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召见陈渔之后,皇上似乎已经将他遗忘。这也怪不得人家,宰执之位可不是一般的高官厚禄可比,大庆殿文武百官皆是虎视眈眈,欲夺而后快,哪里轮得到一个远道而来的真州通判?陈渔也有过心动的时候,如果皇上真的是再三挽留,自己是不是该考虑留在临安?毕竟位高权重天地宽,才能够做更多的事情。师傅不是也劝告,官便是官,有职权才能做更多的事情,若是一介平民,恐怕最终不过是个关起门来的学究。
陈渔在矛盾中等待着,院中的榉树由嫩绿变成了深绿,终于彻底地断了念想。雨季刚刚过去,天气也变得清凉起来,此刻启程正是时候,待寒冬来临,便可以在真州烤着火炉了。
既然再待在临安也是无益,况且又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变故来,于是和夫人再次商议迁家真州的事宜。已与佛结缘多年的陈夫人,越发地平和超脱,对陈渔的离去既不挽留,也对举家迁居真州毫无兴趣。
陈渔便准备启程。
订购的书籍早已由官家驿站送出,这样便能够省下不少的运费。胡人天也来信,告知真州书院已经修建完毕,木石瓦等皆用此前搜罗的材料。陈渔便有了些迫不及待的心绪,这可是自己亲自主持修建的书院,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块薄田,往后余生的归宿,哪能不期待呢?
魏同翁再次来访,同时还带来了一个瘦弱的青年男子,是魏同翁的第三子魏伟。年轻人一直无意仕途,却对易理颇感兴趣。自从魏同翁回家和他说了陈渔的事情之后,对陈渔是大为敬佩,便有了跟随陈渔的打算。
陈渔连忙推辞:“你父亲可是临安闻名的大学问家,要说求学问,于你而言,是得天独厚的优势,跟着我跑去真州,你这是舍高就低,是要不得的事情。”
魏同翁不以为然:“陈老弟才是真正做学问的人,我们不过是懂了点皮毛,喜欢班门弄斧而已。再说了,大庆殿哪里是做学问的地方?我也后悔被郑清忽悠,草率地回了临安,。年在地方上待着,至少身心还是自己的,如今回到临安,许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魏伟这小子自小跟随我在各地奔波,心也是野惯了的人。回临安后便像是鸟关进了笼子,浑身都不自在,陈老弟若是不嫌弃,就让他跟随在你身边吧,往后魏家能否有出息,就看这小子的了。”
“魏大人,小弟怕耽误了贵公子的前程。”
“这小子志不在临安,他若是有心功名,早就有了个一官半职,偏偏对仕途毫无兴趣,倒是在易理方面颇为痴迷,就让他跟随着你吧,成与不成就看他的造化了。”
既然魏同翁如此诚恳,陈渔便不再推辞。
魏伟是个机灵人,马上便行跪拜礼。
“陈老弟,我自内心是把你当成自家兄弟,所以你也不要见外。拜师是个大事,本来仪式是少不得的。一来想着你启程在即,不便添加繁缛礼节;二来临安城口耳众多,也不想让人拿了口舌。你千万莫要介意,此后魏伟就跟了你,劳烦你替老哥好好地管教。”
陈渔倒是不拘细节的人,觉得如此收徒甚好,总比那些大张旗鼓弄的街知巷闻的要自在得多。魏同翁的心思他也懂,许多时候,自家的孩子拜在别人的门下,始终有失颜面。
“如此甚好,往后咱们也有个照应,你也别太过拘礼,咱们呢,亦师亦友,学问之道大着呢。”
“天地君亲师,师傅在上,师父之言如九鼎,学生不敢有违。”
“魏伟,你可听好了,不得拘礼!咱们是读书人,探求的是天理人道,刚才你父亲也说了,繁文缛节大可不必,当成自家人即可,何必拘泥于师徒之礼?”
陈渔心底明白得很,魏同翁可是大道学家,他家的孩子怎么能随便收为徒弟?魏伟和陆一方不一样,首先是两人的身份不同,其次目的也是不一样的,估计若非魏伟生性倔强,魏同翁也断不会将其交付于自己,若不然魏同翁也会大张旗鼓地行拜师礼。
当然,陈渔是高兴的,三人行,必有我师嘛。能收魏同翁的儿子为徒,心底还是蛮得意的。
“师父,我算了一下,九月初三宜出行,问学,祭祀,你我皆有事,我们就定于那天出行如何?”
现在已经是八月底,出行的日子陈渔早已算过,原本也是定于下月初三出行,但陈渔还是打趣道:“曾有诗云‘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莫非我们要乘月踏雾而行?”
“初三日为丑日,丑日是明堂神值日,明堂高悬,路出四方,正是启程的大好日子。”
陈渔和魏同翁会心一笑,异口同声地说道:“要得。”
魏同翁先行离去,魏伟特意留下来,继续向陈渔讨教易理。
魏伟开口便问:“师父,关于《周易》有许多现存的解读版本,有时候越读越是糊涂,不知道该听取哪家的意见,该如何取舍?”
“你为何对《周易》情有独钟?”
“我觉得大部分的经书典籍都是为功名,谈的是人学,唯有《周易》是没有任何功利性,却又能够教人认识自然规律的书籍,而且书本里头的‘推演功夫’挺有趣,可以创造出许多的未知来,就像玩迷宫,一旦进去,便不想出来了。”
陈渔微微一笑:“你也算是讲到了点子上,因为《周易》可以创造出许多的未知,所以总有人喜欢把自己的东西往书本里套,弄得越发的高深,却也往往偏移了《周易》的本意。既然《周易》是从自然中来的,咱们还是回到自然中去寻找答案吧,现存的各种解经的读本,看看也是无妨的,未必要全盘接收。”
魏伟一怔,若有所思。
“《易》要读懂并不易,我也有许多弄不明白的地方,咱们往后多点交流探究。你无意功名,未必便要放弃四书,虽然它们不在一个理上,但也有相通的地方,所谓融会贯通嘛,读了四书再回过头来看看《易》,体味便有所不同了。许多人读书,便在于功利,往往是事倍功半的,要我看来,读无用书,更能成为有用之人!”
临走的时候,魏伟却问了个与易理无关的问题:“师父,从临安城逐出的官员无数,人家是踏破鞋都要往里面挤,而甘愿放弃宰相权职的人,恐怕自宋以来,唯有师父一人,真舍得么?”
陈渔道:“世间大多的功名利禄,不过是人头顶上的乌云,你爬得越是高,乌云便压得越是紧。黑云蔽日,同时也遮住人的眼睛,这就是许多原本聪明透顶的人,一旦进来了便变得糊涂的原因。待到了真州,你便会有相同的感悟,天地之理,乃人之气,天地越是辽阔,人的精神气便越是旺盛,唯有存天理,方能顶天立地呀!”
临出门前的一刻,陈渔怔怔地望着院中的榉树,想起了陈家世代为官,祖辈均是兢兢业业,有所建树,不禁黯然神伤。初三日既非初一亦不是十五,夫人一整天待在斋房,这是不想与陈渔告别的意思。岳父程涛亦没有前来,上次离开临安,岳婿两人也是曾把酒话别的,想着自己的选择,终是令身边的人感到难过,不禁又潸然泪下。
程涛差人送来了一千两银票,陈渔本想拒绝,又想着书院马上要开学,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于是收下了,内心却是既愧疚又难过。
走出临安城门,前方将是辽阔且又荒凉的山水田野,而身后的雕栏玉栋繁华热闹,将渐行渐远,陈渔不禁回头向着临安城头张望,伫立良久,同行的人一直不忍心打扰。
陈渔仍然是牵挂知秋的,每到一处官方驿站,均让地方州府官员查看公验的登记情况,遗憾的是依然没有知秋的任何消息。
待到严州下榻的时候,恰好逢上连日大雨,一时半刻动身不了,于是拿出随身携带的《春秋》,此前的注解已经完成了大半,若是顺利的话,应该能够赶在真州书院开学的时候完成。
不承想在这大雨滂沱的天气,竟然有人来官舍造访,来者不是别人,而是严州书院的山长利为民。此人曾担任秘书省校职郎,也是博学之人,告老还乡之后又闲不住,竟自告奋勇地向临安申请,担任起书院的山长之职。
利为民童颜鹤须,精神抖擞,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见到陈渔的时候,也是颇为兴奋:“陈大人,可盼望到你了,我此前已经交代严州知州,待陈大人一到严州,马上通知老夫,哪想这天气差点误了事,严州的府吏昨晚才传达给我,我一整宿都睡不着,就盼着天亮赶紧过来,我听说陈大人前些天便已经到达严州了吧?”
陈渔有点诧异,毕竟和利为民从未深交,此前在临安同为大庆殿官员,因为担任的职务不同,也没有上下级的关系,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为何却如此热情?
“可不是,若不是这天气,恐怕我们都已经出了严州。”
“这么说,还是得感谢这天气才好。陈大人在临安断然拒绝宰相职务,宁放弃高官厚禄也要远赴真州,真的是恍如一声惊雷,震动大宋江山!老夫此次前来,便是想邀请陈大人能够莅临严州书院,替书院的师生们讲讲学,这不仅是严州师生的学习机会,更是严州书院的盛事,请陈大人不要推辞,到咱严州书院小住几日,如何?”
陈渔没有料到临安的事这么快便传到严州来,再说了,让自己担任宰相,可是尚未有圣旨下达,不过是圣上询问自己的意见而已,朝中知道此事的人寥寥,如今传了出去,便变成自己固辞宰相之职,真让陈渔哭笑不得,可见临安权力纷争已经到了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地步。
陈渔也挺佩服利为民,本来已经是功成名就的人,告老还乡之后大可以颐养天年,却又闲不住,屁颠屁颠地向临安申请严州书院的山长之职,不辞辛劳的教授后进,如此节气,比那些告老还乡之后广购田舍、纵情诗酒的官员,要高风亮节得多。
冒雨登门造访,如此诚意满满,况且陈渔也想知道这所闻名遐迩的书院是如何进行教学活动的,对将来真州书院的复学兴许有启发作用,于是不再推辞:“讲学不敢,若有机会与利大人切磋学问,可是荣幸之事,哪能错过呢?”
严州境内大多都是山地,四周皆为山地丘陵,唯有中间的一小块面积的平原,便是严州府的所在地。由于严州特殊的地理环境,所以严州人善走。其实,对于外地人来说,严州人的走路不叫走路,因为道路崎岖,严州人基本上都是处于奔跑的状态。所以走路是特别快的,一般人不奔跑起来,跟不上严州人的步伐。
严州书院修建在桐庐的桐君山,离严州府尚有六十多里路,难怪利为民于晨雾中出发,却要在日暮西山时,才能赶到严州府。远途风光秀丽,特别是在雨雾中,整个严州仿佛置身于仙境,山间的云雾也是闹腾得很,汹涌而来,带着沥沥细雨,滋润万物,却又飘逸而去,转瞬便云开见日,尽可以极目远眺,河流山川尽在眼底。轿夫的脚力颇好,于山路上高低穿行却异常的平稳,且有节奏之感,让人颇为舒服。
桐君山也叫云雾山,几乎整年都笼罩在云雾之中,纵然是身处山脚下,也不知道此山到底有多高,特别是阴雨天气,云雾茫茫,仅仅是偶尔才露出青山一角,让你感觉眼前真的是山。严州书院修建在山脚下,有趣的是,书院的全体师生,已于书院门外恭候陈渔一行的到来。陈渔却完全感受不到,密密麻麻的几十号人,两丈开外几乎看不见人影。迎接的师生也无法看到陈渔的真容,主客相会的迎接仪式,便在茫茫的云雾中进行。
利为民一看这阵势有些滑稽,连人影都看不到,如何算是迎接呢?连忙交代下去,将迎接仪式改成诵读经书。
桐君山顿时响起了琅琅书声,在白茫茫的云海中显得格外的动听,云山雾海中,书声如天籁之音,令人神清气爽。如此别开生面的迎接仪式,让陈渔一行倍感暖心。
安顿下来之后,用过晚膳,已经是将近夜半。经过一整天的奔忙,大家都疲惫不堪,况且师生均已经睡下,陈渔也就不便参观,就着烛光准备第二天的讲稿。
严州书院的规模并不大,全院师生也不过是五十来人,却是名声在外,已经连续多年在科场上折魁,是整个两浙西路名气最大的书院。
严州书院学风鼎盛,人才汇集,并且一直以来成就颇高。于读书教学方面,有其过人之处,陈渔觉得没有必要谈,而如今身处动荡之时,读书人的前途使命比学习知识更为重要,所以将开讲的主题定为“君子人格”。
讲座在书院的明伦堂举行。厅堂并不大,早已被师生挤得几无落脚之地,幸好厅外的院落尚算宽阔,附近的士人与学生均闻风而来。书院的伙夫,本来是打算趁着空闲的时间凑凑热闹,结果讲座尚未开始,便被随后而来的人挤得动弹不得,眼看又要准备午饭,于是大声嚷叫,只是大家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又能如何让道,只得站在原地干着急。
听众越来越多,直挤到书院的门外。待桐庐县的县令卢千山赶到的时候,竟然连书院的大门都进不去了,想派人传个话都困难,于是干脆叫书院门外的听众传话,一路的传进明伦堂,利为民方才知道外面的景况,于是和陈渔商量,临时决定将讲座转到书院外左侧的空地上来。
陈渔当然高兴,听众越多他就越是兴奋,再说明伦堂不仅局促,且透光性较差,阴雨天气的时候漆黑如暗夜,如此环境下讲课,岂不像是秉烛夜游?听众到底有什么反应都不清楚。
于是又开始传话出去,让院落里的听众到书院外的空地上去。刚开始的时候,厅外的人并不明就里,以为要赶他们出去,揶揄着就是不肯动身子,待院外有人大喝一声:“桐庐县令卢大人到门外草地上来。”
众人才慢慢地退了出来,书院的师生动作也是迅速,趁着人群松动之际,赶紧将明伦堂的太师椅传递了出来,在草地正中央一字排开,恭请桐庐县令就座。
山上的天气变化也快,晨起的时候尚有绵绵密雨,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便又云开雨霁,远近已经清晰可见。桐君山兀然伫立于前,书院便成了绵绵群山中娇俏的一点。
待利为民领着陈渔分主宾坐下之后,书院的学生便又迅速地搬来了平时静坐的坐垫,分派给前来听讲的客人,大家又井然有序地围着席地而坐,偌大空地顿时便被师生的屁股压得严严实实的。
利为民亲自主持,开场便引来雷动的掌声:“陈大人是我们大宋朝开宋以来第一位婉辞宰辅之职的官员……”
利为民介绍简短却洋溢着对陈渔的崇敬之意。待到请地方官员发言的时候,卢大人却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是专程来听陈渔的讲座。
于是,正式开讲。
陈渔润润喉咙,朗声说道:“诸位,承蒙利大人厚爱,屈尊就驾诚邀陈某人来书院做客,陈某不幸荣幸,趁着此次难得的机会,今天在此和诸君分享在下对‘君子人格’的一些浅陋的看法,期望能够抛砖引玉,得诸位高见……”
众人又是一顿热烈的掌声。
“儒家典籍中有关君子的记载很多,《周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最早提出了君子的两点要求,一是自强不息,一是厚德载物’。这也就是自古而来,我们所推崇的君子人格。《论语》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周王室衰微,礼崩乐坏,家国与百姓民生均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孔子并不像当时的大多数士大夫那样,躲起来做个山野樵夫,以洁身自好来彰显自己所谓的人格,而是敢于担当,以年迈之躯,带领一众弟子奔走列国,虽然饱受磨难也从未放弃治国救民之心,这才是真正的君子人格。《孟子》更是直说‘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其救世济民之心殷殷如拳。所以说,君子人格便是担当精神,就像先贤韩愈的‘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悲壮气概。读书人本该心怀天下,以社稷民生为己任,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在所不辞。泱泱大宋已有数百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扬眉吐气过!身为大宋子民,这是何等的汗颜?更遑论历受西夏,北辽、金国的轮番入侵,饱受岁币的搜刮,如今又要面对鞑靼的掠夺,更让我辈无地自容的是,英宗北狩,大宋江山一分为二,此时何等的屈辱?我辈再不振作,还读什么圣贤书?此生不捐躯,妄作读书人呐!”
陈渔说到情深处,哽咽不能语,以手掩面,泪如雨下。
台下亦是一片的饮泣之声。
对于绝大部分的生员来说,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是一直追求的目标,亦是苦读经书的动力,他们本以为来自临安曾担任侍讲的陈渔,一定会给他们带来科场中非常有价值的讲座,毕竟于地方上的读书人而言,总是无法及时获取临安科场取士的动向和标准,特别是在如今的动荡之际,连考试的内容和取士的标准,都是朝令夕改,又如何能够安心地备考?
没有想到陈渔却对科场只字不提,拓开一面,直戳时局的痛处,叫人听来无不动容变色。陈渔将责任与担当,当成了读书人的脊梁。其实,这也是当下读书人过多注重功名的一种警醒。
严州书院闻名科场本就是一种功利的体现,如果所有的读书人都视科场和功名为己任,何来匡扶救世的责任之心?临安大庆殿缺的并不是饱读诗书的经学之士,而是具有铮铮铁骨的担当之人,如果此风不整顿,何来济世救民的读书人?
陈渔的“君子人格”说得实在是太好了,一番肺腑之言,便将学问和道德的选择,孰重孰轻阐释得一清二楚。利为民听得老泪纵横,却也恍如醍醐灌顶,他一直都以严州书院为傲,一直重教学而轻德育,目光确实没有陈渔的长远。身处乱世,仅仅是传授经书,无法让严州书院的学子,成为匡扶济世的人才。道学问还是重德行,一直有不同的争论,利为民认为读书人该以“道学问”为主,通过“格物而穷理”,达到修身治国平天下的读书目的,如今听了陈渔的讲座,对自己在严州书院的教育方式产生了明显的动摇。
读书人太需要“君子人格”,如果没有高尚的德行和情操,再多的学问也是枉然,甚至会成为为虎作伥的利器。无论是当年的西夏,北辽,还是雄霸一时的大金国,皆有大宋科场落魄之人鼎力辅助,他们都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却远赴他国,将不得意的怨恨,发泄在亲如骨肉的大宋子民身上,这些人缺的不是学问,而是读书人脊梁的君子人格!
桐庐县令卢千山也是动容落泪,深为陈渔的讲座折服,讲座结束后,仍不忍离去,诚邀陈渔到桐庐县衙逗留些时日,以便好好地讨教学问。
若非阴雨天气,陈渔恐怕早已离开严州,哪里舍得耽搁行程呢?卢千山又提出那就干脆在严州书院多住一晚,他也留下来,先不回桐庐,好好的聚聚。利为民一听,正是求之不得,也是极力挽留。陈渔的讲话让利为民产生了很大的触动,严州书院在科场中确实是屡有斩获,但真正能够在临安扬名的却无一人,纵然是在各地担任地方官,也未见得有政声,基本上都是在官场上默默无闻,这是不是跟书院过于强调教学而忽略了生员们的责任感和担当精神呢?
陈渔想着这才启程,归程仍路漫漫呢,尽量在寒冬来临之前回到真州,这样才能准备来年开春的真州书院开学仪式。再说,毕竟自己官务在身,并非自由讲学之人,哪能随意逗留呢?于是也一并婉拒了。
陈渔不清楚,严州书院一行已令他名声大噪,归程途中,许多人都在等待着迎接他。
讲座结束后,用过午膳,利为民才领着陈渔、桐庐县令一行参观严州书院。严州书院的格局鲜明,采用的是方形院落格局,入门第一进是学区,沿山而上第二进是舍区,舍区与学区之间有沿廊连接,各有瓦房八间,这对于严州多雨的气候来说非常有必要。穿过学区再往上走,同样是一排共计八间青砖瓦房,待入到里面,方才发现就是书院的藏书阁。书院的藏书数量惊人,且竟然还有数量不少的刻本和孤本,让陈渔一行大开眼界。
对于严州书院的藏书,利为民也是颇为得意:“书院简陋,唯一可称道的便是藏书阁,我初来严州书院的时候,藏书阁设置在学区最右边那间瓦房,灰尘满屋,如今的藏书阁是我来之后再修建的,有赖严州各界人士的支持,方才有了这般规模。在我看来,藏书可是书院的腑脏,也是书院的根基。”
这就是严州书院获得成功的因素。于书院而言,不仅需要博学之人教导,同时也需要包罗万象的藏书。利为民担任山长后,将家中的所有藏书都捐赠给了书院,这是他没有提及的。
参观完毕之后,便在藏书阁分主宾坐下,上茶聊天,利为民简单介绍书院的教学工作。陈渔一行又是眼界大开。原来严州书院的管理极为严格细致,秉承的是“事事有人做,时时有事做”的准则。经史方面基本是专人教学,生员的日程簿规范圆满,几乎细化到每一刻钟的学习。考核也相当完善,不仅有奖惩,且主要以奖励为主,平时考核也非常的频繁,一月三次考核,分上、中、下三旬进行,奖励的额度非常大,成绩优异的生员仅仅依靠奖励金额,足以维持日常生活用度,且年底仍有盈余。如此完备的考核制度再加上丰厚的奖励,人才辈出自然就不足为奇了。
魏伟曾在不同的书院待过,对一般书院的待遇也是比较熟悉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算了一笔账:若是自己在严州书院读书,一年下来的奖励,能够顶得上市场卖豆腐的小商贩。
利为民最为得意的是自他掌管严州书院后所取得的成就。
此前进入明伦堂的时候,陈渔就留意到墙壁两边都是荣誉榜,贴满了历年科场中举者的画像,确实能够给来访者带来崇敬之情。严州书院的教学颇为苛严,利为民制定了明确的章程,并对一整天的时间都有具体的明示,不遵规约者随时都可以劝退,难怪方才讲座结束之后,只有一些外来的听客,意犹未尽的期待和陈渔交流,而书院的师生们竟然迅速安静地退场离开。这让陈渔心中颇为不舒服,书院本来就应该具有自由学习的精神,如此办学与官方的州县学府有何不同?岂不是科举考试的附庸品?
待参观完毕,陈渔更不想久留,亦对利为民有些惋惜,堂堂临安一代学术大师,竟然沦为了科场考试中的教书匠。其实,两人不过是在治学方面方向不同罢了,利为民讲究功利,在教学方面却是成绩卓著,在这方面陈渔是不敢否认的。
魏伟对师父在严州书院的讲学意犹未尽,不禁对陈渔又多了几分的敬意。在魏伟看来,陈渔的“君子人格”讲座鞭辟入里,于人于事入木三分,正合其胃口。
关于“君子人格”的讲座,本应引出更多的话题和争论,利为民也算是大道学家,难得两位道学大家相聚严州书院,本该多逗留些时日,好好的探讨学问,遗憾的是陈渔坚持要即日启程,做徒弟的自然没有意见。
魏伟心中有事,因此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陈渔看在眼里,心中也估摸出了几分,年轻人都是这样,总不嫌事多,喜欢看热闹,觉得大师相见,怎么也得弄点火花出来,让后进之学开开眼界。
陈渔故意逗逗魏伟:“严州书院山清水秀,云开雾合的就像仙境,不舍得离开了?”
“师父,境在心中,山清水秀的地方多的是。徒弟是觉得太仓促了,您的讲座如此轰动,给书院的师生都带来了挺大的触动,非常有必要更为深入地探讨一下,咱们应该接受利山长的邀请,再逗留些时日,好好的切磋,师父不是常说吗?学问在山间里头,咱们就不用急着赶路了。”
“你是真想留下来多待几天,还是算过卦,今天不适宜远行?”
“我还没有算过,是觉得意犹未尽,想听听严州书院的师生听完师父的讲座后的反应。师父您想想,连我无意于功名的人,都产生了挺大的震动,何况一直在书院苦读有志于功名的学生?你就这样抛下了‘君子人格’,突然要求这些常年苦读为考取功名的人,要有担当和责任精神,他们该如何对待?是求学问重要还是求人格重要?”
“你觉得哪个重要?”
“我对功名一向都无兴趣,当然是君子人格重要。问题是对于书院的学生来说,假如无法考取功名的话,君子人格又有什么意义呢?作为一介平民,又怎么能像孔孟那样去济世和担当?”
“假如没有君子人格,没有责任和担当,纵然是考取功名那又如何?临安城最不缺的就是善于在科场上取得成功的读书人,结党营私扰乱朝纲的也是这些读书人,纵酒吟诗尽声色犬马之能事的也有读书人,借佛老以标榜自己异于常人的更是读书人,更别提那些科场失意后远赴异域而为祸大宋的读书人,如果读圣贤书是为了功名,倒不如不读,君子没有担当的人格,又怎么能称为君子呢?”
“所以说,君子人格是根基,也是读书人的基本人格,然后才有求学问和考取功名。”
经过一番争辩,魏伟这下算是信服了,虽然自己没有考取功名之心,却有强烈地求学问的愿望,认为天下学问皆有涉猎方能有所成就,却忽略了读书人的人格比读书人的学问更为重要。
魏伟忍不住又问:“师父离开临安,也算是有担当吗?”
这个问题够尖锐,既然君子人格要求读书人要有责任和担当精神,纵然不能像《孟子》那样“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舍身气概,也得肩负使命,为朝廷效力,而不是离开临安。魏伟这个问题,算是间接的批评陈渔。
陈渔当然听出来了,在准备这个讲座的时候,便清楚肯定有人会对他离开临安的选择有疑惑,讲座之后一定会向他发问的,本来也是预留了讨论的时间,不过当时大家均陷入关于君子人格的反思之中,毕竟任何一个读书人,面对如今大宋的局面,均会有惭愧之心,哪里还有心思对陈渔的选择产生怀疑?
魏伟心中有疑问,始终会提出来,不过是趁着陈渔讲座的话题罢了。
“你认为我是在逃避?当逃兵吗?”
“弟子不敢,只是心中存有疑惑,才学浅薄,不懂师父的深意而已。”
“哪里有什么深意?如果圣上真的有足够的诚意,师父纵是舍上这身老骨头,也是断不推辞的,怎奈圣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夜半虚前席,却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你说师父留下来又有何意义?又能有多少的作为呢?严州书院的生员志在功名,一门心思地往临安方向钻,所以跟他们讲责任担当。我一直觉得,大宋的治世良方不在临安,而在于整个大宋的疆土之上,临安犹如人的腑脏,最为重要,却也需要四体安康,它才能充满活力,焕发出无限的生机。孔子周游列国,不也是放弃了可享荣华富贵的官职吗?孟子奔走讲学,其效果不也更甚于待在梁国吗?”
“我明白了,师父是要成为孔孟那样的圣人。”
“是大宋需要孔孟那样的圣人。”
魏伟听得一愣,沉思了起来。
方才离开不到二十来里路, 便听到后面有人呼叫,陈渔连忙让轿夫停下来。待大家回头看时,只见两个读书模样的年轻人正匆匆地朝他们赶过来,一路气喘吁吁地呼叫:“陈大人,请留步。”
两个年轻人来到陈渔的轿前,连忙行跪拜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陈渔一头雾水,连忙从轿中下来,赶紧将对方扶了起来。这两人才解释,他们是桐庐县郏家村人,瘦高个的叫郏书,另一个叫郏数,两人是亲兄弟,已经在严州书院求学小半年的时间,刚才听了陈渔的讲座之后,深受触动,兄弟一商量,决意跟随陈渔。
兄弟两人再次跪下:“天地君亲师,师父在上,师父之言如九鼎,今日立个誓,此后追随师父,侍奉如亲。”
陈渔劝告道:“我此番是远赴真州,你们兄弟若是追随了我,恐怕会耽误科场得中的大好前程,你们可要慎重考虑。”
郏书说道:“我们兄弟早已想清楚了,本来我们就无意于功名,早前在西江、福建一带求学。去年家中有事才回到桐庐,入学严州书院,也是冲着利山长的学问,求道来着。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师父方才的一席话,让我们兄弟二人醍醐灌顶,这才决意跟随着师父。”
郏氏兄弟的一番话正中魏伟的胃口,魏伟竟先代陈渔答应了下来:“考取功名有什么好?我觉得如今的官场乌烟瘴气,此生能不沾染官场才是上策,你们兄弟俩能够随师父一道回真州最好,咱们路上也有个伴,师父呢,有时太闷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于是魏伟问了郏氏兄弟的年龄,发现兄弟俩比自己还要年轻,更是乐了,摆出了做师兄的老资格,询问起郏氏兄弟的学问来。原来郏数沉迷堪舆,平时也是有研究的。魏伟听后更加乐了,连忙叫大家先停下来,对郏数说:“我们是九月初三从临安动身,咱们现在盘算一下,该往哪个方向走?”
郏数也来了兴趣,连说好。两人先是仰观天象,然后各自掐指算了起来,不一会,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师父,咱们得往东南方向走。”
轿夫连忙说:“向东南方向走,那就偏移了官道,要走冤枉路的。”
“不碍事,走两个时辰,再往西北方向折回来,耽误不了多少的时间。”
两个轿夫望着陈渔,让陈渔拿主意。
“那就听魏伟的吧,我们可以走慢点,若有歇脚的地方,正好歇歇脚。”
郏书有些好奇:“你们倒是说说看,为何要走段弯路呢?”
魏伟说:“你若是懂,不需要我们说你也知道。”
郏数说:“你若是不懂,说了也白说。”
郏书装作很无奈地摇摇头。
三个年轻人凑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特别是说到堪舆,魏伟和郏数算是半斤八两,争论起来别人基本上插不上话。
陈渔对堪舆也是略懂一二的,本来一路的闭目养神,听着也来了兴趣,暗叹两个徒弟钻研得颇为深入,心中自然也是挺开心的。
陈渔一行来到婺州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早晚均有些许的凉意。天气渐凉,陈渔归心愈切。
临安购置的书籍,估计会比先到真州。陈渔已写信给真州的胡人天,叮嘱其务必验收妥当。且不能随地存放,真州地面常年潮湿,不利于长期存放。还交代真州书院验收完毕后,应尽快购置教学、食宿等相关的教具用具。
陈渔算好了时间,待春来之际,便可以返回真州。如果胡人天能够做好书院的各项事宜,那么在春季便可以正式开学。
来到婺州,有一位人物是不得不拜访的,那就是婺学最有成就的道学大师霍存理。陈渔到达驿站的时候,便叫人给霍存理送帖子,没有想到送帖的人刚走,霍存理派来给陈渔送帖的人,便进了驿站的大门。原来陈渔在严州书院讲学,已像一阵风一样,吹到了婺州,霍存理早已派人到官驿守候陈渔。
陈渔一直对婺学存有成见。在临安丞相府的时候,陈渔和魏同翁、郑清、白万年等偏重婺学的道学大师,也没有探讨出个结果。
陈渔不愿在严州书院逗留,发表一番言论之后拍拍屁股走人,也是卵足了劲,向风头正劲的婺学讨教一番。
霍存理的宅地颇为豪华气派,丝毫不亚于临安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在整个婺州城无出其右。虽然占地面积并不算大,但是楼台亭榭、曲桥回廊、鱼池假山一样不缺,且均以“六合”布局,最为精致的要算仅有百来株的竹林,每一株都经过精心打理,清姿瘦节,风韵潇洒,这倒也印证其凡事利为先的学术思想,难怪追随者甚众。相较于霍存理而言,陈渔倒像是个苦行僧,在真州住的是官方提供的官舍,唯一大兴土木修建的便是书院而已,这在霍存理看来,简直就是矫情做作。
两人虽然从未谋面,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霍存理邀请陈渔到霍府做客,却又和严州书院的利为民邀请有所区别,霍存理要面会陈渔,是认为此前陈渔在临安的做法太过了,给了天下读书人非常不好的榜样,特别是对于婺学中的功利观念来说,陈渔的行为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霍存理曾任左丞相,也是曾在临安呼风唤雨的人物,告老还乡后潜心学问,也是想在学术中争得一席之地。
在霍存理看来,虽然学术上总会各有其说,百家争鸣,然而他最看不惯的,便是湘潭学派的天理人欲观念,什么狗屁的存天理灭人欲?一个人连基本的欲望都没有,还会有精神气吗?还会苦读经书,为官为财或者为名为利吗?存在于自然万物的天理固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人,应该以人文本,而人之所以自强,则来自内心的强烈欲望,先有利,以利为重,然后才有义。任何忽略了人的基本追求的学问,都是虚幻而不切实际的,更别提要去掉人的欲望,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了。
霍存理教导弟子:你要唤醒你的内心,找到心之所向,这便是你不断变得强大的源源不断的动力。
霍存理好不容易逮着陈渔途经婺州的机会,决心要和陈渔好好地论战一番。
在霍家宽敞奢华的会客室,坐满了来自婺州以及附近的头脸人物,在霍家的管事人逐一介绍的时候,陈渔发现基本上都是地方官府的官员,其余的则是霍存理的弟子。这哪里像是学术讨论?倒是变成了整个婺学对陈渔的讨伐,陈渔算是孤军作战,且似乎连个保持中立的中间人都没有。
陈渔转念一想,这不也正是霍存理不够自信的地方?若是他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自己讨论,这才是底气!
霍存理也不客套,先声夺人:“听闻陈大人自临安来,毅然地放弃了人人向往的丞相之职,霍某人虽然不才,也曾在临安忝列宰辅之职,自然深知舍弃不易,读书人嘛,本为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这本来也是大宋打破门阀制度,让更多出身卑微的读书人,能够有机会身登天子堂的初衷。司马迁曾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普天之下芸芸众生都为各自的利益而奔走,陈大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不知道陈大人如何看待天下芸芸众生所追求的利呢?”
霍存理的问题颇为尖锐,一点都不留情面,直戳陈渔的痛处,临安并没有下圣旨,口头推辞,那是常有的事情,许多大臣对于皇上的授命,都会先推辞一番,表示谦虚,这和违抗圣旨是有着根本的区别的。当然,陈渔觉得没有必要对是否下达圣旨作解释。
“孔子曾教导弟子‘陈力就列,不能者止’,陈某才疏学浅,哪能为了个人的私利而贻害朝廷?”
“咱们做臣子的,到底适不适合朝廷的委命,哪能由我们说了算?陈大人此话恐怕是托词吧?再说了,我也听说陈大人此前离开临安,并非朝廷本意,而是陈大人想方设法坚持到偏远的真州去,这似乎有违常理,更不符合咱们读书人齐家治国的初衷,陈大人不为名利,恐对咱们俗人所追求的名利有更深刻的看法,今天难得的机会,望陈大人不吝赐教。”
这哪里是学术方面的交流?明显是抓住陈渔的事情做文章。这也惹起了陈渔的怒火,言语间便不再客气起来:“天下芸芸众生追名逐利本无可厚非,但是这个‘利’是有小大之辩的。小人追求的一己之私,看到一物便追求一物事,如此则利,如此则害,譬如看到读书能够考取功名,便去用功读书。看到市集猪肉好卖,便回家养猪,此乃一己之私。倘若此‘利’不以伤害他人而所为,这个人尚算得上是人,如果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置他人于不顾,甚至是伤害黎明苍生,那么这个追逐‘利’的人,连个人都算不上!譬如为了自己的升迁和功名,置百姓于不顾,甚至是草菅人命,看到猪肉售卖的价钱高,便将腐臭的猪肉也拿到市集上去卖,如此图利,如此逐利,还算得上是个人吗?”
霍存理听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甚是难堪。
陈渔继续说:“利者,本来就是人情之所欲,无可厚非,但是作为读书人,应该将‘义’放在‘利’的前头,重利而轻义,古往圣贤,天下君子,同样心中也存有‘利’,而不是完全舍弃个人的利益和追求,不过是强调‘重义而轻利’而已。读书人将追求放在百姓民生以及国家之上,此为‘义’,同时修心养性,这是为个人私利,不过君子追求的是讲究本心,而不是芸芸众生中追逐的外物而已。”
“自亘古开天辟地以来,能够称为圣贤的能有几人?”霍存理冷声问道。
“屈指可数。”
得到陈渔肯定的答复之后,霍存理得意地说:“那又能如何叫所有的读书人,都要放弃个人私利,成为屈指可数的圣贤?人人都成为圣贤的话,谁与集市买卖?谁来府衙断案沙场冲锋陷阵保家卫国?若不为利,开口闭口讲道义,这是什么狗屁学问?和道家的得道成仙又有多大的区别?这不就是糊弄人吗?读书为谋利,说起来似乎不中听,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这才是为天下读书人点明的道路和方向。让读书人求圣求贤,有多少人能够接受?人家把孩子送给你,本希望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你却教导人家不吃人间烟火,有多少家庭能够接受?你可以认为我们俗气,但是俗得有道理,切合实际,能够让天下的读书人都有条宽敞的出路。”
霍存理的言论,果然越来越俗气。陈渔觉得再辩论下去,犹如在市集上和屠宰之人争吵对骂,胜之不武,甚至有失斯文。于是向众人表示歉意,连忙告辞离开霍府。
霍府的人一阵哄堂大笑,堂堂皇帝侍讲,所谓道学的代表人物,竟然在三言两语的辩论中败下阵来,似乎实在可笑之极。
陈渔师徒几人便是在众人的笑声中离开了霍府。
重新上路,魏伟一脸的不服气,不停地拿眼看着陈渔,陈渔却泰然自若,丝毫没有不悦之色,让魏伟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