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又是一个夏至日。
陈渔忙完府中的事务,趁着骄阳尚未西斜,匆匆上山。每旬至少有十天八天,陈渔是呆在山上的,对于真州事务,如今可算是无为而治,只要天下太平,无灾无祸,真州府确实会轻松许多。
真州书院即将迎来开办以来最重要的大事,那便是参加来年的会试。
陈渔在教务会议上,询问大家的意见。
白文书说:“来年的会试,能否一举中的,事关咱们书院的荣誉,我认为,我们应成立备考组,专门给六位获得赴临安考试的举子备考。”
蒯东提出质疑:“有没有这个必要?如今距离来年秋季会试,还有一年多的时间,独立开班备考,备考课程该如何开展?会不会让学生产生厌倦心理?我觉得暂时按照正常的教学就可以了。”
“我看很有必要,能够获得会试的资格不容易,想要在会试中脱颖而出,更是难上之难,为何咱们真州虽然每届均有学子参加会试,却一直毫无斩获?未必是咱们的学子不如人,我看呢,问题的关键,还是出在咱们真州的备考方面。西江的书院,一直都有备考的传统,不仅单独设班,而且还有专门的备考教材,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靳向说:“文书,西江的书院有备考的传统,这个我也略有听闻,但最重要的是,按照惯例,大部分的举子都是提前奔赴临安,就近备考。依我看,倒不如让举子们早点启程,越早到临安,备考越是充分,无论是购买备考教材,还是掌握备考资讯,远胜于在咱们书院闭门造车啊!”
靳向说得在理,就连陈渔也是频频点头。
白文书微微一笑:“能够早日启程赴临安,固然是好事,若果能够得人引荐,说不准还能够拜在达官贵人的门下。只是,按照如今的物价,赴临安赶考至少三万。若果幸运及第,至少得淹留三四个月,再怎么节俭,也得再添两万。如果现在启程,到殿试结束,保守估计,赴京资费也得翻倍,那便是十万以上,普通家庭哪里能够承担?虽然咱真州府有补贴,不过是杯水车薪。所以呢,早日启程,恐怕难以实现。倒不如另外开班备考,至少是尽人事,以待天命。”
白文书此言一出,大家顿时默然无声。真州处地偏远,仅仅是临安赴考,便要难倒绝大部分的普通家庭,更何况是在临安滞留近两年的时间?临安固然是备考的首选,然而现实就是如此的残酷,若非家境殷实,哪能轻易赴临安?
赴京赶考是功名事,还需金钱做铺垫,书院是千秋业,一样得需要金钱维持。
陈渔叹了一口气,说道:“明早将六位举子唤过来议事堂,我要了解一下孩子们的情况。”
第二天早课结束之后,六位获得解额资格的举子在郏书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来到了议事堂,面对陈渔的接见,他们既是期待,有显得有些忐忑。
陈渔早已在议事堂。看着陆续进来的举子,陈渔在心里头逐个念他们的名字,最后一个进入的举子有点面生,一时间竟想不起是谁。
六人向陈渔行礼,恭敬地等待着陈渔的问话。
陈渔首先对他们表示恭喜,然后开门见山,说道:“按照惯例,省试的头年冬天就要到临安礼部报到,办理参加来年省试的相关手续,也就是说,最迟也要在明年的秋季启程,赶赴临安。当然,也可以尽早启程,到临安后,可以进入礼部举办的备考机构进行专门的备考。”
率先进入议事堂的侯必中一听便兴奋起来,忍不住插话问道:“最早什么时候启程?”
陈渔笑道:“越快越好,即日启程最好。”
其他举子听了也很高兴,能够马上奔赴天下士子趋之若鹜的临安,这可是寒窗苦读十几年得来的荣耀啊!
陈渔又补充道:“当然,赴临安备考,也是需要费用,越早到临安备考,费用肯定是越多的,大家要根据家里的实际情况,再行选择。”
“先生,费用不成问题,咱家虽然不富裕,但家父在我一出生的时候,便开始积蓄赶考费,只是学生不太争气,到如今,连娶媳妇的费用也有了。”来自定安的举子既自信,又羞涩地答道。
其他举子轰然大笑,又连连点头,纷纷表示赞同。
最后进来的举子毫无笑容,欲言又止。
陈渔终于记起了他,来自黎陵的黎子秋,四年前便获得解额,却错过了前年的省试,前段时间才由黎陵县推荐,且还是黎陵主簿亲自带上山来,向陈渔极力推荐,被认为是最有机会获得功名的举子。
“黎子秋,你呢?有何打算?”陈渔关切地问道。
黎子秋整理衣襟,移步行礼,没有直接回答陈渔的问题,反而问道:“先生,学生有一事想问,能否为学生解答?”
“请讲。”
“临安城里,哪些真州物产利润最为丰厚?”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弄不懂黎子秋为何有此一问。
陈渔也是一愣,黎子秋既不是问学问,也不是问赴考事宜,关于真州物产在临安的行情,陈渔确实解答不了,只好耐着性子,礼貌地回答:“学问之道,在学,也在问,生意之道,在市集,我虽在临安几十年,对于市集物产,还真是一窍不通。不过,如果真能帮得了你,我可以着临安的家人打听打听。”
“不用了,学生已有所了解,不过是想向先生求证罢了。”
蒯东插话道:“贤弟莫介意,我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黎子秋望着蒯东,坦然地说:“先生,但讲无妨?”
“贤弟可是为赴临安的盘缠烦恼?”此前,黎陵主簿陪同黎子秋上山的时候,主簿特意将黎子秋的事情向蒯东交代。黎子秋因家境贫寒,错过了前年的考试,眼看下一届的考试即将到来,黎陵县爱才,主动提供赴考的费用,却被黎子秋拒绝,蒯东初听黎子秋的问题,觉得奇怪,后来一琢磨,也就猜到了大概。
“贤弟是在担心赴考的费用?”
“实不相瞒,正是。”
“所以,打算赴临安的时候,兼做生意?以便赚取赴考的费用?”
“先生果真是精明之人,学生正是由此打算,积蓄两年,勉强够购置些物产,出发的时候,带上真州物产,边走边卖,待返程的时候,再带上临安特产,边回边卖,这样的话,一来一去,赴考的资费也就解决了。”
大家听得脑洞大开,竟然有如此操作?这是去赴考呢?还是去做买卖?来自元州的劳大奎是个急性子,大家一时想不到如何接话的时候,他也顾不上礼节,直接对黎子秋说道:“太麻烦了,太麻烦了,这位兄台,且听小弟一言,兄台身姿伟岸,仪表堂堂,且已获得解额,这可是多少富家女子的垂涎的如意郎君?兄台只要愿意,定下亲事,赴考费用便可无忧。就拿小弟来说吧,也是出身贫寒,别说去临安,便是来一趟真州府,也得靠借贷,如今获得了解额,觅得了一大户人家,所有的赴考费用都解决了,未来丈人还让小弟宽心,取得了功名取功名,取不了功名娶娇妻。如此,岂不美哉?反正呐,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我都要了。”
劳大奎越说越是兴奋,全然不顾大家瞪着眼睛望着他。
黎子秋忍不住打断道:“这位兄台的好意,小弟心领了,有所取,有所不取,也是人各有志。”
“取功名是取,娶娇妻也是娶,一举两得的话, 何乐而不为呢……”劳大奎说着说着,终于发现了大家的表情很不对劲,赶紧打住。见大家不说话,连忙尴尬自嘲道:“赴临安道路千千万,学生愚见,仅供参考……”
面对劳大奎洋洋得意的“高见”,陈渔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肯定是不对的,但又不便直接批驳,毕竟,人各有志,更为重要的是,奔赴临安参加考试,费用不菲,确实并不是任何家庭都能够承担,而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无可厚非。
蒯东唯有打圆场:“无论如何,解额来之不易,望诸位能够早日启程,他人科场高中,为书院争光啊!”
众人连连称是。既然可以即日启程,那么,已经获得解额的举子,心早已飞到梦寐以求的临安,哪里还有心思继续留在山上?赶忙告退,返回宿舍收拾行李,马上下山。
黎子秋并没有跟其人一起离开,他恳求留下来,继续在书院苦读,待秋收之后,再启程。
陈渔也不勉强,他看过黎子秋的文章,功底扎实,且具有远超一般举子的成熟稳重,若以文章论,金榜题名自是不在话下。迟点启程也好,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加强辅导。
黎子秋本打算秋收之后,再售卖部分稻谷,便可凑足赴临安的费用,没有料到秋熟之际,闹虫灾,结果歉收,别说售卖粮食,连基本的口粮都一粒不剩,一家六口人,眼看着又要忍饥挨饿。黎子秋无奈,打算再次放弃赴考。
蒯东得知情况,报给陈渔。陈渔二话不说,马上下山,打算亲自劝说黎子秋赴考。
蒯东提醒道:“直接赞助黎子秋行不通,如果他能够接受赞助的话,两年前就已经赴考了。这人很犟,就算是借给他,他也不接受。”
陈渔说,我有办法。
本来已决定放弃赴考,也不再读书考取功名,安心耕种的黎子秋,对陈渔和蒯东的到来,甚为意外。
陈渔和黎子秋单独面谈,不到一刻功夫,陈渔便走出黎家,对蒯东说:“咱们回去吧。”
“成了?”
陈渔并不说话,微微点头。
“黎陵主簿曾跟我说,他们可是多次亲临黎家,黎子秋就是分文不收,您是如何就让他接受了呢?
银子果真留下了?”
“难道是我私吞不成?”陈渔顿了一顿,又说:“我们有君子协议,你也就别多问了,咱们静待佳音吧。”
蒯东再问,陈渔就是不说,任由蒯东天马行空,胡乱猜测,终是无法从陈渔口中透露出半点奥秘。
劝说黎子秋接受书院的赞助,赴临安赶考,是陈渔最为得意的事情,却也成为了陈渔心头无法磨灭的痛。
寒暑易数,春去秋来,还没有等到放榜的日子,陈渔便接到了难以承受的噩耗。
原来黎子秋表面上接受了陈渔的赞助,但是他仍然不愿意亏欠任何人,于是将陈渔给他的资费,全部购买了真州特产专治喘鸣的药物,带着整整一大箱子的药物奔赴临安,一路上倒也顺利,怎料到在即将进入临安的沅河上却发生了意外,渡河的时候,恰逢暴雨,一整箱的药物不慎掉入水中,黎子秋竟然不顾船家的阻拦,毫不犹豫地跳入河中,牢牢地抱住箱子,转眼之间,便消失在茫茫的暴雨之中。待暴雨过后,船家才将黎子秋打捞上岸,报官。
黎子秋遇难数月之后,陈渔才得知噩耗,顿时悲痛不已,猛锤胸口,悔恨交加。陈渔觉得,若不是自己亲自去黎陵劝说,黎子秋便不会去临安,纵然是甘心做一个农人,也不会像如今那样遽然离世。或许,黎子秋能够接受陈渔的建议,本来就打定了行商的主意,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打算接受任何人的资助,这也许就是他宁死也要守住那箱药物的原因,他把名节看得比生死还要重。
侯必中等五人顺利到达临安,刚开始的一个月,由于人生地不熟,再加上舟车劳顿带来的劳累,这些年轻人还是规规矩矩地呆在舍馆苦读备考,时间一长,便呆不住了,开始真正地走进临安,融入临安的夜生活中去,烟花柳巷,灯红酒绿。临安相较于真州而言,简直就是天堂。真州来赴考的举子,终究像其他各地来临安赴考的举子一样,未能免俗,彻底地沦陷在临安的纸醉金迷的生活中。
结果,待到放榜的日子,真州参加会试的五人,无一例外地名落孙山。
整个真州府,对于今年的会试,翘首以盼,望能有所斩获,特别是今年获得解额的人数最多,也是公认参试的举子最为出色的一届,结果竟然全军覆没。整个大宋,近二十年来,依然无法摆脱无人中举的魔咒。消息传来,整个真州府瞬间炸了锅,将矛头指向了真州书院,毕竟,当年真州府鼎立支持,重修书院,本能指望一雪前耻,结果依然是令人失望。
就连蒯元哲也坐不住了,火烧火燎地赶到真州府,大有兴师问罪的架势,瓮声瓮气地说道:“陈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年的会试依然是名落孙山?当年,愚兄号召乡绅士族积极修建书院,便是指望书院学子能够折魁科场,这可是真州人民的希望,书院如何向真州百姓交代?”
书院为何需要向真州百姓交代?
陈渔暗暗叫苦,在他看来,能够科场得中,固然是喜事,并不是他不想,但这也不是真州书院唯一的使命,存在的理由。奈何,书院受人资助,便要受人约束,自己又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地理论呢?
陈渔的悲痛,是想到黎子秋的意外离世,若非自己亲自劝其考取功名,他就不会死在奔赴临安的路上。
陈渔内心难受,缓缓答道:“罪在于我!”其实,这话更像是陈渔在寻求黎子秋的原谅。
就连白文书,也对陈渔颇有怨言,憋了一肚子气,径直找陈渔宣泄:“先生,听说,今年取士超过五百人,创历年之最,整个大宋十几个州府,唯有真州府毫无斩获,咱们真的不甘心!如果能够集中备考,统一出发,断无毫无斩获之理。如今,哪家书院不是集中备考?就算是提早出发到临安,都是有书院的先生陪同打点,这样才能够保证学生能够正常地发挥,咱们书院可好,就像是散兵游勇,各自为战,未考已经输了三分啊!
看来,白文书仍对陈渔没有接受他的意见,耿耿于怀。确实,果真如白文书所言,那么,真州府可谓输人一等,不仅仅是书院,真州府的压力可想而知。
陈渔也不辩解,安慰道:“慢慢来,书院办学,非一日之功,咱们有的是时间。”
然而,很快书院的师生,便获悉了放榜的消息。奇怪的是,书院依然安静如昔,没有激昂的高谈阔论,也没有私下的交头接耳,似乎所有的学生都不知道真州府又一次在科场挂零的消息,或者,没有人在乎这样的消息。
开始有学生不辞而别,陆续地,下山而去。
对于真州书院科场失利,一直无志于仕途的鲍得水刚开始幸灾乐祸,暗自高兴,认为这些一心为功名的同窗,都是榆木脑袋,活该科场失利。待看到陆续下山的人越来越多,他才感觉很不妙,竟然在书院门口,阻拦起来。
书院的议事堂,也在激烈地争论,白文书和靳向都希望陈渔召开会议,阻止陆续下山的学生。陈渔却不同意,觉得书院的宗旨本来就是来去自由,何必强留?
“近半个月以来,共有四十一位学生不辞而别,平时上山听课的旁听生,也是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恐怕会人去院空,咱们必须得想办法,至少,也得当面向学生解释一番。”
“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书院也有书院的尊严,门,始终都是敞开的,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学生,我们照样上课教学。”
陈渔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且语气很重,大家唯有摇头叹息,也不敢再争吵下去。没有人知道陈渔内心真正的痛,黎子秋的身影始终在心头缠绕不息。陈渔始终坚信,书院并非考取功名一途,这是半点也退让不得的。
侯必中重回书院,他诚恳地向陈渔道歉:“我们对不起书院,辜负了书院对我们的重托,学生真的是不甘心,希望书院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
省试不中,想要再次参加考试,还得重新获得解额。解额考试三年一试,获得解额次年,才能参加省试,也就是最快也要四年之后,才有机会再次参加省试。
所谓的屡试不第,也就是读书人的大半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