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莫安泽知荆湖巡按使已于日前到任。按照惯例,真州府应该举行隆重的接风洗尘之宴。当年陈渔刚到真州,前真州知州白万年便操办了个不醉不休的接风宴,让临安来的陈渔足足醉了三天三夜,至今仍心有余悸。宴请畅饮非真州通判陈渔所长,一醉昏睡三天亦是遭罪,陈渔的看法是,能免则免。更主要的是,莫安泽此行非善,圣上任命他为荆湖巡按使,明摆着就是对自己的不信任。往更坏处想,自己恐怕是其此行欲除而后快的人,因为莫安泽是马右丞的心腹,长期在马右丞的指示下弹劾打击异己。此前陈渔逃离临安,第一个站出来弹劾的人便是莫安泽。圣上虽无心,然而马右丞有意打击的话,陈渔哪里逃得了魔掌?面对如此仇敌,如何把盏言欢?
莫安泽却亲自到府衙来会见陈渔。
双方彼此客套一番,莫安泽便屏退众人,欲和陈渔促足谈心,这让陈渔有些意外。待众人退去,莫安泽方才正色地说道:“陈大人务必接受老哥诚恳的歉意,此前于临安利令智昏,做出许多糊涂的事情,如今想来后悔莫及,真是毁灭读书人的名声,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哥总算是明白了,不能再糊涂下去,再做误国误民的事情了。”
陈渔一脸愕然,本以为莫安泽是来问罪的,没有想到等来的却是莫安泽的道歉。
“莫大人言重了,我们都是侍君之臣,为国为民当有争论,何罪之有?且下官生性愚钝,偏蒙圣恩,实在惭愧,大人又何须向下官道歉?你这不是羞辱下官吗?”
“实不相瞒,此次前来真州非圣上的意思,也并不是马右丞的指派,是老哥主动申请知真州知州。自白万年迁任两浙茶盐使后,真州知州一职一直空缺,等候差遣的人往丞相府挤破了头皮,偏偏圣上就是不准旨。临安动荡,非地方上的人能够详知,御史台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忠君则罪臣,于是我奏请知真州知州。近期圣上对老哥也是颇为不满,巴不得我早点离开临安,于是答应了下来,偏偏被马右丞揶揄,硬生生地生生地改成了知荆湖巡按使,也罢,能离开临安便好。”
官员的任命按照常例,本该由吏部任命,报圣上审阅,只是自马右丞担任丞相之后,就连官员的任免权都抓在自己的手中了。
逃离临安似乎变成了一股风潮,自陈渔逃离之后,翰林学士叶之章紧跟其后,如今便是莫安泽,一个个的朝中大臣都申请往外跑。
“国家多难,正需莫大人奋力以中兴大宋,咱们做臣子的,为国为社稷,难免得罪人,莫大人无需多虑,既来真州,循章办事,该怎么查便怎么查,下官一定竭力配合。”
“真州有什么好查的?马右丞是怕你东山再起,于他不利而已。整个临安谁不知道你这些年在真州的功绩?陈大人兴修水利使真州旱涝两灾大为减缓,又创建了义仓,保障地方百姓能够丰年藏粮,歉收时济民,还有重新修建真州书院,本是万代之功业,何错之有?如此厚德爱民的地方官,朝廷不嘉褒奖,此乃大宋之不幸。”
陈渔闻言诧异不已,这哪里是当年咄咄逼人的御史中丞?当年于朝廷中,被莫安泽弹劾的忠直人士不在少数,基本上都因此被外放。虽太祖曾立‘不杀读书人’的规矩,然而被流放的羞辱再加上途中的种种非难,迫人致死亦非罕见,就连朱大圣人,亦差点死于御史台的手中,而此时的莫安泽,却友善如长者,让陈渔一时难以接受。
陈渔并不清楚,马右丞已经是日暮西山,再难兴起什么风浪了。圣上逐渐收回大权之后,难保不会对马右丞派系进行大清洗,而莫泽安肯定是首当其冲的,所以哪里还敢替马右丞效命?莫安泽自请南下真州,便是欲和陈渔冰释前嫌,至少能缓和下关系,毕竟在他看来,陈渔始终会回到临安,届时能不追究旧隙便已万幸。再说了,马右丞即将倒下,另一个权臣已崭露头角,临安又将面临新一轮的清洗,整个临安乌烟瘴气,偏偏圣上又无心国事,整日在后宫和诸妃厮混,如何方能自保,莫泽安并无良策,而逃离临安到地方上,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陈大人,真州是个好地方,我看陈大人深受百姓爱戴,也是乐在其中,我定当如实向朝廷禀报,并奏请朝廷让大人担任真州知州,以杜绝他人的觊觎之心。”
“非常感谢莫大人的厚爱,在下去意已定,待书院修建完毕,便向临安请辞,做个山野游人便已足矣。如若大人不弃能长留真州,那是真州百姓的幸运。”
“如今国家多难,正是用人之际,你我当竭力以报效朝廷,待他日天下太平,再告老还乡做个山野游人,如此才不负朝廷,于己亦不留遗憾。”
从莫泽安的口中说出不负朝廷的话语,陈渔怎么听都觉得透着冷气,此行目的也是真假莫辨,反正自己也没有做什么亏心的事情,无论他怎么向朝廷汇报,都非自己所能左右的,听天由命吧。
圣上再次征召陈渔进京,此次陈渔却不打算推辞。这是难得的机会,正好沿途察听知秋的下落。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或许途中便能够和知秋相遇,了却缠绕于心的牵挂。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任务,便是回临安,着手准备真州书院的教学用书及藏书。修建工作很快完成,延请名师可广发英雄帖,但是当务之急便是回临安购买书籍,毕竟朝廷赏赐的几千册图书不过是杯水车薪,堂堂真州书院,哪能没有藏书?名师与书籍是吸引学子最有力的保障。
陈渔安顿好真州的事务之后,即日启程。陈渔怕和知秋彼此错过,临别前特意交代府衙,凡是来访自己的人,不管男女老幼,一律先留在府衙里,直待自己从临安归来。
陆青派人送了两件锦袍,一件是宽袖广身,另一件是窄袖窄身,用的都是上等织锦。陈渔也没有心情试穿,更来不及回个信,陆青应该是早前就准备的,毕竟圣旨刚到,未必知道他要回临安。
由于走得仓促,竟来不及向师父冯远宁道别,只是草草地修封信,叫府衙的差役送到永寿寺,以免老人家牵挂。走在道上的时候,陈渔才有些后悔,关于自己的去留问题非小事,应该先咨询一下师父的意见。
真州至临安两千多里,陈渔选择走官道,毕竟知秋一个女子人家,也只会懂得走官道,这样方便打探知秋的下落,万一运气足够好,也许便能碰上。自真州出发,至信州、衢州,再至婺州、徽州、严州,到达富阳后,便是临安境内了。陈渔内心虽然焦急,却无法快速前行,几乎封店必住,并派随同人员到附近打听,就这样缓慢地走了将近两个月,知秋依然毫无音讯,连提供点有效线索的人都没有。甚至此前派出查找知秋的府衙,也没有碰着,估计他们已经回真州交差了。
此次回临安面圣,正好当面请辞,待真州书院修建成之后,便把师父接到书院,专心治学,传授学问,做个山野游人,管圣上问责也好,问策也罢,皆一律置之不理,听凭圣意。待来到宜阳,眼看临安在望的时候,大半年的时间,知秋定早已离开宜阳,便也断了查找知秋的念想,不禁又重新念想起当年的圣恩来,再加上沿途所见,百姓生活日渐艰蹙,到处可见交子的流通,且面额越来越大,带来的物价上涨了好几倍。陈渔终于还是忍不住,于驿站草草地写了几份奏折,以便面圣时呈递。陈渔主要谈了几个问题:首先是控制相权,马右丞只手遮天为祸不浅,必须重新掌控御史台和谏院,任命正直人士以便消减丞相的权力。太祖设置御史台本就是为了控制丞相,马右丞却任命亲信,成为自己打击异己的武器,若不能重新掌控御史台和谏院,朝臣势力依然处于失衡状态,重振朝纲仍然是空谈,朝纲不振,何来太平盛世?其次是减赋税,尤其是地方赋税名目繁杂诸如纳醋钱、卖纸钱、户长甲帖钱、保证牌银钱、折纳牛皮牛筋牛角钱等等,不仅名目各异,地方上的差异也较大,于中央财政又无任何的益处,应该统一取消。尤其是两浙以及福建等地征收的“板账钱”,凡罚酒、科醋、卖纸、税酱、下拳等钱,都属“板账钱”征收的范围,直到盗贼的赃物归还失主之类,也都作为“板账钱”。究竟包括哪些项目,全部都由地方政府说了算,如果中央不禁止,将会成为地方政府压榨百姓的“尚方宝剑”,百姓不得安生,何来安居乐业?所有税收应该由中央统一,地方不能有任何的征收或者摊派,方能杜绝巧取名目压榨百姓的苛捐杂税。最后还是说到书院的问题,官学不振,书院必兴,如果天下读书人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谁来传授伦理纲常?没有伦理纲常何来道德教化?此乃因果问题,亦是根源问题,事关社稷民生。
此前在临安,每次上奏折,岳父程涛总是万般交代:挑圣上爱听的话,千万不要总是和圣上来杠。方儒总是听不进去,要么闭口不谈,要么就得畅所欲言。无论是民生、税收和官学,都是临安的痛处,也是圣上忌讳的地方,明白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人家明白却不说,陈渔偏要说!
几乎可以预见,再回临安的君臣会面,又是一场彼此都下不来台的重逢。
俗话说得好,近乡情更怯。越是靠近临安,陈渔的脚步越发地犹豫起来,知秋依然毫无音信,这让此行的希望越发的渺茫,心中更是落寞难安。由富阳到临安城一百多里的路程,越往临安前行,越能感受到繁华与富庶,沿途商贾林立,百姓安居乐业,一片太平盛世的样子,让陈渔不禁产生了富阳以外的沿途所见皆是错觉,同样是大宋的疆土,却呈现出两个不同的世界,除了临安城之外,整个大宋的疆土都是荒凉和饥饿,途中除了驿站,连个像样的店都没有。只有真正走出临安的人,才能够真实地感受大宋的兴衰荣辱,圣上长居临安,被权臣蒙蔽太久了。
陈渔先回了御街东北角靠近东青门的家,这里离皇宫也就是两盏茶的功夫,明天一早便可以觐见圣上。家中摆设依旧如故,不过是少了些人气,显得冷清落寞。夫人并不在家,而是到明庆寺上香去了。陈渔这才想起今日已是十五,若非这几天阴雨连绵,回城途中是可以看到高悬的明月。头天晚上陈渔已经安排随从人员先行一步回陈府通报,本以为夫人会在家中静待自己的归来。看来,在夫人的心中,上香祈福比等一个久未归家的人更为重要。
管家忠叔看到陈渔,喜不胜喜,又是交代厨房准备宴席,又是拿出上好茶叶泡茶。茶还没有泡好,岳父程涛不待传报,大步流星地进入了陈府会客厅。
程涛一直很期待陈渔能够回到临安,虽然他已经逐渐地理解了女婿当年出走的苦衷,也逐渐明白了朝廷之上,权臣倾轧的根源不在佞臣当道,真正的根源在于居庙堂之高的圣上。正是因为君主无能,才导致下面乱成一锅粥。马右丞因年事已高已经逐渐失势,飞扬跋扈的皇后也已经死去,然而呢?朝廷仍然是乱糟糟的样子。宰辅之中,取而代之的贾同知枢密院事打击异己起来比马右丞毫不逊色,得宠贵妃干预起朝政来,比皇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朝廷依然是当年的朝廷,临安亦一如既往地苟且偷生。
程涛已经是心灰意冷,倍感苍凉与悲楚。大半生以清君侧为己任,如今却发现最该清的,竟然是当今君主,这是莫大的讽刺。
翁婿相见,程涛非常关心陈渔在真州的情况。
“当年你执意离开临安,我本以为是糊涂之举,如今看来却是大智慧,临安难有忠直之臣的立足之地,没有想到我耗费了大半生的精力,却落得无名无功的下场,恐怕再也看不到大宋的中兴之日。”
“愚婿生性愚钝,离开临安也是无奈之举。再说了,中兴大宋谈何容易?能够灭掉金国,也算是一洗前耻,并且已经成功地收复了开封、洛阳和归德,这是何等振奋人心的事情?愚婿远在真州,亦曾感受到朝廷收复失地带来的喜悦。”
“那是京西河北路制置使赵龟提出的‘据关守河’策略,就是将边境线移至黄河、潼关一线,圣上好大喜功,不顾当时灭金之前的约定,趁着鞑靼收兵北上之际,强行收回。此举看似振奋人心,但势必挑起兵衅,国家久经战事,已经羸弱不堪,好不容易能够得到喘息的机会,却被这些不自量力的人拿来邀功,若是鞑靼大军压境的话,恐怕大宋会步金国的后尘啊!”
陈渔听得心中猛地一沉,本以为收复三京是联合鞑靼抗击金国的战利品,若是宋朝强行收回的话,鞑靼哪里会就此作罢?一旦重新陷入战争,大宋面临的又是无休止的战事。岳父的话过于危言耸听,堂堂大宋倒不至于亡于鞑靼,只是为了区区三京之地而苦了天下苍生,未免太不值得。
程涛又向陈渔问起书院的事情。
“真州书院必须重新筹建,朝中有异议,那是对人不对事,针对的是你本人而已。我也晓得文治教化之功,如今太学已经沦为科场之工具,尽是出些腐迂之人,只懂圣贤之书,不懂圣贤之道,只要我在朝中一日,就容不得佞臣肆意胡来。”
陈渔知道岳父心中郁结,不吐不快。
“如今想来,最聪明莫过同年之章兄,自你离开临安后,他就暗暗地萌生退意,如今在西江老家自个儿修建起了书院,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那才是人生赢家!他曾多次来信,提议我向圣上申请知西江知州,到地方上做点事情,过几天清心的日子。”
“叶大人的这个提议甚好,与其在朝中窝心,倒不如到地方上待上一阵子?愚婿也是到真州后,才觉得真正的办了点实在的事情。”
“叶之章本是西江人士,告老还乡是常情,程家世代居于临安,家业都在临安,哪能说走就走呢?再者纵是君无厚德,也是我们臣下的过错,但求尽心尽力吧。”
此话听得陈渔愧疚不已,更加坚定了明早上朝面圣的决心。
圣上早已在乾和殿静候远道而来的陈渔,他想让当年弃君而去的侍讲陈渔知道,自己并非昏庸无能,而是仿效齐威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如今大宋的最高权力已经在自己的手中,新任的宰相便是自己的老师,一位“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正直人士,重振朝纲指日可待。收复失地,灭掉世仇金国,这是祖上几代帝皇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马右丞时期滥发会子带来的祸害,他懂,如今已经全面停止,社稷民生,从来都是一个帝王最该做好的事情,当年论《孟子》,他谨记于心!
陈渔照例是三更起床,然后沐浴更衣,端坐于书房,静待上朝时刻。进京面奏,登殿面圣,登对,轮对,坦陈肺腑,对于外任官员来说,这种形成惯例的皇帝召见,正是陈述政绩,邀功请赏的大好时机,于此时的陈渔而言,心中却五味杂陈。
圣上却选择了上朝之后单独召见。
“爱卿别来无恙?”
圣上发问,陈渔方才微微抬头,向龙椅上望去,圣上明显衰老了,已经没有了早年的丰神俊逸之态,印堂发暗,虽是早朝,却疲态尽显。两人本年纪相仿,也正是如此,当年才得圣上的厚爱。这些年在山野间奔走,陈渔只觉得精神越发的爽利,此间差距,也为圣上觉察,君臣对视,心中均藏着生疏与陌生之感。
“承蒙圣恩,身体尚可,真州是个好地方,微臣怪疾到真州后,不治而愈。”
君臣皆会心一笑,圣上却不想就此打住,颇为自得地说:“何谓怪疾?不就是心病吗?只要离开临安当然不治而愈,朕非圣贤之君,却也有中兴之志,主政至今,为中兴大宋广纳贤士,你看看,只要是贤能之士,管你在天涯海角,朕都会请回临安,陈爱卿,此次请你回朝,便是不计前嫌,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臣先谢陛下,自请知真州,几有得失,幸得圣上保全。”
“爱卿见外了,人无完人,焉能无错?况且你自知真州后,灾情得以控制,税收日趋稳定,于朝廷而言,这是一功。不然,朕也不会将白万年调离真州,放心地将真州交付于你。此前御史台也有几份弹劾的折子,不过是打击异己落井下石罢了,朕并非糊涂之人,但凡弹劾爱卿的人,全都逐出了临安,如今的台谏、御史台都是正直的人士。再说了,你在真州,百姓说好,朝中也有不少人称道。”
圣上微微停顿了一下, 似乎突然间便有气起来:“不仅御史台,还有政事堂都一一更换,凡是谋权夺利,罔顾社稷的佞臣,一律逐出临安,我非圣贤,亦不是庸君,堂堂大宋我可是唯一收复疆土的君王,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谁不想辅助我,要离开临安的,我也一个都不留。”
圣上稍微动怒,便有气喘吁吁之疲态,突然顿住不语,神情迷离地望着陈渔。陈渔只觉得后背发热,额头冒汗。
韬光养晦二十来年,却在力竭体衰的时候,才等来了真正君临天下的一天,徒唤奈何?当年的精神气硬生生地变成了满腔的怨气!
圣上的苦衷,陈渔懂,为君为臣,谁不想做个有为之人?将自己从千里之外的临安召回面圣,便是一出胸中之怨气?
“请圣上治臣之罪!”陈渔僵直地站在原地,对圣上一会宽容大度,一会又怨气冲天的情绪也是心中有气。
皇上马上转怒为笑,正欲再言,却又打了个漫长的哈欠,场面一度显得异常的尴尬,顿了好久,方才开口:“朕要中兴大宋,建立不世功业,如今朝廷上下,能够委以重任的大都是前朝遗老及道学人士,叶之章因年迈而告老还乡,翰林院一直空缺,此次召爱卿进京,是希望爱卿能补缺,助朕一臂之力。道学固好,也是有些纷争的,你若回来,便是以你为宗,好自珍惜罢。”
语毕,又是一阵长长的哈欠,仿佛刚才已经用尽了力气,此举也算是逐客之意。千山万水的远道而来,怀揣着整顿朝纲的万言奏折,便在几个慵懒的哈欠中,落败了下来。
不计前嫌,并从千里之外的真州召回,升任为宰辅,这在皇上看来,就是莫大的恩赐,却不承想陈渔竟然又拒绝了。
陈渔拒绝的理由也是很勉强:“圣上于臣隆恩浩荡,臣不胜感激,愿效犬马怖惧之情,只是微臣生性愚笨,难堪大任,望圣上能够恩准愚臣奉祠之职,归老真州,臣将感激涕零。”
“爱卿生于临安,却总想着跑去真州奉祠,这是何等情理?此前佞臣当道,你要离开临安,不想做别人的棋子,朕体谅你的难处,如今朕已经重振朝纲,想要有番作为,正是需要爱卿为朝廷效命的时候,你还跑到真州去做甚?”
陈渔无言以对,奉祠本来就是个借口,这和当年借口离开临安的噩梦没有什么区别,反正来之前也没有料到皇帝会委以重任,本来就是辞官来着的,待书院建成之后,干脆连奉祠官也辞去,于山水间传道授业著书立说。至于中兴大宋的重任,他自认既无王介甫之才,更无太史公之志,难堪重任。
看着陈渔默然不语,皇帝又来气了,对陈渔的倔强难以理解。生气地说:“爱卿当年为朕讲《孟子》,施行仁政,做仁君,成不世之业,朕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民力足则生养遂,生养遂,则教化行而风俗美,故为政以民也。科举取士积弊已久,若不进行改革,终难录取能堪大用之人,爱卿这几年在地方上呆呆,也未尝是坏事,考察地方民情与吏治,正是可以一展拳脚的时候,待他日中兴之时,你我也该是隐退的时候,再回真州奉祠,至于真州书院的修建事宜,爱卿大可不必担心,朕自会替你安排妥当,保证让爱卿齐家治国与著书立说两不误。”
“圣上,臣初回临安,却面临如此重任,能否容臣考虑些时日,连月的舟车劳顿,臣还没有缓过气来。”
“自叶之章离开临安之后,多少人对翰林院虎视眈眈?朕一直虚位以待,便是盼你回临安呀!”
皇上还是当年的皇上,脾性再冲的话语甫一出口,语气便马上又软了下来,也许多年的积压已经变成了习惯,这让陈渔更显得失望,所谓的大权在握,就连中兴之志都说得软绵绵的,如何能成就不世之业?不过,皇上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包容之至,就差亲口哀求陈渔留在临安了。
再次面圣,让陈渔越发的清晰,越来越多的人逃离临安并非偶然。岳父毕生清君侧,终是徒劳无功,皇上毕竟非出自正统,能够守家业已经是非常不容易,自南渡之后,哪个皇上不是将中兴大宋挂在嘴边?
陈渔终究是充满着愧疚,圣恩浩荡,纵使曾将自己当成棋子,那也是与之并肩作战的棋子,皇上从来没有抛弃自己,这与那些遭受贬黜,难以实现抱负的人何其幸运?但是陈渔知道自己不能心软,大庆殿并不是自己能够久留之地,当年为了顺利逃离临安,已经在大庆殿假死一回,如果再回来的话,恐怕连神医甘柏南也救不了自己。
皇上又是哈欠连连,陈渔趁机告退。
待返回家中,岳父程涛得知皇上竟然对陈渔委以重任,且是虚位以待的翰林院,不禁惊喜万分,头天晚上的沮丧情绪便一扫而空了,顿时又容光焕发起来。在他看来,只要陈渔能够进入翰林院,成为宰执,翁婿二人联手,朝中谁不忌让三分?自己身为知枢密院事,事前竟丝毫不知情,估计也是皇上临授之命,若然错过,怕是再无机会。
“贤婿真是糊涂呀,翰林院位高权重,非皇上尊崇信任之人,博学多才之士,哪能说进便进的?你还犹豫什么呢?孔圣人都说‘学而优则仕’,如今幸得陈家祖上荫庇,你若轻易错过,此为不孝之举,趁现在皇上还没有改变主意,你赶紧答应了下来,我不是反对你著书立说,只是想你正是而立之年,待他日功成名就之际,总有充裕的时间让你著书立说。”
“愚婿难堪如此重任,望父亲谅解,此次回临安,也是想着和夫人商议,举家搬迁至真州,真州虽然地处偏僻,然而民心淳朴,百姓安居乐业,青山绿水蜿蜒连绵,最适宜居住,对夫人喘鸣之症亦有莫大的帮助。”
程涛也知道女儿的喘鸣越发的严重,本也想让女婿劝劝,尽量少去明庆寺,毕竟整天香火缭绕,对喘鸣之症应是有所影响的,在家念念佛经就可以了。若能让女儿远离寺院,长期居住在清净的地方,固然是好,程涛也是两难。
“我们世代居住于临安,又非真州人士,大半辈子都在临安生活,她也未必愿意离开临安,倒不如你先留在临安,也许她的喘鸣亦会不治而愈。”
“且容愚婿思量些时日,迁居之事,愚婿会和夫人商量再定夺。”
程涛便不再强劝,赶紧进宫打点去了,他很清楚皇上的脾性,任命新的宰辅之人,竟没有经过枢密院,估计也是临时起意罢了,随时都会反悔,倒不如趁机进京面圣,将此事落实下来,回头再慢慢做陈渔的工作。
陆一方登门造访,让陈渔颇为意外。
陆一方得意地说:“弟子已经多次到府上来静候师傅,您刚刚离开临安,我便收到了姑姑的来信,姑姑说您大概两个月后到临安,现在算来,姑姑料事如神,果真是分毫不差。”
师徒相见,彼此都是满心的欢喜。陆一方又长个子了,变得更加的壮实,心情也更加的阔朗。
“师父,来到临安后,那才叫真正的长了见识。此前在真州,每天都是经史子集,不是诵读就是墨义,不仅枯燥无味,而且越学便越是糊涂,总是记不住,就是要讨教,你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人家太学的学生根本就不重视墨义,喜欢做文章,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哪里像我们最怕的就是做文章,枯坐半天折腾不出半个字来。”
看到陆一方能够适应临安的生活,陈渔心中也是挺高兴的,这孩子底子不错,且是个勤学之人,假以时日定会大有出息,且太学是临安的最高学府,更是踏入仕途的捷径,哪里是地方书院能够比拟?
“科场更注重做文章,你的文章辞藻华美,稍微欠缺穷理的功底,要多读点策论方面的书,尤其重点读读王介甫的文章,其文辞藻质朴,而能究理之极,阐发前人之未见,读来往往有得。”
“弟子谨记师父教导,我觉得这些文章比起经典更有趣味,以前同学们聚在一起讨论,我是一句话也插不上来,现在无论他们讨论什么问题,我都能够插上几句嘴的,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学习。”
“那是当然,知识不仅仅从书本上得来,还从争论中得来。”
太学地处京畿,不仅有名师授课可以获得考试的最新信息,而且齐聚全国各地优秀的学子,当然是地方书院无法比拟的。太学比地方书院具有更大的优势还在于,太学解额比地方州郡更多,州郡一般几十人才能解送一人,而太学生基本上每十人可解送一人,且上舍生成绩优异者,可直接释褐授予官职。
“师父,我还觉得教学要分层次,在野田书院学习的时候,无论是七八岁的小孩,还是我们准备科场的大人,都是同一个老师,学习相同的内容,虽说学习无先后长幼,但总觉得十几年都是重复着相通的内容。太学里面分为外舍生、内舍生以及上舍生,只要你考到上舍生的话,就不用参加考试都能给获得官职,我刚刚升入内舍生,感觉相比外舍生的教学,又更为精深,越学越起劲了。”
陈渔暗暗佩服陆一方,不到一年的时间,便顺利考上内舍生,他日或有机会不用参加科场考试,直接授予官职。
“多给你姑姑写信交流,你的想法对野田书院的教学大有裨益。”
“我们几乎每个月都有信件来往,姑姑是我最仰慕的亲人,只是姑姑这人呀,总是太过固执,我每次写信跟她提起,她都说好,但就是不听,不接受我的建议。只是奇怪,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要请老师教导强身健体,她竟然一声不吭地就请了个老师回来,教大家练什么五禽戏,你说可笑不可笑?”
陈渔微微一笑,这可是他给她出的主意。
临安的君臣关系并没有因马右丞的退隐而有所改善,甚至在长期受人压制之后,突然得到释放,纷纷想在大庆殿获得足够的话语权,于是出现了更多的派系,再加上一直都存在的同乡结盟、同学结盟,让大庆殿成了群雄逐鹿的战场。更有甚者,渴望仿效马右丞,让群臣臣服于自己,掌控着整个临安。
读书人搞政治,最为欠缺的便是光明磊落,尽是鸡肠小肚的窝里斗,一旦遇到横主,便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极尽阿谀之能事。一旦群龙无首,大庆殿群臣便拿出谁也不服谁,谁也看不上谁的架势,绞尽心思争抢宠幸,带来的更多是纷争与动荡。纵使皇上让自己的老师担任丞相,那也是出于害怕相权落入佞臣之手的无奈之举,朝政并无多大的改善,虽然当朝宰相博学正直,却无相才,整个大庆殿,要么是倚老卖老的老臣子,要么是只懂圣贤书,整天对自己的私生活紧盯着不放的榆木脑袋,要么是些放浪形骸,巧言令色的权欲之徒。皇上对朝臣更加的不信任起来,君臣关系几同水火。
皇权在握的皇上也是非常的恼火!
科举取士需要革新,皇上曾下廷议,便又有人奏请重新恢复宋初的诗赋取士,增加接纳人才的机会,理由是‘诗赋之作,贵在创新,非聪明博学之人难成佳作’。反对的呼声也很高,认为诗赋只是文辞,而策论需通古今,更符合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任政之臣,双方又是一番论战,因此,皇上这才想起召陈渔回临安,一方面寄希望于陈渔大力革新科举取士制度,让能用之人成为辅君之臣,另一方面也想藉此缓和一下日趋紧张的君臣关系。
当然,召陈渔回临安,还源自皇上一个更为大胆和疯狂的想法,当今圣上认为是时候改变“以文治国”的糊涂局面,要想有所作为,便要大力倡导武举,尽量减少科举取士,启用更多的武人,才能扭转战场上处处被动的局面,为收复故土,中兴大宋做好充足的准备。他也知道,纵是皇权在握,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自己说了算!自开宋以来,祖宗法度不可改,下面都是些榆木脑袋,就连皇帝老子的叫法都得争论不休,何况是不仅拿他们开刀,还要推翻太祖立下的规矩?他需要找个人作为改革弊政的箭头人物。
遗憾的是,以肥腻且疲倦不堪的身躯包裹的雄心,终究难成大事,他不是血气方刚的先祖神宗皇帝,况且马右丞留给他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
陈渔不清楚,自己是带着使命回临安的,偏偏不知趣,竟连宰辅之职亦无动于衷。重回临安,不仅没有缓和君臣之间的关系,且让自己陷入更为尴尬的境地,近万言的奏折,在烛光中慢慢的化为灰烬,也将自己的仕途彻底的断送。无论朝廷如何治他的罪,陈渔都明白,必须坦然接受,此次不再逃离,也不再畏惧。
陈渔给夫人带来了真州苗家采用山药精制而成的香囊,几年前曾就夫人之病问医甘柏楠,甘柏楠曾提到苗家的香囊,对喘鸣有较好的效果。
陈夫人刚吸上两口,呼吸果然顺畅多了。信佛之后的陈夫人心态平和了许多,竟有了些许的观音像,多年不见,不仅丝毫不显衰老,肤色反而越发的红润,与日渐衰老的陈渔相比,已是老夫少妻的模样。
陈夫人主动谈起了知秋:“这丫头本就出身大户人家,骨子里还是有点大家小姐的任性和娇气,也不知道谁透过话给她,知道我有意将她许给你,你一离开临安,她就心神不宁起来,偏又不肯叫我给你写信,我叫人捎信的时候,问她话,她也不说,前些日子,趁着我的喘鸣发作,便找了个借口,给我留了封信,说要去真州找你,就不见了踪影。”
陈渔的心中一阵难受。
“这些年承蒙夫人的体谅包容,我已经在真州安顿下来了,那边群山延绵,绿树成荫,清泉甘甜可口,随地挖掘,皆可饮用。春夏清爽舒适,不似临安般潮湿闷热,料想对你的喘鸣大有裨益,此次回来,也想听听夫人的意见。”
“奴家自小在临安长大,大半辈子也未曾离开临安半步,如今更不想挪动,喘鸣也是偶尔发作而已,未见严重。医生都说了,哪里都是治不了的。再说了,父亲已经年迈,也是在临安购置了田宅,早就做好了终老临安之意,老朋友叶之章多次邀请他出任西江,都被他婉言拒绝,哪里舍得离开?男人有男人的志向,我不阻拦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往后就让知秋陪着你吧。”
陈渔倍感心酸。
“知秋至今下落未明,离开临安也许是个借口,夫人都说了,她本就出身大户人家,未必甘心做个下人,随她去吧。”
“她是任性了点,但是待你是真心实意的。这点我比你了解,无论天涯海角的,你都要寻着她,我也明白你的心思,就是过于拘礼了,奴家虽不才,也是懂事理的人,你看在临安做官的,哪个不是家里养着些个能歌善舞的妾侍?哪个不是广置田产?就连父亲也是置下了些家业,你既是朝中人,又守着清规戒律的,自然是被他人所排斥的,为朝臣所不容的话,夫君又何来实现自己的志愿?”
夫人说得没有错,文人自古风流,于烟花之地吟诗作对,在家中设宴奏乐鼓舞,纵心怀天下,不也是如此吗?这样说来,自己在临安确实是格格不入的,既没有广置田宅,更没有蓄养能歌善舞的艺人,甚至连给侍妾都没有,当年在临安的时候,皇上就曾嘲笑过自己,说自己迂腐寒碜。
“临安非安身立命之所,我也不想因此祸及你们啊!知秋能否找到,也是造化,真是寻着了,就给她找个好人家吧,咱们不要耽误了她。”
“就是天涯海角你也要把她找回来,什么叫给她寻个好人家?她不愿意的话,能叫好人家吗?叫你纳个侍妾到底有多难?不明就里的人,还认为是我不懂事。”
话已至此,陈渔倒觉得是自己不懂事了。能否纳妾尚是后话,当务之急便是将知秋寻回来,天涯海角的,也不知道承受了多少的苦难!
国子监祭酒魏同翁亲临陈府,陈渔连忙亲自出门迎接,心中倍感惶恐,魏同翁是自己此次回临安必须拜会的人,此前写信推荐陆一方,人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再说,他也曾在福建、西江两地任职,每到一地,均积极修建书院,并亲自到书院给学生讲学,生徒遍布福建、浙江两地,是德高望重之人。
魏同翁是个率直之人,将陈渔看成是自家人,分宾主坐下,寒暄了几句,便直奔主题。
“恭喜陈大人,此次回临安收获甚巨,点翰林是咱们读书人的最高荣誉,皇上此举目的是将你留在身边,毕竟宰相已经年老,多次请辞,他日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魏同翁是在探陈渔的口气。
“愚弟才疏学浅,生性迟钝木讷,哪能挑得起如此重担?再说多年在地方上闲散惯了,看见文书就头疼,此次回临安,本是向圣上请辞来的,能让愚弟回真州便已经足矣。”
“也是,不瞒老弟,当年离开临安也是满怀的委屈,觉得前途渺渺,万念俱灰,一旦到地方上待上几年,仿佛又获得了重生,苏公说得多好‘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乃无尽宝藏,一壶清酒便可笑对江月,夫复何求?再说了,朱圣人有言‘大学问都在田间里头’,我也知道老弟当年逃离临安,怕也是想向田间做点学问的。”
“愚弟昨日已经请辞,只望圣上恩准,不日将启程南归。”
“咱们读书人呐,于风花雪月处诗赋文章,是一途;居于庙堂忧君忧民,是一途;在山水间著书立说传道授业,又是一途。并无高下之分,在于个人取舍而已。老哥若非家眷俱在临安,也是乐得做个山间野老。”
陈渔静静心地听着。
“皇上召你回临安,确有取代当朝宰相之意,这些日子皇上正和宰相闹得不可开交,皇上要兴武举,想要打破祖宗‘以文治国’的体制,一方面消减科举取士,另一方面增加武举的数量,还要改革兵制,让将领直接统领士兵,这样可以削弱枢密院的职权,这不是大逆不道吗?再让武人当朝,还有咱们读书人说话的地方吗?此举势必挑起兵衅,置国家于危难之中,置百姓民生于不顾呀,此前皇上强行收回‘三京’,直接跟鞑靼又生祸端,人家已经是大军压境,皇上不想着如何周璇,而是受群小蛊惑,竟然要兵戎相交,这哪里是中兴大宋,明明就是将大宋江山置于惊涛骇浪之中啊,金国的灭亡便是前车之鉴呐。”
陈渔没有料到,皇上那慵懒散漫的眼神竟藏着如此大的雄心,当年马右丞尚在的时候,连宠幸个妃子,被马右丞于朝廷中当面批评,仍显得唯唯诺诺的样子,如今却要仿效起唐宗宋祖、秦皇汉武来了?
雄心固存,奈何大势已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