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方来信,跟陈渔谈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西江已经失守,听说圣上会驾临真州,整个真州府均陷入了战争的恐慌之中,希望陈渔能够抽空下山,到真州府衙商议。另一件事是陆老爷已经因病逝世,陆家面临着分崩离析,家族再也不肯给野田书院办学,各家的孩子早已接走,如今整个书院仅剩陆青和知秋守着,他很想娶知秋,让陈渔拿主意。
陈渔阅信之后,心中也是焦虑,他知道自己必须下山,先到真州府一趟,然后再去陆家。上次离开野田书院,他已经知道陆一方很喜欢知秋,如果能够两人共结连理,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对于陆青和知秋,他不能再躲避,必须像男子汉上决斗场,一招一式,一言一语皆要交代得清清楚楚,他不能再耽误了两人的前程,如今唯一能够做到的,便是尽力劝说知秋嫁给陆一方,自己替知秋做一回主。
将近一年多的时间,陈渔首次下山,发现百姓依然是早出晚归,日出而作而落而归,田间劳作一如往常。路边店铺照常营业,生意也是不愠不火,看不到行色匆匆的路人,也不见举家搬迁的车马,似乎仍然是太平盛世的样子。也许,西江在沦陷之前,也是像如今这样的和平宁静。真州府也没有满城风雨的迹象,府衙依然正常办公。
金石之看到陈渔的到来,满身欢喜,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想要向前招呼,左腿的剧痛又将他拉回来现实,自从上次洪灾之后,便再也站立不起来,只能用歉意的表情对着陈渔笑。
“别来无恙?”
“老样子,我这个腿呀,看着是自己的,实际上呢,又不是自己的。这也让我明白,其实,我们身边的许多东西,都是这样。你看陆老爷,万顷良田,千间店铺,统统都是他自己的,是吧?这人一去呢,又全都不是自己的了。自从上次洪灾之后,我便多次向临安请辞,这把年纪该退了,直到现在还没有获批。”
“临安没了,如今西江也没有了,听说皇上要圣驾真州,您很快便可当面辞呈了。”
“是有此传闻,但皇上断不可能来真州,真州可不比西江,水陆交通两便,咱们真州呢,就像是个米袋,只有东亭湖一个袋口,进不便,退亦不便,别说圣上不来,蒙古人也不会来。”
真州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确实正如金石之所言,难怪真州府如此淡定,原来认定了无论是皇上还是蒙古人,都不会来真州。
但是陈渔却有不同的看法,这段时间一直在观察天象,但凡国家有大的灾祸,必有异常之征兆。这半年来,天象异常,临安,西江接连失守,作为大宋长江防线的襄阳和樊城,也已经危在旦夕,明明是大宋的气数已尽,皮之不存,毛将附焉?蒙古人这是要把大宋赶尽杀绝,又怎么能放弃真州呢?金石之为何如此乐观?
金石之最后说道:“陈先生,我特意让陆一方给你捎信,就是希望你尽快下山,真州府需要你来稳定军心,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预测,而且是最为乐观的局面。我们必须期盼这是真州的命运,假如连我们都慌乱起来,整个真州的局势会瞬间失控,到时候敌人未至,我们已经是军心涣散了。”
这才是金石之最想说的话!真州府需要陈渔稳定局面,也就是说,局势极有可能正在向着陈渔预测的方向发展。
听说陈渔到了真州府,鲍福来、水扬清等整个府衙的官员都闻声而来,将真州府的议事厅挤得满满当当。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当前的局势,跟金石之不同的是,大部分的人对真州局势还是显得忧心忡忡的。陈渔理解金石之的良苦用心,他也尽量宽慰大家,相信真州不会步西江的后尘。
陈渔决定暂时留在真州府衙,并让陆一方将陆青以及知秋接到真州来。
皇上在西江沦陷之后便下落不明,这让当前的局势更加的糟糕!湖南制置副使向问天正在东亭湖巡察,金石之派人火速将向问天请回真州府,商议对策。
“蒙古人最快什么时候到达真州?”
“半个月!”
陈渔吓了一跳:“这么快?难道就没有任何阻挡得了蒙古人吗?”
“不是无法阻挡,而是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抵抗!”说起战事,向问天一肚子的气,“蒙古人此次南下,兵分三路,中路大军已经突破长德府,主力部队驻扎在巴陵县,游骑已逼近宜阳,长德、澧州根本就没有进行有效抵抗。尤其是长德,驻军超过五万人,又是关隘重镇,如果能够竭力抵抗,至少能够拖住蒙古人的中路大军,也不至于让人家轻而易举地挥师南下。如今,攻打真州是旦夕之事。”
“是啊,若非各地守军,纷纷投降,泱泱大宋,何至于葬送于蒙古人呢?如果能够举国之力,奋力抗争,蒙古人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南下?自古而今,可从来没有哪个北方游牧民族,能够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啊!咱们就是窝里斗够狠,将政见不合当成不共戴天之仇,却没有胆子面对外敌凌辱。长德不抵抗,澧州不抵抗,咱们真州绝对不能不抵抗!一定会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咱们真州城还有多少驻军?”
“哪里还有驻军?”向问天一声苦笑,“为了给西江解围,已经将所有真州驻军支援西江。长德兵临城下的时候,也派了一支临时征用的青壮年的队伍北上救援。如今,整个真州城几无可用之人,金大人正愁着如何召集民众保卫真州。”
“我觉得不应该对真州百姓有所隐瞒,应该让所有的真州人,都清楚如今的局势,这样才能够将大家召集起来,共同保卫真州。”
金石之忧心忡忡地说:“我特意请陈先生下山,就是想听听您的意见,我也知道不应该隐瞒当前的局势。但是一旦公布消息,将会给真州带来无法控制的恐慌情绪,到时人心惶惶,如何保卫真州?咱们最担心的就是出现未战先逃。”
“金大人的家眷是否还在珩山?”
“我已经将他们接到了真州城。”金石之一听,就明白了陈渔的想法,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清楚?作为真州府最高长官,必须和真州城共生死,将家眷接入真州城,便是视死如归的宣言。
向问天也说:“我的家眷也全部接到真州城了。”
向问天方才四十出头,果真是个汉子。他十八岁科场中举,却一直仕途不畅,若非如今的动荡时期,恐怕临安早就忘记了他这个曾在剿匪中立下赫赫战功之人。当临安授予他湖南制置副使的时候,向问天曾受到家人强烈地反对,家人的理由很充分:当年担任祁阳尉时,政绩斐然,却无端遭贬,如今危难之际才起用,且圣旨下达的时候,临安已经陷落,皇上正在逃难途中,生死未卜,大可不必赴任。而向问天自己又没有一兵一卒,光杆司令接受烫手山芋,非明智之举。向问天觉得向家世代蒙受国恩,虽然曾被朝廷抛弃,却从未放弃报效国家的志向,如今能被朝廷起用,理应以家报国,于是异常坚定地南下赴任,并将家眷也留在了真州城。
“两位大人的报国之心,陈某万分钦佩,但是仅仅二位恐怕还不足以稳定民心。大敌当前,任何人都应该抱着必死之心,捐躯赴国难。所以,所有真州府任职的官员,都应该将家眷接到真州城来,誓死守卫真州城,唯有这样才能够真正给老百姓守城的决心。”
“如此甚好!与真州城共生死,是咱们面临的最好结局,泱泱大宋国土已经几近沦陷,真要逃,又能往哪里逃呢?假若国将不在,何来家?如果真要撑起大宋的脊梁,真州城必须算一个,从真州城始,蒙古人每南下一步,必将付出血与肉的代价!”
“向副使,如何守城,你可有对策?”陈渔问。陈渔果然没有看错人,当年自己主政真州,向朝廷力荐金石之,便是看中了金石之难能可贵的品质。如今大难当前,寸步难行的金石之,仍展现出了铮铮铁骨。只是陈渔未免无尽的悲凉,自己已经是一介平民,整座真州城不得不交给这个连行走都困难的老人手中。
“真州城人口不到三万,除了老弱病残之人,能够真正上战场的人估计也就四五千人,必须从真州各县征召青壮年火速进城。按照蒙古人的惯常策略,必分水陆两路进犯真州城,我们先在东亭湖设伏,歼灭从水路来犯的蒙古人,先断其一翼……”
金石之一听,连忙打断:“我们连守城的士兵都没有,何来水军与船只跟蒙古人在东亭湖抗衡?”
“租用民间打鱼的船只即可。”
“渔船怎么能跟人家的战船拼?这不是螳臂当车吗?”
“两位莫急,且听我说来,渔船不过是诱饵,我已经派人在东亭湖植下一丈多长的木桩作暗礁,渔船可自由通过,但是战船必定触礁,一旦船破,不谙水性的蒙古人就成了落水狗,只需要在两岸布置弓箭手,便可以让蒙古人葬身于东亭湖。只要阻挡了水路的进攻,便能够大大减缓围城的压力,假若能够让蒙古人知难而退。那我们便可以挣得喘息之机,我已经派人联络湘西的苗民,让他们征集青壮苗民驰援真州,外扰内守,誓死捍卫真州。”
“此计甚妙!”
兵临城下,真州城危在旦夕。令金石之意外的是,真州府的公告张贴于城门之后,蒙古人即将攻打真州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整个城区的商铺食肆,依然照常营业,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见有惊恐之色。在生死面前,真州似乎格外地冷静,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真州城已经数百年未经战火,人们已经习惯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选择。就算是真州的名门望族,大富人家,又能有什么选择呢?临安失陷,面对的是屠城的厄运,西江失陷,面对的仍然是屠城的厄运,数十年来,蒙古人所到之处,几乎是人畜无存,就算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大宋还有多少的土地可容身?与其屈辱逃难而亡,不如坦然面对死神?
也有匆匆出城的人家,滚滚的烟尘中,恍如丧家之犬,更为可悲。
真州府的征兵获得了积极的响应,一天之内便征集了七千多人,还有几百个年逾六旬的老人,也强烈要求应征入伍。除了征兵,真州府还大量地收集铁器、柴火、油等守城物资。
眼看真州城的备战有条不紊地进行,陈渔决定马上启程,尽快返回书院,真州城所有官员的家眷进城,真州书院的一百多人,也应该全部进城,誓死与城共存亡。
陈渔刚刚出城,陆一方派人接陆青和知秋的车辆,也正好进城,不巧的是,彼此擦肩而过,无缘会面。
一路向山上疾奔的陈渔,内心也是悲痛不已,当他向金石之建议将官员的家眷接进真州城,他便已经有了以死捍卫真州城的决心,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真正让他痛惜的,便是真州书院几经波折,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重新修建起来,如今却要面临毁灭的命运,来自四方的莘莘学子,正是读书求学的大好年华,陈渔实在不忍心,亲自将他们送到前线,送上战场,在残酷无情的刀枪之下,葬送性命。
这是陈渔的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事情,半生致力于书院,最终却让书院的学子随自己拼死守城。陈渔很清楚,他必须这么做!蒙古人一直南侵,他原本以为蒙古人会像辽人那样,掠夺一番之后,终会北归,朝廷还在,国就在,国在,书院在,书院兴,则国家兴,国家兴,始终能够等来恢复国土之日,然而如今圣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大部分的国土已经被蒙古人占据,仅剩真州一城,连官员家眷都誓死与城共存亡,真州书院的学子又怎么能够苟且偷生呢?但是如何说服学生,他们愿意跟随自己下山共同守城吗?
真州书院一百多的文弱师生,对于千军万马身经百战的蒙古人来说,确实无异于螳臂当车,但是对于同样是老弱病残的真州百姓来说,无疑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对于风雨缥缈的大宋来说,更是弥足珍贵的清流,生死本不足惜,惟大义不可磨灭。
回到书院,陈渔先找靳向、蒯东商量。陈渔将下山所得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知,两人越听越凝重,靳向的双手禁不住微微地颤抖。战争就要来临了,对于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来说,无异于死神的降临。
陈渔最后说:“我已经决定,咱们书院要和真州城共存亡!”
蒯东沉默良久,说道:“这恐怕不妥,咱们没有权利要求书院的全体师生与真州共存亡,书院是书院,战争是战争,这是两码事。”
“你这是人话吗?真州都没有了,书院何存?保卫真州不是每个人的责任吗?”靳向很惊讶,蒯东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我们不能要求这些孩子,和我们一起去保卫真州,得让孩子们自己选择……”
“我算是听出来了,是你不想跟着书院保卫真州吧?你的意思,也是让你自己选择……”
蒯东也不恼,生死存亡之际,似乎没有任何值得生气了,但是他很坚定地说:“以死赴义,于我而言,根本无需考虑,我还要发动所有蒯家的男儿,一起保卫真州……”
“蒯东说得有道理,我们确实不能要求所有的孩子,都去保卫真州。我内心也很矛盾,上战场,保卫真州,是最后一课,也是最好的一课,但不能要求所有的孩子,都参加这一课。”
就连劳动课,都得大费周折,何况是奔赴战场?
然而,以赴死而明义,这是书院的态度,更是大宋仅存的风骨。城在,书院在,城亡,书院亡。
得到了两人的坚决支持,陈渔又说:“我现在担心的是章明诚,西讲堂大部分都是来自西江的学员,未必能够和我们同存此心。”
“咱们先找章明诚谈,如果他真要走的话,随他走,咱们也不留!”
“他要走,恐怕西讲堂的学员也跟随他离开!”
“所以要想办法说服他,我来劝说,你们在旁先听着,这回咱不能再惯着他了。”蒯东抢先说道。
章明诚一进来,看到三人都在,愣了一下,随即朗声一笑,说道:“诸位表情有点严肃啊,怎么感觉就像是鸿门宴?”。
蒯东说道:“鸿门宴好歹有酒有肉,咱们这里可只有一杯清茶而已。先生来书院也将近一年,如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先生海涵。”
“好说!我倒觉得挺习惯的,尤其是特意为我设置的西讲堂,让我有了大展拳脚的地方,不至于将几十年科场教学经验埋没,藏书量也勉强够用,我也知道如今世道不好,能够将就便将就啦!”
“感谢章先生的包容!只是非常遗憾,又要请章先生另谋高就了。”
章明诚一听就愣了,又似乎恍然大悟,转身对着靳向说:“靳先生,你这就不够仁义了!学生求学,本来就有选择老师的自由嘛,东学堂的学生觉得我教得好,非要跑到西讲堂来,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啊!你怎么能把账赖在我身上呢?把我赶走,西讲堂的学生怎么办?他们大部分人可是从西江一路追随我,我走,他们一定会跟着走!”
“章先生,您觉得‘仁义’重要吗?”
“当然重要!咱们读书人可是把‘仁义’看得比生死还要重要,《孟子》有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你们为了私利把我赶走,可真是枉作读书人啊!”
“章先生你理解错了,我们没有赶你走的意思。蒙古人如今已经兵临城下,真州城危在旦夕,我们决定全院师生誓与真州共存亡,正如先生所说的‘舍生而取义’。”
章明诚的脸一红一白的,他本以为是书院容不得他,没想到是落入了蒯东的话语中,自己方才说‘仁义’比生命重要,如今人家要用生命保卫真州城,自己怎么能说走呢?这不是给自己掌脸吗?章明诚毕竟见过世面,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义正词严地说道:“我反对如此鲁莽的行为,这不是‘舍生取义’,而是拿鸡蛋碰石头,孔圣人不是说‘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吗?打仗是将军士兵的职责,教化是先生学生的职责,咱们不能用己之短攻人之长啊!庄子说‘君子远庖厨’,咱们是读书人,是君子,跑到血淋淋的战场上凑什么热闹?”
“章先生言重了,”陈渔忍不住开口,“先生为何从西江远道而来?那是因为蒙古人侵占了西江,如果真州人民不抵抗的话,咱们往哪里去?”
“继续往南,韶州城总有立足之地。”
“韶州城被攻占了呢?”
“还有广州,番禺……”
广州、番禺也被攻占了呢?
“…… ……”
“就凭书院一百多号人能保卫真州城吗?”
“不能!”
“那还不是一样的结果?这样无谓的牺牲有意义吗?”
“似乎是一样的结果,但又是不一样,与其在逃难中屈辱地死亡,不如昂首挺胸地倒下?既然不能决定生死,何不选择死亡的方式?如果连熟读诗书的读书人都贪生怕死,懂得礼义廉耻的人都苟且偷生,又如何指望千千万万的真州百姓?”
章明诚一时语塞!眼见辩驳不过陈渔,转身就走,临走撂下一句:“且看看有多少人会跟随你们去送死?”
立秋,今年的秋意要比往年来得早了一些,麓山上已经有了零星的黄叶,在连绵簇拥的绿意中显得格外的亮眼。苍松古木,深谷长涧,于秋风中忽而悲鸣,忽而长号,恍如巨兽张牙舞爪,越发的恐怖阴森。从山上望去,大片的稻田已经成熟,呈现出金黄之色。正是秋收的好时节,广阔的田野上,只有寥寥劳作的人,让人无端地产生暴殄天物的失落感。
书院的明伦堂座无虚席,全院的所有师生齐聚一堂,这是陈渔在书院的最后一堂课,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堂课。课前,大战来临的消息已经在学生中弥漫,在连接面对临安失陷,西江几近屠城的残酷现实面前,真州本来就难以幸免,既然要来,那便是谁也阻挡不住,学生们也是出奇地平静,他们正襟危坐,静静地等候陈渔的到来。
前后从教十几年,陈渔首次戴上巾帽进入明伦堂,一袭衣衫裹着干枯挺拔的身躯,显得颇为空荡,须发皆白的清瘦脸容,如连绵群山的苍松般坚毅。他没有带任何的书籍,也没有带讲义,步履沉稳从容,正襟危坐,望着明伦堂一双双闪亮的眼神,充满着期待,渴求,却像一根根尖锐的长针,直直地刺向陈渔。
陈渔想起了临安,想起了自己在仕途顺畅的时候,毅然弃官而去,逃离临安。转瞬之间,十几年的光阴消逝而去。
陈渔款款而谈:“早些年,在临安,仕途还算顺畅,但那时候最在意的是个人的感受,什么升官发财,荣华富贵,什么光宗耀祖,统统都抛诸脑后。来到真州后,致力于学问,修建书院,教书育人,著书立说,开始更深刻地思考,自己并不完全属于自己,人是天地山川中的一部分,也是街巷集市、庙堂社下中的一部分。如今已近耳顺之年,面临国难当头,面对着亲人、师友,黄发垂髫,老弱病残,皆在蒙古人的入侵中丧生,面对着国将不国,家不成家的残酷事实,怎么能忍心,怎么能若无其事地打开圣贤之书,于血雨腥风中的角落里挑灯苦读?在座诸位,均为读书而来,读书是为了光宗耀祖,功成名就,也是为了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更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挺起脊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今天是真州书院的最后一堂课,明天我们将奔赴真州城,与所有的百姓一起守城……”
“陈先生,我们可是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怎么上战场打仗?这不是白白送死吗?”竟然有学生贸然打断陈渔。
“我们或许阻挡不了蒙古人,但是也不能让蒙古人轻易地踏入真州的土地,哪怕是用鲜血, 用生命都要阻挡蒙古人,诸位,你们想想,假如我们不反抗的话,昨天是西江,今天便是真州,明天呢,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吗?”
“国家兴亡,江山易主,自古已有之啊,我们读书人有我们读书人的使命!”
陈渔想起了自己倾家荡产再次重修书院,那时便已经感受到了战争的逼近,当时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越是战乱,越是要保住读书人,国家有兴必有亡,江山总有易主时,这话没错,但那是中原内部的政权更迭而已,如今面临的可是外族人的入侵,一旦亡国,要读书人何用?
“如果有人要踏平你的家,你会反抗吗?”
“无端端的要拆我的家,当然反抗!”
“如果反抗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你还会反抗吗?”
台下一片沉寂。
“拼死反抗的话,倒不如换个地方,再建一个家,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没必要把命搭上。”
“你再建一个家,人家便踏平一个家,就是不给你任何的容身之所,你还会反抗吗?”
“这哪里是拆家,明摆着就是不让人活啊,当然要拼命了!”
“如今蒙古人就是要拆我们的家,无论你逃到哪里,躲到哪里,都无容身之所,我们还不拼命吗?”
顿时哑然无声。
尤其是那些从西江过来的学员,自从西江沦陷之后,他们已经无法联系上自己的亲人,生死未卜,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折磨着他们,凡是沦陷之地,几乎面临着屠城的厄运,蒙古人哪里会给百姓容身之地呢?
更何况是读书人?
“为何要拼命死守?那是要让蒙古人自真州而始,每向前一步,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给咱们身后的韶州争得万一之希望。诸位熟读史书,可曾记得数百年前,也有一个叫张巡的书生?他像我们一样,不过是一个没碰过刀枪、没上过战场,没杀过人的睢阳县令,手下仅有三千多的乡勇,面对的可是身经百战,凶残至极的叛军,张巡带着临时凑拼起来的队伍,没有支援,没有供给,甚至没有武器,就这样整整坚守了六百多天,歼灭了数万叛军。他们用生命捍卫睢阳城,守住了身后的江淮,也守住了大唐的根基。守一城,而捍卫天下,这是张巡的百世之功,守一城,而捍卫大宋,这难道不是我辈的不辞之责吗?”
陈渔宣布下课,他知道,面对生死抉择,这些年轻人需要时间去消化。
西讲堂的学员,迟迟不愿离开明伦堂,就这样静默地坐着,过了好久,才传来一阵的抽泣之声:“我才十六岁,我不想就这样死去,爹,娘,你们若有灵,可否告诉我,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也是全家几十号人,就剩下我一个,好不容易逃到这里来,不敢想报仇,不奢望功名就想好好地活着,只要能活下去就行,为何?连条活路都没有?”
“没有活路,那就拼了……”
“我要逃,继续难逃,你们不走,我走……”
有人收拾行装,偷偷下山。
日暮时分,下山的人,又重新回到书院。天地之大,何处能安身?
陈渔拿着自己的书稿《孟子新注》,到书院后山看望白文书。书稿早已完成,这是陈渔耗费了二十来年的心血之作,若非乱世,本应付印成书,如今再也没有出版的必要了。文书的坟墓已被杂草覆盖,在苍松林立下倍感寂寞。陈渔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将坟上的杂草清除干净,然后将带来的书稿点燃,算是送给文书的礼物,这是他最后一次为文书上坟,很快,两人便可以再次相会。
陈渔羡慕文书,躺在青山之上,放眼望去,整个真州城一览无余,自己呢,恐怕连尸骨都难存。
向问天的计谋大获成功,果然在鄱阳湖打了胜仗,几乎将蒙古水军三万多水军全部歼灭。首战告捷,让整个真州城信心倍增,踊跃入伍的义勇军达到了近万人。真州城军民一心,众志成城,所有官员的家眷都被送进城来,这让各级官员毫无顾忌,且更增添了必死的信念,就连蒯元哲也亲自带着蒯家的三百多号人,主动进入真州城,陆一方和陆青也带着陆家的近百青壮年,进城编入义勇军中,真州各地的百姓,都向真州城涌去,这种不退返进的奇观,是真州人誓死捍卫真州城的决心。
然而,攻占真州失利的蒙古人,遭受了南侵以来最大的损失,这让蒙古的统帅恼羞成怒,重新集结军队,数十万大军像乌云一样地压向真州城。
真州城危在旦夕!
陈渔安排全院师生,将藏书阁的所有藏书搬到永寿寺,他已经决意一旦真州城沦陷,便一把火将书院烧去。自己亲手创办的书院,断不能落到蒙古人的手中。然后隆重地举办了书院最后一次的祭奠仪式。
月圆之夜,这是大家留在书院的最后一个晚上。陈渔一如往常那样,早早地用过晚膳,就上床睡觉。今晚没有教学碰头会,也没有需要批改的日程簿。陈渔特意早早上床睡觉,便是不希望闹出异常的动静来,这也许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安稳觉,明天下山之后,便要随时面对战争,面对死亡,他们不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而是一群所谓‘远庖厨’的君子,连鸡鹅鱼鸭都没有宰杀过的读书人。
这是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谁又能睡着呢?
靳向、蒯东和魏伟三人推开了陈渔的门,将陈渔从床上拉了起来,既然睡不着,那就一起促膝长谈吧。
“我们明天就要下山了,书院怎么办?”
“一把火烧了,断不能留给蒙古人。”陈渔很坚决地回答。
“烧了太可惜,这可是陈先生的心血,此前遭火,那是天灾,如今真要烧了,那就是战祸!是不是先留着?我看章明诚未必愿意离开,有些学员也不想下山保卫真州。”
“所以才坚决要烧掉!人有人的风骨,书院也有书院的尊严,不能落入蒙古人手中,更不能让毫无骨头的读书人,糟蹋了书院的尊严,我已经跟永寿寺的主持交代,等我们下山之后,便派僧人一把火将书院烧了。”
“此举甚好!”蒯东拍手称快。蒯东已经收到蒯元哲的来信,他为蒯元哲带领蒯家一起保卫真州而震惊,国危显大义,这是蒯东几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曾作为前参知政事父亲的家国豪情。他恨不得马上就飞奔到真州去,跟蒯家的子弟一起,守卫真州城。
不知不觉月已西斜,四人越谈越欢,越谈越畅快,仿佛已经忘了即将要奔赴战场。
晨曦薄雾,红日自东方冉冉而升,陈渔头也不回地向山下大踏步地前进,他感到自己的体态轻盈,仿佛又回到了初次山上时的年轻模样。没有告别,更没有不舍与眷恋,跟随陈渔下山的学员越来越多,青衣长衫在绿树中蜿蜒而下,向着炮火中的真州城进发。
陈渔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有人,他不在乎到底有多少学员跟随着下山,他只想要尽快地赶到真州城,越快越好。真州城有他的好友金石之,有他甘愿献身的百姓,还有他念念不忘的陆青和知秋。他丝毫没有觉得孤单,只是有些遗憾,要是能够开口,将陆青娶过门,那也算是夫妻一场,心满意足啊!转念一想,如果人生还能重来的话,自己真的会娶陆青吗?肯定不会,就算再来多少次的人生,他都不能娶陆青,无论人生有多少回,做不了的事情,总是做不了的。就像无论人生有多少回,逃离临安,舍命卫真州,这是必须去做的事情,仍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身后的书院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就连章明诚也跟着下山来。没有人回头,他们踟蹰满志地奔赴一场绝无生还之机的盛会!
初稿于2017年8月
完稿于2023年9月
参阅书目:
1:《中国书院史》 武汉大学出版社 邓洪波著
2:《中国书院论坛》 江西人民出版社 黎华 胡青 主编
3:《岳麓书院》 湖南大学出版社 朱汉民 主编
4:《象山书院》 江西人民出版社 吴国富 王立斌 金来恩 著
5:《书院学档案》 武汉大学出版社 邓洪波著
6:《中国历代书院学记》 商务印书馆 王涵编著
7:《科举与宋代社会》 商务印书馆 何忠礼 著
8:《朱熹:孔子之后第一儒》 东方出版社 杨天石 著
9:《二程道学异同研究》 山东人民出版社 彭耀光 著
10:《张轼师友门人往还书札汇编》 中华书局 任仁仁编著
11:《孟子译注》 中华书局 杨伯峻 译注
12:《近思录集解》 中华书局 叶采集解,程水龙校注。
13:《简读 宋朝史》 现代出版社 萧文子
14:《中国古代的士人生活》 商务印书馆 孙立群 著
15:《大家精要:程颢,程颐》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潘富恩 著
16:《大家精要:陈抟》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胡晓 著
17:《大家精要:丘处机》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徐骆 著
18:《宋朝简史》,福建人民出版社,作者:包伟民,吴铮强。
19:《宋代隐士居士文化与文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作者:张海鸥。
20:《道冠儒履释袈裟》,岳麓书社出版,作者:张松辉。
21:《文人墨客诗生活:宋代篇》,二十一世纪出版社作者:黄为之,杨廷治主编
22:《两宋风韵:宋代词人的逸闻趣事》,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微经典》编委会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