未曾齐家,又怎么能治国呢?参政议政该是担任官职后才能够做的事情。”
“按照魏大人的说法,家不齐则不可治国是吧?何谓齐家?咱们大庆殿上又有多少人能够齐家?是不是就不能治国了?那还做什么官呢?统统都该回家做一家之主去。”
陈渔毅然反驳,却又丝毫不给魏同翁面子。让郑清听着一愣,赶紧打个圆场:“太学生参与时政,也不是不可,就怕他们涉世未深,被人利用,成为某些不怀好意的人的工具。”
白万年是熟悉陈渔的性子,也知道政治上的事情,讨论不出个子丑寅卯,于是也说道:“今天咱们造访丞相府,可不是讨论鞑靼来着的,这个仗能不能打赢,那是枢密院的事情。我刚从地方上回临安,也是清楚地方上大多都不以为意,鞑靼能有多大的能耐?说来说去,便是皇上不信任咱们,自古至今,一人敌万人之兵,诸葛孔明是为先驱,我觉得目前最要紧的不是枢密院出兵,打了多少年了?输输赢赢的还不是没完没了的?我们派遣陈渔兄一人前往便可退敌于千里之外。哪里需要打打杀杀的?”
大家一愣,本以为白万年开玩笑,然而他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白万年又补充说道:“这可是咱们道学威震朝廷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鞑靼再野蛮也是人,对吧?既然是人便可以道德教化,他们不远千里地从草原上跑到中原来,于理不合,咱们大可以教化这些野蛮人,让他们在草原上安居乐业,那便相安无事了。”
魏同翁和郑清面面相觑,没有想到白万年竟然有如此言论。
陈渔说:“此事非万年兄亲自出马不可。”
白万年连连摆手:“我要是有您一半的学问,我也是毫不推辞的。”
彼此哈哈一笑,战事讨论便算是结束了。没有想到的是,白万年果真当成了是退敌之计,在朝廷中多次提及,甚至主动请缨,非要到战场上好好地教育鞑靼一番,让那些野蛮人懂得何谓礼仪,何谓“兵以义战”。让人哭笑不得。
“按我说,咱们还是探讨下道学,虽然朝廷已经将道学定为官学,但是依我看,朝廷上下根本就没有人在乎。皇上整天叫嚷着要革除科场弊政,明摆着就是冲着咱道学而来,我虽位居相位,却一直都无相权,也是无奈至极。”
“陈大人,此前推荐你入朝,也是想着你在地方上历练过,在朝中也没有太复杂的关系,可以放开拳脚的大干一场。你正值年轻有为的时候,也能让咱们的道学传播发扬光大。朝中无人,总是闹不出多大的动静的,再说,若是任由皇上瞎折腾,轻文重武,那是违背祖宗,置天下于危险之境地呀”
陈渔也知道,皇上革除科举弊政是假,要推翻祖宗旧制,抑文重武是真。
“不瞒郑右丞,在真州呆的时间待的时间长了,心也就野了,始终觉得待在地方上更为自由自在的,至于学问方面,下官是晚辈,正要向诸位讨教讨教。”
陈渔当年逃离临安之事,大家都是有所听闻的,于是也便不再勉强,人家舍着身家性命都要逃离,那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再说,连上任不久的郑清都想逃离,又怎么能勉强别人往火坑里跳呢?
既然官场上的事情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继续谈学问。
白万年刚从两浙茶盐使调入临安,本来也是踌躇满志的,熟料来到临安方才发现,整个临安朝便是一盘散沙。朝中大臣各自为派,上朝便是唇枪舌剑,总是拿着政事来攻击、陷害他人,基本上都是对人不对事,结果争论半天,于事既无解决的办法,也没有任何的益处。退朝后又总是拉帮结派,积蓄派系的力量,准备下一轮的攻击,或者于酒池肉林中放纵肉体。
更糟糕的是,百万年如此顺利地进入临安,竟然是入了贾仁的法眼,成为贾仁壮大朝廷力量的一枚棋子,于是才有了不及两年的任期,便从两浙茶盐使调入临安。白万年也是暗暗的叫苦不已,早知如此,倒不如一直待在真州来得逍遥自在,至少可以做做学问,传播道学,也不至于辱没师父冯远宁的名号。
陈渔本身也有太多的疑问,从临安到真州,再从真州返回临安,这一来一回看到了太多的世间百态,连自己也变得茫然起来,虽说是无欲无求,但是前路如何?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面对朝廷内外的人心莫测,面对艰深晦涩的学问求索,就如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中划桨前行。陈渔谨记《尚书·大禹谟》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厥执中。道理都懂,但是真正落实到现实生活中,到底是以“人心”为根源,还是以“道心”为根源?人心太危险,道心又太微妙,如何才能够允厥执中?就连陈渔也茫然不得其解。
“这有何难?世间万物,最难测莫过于人心,最具力量者,也莫过于人心。荀子说‘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这不正是说明了“人心”为根源吗?只有君子才能够真正地懂得道心,了解天地万物之心,才能够敬谨地守护着中庸之道。”白万年性子急,马上便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我觉得荀子认为‘人心’是危险的这点本来就不对,动物尚存善心,何况人类呢?再说了,既然人心惟危,那么怎么能会以人心为根源呢?朱子说‘天地万物皆存理’这里的道心其实就是天理,惟有天理存,才能够驾驭危险的人心啊?才能够敬谨地守护着中庸之道。”
白万年坚持自己的看法,不为所动:“如果以道心为根源的话,自然万物都是不以人心而存在的,照你这样说,便没有善恶之分了,为何同是圣贤之书,同是自然万物之天理,却有善恶之分呢?别说天地之大,便是在临安的大庆殿上,哪个不是饱读圣贤之书的人?哪个不是滋染自然万物之天理的人?为何总是有欺君、虐民之人在呢?甚至有些人读的书越多,祸害的能力就越强,这又是作何解释?”
魏同翁一时语塞。
对呀,既然是道心为根源,整个大庆殿都是饱读诗书的人,那又何来善恶之分呢?既然没有善恶,何来纷争?问题是大庆殿从来都不缺纷争,他们都是深受其害的人,哪里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依我看,人心与道心是统一的,既是理,也是世间天地万物的根源,陆夫子不是也说‘心一也,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罔念作狂,克念作圣,这句说得多好!因此纵然是饱读圣贤书的人,也是有善恶之分的。”
“那就说明了根源还是在人心,我们治学必须以修心为根源,心正方能治学嘛,你们看看如今的太学生,不要说不给让参政议政,纵是给他们言论自由,又能阐发点什么东西出来呢?往后到朝中做官,也不过是饱读经书的书呆子,又或者是利欲熏心的名利之徒而已。”
面对三人的激烈辩论,陈渔还是无法找到明朗的方向,毕竟这些争论,前人早就在书中谈过。道心与人心孰重孰轻,在学术界是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他也曾请教过冯远宁,冯远宁认为道存于理中,是世间万物之根源,唯有求道才能正心,但是又无法解释纵是求道,亦不能正心的问题。
一番争论之后,三人拿眼望着一言不发的陈渔,仿佛在问:既然你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那你又有何高见呢?
陈渔谈得还是困惑:“人本来就是七情六欲的载体,所以说‘人心惟危’,儒家的核心思想是为‘仁’,然则这个‘仁’从何而来呢?是以人心为本源,修心而来?还是以道心为本源,得道而来?如今的许多所谓的大师,一味地讲求修心,这岂不是把人引入了道家的境地,只讲究内心而置天地万物于不顾?这样教出来的学生,如何能够心怀天下?你说人心不重要吧,满朝文武官员,各地行政官吏,他们也是曾饱读诗书,通晓天文地理,自然万物而来的,却怎么就成了居其位不谋其政的名利之徒了呢?有时候,咱也不要怪人家不把咱当回事,因为我们都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方向,今天你说我们要求道,于是拼命地往书堆里钻,明日他又说要修心,于是天天打坐闭目静心,又将书籍抛之门外,这不是让外人笑话吗?”
“郑大人,你再来阐释一下何谓道心。”白万年对方才郑清的话意犹未尽。
郑清略一思索,便说道:“道心存在于自然万物之中,也就是理,所以我们要格物致知,要穷理,唯有穷理,才能够‘存天理’,这话不假吧?那我们为何非得求道心?就是因为‘人心惟危’,唯有求道心,存天理,才能够将人心中危险的东西去掉,理在人心之外,所以我们要格物而穷理,我们必须先通过接触世间的万事万物,所以这个理在‘道’中,而不是在‘心’中。”
郑清转念一想,又喃喃自语:“因为‘人心惟危’,所以我们才要‘求道心’,通过自身的修养将人性中危险的东西去掉,求道是成就学问的本源,也是去掉人性之恶的手段,到底是本源重要,还是最终的目的重要?这些我也弄糊涂了。”
“人心危险,道心又太过微妙,依我看,人心说不太靠谱,道心微妙,其实人心何尝不是微妙的?把人心当本源,这和道家有何区别?若非本性良善,有上进心的人,你如何能让他修心呢?特别是心性好动的学生,修心这个东西太玄乎了,弄不成学问没做好,倒成了半个出家人了。”
“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过多的争论人心与道心哪个是本源问题,他们都是微妙的,也都是看不清的,纵是以天地万物为本源,最终还是得回到人心上来,修心是为了克制欲望,道心也是为了克制人身上的欲望,从最终的结果来看,这不是殊途同归吗?”
大家又有些愕然,魏同翁的话好像也是有道理的。
魏同翁又继续说:“依我看来,‘惟精惟一,允厥执中’说得好,“惟精惟一”,修养方面是唯一,心性自己要专一,要是有一点不小心,我们这个心性就容易向恶,向坏的路上走。正所谓‘修身、立命、治国、平天下’,这个次序可不能颠倒过来的。人心不可测,道心也不可测,关键是一心一意地执行中正之道,做学问也是这样,心性活泼的人,可以让其多点了解天地自然万物,从而达到修心养性的目的,此为中正之道也。”
“所以人家说得好,关键是要求得中正之道,譬如官员到地方上任职,期满之后,没有动用朝廷的一分一毫,官舍室坏也不修,是不是非常的清正廉洁?但是由于此任官员的过度廉洁,官舍等府衙的公共财物没有得到及时的修缮,待到下任官员维修的时候,可能要付出比及时维修多数倍的费用,偏偏这种情况不在少数!许多地方官员是得了好名声,却最终损害了朝廷的利益。这哪里是中正之道?又譬如有些学子为考取功名,寻求学问,跋山涉水长居临安,不取功名誓不回,不顾远在家乡的亲人死活,如此求道而罔顾人伦孝道,这就非中正之道,人心也好,道心也罢,不偏不倚,恰到好处这才是最好的。”
郑清说得没有错,临安一直倡导清正廉洁,并且以此作为地方官员的主要考核内容,这便导致许多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名声和政绩,对于地方的公共设施,地方事务,包括官舍府衙,学馆等,凡是涉及需要花费公款的,便视为禁区,纵然是亟待修缮,也是想方设法拖到任期结束,留给下一任官员应对。不幸接替的官员往往暗暗叫苦连天,刚接任便英名尽毁,所以很容易形成恶性循环,最终的结果便是,偏偏贪图虚名的官员能够获得临安的褒奖,而那些倒霉的,或者有着责任心的官员,在任期考核中便吃了亏。
郑清从地方上回临安,当然是很清楚地方官员的真实情况,然而回临安之后屡次向皇上建言,却被皇上当做无稽之谈,置之不理,郑清也是郁闷之极。
陈渔觉得越说越是混淆了,连忙问道:“中正之道没有问题,问题是如何才能做到中正之道呢?无论是治国还是治学,什么才是恰到好处的?是从修心而来还是道心而来?就像程夫子说学问从打坐中来,僧人也是打坐的,如何修得了学问来?小弟还是弄不明白。”
“陈老弟你这是谦虚了,你是个心底通透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呢?这个中正之道嘛,本来也就没有固定的准则,府衙里判案,不偏不倚是为中正;天地间寻道,率性而为是为中正,程夫子打坐得道,僧人打坐也是得道,只是有时此道非彼道,有时此道也是彼道。”
还是有些玄乎,不过此刻大家的心里倒变得通透了些,其实又何必分清何为本源呢?打坐修心,田间求学还不是为了中正之道?正如清澈如长江,浑厚如黄河,皆入海呀?甚至恶臭如沟渠,还不是成了大海中汪洋的一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厥执中”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许多人穷毕生之力亦未能明了通透,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呢?
干脆不如置之不理?你说“修心”是本源也好,“求道”是根本也罢,如果能够做到居官则解民困、替君忧,为民则立身立德、厚德载物,又有何不可?这样一想,陈渔的心里就通透许多了。
正如白万年的御敌之策,你管我用什么法子,反正我就是用三寸不烂之舌退敌于千里之外,便是能耐。
争论了老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