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续有学子上山求学,这些负笈求学的人,主要来自真州各地,真州以外的学员也不在少数,其中又以来自西江的人居多。章明诚特意在西讲堂加了个“逢考必中”的牌匾,分明就是对东讲堂的挑衅。
事实上,就算是后来上山的学员,大多都跑到西讲堂去,偌大的西讲堂几乎是座无虚席。虽然东讲堂倒也不算清寂,但是和西讲堂比较起来,那就显得寒碜许多。而这仅仅是表面现象,书院已经分成了东西讲堂两派,虽然彼此不相干扰,但西讲堂已经被西江的学子主导,他们只接受章明诚的教导,平常的日程薄并不上交陈渔,就连陈渔每周固定的升坛论学,也总有一部分的学员留在西讲堂自行学习,拒绝参加论学活动。
章明诚鸠占鹊巢的意图很明显。就连蒯东也看不下去了,叫上靳向一起找陈渔商谈。
靳向心急,说道:“陈先生,不是我小心眼,我的课堂有没有人来听,我真的不在乎,但是眼看着真州书院就要变成西江书院,我却容不得,我知道你是大度之人,但是有没有想过会被人家赶下山呢?”
“你过虑了,我看章先生确实对科场考试特别热衷,只要是想要参加考试的学员,他都特别地卖力,不过是中了科场的毒而已,并非觊觎咱书院。再说,蒯东很清楚,书院如今的开销支出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仅靠学费哪里能够维持?书院收取的学费本来就不多,真州府也断了资助,包括以前赠送给书院的田产,也早已收了回去,如今仅依靠书院给真州各地的书商誊抄书籍,算是杯水车薪的选项。然而每天一百多人的开销,再如何节约,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就算将书院拱手相送,恐怕章明诚也是不敢要,书院就是书院,可不是矿山,我和蒯东正愁着如何筹措资金呢?”
“陈先生,我可不赞同您的看法,书院真要是交给了章明诚,人家或许就不会像咱们那样为经费而发愁了。”
“难道他会变法术?你倒说说,我们也可以参考学习,或许就能够解决经费的问题了。”
“很简单,我听来自西江的学员刚进来的时候,都很惊讶咱们书院的学费如此低,且并非强制性交费,我趁机向他们了解,西江那边收取的费用至少是咱们书院的三倍,我算了一笔账,咱们书院学员超过百人,仅仅依靠学费便足够维持书院日常的开支了。章明诚在西江从事教育几十年,自然深谙此道。”
“我们也可以提高学费的收费标准,至少得保证书院能够维持日常的开支吧。”
“不行!”陈渔很坚决地拒绝:“书院的创办目的就是让读书人有个读书的地方,不能增加任何附带条件,至于资金的来源,我也在想办法,自从上次水患之后,山下的许多良田皆已荒废,我们大可以自己开荒垦田,作为书院的田产,这样便能增加部分的收入。东西学堂的教学,哪怕东学堂只剩下一个学员,也要坚持上课教学。我真正忧心的,不是开支的问题,而是教育模式的问题,为何在国家危难之际,还有如此多热衷于功名的学子?一旦朝代更迭,哪怕就算是鞑靼成为大宋的君王,他们仍然乐此不疲地考取功名呢?果真如此的话,书院还有什么开办的意义?”
蒯东和靳向沉默不语,确实,陈渔对热衷于考取功名的学生,看得比他们两人更加的透彻。
“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章明诚,只要让章明诚卷铺盖走人就可以了。”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大宋长期以来的教育模式!何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国家都要灭亡了,仍然孜孜不忘考取功名,就算赶走章明诚,能赶走这些学子的心魔吗?堵不如疏,东西讲堂继续开课,但我们要将西讲堂的学生,慢慢地转到东讲堂来,让他们逐渐接受‘读书非考取功名一途’,广阔天地远比个人的功名重要!”
“无论如何,我都想不明白,先生为何非得留下章明诚?”
“书院本来就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为何容不得教书先生?”
大家一时无语。
“陈先生是否已经想好了对策?”靳向又问。
“书院开创劳动课,每旬三天,到山下开荒垦田,先让学员们到广阔天地去吧,勤四体,分五谷,然后知万物,懂天地教化,方能真正知民心,晓得圣贤之书。”
陈渔说做就做,在书院的教学活动中,首次出现了劳动课程。章明诚表现出了强烈的抵触和抗议,整个西讲堂的学员,没有一个肯下山劳动,甚至大声嚷嚷:“自古而今,从来没有听说书院有劳动课,我们千里迢迢来到书院,缴纳学费,是为了学习知识,考取功名,而不是被当作民工一样给人使唤。”
陈渔也不恼,亲自去到西讲堂,缓缓地说道:“如果我们不开荒垦田,书院顶多维持半年的时间,届时要辛苦大家各奔前程。”
陈渔说完,拿起锄头便下山去了。
第一天的劳动课,西讲堂没有一个人参加。第一个月的劳动课,西讲堂还是没有人参加。蒯东下令劳动日,连厨工也得下山开荒,大家携带干粮。劳动日厨房不提供膳食,依然没有一个西讲堂的人参加劳动课,整个西讲堂几十号人,宁愿一整天的饿肚子,也不愿意下山劳动,甚至不愿意到敞开大门的厨房找食物。
就算是断粮,似乎也难以将西讲堂的人赶下山去劳动!靳向干着急,正想趁着劳动课,到西讲堂狠狠地教育一番,结果被陈渔阻止了。
西讲堂还是坚持留在讲堂读书,他们也变得不吵不闹,劳动日没吃没喝,那就不吃不喝,你上你的劳动课,我读我的圣贤书。似乎各不干扰,就这样僵持着。正在这个时候,传来了西江沦陷的消息,圣上继续南逃。噩耗传来,整个书院一阵的悲恸,谁也没有料到,不到一年的时间,临安、西江相继沦陷,战火直逼真州。
有几个西江籍的学员,失魂落魄地飞奔下山,西江沦陷,几人能生还?面对与亲人的生离死别,哪里还有继续读书的心思呢?
整个书院,对战争最为深切体会的魏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闯西讲堂,连章明诚一起痛骂一番,堂堂大宋,先是被女真人割据半壁江山,如今被蒙古人铁骑践踏大片国土,国家已经到了如此关头,还说什么学习知识考取功名呢?
骂归骂,没人反驳,但也没有人真正行动起来。
山下开荒的地块,原本也是属于书院,但由于荒废多年,不仅树木生长,杂草茂盛,而且乱石堆积,很难想象这里曾是一等一的良田。
一向大大咧咧的逄滂,刚参加劳动课的时候,特别的兴奋,他不会用锄头,那就搬石块,几个学员合力,将荒地上的石块搬到山坡上去。看着杂草丛生的洼地,没有几日的功夫,便变成了农田,逄滂惊讶不已,果真如《诗经》所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真正参与到劳动中来的时候,人才能够真正地长大,挥汗如雨的逄滂,慢慢地开窍起来,以前的他,不知道为何而读书,只知道如果不读书,不知道该干嘛。如今,破天荒地干起了农活,竟然还是破天荒地跟着先生一起干农活,这对于出身富家的逄滂来说,简直比自己中举还要疯狂。看着陈渔有模有样地挥舞锄头,笨拙却又顽强地开荒拓地,衣衫尽湿,曾在临安纵情声色,经受过科场失利的逄滂,终于懂了,自己的人生,不仅仅是读书一途,一直留在书院,哪怕是跟随着陈渔开荒拓地,又或者在书院中,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人生的好去处。人生本来就有着许多的可能,就如身旁的先生,曾经是前途无限的朝中大臣,也是受人敬重的书院山长,如今,便是活脱脱的农人,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逄滂觉得自己有责任,将西讲堂的人,都带到劳动课中来。趁着休息的间隙,逄滂跟陈渔说道:“先生,既然是书院规定的劳动课,那就得人人都参与,我有个法子,能够将西讲堂的同窗们都带到田地里来,请让我试试。”
陈渔对逄滂印象深刻,尤其是他在劳动课中的巨大转变,尤为赞赏,不禁应允道:“你有何好法子?先说来听听?”
“暂且保密,先生请放心,学生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情。”说完,信心满满地上山去了。
逄滂回到书院,午时已过,留在书院的学员,已经用完午膳,回到西讲堂。逄滂看着西讲堂里面正在呆头呆脑苦读的人,暗自好笑,他找来了一把锁,二话不说,将西讲堂的门上起了锁。里面的人竟然毫无知觉,仍然在埋头苦读。
待到申时,西讲堂的人想要出来用膳,才发现被人反锁了。顿时惊慌失措地大呼大叫起来,山下劳动的人还没有回来。
逄滂听到呼喊,慢悠悠地应道:“各位兄台,不用喊了,门是我锁的,喊也没有用,现在开始模拟考试,三天之内,谁也不能出这个门,谁违规,就将谁逐出书院。”
“凭什么?”
“先生授权,不服者,逐出书院。反正,接下来的三天,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解决,便器也准备好了,各位好好地迎接模拟考,祝大家好运。”
西讲堂陷入了沉寂,都以为是陈渔对他们不参加劳动的报复,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逄滂负责送食物和衣物,甚至亲自倒屎倒尿,任何事情,任何时候,哪怕是半夜三更,有人拉了大便,他也是随叫随到,及时清理,几乎有叫必应。
但就是不开锁,无论里面的人,如何哀求,毫无商量的余地。
第一天很快便过去了。
第二天,便有人挺不住了,头晕,四肢无力。逄滂查看了一下,仍拒绝开门。
第三天,午时,逄滂开门进屋,对着所有西讲堂的学院,深深地鞠躬:“各位兄台,多有得罪,小弟去年曾参加省试,虽名落孙山,但也并非一无所获。咱们地处偏远,奔赴临安,山长水远,再加上水土不服,五人同行,初到临安,没有一个人的身体是扛得住的。咱们自小只懂圣贤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算是才高八斗,也得有健康之躯。其实,远道参加省试,有半途而弃的人,也不乏有去无回的人,熬得过旅途,还得面对三天三夜伏案不倦,秉烛夜战的省试,每届考试,都有拖着出去的考生,更有放榜唱名,却再人应的悲痛。小弟家境虽不算富足,但也算是殷实,自出生至今,二十多年来从未从事过劳作,但是从临安回来后,我深刻体会到了劳作的要义。各位兄台志存高远,心系科场,但试问若无强健身躯,何来科场之上纵情发挥?如今书院面临困境,若大家不竭力以对,又怎么能安度难关?书院若不存在,诸君又该何去何从?竭力劳作,不过是为书院争取一丝生存之地,于诸君,于书院,皆是百利而无一害,望能三思。”
逄滂说完,如释重负,转身昂首离去。
整个西讲堂,寂然无声。
接下来的劳动课,整个书院的学员,都参与到劳动课中来,开荒垦田,特别的卖力。西讲堂的人终于明白,西江是再也回不去了,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不仅需要圣贤书,同时,亦需要健康之体魄。如今唯一的归宿,便是书院,如果再不齐心协力,共同渡过难关,所有的人或许被迫再次流浪。
努力让自己活下去,竭力让书院活下去,才有机会,让大宋活下去。此后的劳动日,整个书院的学员,都背着干粮下山开荒垦田,只有章明诚一个人,独自守着空无一人的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