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渔希望打造一个全新的真州书院,以往的书院,大都存在比较明显的个人烙印,基本上是以个人讲学为主,就像如今陆家的野田书院,这样并不利于书院的长期发展。既然真州书院得以重建,那就要做真州最高学府,而不是陈渔自己的私人书院,蒯元哲为何在关键的时刻插上一脚?非要让自己的儿子蒯东担任书院的山长?还不是希望将书院变成蒯家的私人讲学之地?
这段时间,陈渔一直都在查阅以往书院的资料,陆青也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意见,叶之章收到陈渔的求助信后,也是积极地收集西江地区书院的教学资料,给陈渔邮寄了厚厚的一沓,其中有一份给陈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便是朱圣人在创办书院时给师生的“揭示”。陈渔拿着那份“揭示”,亲笔誊写了一份,悬挂于书案,以便随时查阅,全文如下: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右五教之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学者学此而已。而其 所以学之之序,亦有五焉,具列如左: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右为学之序。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若夫笃行之事,则自修身以至于 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具列如左: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右修身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右处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右接物之要。
在历代的书院管理中,存在着许多匪夷所思的学规,诸如连沐浴更衣都有规定,有些甚至是随山长的个人喜好随意规定,让陈渔大开眼界。陈渔慢慢查阅,逐渐消化,书院的日常教学管理等规章制度等也在脑海中成熟了起来。
自唐以来,书院日渐兴起,本来是为了弥补官学不兴的缺陷。然而开宋以后,地方州县大兴官学,导致大部分的书院日渐荒芜衰败,毕竟私人书院,大多存在着无序化的劣势。书院的兴废大多受个人的影响,教学方面也基本以一家之言以蔽之,纵然是曾闹腾的西江等地书院,也很难延续。如今由于朝廷财政等因素,官学日渐荒芜衰败,正是书院重新振兴的良机,然而如果仍旧按照以往的书院模式,受朝廷或者个人的因素影响太大,难免重蹈覆辙。另一方面官办的书院局限性较大,科举应试的氛围较强烈,欠缺自由讲学的风气,这又是陈渔不希望看到的。真州书院应该齐集私人、官办书院的优点,既能够保持自由讲学的风气,又能够保持长期稳定的发展,不会因为个人的因素而直接导致书院的兴废,书院本该有书院的精神和传承,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白文书也没有闲着,他可是曾在地方州县做过教书先生,又在西江、福建、广州等地的书院任教,虽然从来没有制定过书院的规章制度,但是见过世面,对各地书院管理,州县学管理了然于胸。陈渔千里寻人的心意,让白文书深为感动,允许自己携母任教的大度,更是让白文书甘愿奉上自己的生命。白文书当时便有拜于陈渔门下的念头,又担心自己才疏学浅,有辱陈渔而作罢。
白文书很快便起草了书院管理以及教学两方面的规章制度。
时值汛期,自陈渔从唐县回来的时候,已经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水,山下的湘江水涨船高,江面上又恢复了往昔的热闹,书院后面的积水潭在经过冬季的沉寂之后,又恢复了瀑流飞滩的清脆响声。连日阴雨,不便出门,难得天气突然放晴,陈渔看过白文书的学规之后,特意约了白文书到积水潭观看瀑布,顺便交流一下意见。
湿漉漉的石板路,似游龙般于山间蜿蜒而上,雨水洗刷过的木叶,更增添了山林的清新之感。两人刚刚出了书院的大门,没走几步路,便听到了瀑布的声音,在整个寂静的山林中,显得分外的清脆,增添了些许的生机活力。
“文书,你觉得书院管理最难的地方是什么?”
“书院的管理差异甚大,大都是随个人喜欢而设置,学生基本上也就是追随者,陈大人在真州的政绩彪炳,又是学问高深之人,自然从游者甚众,这是不用担心的。”
“这才是我最为担心的,人生匆匆且无常,再幸运也不过是数十年的事情,再有威望之人,于书院而言,又有多少年的光景?人于书院而言,太过于渺小。我希望真州书院能够一直地办下去,书院具有自由独立的精神和完善的管理制度。更重要的是,书院必须有独立的学规、明确的课程、齐备的管理机构,拥有书院独特的教育宗旨。真州书院不是科举的附庸品,拒绝以‘钓名声、取利禄’为读书目的,希望学生能够明道德义理、研究学术,使书院不为世俗所羁绊,成为读书人进德修业之地,成为真州培养有用人才之地,这样才能够真正地长久。”
“陈大人高瞻远瞩,书院还没有开学,便把眼光放到了长远处。学生认为,眼下最急迫的不仅仅是学规等制度。还有书院的招生、教师的招聘、教学课程安排设置、考课等,都应该通盘考虑。而对于书院的管理来说,学生在外谋生二十来年,也见证过一些书院的兴衰,感触最深的是管理中的两难,一是‘无规矩不成方圆’,二是‘无自由学风难以长久’,如果能够两者兼得,书院就拥有了长久发展的保障。”
“万物有枯荣,书院的兴衰荣辱,本也是自然规律,但是也有些书院自唐至今,已经存立了数百年,能够长盛不衰,自然有它的道理,我们可以参考,但不能照搬。文书呀,你给我的学规我已经看过,管理方面的规制很详尽,博采众长,综合了各家书院的学规制定。至于教学课程安排方面,我是这样想的,读书并非只有考取功名一途,书院要培养有用的人才,特别是如今大宋既处于动荡之际,更是面临着革新的契机。因此,可以仿效《东林书院》的教学模式,分‘经义斋’和‘治事斋’两科教学,经义斋主要教授《六经》;治事斋教授百姓民生的学问,诸如农田、水利、算术等。你觉得怎么样?”
“学生从来没有听说过两斋教学法,大人觉得可以的话,不妨一试?”
“我不仅要设置治事斋课程,教授农田水利等知识,我还打算将治病救人的医科也搬到书院的课堂上来,让书院的学生不仅读四书五经,学农田水利,还要懂治病救人。”
白文书听后吃了一惊。要运用两斋教学,让学生学习农田水利,确实切合社会的实际,能够成为有用的人才。然而医科自古便被读书人所摈弃,认为学医和巫术一样,都是那些无赖之徒的谋生手段而已,如今陈渔竟然要搬进书院的课堂,这是否过于异想天开呢?
白文书不便直接反驳,只好含蓄地说:“先生有没有想过书院的经费问题?分两斋教学,那便要多了许多的教职人员,如果再增加医科,先别说是否有人愿意来书院教授,毕竟医科大多都是家族中的父子相传,纵然先生能够请的名师,恐怕费用也不低,先生方才说到书院的长盛不衰,经费问题也是挺重要的。”
白文书的话,说到了陈渔的痛处,书院在重建的时候,获得了朝廷以及地方乡绅、真州府等的赏赐和捐赠,目前并不用担心经费的问题。但是从长远来看,是不能坐吃山空的,只有开支而没有收入的话,如何能够保持长盛不衰?只是目前最紧要的事情,便是开学,至于经费问题,唯有书院慢慢地步入正轨,再设法从长计议。
“真州地处山区,村与镇之间往往间隔好几里的路程,有些甚至十几里不见村庄,不是每个村都有医生,村民一旦得病,一医难求,有时便是小小的风寒证,也让村民性命不保。但是基本上每个村都有读书人,如果这些读书人能够掌握一些医学知识,也许可以减少村民因小症而丧命的情况。如果能够治病救人,这也是书院为民生百姓带来的实惠,读书人有知识,更容易学习掌握医科,在我看来,医科并不比农田水利的用处少。”
陈渔说得有道理,虽然将医科搬进书院,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但是能够让读书人都掌握一些医学知识,那么将增添无数的乡村医生,懂文字的人学习医科,更有优势,这对于地处山区的真州来说,当然是跟粮食一样重要的事情,白文书记得父母都是因为伤寒证去世,村中没有医生,白文书头天翻山越岭地去请医生,结果都是第二天才能回到村中。医生说,如果及时救治,人就不会死。
若是真的开展医科教学,白文书都想去听听。
新生的入学录用工作,已经由各县以及地方政府完成。真州州学教授卞和玉派人将录用名单送到书院来。虽然陈渔曾交代,书院招生要向真州,甚至大宋所有的读书人开放,特别是社会下层和民间士子,书院招生不设门槛,入学无户籍限制,只要有志于学业的,不分贫富,不论地域,均可入学。那是陈渔遵循孔子所“有教无类”的选拔模式,然而在实际的招生过程中,各地并没有按照陈渔的要求进行招生。待书院新生录用名单送到书院没多久,陈渔同时也收到了陆青的来信。
陆青在信中说到黎陵地区大概有三百多人报名,最终共录用了二十一人,没有进行考试,也没有笔试,除了递交入学申请之外,官方也没有召集报名者进行面试会,录用名单仅仅是张贴在黎陵县衙的门前。而被录取的名单中,没有一个出自普通百姓家庭,也不是来自民间的士子,全部都是来自黎陵地区乡绅或官吏家庭。
卞和玉送过来的名单共计一百二十名学生,招生人数符合此前商定的总额,各州县实际录用人数并不一致,其中黎陵果真录用了二十一人,但是从名单上无法确定学生的具体出身。若非陆青的来信,陈渔也没有办法了解实际的招生情况,幸好及时发现,从时间来看,尚能够及时地修正。
陈渔颇为生气,正打算让卞和玉亲自上山当面解释,才发觉自己已经不是真州通判,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权职的奉祠官,哪里能够命令真州州学教授呢?只好派人到州府,将招生的情况汇报给金石之,并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递交上来的名单作废,尽快重新录取新生。
金石之照办,并建议陈渔派人到各县辅助招生录取工作,明说是辅助,实则是监督,以确保招生工作的顺利进行。
陈渔将三个徒弟、白文书以及刚刚录用的两位讲书共计六人悉数派下山,协助各县的招生工作。
真州书院重新开学的消息,在真州地区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这所创立一百多年的书院,几经兴废,如今又重新矗立起来了,这对于真州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重要的盛事。陆续张贴于真州各地的招聘以及招生宣传,引来了各地百姓的热议,大家都在期待夏至日的书院开学典礼。
书院派人到各地重新招生,更是引起了真州百姓的关注。魏伟师兄弟长期在书院就读,对书院的招生比较熟悉,白文书等三位讲师,也有过书院的教学经验,因此都是临场发挥,直接指导招生考试,既有笔试亦有面试,全部都是择优录取,真正做到了孔子所云“有教无类”的招生准则。
人家书院亲自过来招生,各县也是唯有配合的份,哪里敢再假公谋私?各地听闻是书院亲自到各县招生,并且需要考试和面试才能够录取,报考人数竟然不降反升。此前没有报名的读书人,也直接过来参加考试,有些甚至是刚从田地里上来,双脚尚沾着泥巴,两手空空,连赴考的纸笔墨都没有,也满怀信心地前来赴考,各地考场人满为患。
此前不需要考试,报名的人反而不多,如今书院亲自前来考核,且需要通过笔试和面试,竟然引来更多的人报考,这让大家眼界大开。此前曾担心过生源问题,如今从招生的情况看来,该要担心的是书院的容纳问题了。
事实也证明,书院此举让更多普通家庭的子弟,民间的士子获得了书院入学的资格,书院也借此招收了一大批品学兼优的学生。
原定招收一百二十人,各地纷纷申请增额,陈渔一开始是满口答应的,他很清楚,整个真州地区是久旱逢甘霖,州县官学所剩无几,能够进入里面继续就读的非富即贵,普通家庭只能让子弟赋闲在家,荒废学业,或者直接转行,不再以举业为生。待后来增加到二百人的时候,却再也不敢松口了,书院实在是无法容纳更多的学生。
录取的学生原定于夏至前一日入住,结果招生结束后张贴公布的当天,便有学生携带行李上山来了,这些学生也知道自己虽然是白纸黑字的明确已经被录取,也许是太久无学可上的缘故,终得要住到山上来方才踏实。
离夏至日尚有五天的时间,所有的学生已经到齐,一向安宁寂静的真州书院,顿时热闹起来,给寂静的延绵群山,增添了无限的生机活力。
令人奇怪的是,夏至日越来越接近,山上的书院筹备工作也越来越紧张的进行中,而对于书院的热议,这个轰动一时,曾引起街头巷尾的争相奔告的盛事,在越来越接近的日子里,却变得悄无声息。
陈渔并不知晓山下发生的事情。夏至日将近,开学典礼需要筹备的工作太多了。首先是祭祀礼,陈渔早已在崇圣堂准备了孔孟的画像。如若按照旧例,只需祭拜孔孟即可,但是陈渔不仅让人准备了朱圣人的画像,甚至真州书院此前的各任山长,均有画像在列,也就是真州书院自此往后的祭拜,不仅要拜孔孟,而且还要祭拜朱圣人、历任山长,并形成惯例。陈渔清楚行祭祀礼不简单,要准备祭品以及仪服,所有的祭品都要亲自检点,以免遗漏。还有开学的准备,更是马虎不得,毕竟对于学生来说,“入学礼”被视为人生的四大礼之一,与成人礼、婚礼、葬礼相提并论。入学礼包括正衣冠、行拜师礼、净手净心和朱砂开智。陈渔开了一支从临安带过来的朱砂笔,此笔一开,此生便正式进入教书先生的行列。
本来陈渔是需要到真州府走一趟的,邀请各地乡绅,那些曾为书院重建赞助的人。虽然人数众多,也没有必要一一登门,亲自邀请,只需要派帖子即可,但是有些人,却应该陈渔亲自上门邀请,譬如蒯元哲等,他曾是朝中重臣,如今又是地方名流,更是为书院的重建鼎力相助,本来一早就应该前去拜访。师傅冯远宁以及金石之都曾提醒过陈渔,毕竟蒯元哲不仅曾担任前朝宰辅,而且在真州也是一霸,真州府上下都要忌惮三分的,再说了吧,此前从临安回来,蒯元哲是曾亲自宴请过陈渔。
陈渔分身乏术,干脆一律发邀请帖。魏伟招生回来后,便专门负责释奠礼。胡人天作为真州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自然担任主祭官,金石之德高望重,又是真州学派的代表人物,是担任主持人的不二人选。陈渔作为陪祭官,负责筹备整个释奠礼。夏至前十日,陈渔便开始检查礼器、乐器、庖厨一应杂器。礼器都是全新购置,主要是检查是否齐备,有没有清洗干净。祭前三日,陈渔将早已写好的祝文,放于祝版,让魏伟将祝版供于书院崇贤阁正中桌案上。然后开始造册,将与祭人员名字填写进花名册,凡是此前曾发出邀请的,一律在造册的名单内。祭前三日是戒誓日,胡人天、金石之以及卞和玉等与祭人员全部都上山来到书院,在全院师生的陪同下,行三鞠躬礼。魏伟担任宣读生,庄重宣读戒词、誓词。祭前二日是洒扫日,陈渔带领全院的师生、教职员工打扫清洁,清除杂草,搞完清洁之后全院师生沐浴,浴后更换明衣。祭前一日迎牺牲、省牲,迎接牺牲,检查是否完好。
夏至已至。
陈渔寅时起床沐浴更衣,然后亲自到永寿寺迎接师父冯远宁。老人家早早地便起床沐浴更衣,在禅房等待陈渔,精神爽利,眉宇间显得比陈渔更为兴奋,冯远宁曾说过,书院重新开学后,他是要住到书院里来的,精神允许的话,还能给书院的学生上课。
陈渔知道老人家是一时高兴地脱口而出,真要是给书院的学生上课的话,自己岂不是和学生一样的师出同门了?那是万万要不得的。
待返回书院时已近鸡鸣。陈渔陪着师傅用过早膳之后,又重新将全院上下检视了一遍,检查祭品的摆设。这也是非常讲究的,虽然此前也有交代,但是陈渔还是亲自检查,祭台上摆放得太牢有没有按照次序排列?供桌上的礼器是否齐备:爵、尊、笾、豆,礼器中盛放的三牲及干鲜瓜果、米、豆、酒,分量是否足够,瓜果是否新鲜干净,都要一一检视。勘视无误之后,离开前一再交代魏伟,尽量不要离开释奠区,如果有被香灰弄脏的祭品,务必及时更换。直到全院上下都已经安排妥当,方才宽心地回居室,陪师父喝茶,静待宾客的到来。
“没有想到,师父有生之年,还能够有个安身之处,师父真怕老死在永寿寺,那真是应了当年朝廷欲置我于死地的人的诅咒,我是个看得开的人,客死他乡倒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是死得其所,对于我们被临安打发的人来说,寺院不过是避难所,唯有书院才能够让我们体面的死去。”
陈渔突然有种不祥预兆。
师父说放得开,其实就是放不开,心中仍然是一直存有芥蒂的。真正放得开,便不会再记挂,更不会主动提及。再说师父和自己又是不一样的,师父是被临安逐出,自己是主动离开临安,师父相提并论,不过是想获得心理的安慰罢了。
“徒儿心中还是惶恐,只怕学问浅薄,难以担负起书院大任,有负于真州百姓。”
“这个山长连你都担不起,试问整个真州地区还有谁担负得起?陈渔呀,你也不用过谦。再说了,学问从何而来?从学中来,也从问中来,像我这样整天关起门来做不了学问,只会故步自封罢了。咱们读书人呐,无非两途,进为齐家治国平天下,退则著书立说教育人。那些花前月下吟诗作对,风月场中沉溺诗酒,是万万碰不得的。”
“师父教诲极是。”
陈渔突然想起了岳父程涛,不禁悲从中来,便不再言语。
夏至日天朗气清,山高云阔,惠风和畅,呈现宁静祥和之景象。
金石之是第一个到书院的真州官员,在门外誓牌行揖礼的时候,供案生朗声传报:“真州府主簿金大人到。”声音清脆爽朗,响彻书院云霄。
陈渔连忙起身,到门外亲自迎接。
四方宾客陆续而至。
此前未曾邀请的婺州道学大师霍存理,竟然也亲自前来祝贺。陈渔犹记当时经过婺州时,霍存理曾居高临下地和自己探究学问,丝毫不把自己这个前中书舍人兼侍讲放在眼里。陈渔不清楚的是,正是那场辩论,让霍存理醍醐灌顶,所以才不请自来,亲自前来道贺。
靳向也来了,刚好在夏至日这天到来,并且送来了一份大礼,他给真州书院带来了整整五百册的书籍,根本就不像是来书院做教书先生的。
“先生,家事已经处理完毕,如先生不弃,靳向自今而后将追随先生,以尽绵薄之力。”
陈渔很高兴,从娄地离开后,魏伟非要跟他打赌,赌的是靳向不会到真州书院来报到。陈渔最终接受了魏伟的赌局,他相信靳向一定会来真州。
“靳先生你太客气了,能有你的鼎力相助,这是书院的幸运,也是真州学子的幸运。”
真州府衙、各州县官员以及地方乡绅等受邀人员均已经到齐,只有蒯元哲和陆青还没有来,俩人均是在受邀之列。蒯元哲在祭前三日那天也没有过来。当时金石之还特意提醒陈渔,如果有时间的话,能否在祭祀前下一趟山,到蒯府走一趟,他将陪同前往。陈渔哪里敢离开书院半步?释奠与开学都是重大事件,容不得马虎出错。三个徒弟都是年轻人,许多规矩都不懂,纵然是白文书帮忙,也未必能够应付得过来,特别是释奠的所有事宜,都是由陈渔亲自检点跟进。
金石之也知道陈渔走不开,更清楚即使有空,陈渔也未必肯到蒯府亲自拜访蒯元哲,他只喜欢埋头做事,并不太买蒯元哲摆架子的账。所以,陈渔也料到蒯元哲未必会来。
对于陆青,陈渔是有期待的,他希望陆青能够和自己一起见证书院的重要时刻,只要她能够在身旁,心总是会踏实一些。同时,又碍于她是一个女子,作为应邀嘉宾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始终是不太适宜的。陆青在祭前三日那天来过,不过是和与祭人员特意错开了时间,在申时才开始上山,那时大家都已经下山,自然是碰不上的。那天陈渔陪同陆青巡视了整个书院,并在陆青的建议下做了些许的改善,毕竟在书院建设与教学方面,陆青更有经验。两人还到山后的积水潭观看了瀑布,陆青直到酉时才下山,短暂的时光成了陈渔永生难忘的记忆。
在离释奠还有两刻钟的时候,不见乌云来袭,清朗的天空中,突然飘来了一阵沥沥小雨,待大家以为突如其来的小雨,会给即将举行的释奠带来影响的时候。天空又开始放晴,天气也因为雨水的到来,清凉了些许。俗话说,夏至雨点值千金,短暂的雨水带来了美好的征兆。
祭祀定在隅中正一刻举行。
释奠仪式正式开始,所有的人员均在崇贤阁前就位,整个书院庄严肃穆,静谧祥和,书院外的小鸟在林间穿梭鸣叫,声音清脆响亮。
主持人金石之朗声宣布:释奠仪式正式开始。
释奠礼仪分为迎神、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六部分,分别奏昭平、宣平、秩平、叙平、懿平、德平之章,刚好到日中结束。
用过午膳,各地与祭人员陆续离开,陈渔送完宾客,又得准备末时举行的开学仪式。
末时尚未到,全院的学生已经整齐安静地在书院门前站立集合,等待先生进行开学礼的第一项,那便是整理衣冠。古人认为:“先正衣冠,后明事理。”入学时,新生要一一站立,由先生依次帮学生整理好衣冠。二百名学生依照高矮次序站立,幸好当时重建的时候,特意将门前的空地拓宽,近十亩的大空地在此刻也略显拥挤,陈渔亲自带领书院的先生,依次给学生整理衣冠。虽然所有的学生都已经穿戴整理完毕,大家还是按照帽子、衣领、衣扣的顺序,一丝不苟地整理。“正衣冠”后接着要进行“行拜师礼”。学堂不仅安放了孔子的神位,并且同时将朱圣人的画像,悬挂于孔子神位的左侧。陈渔端坐在学堂的椅子上,学生进入学堂行拜师礼,先叩拜孔子神位,双膝跪地,九叩首,然后是拜朱子,六叩首,再拜陈渔,三叩首。叩拜完毕,学生向陈渔赠送六种礼物: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行过拜师礼后,学生要依次到书院水池旁的洗手盆里“净手”。书院从积水潭引入山泉水,以保证书院一整年的饮用水供应,水池旁边早已安置了一行十二个洗手盆,作平时洗手之用。“净手”的洗法,是在水盆中把手正反各洗一次,然后擦干。洗手的寓意,在于净手净心,去杂存精,希望能在日后的学习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最后本来是“朱砂开智”,陈渔虽然已经备好朱砂笔,还是略去了,毕竟虽然是新招收的学生,但没有一个是启蒙学童,直接让学生挨个击鼓以便明智,然后便是描红开笔,拜笔师等,由于新生众多,整个开学礼将近酉时才结束。
开学仪式结束后,进行真州书院新学年的开学典礼训诫,为了这份讲稿,陈渔足足准备了好几个晚上。这是书院新生的第一课,对于刚刚入学的学生来说,显得尤为重要,且意义非凡。在正式上课之前,不仅要让学生清楚书院的学规、章程以及教学安排,更要让学生清楚书院的办学宗旨。陈渔相信大部分的学生都是为了科举而来,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人各有志,这也并没有错,陈渔并不反对有志于科举功名的学生,但是亦要告诫学生,不能沉溺于辞章之学,而应注重操行的提升,立志成为“传道济世”的有用人才。
门外供按生朗声喊道:“黎陵蒯元哲蒯大人到。”
陈渔将刚刚端起的茶杯放下,连忙起身到门外迎接。
蒯元哲偕同儿子蒯东一行四人已经入得院来。 蒯元哲气鼓鼓的,他确实是心有不甘,若非陈渔先行一步,在临安的时候,便向朝廷奏请担任书院山长一职,占了先机。儿子蒯东在真州的名望并不差,由自己出面的话,这个山长的位置是十拿九稳的,哪里料想陈渔甘愿放弃大好前途,而屈居书院?更加气人的是,陈渔似乎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从临安回来后,竟未曾踏入蒯家半步。还有书院招生事宜,蒯元哲事先便和真州府打过招呼,书院的重建,当地士族、乡绅是出过大力气的,许多人也是看着他蒯元哲的面子才慷慨解囊。初次招生,当然应该优先照顾士族乡绅的子弟。结果陈渔一声招呼也不打,从书院派人重新招生,把蒯元哲气得吃不香睡不着,一直生着闷气。
“陈大人,何谓大道之行?”
“大道之行”出自《礼运大同篇》:“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蒯元哲见面即出此语,明摆着便是冲着陈渔而来, 他仍然对陈渔自命为书院山长耿耿于怀。
“书院招生按规矩选拔人才,蒯某当然是知道规矩的,可是陈大人也别忘了,当地乡绅为书院的重建做出的贡献,优先考虑他们的子弟,于情于理都是无可厚非的。陈大人若有意见,可也得先商量着再定。”
“蒯大人事先也没有告知陈某。”
蒯元哲一时语塞,他本来就对陈渔有意见,同时也认为书院是真州的书院,招生事宜由真州府说了算,自然没有告知陈渔的必要。
“招生方面暂且不说,但是书院山长的任命上,陈大人走的可不是‘大道’,而是‘羊肠小道’,陈大人放着大好的前途不干,甘心屈就于书院,蒯某心底下也是佩服万分的,但是书院也有书院的规矩,历任山长均由真州知州推荐贤能之人,且应由真州本地人担任为宜,不知道陈大人是由何人举荐呢?”
“无人举荐,是陈某向朝廷请求担任书院山长之职。”
“陈大人此举可不是‘大道之行’,而是‘羊肠小道’,如何让真州士人归心呢?”
“陈某自临安到真州已有七年之久,未曾有半点私心,至于是谓‘大道’还是‘小道’,不过是个人见解而已,对于招生事宜,陈某深表歉意。”
陈渔不愿解释,放弃仕途,痛失至亲,究竟是为了什么?岂是一心为儿子谋职位的蒯元哲所能明了?
蒯元哲生气归生气,好歹也是曾在朝中做官的人,知道木已成舟,也只能暂且接受。他最看重的本来是蒯东的仕途,偏偏蒯东毫无兴趣,让他失望至极,甚至痛恨儿子的不思进取,这个山长职务,不争也罢。
至此蒯元哲勉强接受陈渔担任山长的事实。
“听闻书院分两斋教学,而且还要增设医科?”
“两斋教学法也非陈某所创,西江那边的书院已经逐渐兴起,且能够培养更多经世济用的人才,何乐而不为呢?医科也有医科的必要,真州地处山区,村落之间山路崎岖,间隔遥远,百姓需要更多懂得医学的人,读书济世,学医救人,两者并不矛盾。不知蒯大人意下如何?”
“真州已经多年没有在科场中夺魁,借书院让真州学子在科场中有所斩获,这可是真州百姓的期望,蒯某认为书院当以考取功名为重,不要被末业所耽误,这也是重振书院声望的最好途径。”
“通晓时务物理和诂经考史比记诵辞章为利禄更为重要,咱们培养读书人,不就是为了天下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吗?唯有通晓,才能运用于生活中,为天下苍生谋福。”
蒯元哲看起来有点气恼,但是他又不想再解释,此时太阳已经西沉,于是交代儿子蒯东留在书院,听候差遣,便匆匆地下山了。
将蒯东留下,交给陈渔,说明蒯元哲并非真正气恼陈渔,内心还是认可的。
蒯元哲离之后,已经将近戌时,陈渔还没有来得及用晚膳,便急匆匆地到师父的住处。自从早上将师父接到书院之后,一整天下来,还没有好好地聊过。陈渔还是有些愧疚,师父应该是早已吃过晚饭的,先和师父聊会,待师父睡下,再吃点东西不迟。从开学仪式至今,陈渔滴水未进,倒也从来没有感到饥饿。
陈渔叫了几声,里面没人应,于是推门进去,发现师父安详地坐在座位上,停止了呼吸。
开学的第一天,一代儒学大师冯远宁于书院安然归西。这对于陈渔和书院来说,都是莫大的打击。冯远宁无论在仕途还是学问方面,均留下了巨大的遗憾。蛰居真州期间,不止一次对陈渔说自己的仕途生涯是误入歧途,却还没有在走入“学问”的正道的时候,黯然离世。其实,冯远宁对自己的大限将至已有预料,在参加完祭奠仪式后,便嘱咐陈渔专心忙开学仪式的事情,不要打扰他,想要给书院的学生上课不过是戏言,于他而言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对于冯远宁来说,唯一幸运的,或许便是他终于等来了书院的开学,将有一百多位师生为他送行,至少人世间的最后一程,他是不寂寞的。
陈渔拖着疲惫的身躯,又得开始为师父冯远宁的后事操劳,先是赶紧准备上报朝廷的奏章,申请为冯远宁追加褒奖,然后再报与真州府,让胡人天和金石之再次上山商定丧葬事宜。
负责监院的靳向问:“是否要先停课?”
冯远宁并不属于书院的人员,尚未有明确的职务身份,一时间也很难按照旧例办理,全由山长定夺。
陈渔没有多想,明确地说:“不必停课,明早还是按照书院的课程正常进行。”
陈渔也不打算回房间,他想陪冯远宁最后一夜。
夏至后一日,天将破晓,书院的教职人员便已经各就各位,监院靳向亲自鸣钟,清脆悦耳的钟声在山间悠远悠长。堂长白文书将所有的斋舍巡查一遍,确认全体学生都已经离开斋舍。在晨读之前,整个书院于晨曦中显得既热闹又有条不紊,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好像儒学大师冯远宁并没有远去,大家都对正式开学感到莫名的喜悦和激动。这所等待了几十年之久的百年书院,又重新焕发出了耀眼的生机。
陈渔此前已经有交代,首日的晨读,并不是在书院的讲堂或者教学斋中进行,而是让全部学生沿着书院到永寿寺的道路排列进行晨读。陈渔记起了当年想要离开临安的时候编造的梦境,梦中的白鹿一直在引领着他,将他带入参天大树林立的深林,从群山的远处传入耳际的便是若隐若现的书声,那是远胜于琴弦丝竹的声音。
破晓时分,沉寂已久的麓山,响起了久违的琅琅书声。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这是监院靳向安排的诵读内容,全院学生一起诵读《中庸》里的章节,作为儒家经典作品,能够进入书院的学生自然是倒背如流的。以《中庸》作为开学第一天诵读的内容,更是表明了书院的办学培养人才的宗旨:中不偏,庸不易。冀望书院学生一旦入学,不偏离,不变换自己的目标和方向,在求学的道路上持之以恒,唯天下至圣,唯天下至诚。
真州书院的琅琅书声,恍如缕缕清风,在晨曦中犹如信步闲庭,却又雨露均沾,不分富贵贫贱,弥漫于豪宅草房,传入真州城中,引来了整个真州城市民的驻足倾听。无论是赶着早集为生活而奔走的挑夫走卒,还是尚在睡梦中的达官贵人,均被这久违的诵读圣贤书声深深吸引,并随之而陶醉起来,大部分的市民,虽然听不清楚诵读的内容,但是久违的诵读书声远胜天籁之音。大家都已经厌烦了永寿寺日复一日、不悲不喜的沉闷诵经声,不仅给真州带来沉沉暮气,更让本来困顿灰暗的生活更加的消沉起来。书院的琅琅书声恍如清风明月,充满着生机和活力,带给人们耳目一新的感觉。学子们也是分外的卖力,大部分录取的学生,本已经放弃学业,或为学徒,准备学一门手艺谋生,或为耕种,跟随父母到田间劳作,哪曾料到好运从天而降,过关斩将的终于回到学堂,终于可以尽情地、尽兴地放声诵读诗书,况且是一百多人的齐声诵读,这可是从来都没有尝试过的盛事,哪里甘于居人后呢?
陈渔端坐于书院,从昨日用过早膳至今,基本上滴水未进,抑扬顿挫的朗诵声,算是小小的慰藉,也是对师父冯远宁的最好的告别。
晨读之后是自修的时间。每日的自修时间从早饭后到午饭前结束,整个上午都是学生自我学习的时间,经义斋和治事斋修读的书籍不一样,这在开学前便已经安排好了。
靳向安排白文书和魏伟等人趁着自修的时间,将日程簿发给学生。日程簿是陈渔根据书院学生学习制定的登记簿,书院学生一百来人,在日常的教学管理中,很难逐一检查学习情况,因此分发日程簿给学生,让学生每天将学习的情况登记在日程簿上面,晚修结束后由学长郏书兄弟收取上来,先进行初步的检查,挑选需要答疑的部分日程簿上交给靳向,靳向利用晚上的时间一一答复,假如有靳向无法解答的,再送给陈渔,没有特殊的情况,陈渔会在讲课的前两天,统一收取所有学生的日程簿,逐一检阅。
陈渔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将学生的日程簿作为考核的依据之一。
书院开学的第一日,作为学长的郏书、郏数开始到教学斋巡查学生的学习情况。教学斋是学生自习的场所,位于讲堂的东南面。整个斋舍鸦雀无声,只听到风吹落叶的声音,以及远处泉水蜿蜒流动的呜咽声。学生们端坐于桌前,腰板挺直,正在认真地阅读书籍,或者拿出笔墨,在日程簿上做着笔记。整个教学斋座无虚席,如此氛围也感染着郏家兄弟,兄弟俩也曾在西江、徽州两地的书院求学,却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百来人的教学斋能够做到鸦雀无声。
郏书真想叫师父陈渔过来教学斋,看看认真苦读的学子们。真州书院终于开学了,真州的学子找到了可以继续学业的安静之所。
郏书在午时进行第三遍巡查的时候,有个学生悄悄地向郏书招手。为了不影响其他的学生,郏书示意他悄悄地出来,到旁边的讲堂再说话。
这个学生一脸愁容,充满焦虑,来到讲堂之后,忐忑地问郏书:“老师在开学典礼上要求我们要多问问题,我想了一整个上午,却想不出要问的问题,学长,你说怎么办?”
陈渔确实在开学典礼上说过这话:善问者,善学也。读书一定要懂得发问,只有善于提问的学生,才能够更好地理解和掌握书中的知识。郏书初次听陈渔的教导的时候,便受到了陈渔的再三强调,在这点上,确实是此前的老师未提及的。反而许多老师都是不喜欢学生发问,一是怕学生不开卷,尽是瞎问,浪费讲课的时间。也有怕学生问的问题太过偏僻,一时答不上来丢脸面的,所以图省事,只管叫学生认真地听和做笔记就可以了。
没有想到这个学生竟然整个早上都在想着如何发问这个事情!
郏书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个学生,从他的表情来看,断定他不是开玩笑之后,于是也认真地问他:“你看了书没有?”
“我都跟你说了,整个早上都在想着问什么问题,哪里有时间看书呢?”
“你不看书,哪里能有什么可问的问题呢?”
“我要是看书,哪里还有时间想着问什么问题呢?”
“问题就在书本上呀!”
“学长,您别开玩笑了,虽然您是学长,但在我看来,我的年纪并不比你小吧?我之前也是在书院读过书的人,书本上的全部都是知识,哪里有可以问的问题呢?”
郏书哭笑不得。
“兄台此前在书院读书不用问问题的?”
“从来没有问过问题呢,都是老师讲,我就做笔记,老师讲多少,我就记多少。”
“完了?”
“完了。”
“那就真的完了!”
郏书一时无语,曾在书院求学之人,且能够通过书院录取的学生,竟然只懂得读书和做笔记的书呆子,刚开学,为了不让对方太过难堪,于是转换话题:“兄台是哪里人?”
“宜阳县的,我二叔是谁你知道不?宜阳县令逄大圩!我是逄滂,名字还是我二叔起的呢,我出生的时候,正遇上滂沱大雨,二叔在县衙欲归不得,于是给我起名叫逄滂。”逄滂说起他的二叔逄大圩,方才的焦虑终于消失,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如此榆木脑袋,竟然是县令的侄子,郏书也是哭笑不得,只好继续开导:“兄台今早在读什么书呢?”
“刚才不是跟你说没有读书吗?我正愁着呢,今日的日程簿该写什么的好呢?”
“那你手头上拿的是什么书?”
“《孟子》,今早经义斋自修的书本。”
“你给我说说《孟子·离娄下》的章节吧。”
逄滂这个时候又显得颇为自信,把书合上便倒背如流: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待背到第八章的时候,郏书让逄滂停下来,问道:“何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就是人要先有所不为,然后才能有所作为。”
“谁说的?”
“以前老师教的,别说是书本,连笔记我都记在脑子里了呢。”
“有所不为的‘不为’指的是哪些呢?”
“这个笔记上没有。”
“那兄台你可知道呢?”
“老师没有说过,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可以问老师呀。”
逄滂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学长果然聪明,我终于找到问题啦,失陪了,我得赶紧记在日程簿上面,免得回头又忘记了。”
郏书一脸的苦笑。
陈渔太累了,自从将师傅冯远宁的遗体送回永寿寺后,他就累倒在床,动弹不得,迷蒙中听到书院外面的琅琅书声,陈渔以为尚在睡梦中,想要起身去看看,却又无法迈开步伐,待书声停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岳父程涛和师父冯远宁结伴而行,正向着他走来。
岳父说:“书院开学了,我也是要来讲学的,贤婿别看我不像个读书人,要是讲学,也说不出啥学问来,但是我不说书本上的东西,书本上的东西,顶多也就给你们哄哄女人,诗酒作乐罢了,只有你们读书人才相信,我跟学生说临安里面的事情,保管比你讲书本上的东西更受学生的欢迎。”
“临安的事情说不得,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冯祭酒您可真会开玩笑,大宋自开宋以来,从来没有让读书人掉过脑袋,你在临安呆了大半辈子,又不是不知道。”
“程涛呀,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不是读书人。”
两人有说有笑的,待来到陈渔的面前,兀然不见了。陈渔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正想追出门去,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陈渔赶忙回到床上,期望回到睡梦中,在梦中和岳父说几句话,他还有太多的话来不及跟程涛说,心中一直闷得慌。
连梦也回不来了。
醒来的时候,午时已过。
按照原定的教学计划,今天下午要进行讲论,时间定在申时。这是陈渔在书院的第一课,无论是对于真州书院,还是陈渔本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一课。陈渔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讲义,先谈“明理”“立心”,然后再谈“做人”。现在他打算不按照讲义来讲论,“明理”“立心”留待讲“学习之道”的时候再谈,今天只谈“做人”。他是怀着使命而来的,同样进入书院的学子,也是怀着使命而来,这种使命感既沉重,而又紧迫。大宋正值多难之际,偏偏临安又缺清明之象,内忧外患之交,天下读书人该如何立心立命?自己终于如当年在临安编造的梦境一样,如愿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书院,离开临安之后,陈渔才真正了解社会民生。未来能否依靠真州书院,改变乡风、改变官场的风气,让每个人都能够回归自己本来就具有的“良心”“本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改变社会风气而传道授业,这才是当务之急的使命!
“孔圣人曾讲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什么会这样说呢,就是以前的读书人求学的目的,是把上天赋予我们的纯真善性回复过来,以圣贤之学为宗,清去世俗浮华之习气,崇尚节操和品行,谨守信义。而今天的读书人求学的目的是取悦于人,借此书籍中的知识为自己获取功名利禄,用虚诞的文章获取功名,或者用草率轻浮的诗文获取时人的喜爱。这是千万要不得的,要读书,得先做人。‘为己之学’终将能够成就事业,而‘为人之学’恐怕到最后连自己也保不住。”
满座的学生有些愕然。大凡山长上的第一堂课,莫不是声色严厉的训诫,先明规矩后读诗书,或者眉飞色舞地自吹自擂,贬低他人以便树立自己独一无二的高大形象,当然也有呆板沉闷的山长,进入讲堂便拿起书本,一字一句地讲解经义起来。
像陈渔这般沉重的讲论,哪怕是曾在书院、私塾、官学求学过的学生,都是首次听到此番言论。
陈渔继续讲:“如何做人?做人的根本就在于学习,一定要不断地学习,为何这样说呢?人有‘天地之性’,也有‘气质之性’,什么叫做‘天地之性’?人有智慧,能够思考,本身具有天生的纯真善良本性,是‘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的,这个天生的纯真善良本性,就叫做‘天地之性’。而‘气质之性’则是人与万物的根本区别,《太极图说》曾讲,天下万物,无不是阴阳五行之气相互交感,而化生出来的,人得到五行之秀,成为了万物之灵,但是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不能没有私欲,这就是‘气质之性’。我们要学习,通过学习去改变自己的‘气质之性’,当你把自己回复到的‘天地之性’越多,努力到极致,统统都是‘天地之性’,那么你就是圣人。当你身上的‘天地之性’压倒‘气质之性’时,你就是贤人,如果人不学习,一味地放纵自己的七情六欲,让‘气质之性’超越‘天地之性’的话,那么人就跟禽兽没有什么区别了。十万年前猿猴就与人类存在于天地间,今天的猿猴和十万年前的猿猴,它们的心智和生活方式基本没有任何的变化,而我们人类却不断地发展,从粗衣蔽体到知廉耻懂礼仪,这是因为我们人类懂得学习。人立于天地间,唯有通过学习,才能懂得做人的根本,这是学习的首要任务。”
道理其实并不难懂,如果是对于逄滂般的书呆子来说,也是不容易懂的。
“未必人人都能够成圣成贤,但是不等于学习如何做人不重要。方才讲的‘为己之学’,就是要以‘德行为本,文艺为末’,读书不是仅仅为了写文章写得漂亮,那是次要的,读书就是为了增进自己的德行,一切的学问知识,都最终归结在‘行’上面来,德行不行,辞藻诗赋再华美,也是枉然的。所以说我们‘立身,修心’不仅仅是要成为圣贤之人,而是我们人之为人必须进行的安身立命之本。”
今天是第一节课,陈渔不想讲太多,他希望留出一些时间,让学生们提问交流讨论。关于教学方面,陈渔吸取了《中庸》中的相关论述。《中庸》第十二章有言:博学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人不可以不学,学必广博;学不可以不问,问必精深;学不可以不思,思必谨慎,学不可以不辨,辩必分明。学、问、思、辨是格物穷理的功夫,每一样都是重要的,如果只懂得记诵,大脑不过是书籍的寄存之地,哪里能够真正地做到修心养性,成圣成贤呢?所以每堂课大可不必讲太多的内容,包括此前从临安归来的沿途讲学,陈渔也并不是一味地讲授,而是留出一部分的时间让学生提问,或者讨论交流。
或许是初次上课,也或许学生已经习惯了老师满堂灌输的教学方式,待陈渔叫大家提问的时候,整个教学斋依然是一片沉寂。斋外太阳西斜,余晖洒进室内,越拉越长。
看着讲坛下面的学生乖巧地坐着,却没有想要发言的样子,陈渔决定转换话题:“诸位,如果你们是为了科举功名而来,可能要失望了。”
众人哗然,对于陈渔谈论的做人道理,本来就似懂非懂,大家都是抱着科举功名的目的而上山学习的,结果陈渔一谈科举功名,便让大家失望,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短暂的沉默后,有胆大者怯怯地问:“寒窗苦读不为科举功名,请问先生是为了什么?”
看来这个学生根本就没有听懂方才陈渔的讲话,陈渔也不恼,从讲坛下面皆是一脸疑惑的精神来看,没有听懂或者并不接受方才言论的学生不在少数。
“读书最重要的还是让人之成为人。可以是为传道,也可以为修身养性,或者为往圣继绝学,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科举功名只是读书的一种。”
“先生您说得有道理,科举功名只是读书的一种,所以追求科举功名也没有错。”
一旦讨论开来,学生们的胆子就大了:“真州也算是大地方,为何二十多年来考科举总是失利?为何在考场上总是考不过别人?先生您觉得是不是真州的风水不好?”
“你们有没有先从自身上找原因?”
“我们都觉得是真州的风水问题,所以想听听您的看法。”
也许他们有些人在多次科举考试失利之后,普遍的想法,并非特意为难陈渔,但是对于陈渔来说,有点难以解答,若是认同风水问题,那么真州书院刚开学便给志在功名的学生当头一棒。若否认风水问题,此前提出让大家失望的话,又有点矛盾了。
陈渔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大家可知道咱们膳房的厨工是怎么分饭菜的?”
“当然是先分好他们自己的,剩下的才分给我们啦。”
“对于我们有利的,我们先从自身出发,膳房的厨工如此,我们身边的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对于我们不利的,我们往自身之外找原因,譬如科举考试失败了,或者邻里产生了纠纷,我们都觉得不是自己的原因,而是别人所造成的,你们认为这样的想法对吗?”
整个讲堂静谧无声。
陈渔继续讲:“真州地大物博,人才辈出,自开宋以来,也曾有不少人考取功名,你们说的考科举失利,仅仅是近二十年来的事情而已,为何前人能够成功?他们和我们不是身处同样的风水之地吗?其实,自古至今世间诸事,成败均在自身,失败者总是把失败的原因推卸给别人,而成功者却懂得将成功的因素归结于他人,所以失败者怨天尤人,成功者心怀感恩,你们不觉得很值得深思吗?”
“我的父母吵着要离婚,先生,你说该怎么办好?”
众人哗然,竟有生员问如此隐私的问题,且与学习并无关系,大家都想看看陈渔怎么回答。
陈渔不假思索地说道:“恐怕应该责怪你。”
“为什么要责怪的人是我?”
“孩子是父母的至爱,这是天性使然,没有任何一个父母是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你的父母要离婚,说明他们都做出了放弃你的心理准备,也就是你做得不够好,才让父母产生了如此决心。”
“我自小到大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父母对我也一直很好,他们每天都给我写信,诉说各自的苦闷,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的父母还是坚持要离婚的话,你就不该再挽留,而是劝说他们离婚。”
在座的听众皆震惊,自古至今,对于夫妻来说,人家都是劝和不劝离,陈渔作为学问之人,不该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先生,这又是为何呢?”
“如果你没有做错,你父母对你的爱仍然是至深的话,他们还是有离婚的想法,说明他们的感情已经破裂到连至爱的人都无法修复,让他们继续在一起生活,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将会让他们折寿,作为儿子仍为了能够同时拥有父母的爱而勉强让父母在一起生活,是不孝的行为。”
“先生,我读书的时候,经常会碰到这样的困惑,譬如,《春秋·隐功六年》说:‘冬,宋人取长葛’;然而在《左传》里面却记载为:‘秋,宋人取长葛’。宋人取长葛究竟发生在冬天,还是秋天?到底哪个的说法是正确的呢?”
“《春秋》和《左传》对这件事的记载都是正确的。”
“怎么可能同一件事情却发生在不同的季节呢?”
这是因为《春秋》多用周历,而《左传》多用夏历,周历的十一十二月相当于夏历的九月十月,所以在《春秋》里‘宋人取长葛’发生在冬季,而在《左传》中却仍然是秋季,这是由于历法不同而产生的误解,我们在读相关的章节的时候,要留意历法的差异性,一般来说,周历和夏历最为常用,同时也有使用殷历记载的。
“我觉得是多此一举,无论是秋天还是冬天,只要记住确有其事便可以了,何必过于计较时间呢?这是死抠字眼,读死书呢!”有人不以为然地说道。
“这又不然,大家在读书的时候,也是要注意不同历法的叙述方式,又譬如《春秋·成公八年》说的‘二月无冰’,如果按照夏历二月的话,无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为何史官会将这一现象载入史册呢?实际上,这里的二月是周历算法,等于夏历的十二月,正值寒冬而无冰,是一种罕见的现象,那就应该大书特书了。”
……
真州书院的第一节课一直到酉时才结束,从教学斋出来的陈渔并没有一丝轻松的感觉,倒是感受到一丝的沉重,这是此前讲学中从未有过的感受。
亥时已过,书院已经变得宁静下来,所有的学生都已经就寝作息。此刻,靳向等人正陆续地来到半学斋,将首日的教学情况向陈渔汇报。
靳向刚刚将学生的日程簿检查完毕,首先向陈渔汇报:“从首日的日程簿来看,大部分学生是有做功课的,但是也有个别的情况,譬如有个学生的日程簿就只有一句话‘早已倒背如流,何须再三研读’,也有学生登记的阅读书目,一天的时间便把整本《孟子》研读完毕。”
“这些学生都是尚未懂得读书的方法,以为读书便是将书中的文字记住即可,没有对书中的经义反复质疑,深入思考,明辨是非,当然可以一目十行,草率而读,所幸的这仅仅是个案,大部分学生的日程簿功课做得都还好吧?”
“方才讲的是个例,大部分学生的日程簿既有阅读章节,也有领悟与思考,虽然观点多有偏颇,也是能够依据经义而阐发,但是在质疑方面,就有些应付了事了,譬如有学生问‘如何是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这句话不就是《易经·说卦》中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吗?日程簿上提到的问题,这样应付了事的问题比较多,没有实质性的思考,答疑起来比较困难,我虽然也一一做了答复,但感觉自己的回复不过是泛泛而谈,说不出实质性的内容。”
“当然,泛泛而问的问题,也只好泛泛而答了。”
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郏书也将逄滂的事情跟大家讲了,众人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文书的教学经历比较丰富,见怪不怪,安慰大家说:“真州官学、地方书院几近荒废,对学子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再者此前部分私塾、书院为彰显自己的独特之处,在教学和管理上多有匪夷所思的规矩,所以方才大家谈到的情况,也算是正常吧,我认为书院汇集了真州各地的学子,在为学之道方面存在差异,倒是应该引起咱们的重视,在往后的教学中应该先纠正学习的方法,才能够让他们最终学有所成。”
“文书说得很有道理,首先纠正他们读书的方法,刚才你们提到的泛泛而问或者一目十行的情况,就是不懂得如何读书的典型。我看经义斋的读书篇目的固定下来,譬如先读《孔子》,方可再读《孟子》,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能力,定下阅读进度,在明日的日程簿上详细写明,务求每个字都要得其正解,每句话要得其主旨,如果对当天的阅读章节还没有理解透,在日程簿上没有具体的领悟和思考的,不能往下面读下去,只有‘熟读’才能‘精思’,方能通过经典学得圣贤之所以成为圣贤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