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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峨眉走到礼堂后面的回廊中，掏出一面镜子，摸不到应急灯。
打开手机应急灯光，吁了口气。
江小鱼的瞳孔中映着跳跃的火苗，安静地看着我。
“你去看过地狱之牢？”江小鱼绞着手臂，倚在走廊的壁上出神。
峨眉微笑道：“名字起得很好，他很健康。”
峨眉抬起眼，江小鱼微妙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有事瞒着峨眉，我也有事瞒着她。她们仿佛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母亲生平很崇拜你。”我说：“她对你的了解，甚至在你之上，所以粒子发生器开始产生作用时，那时你在提审她。”
江小鱼饶有趣味地问道：“她知道我什么？”
我说：“几乎都知道，她一直把你当作正义的化身，认为你是个好警察……”
江小鱼沉默了许久，而后开口道：“峨眉，你觉得一个人，要称作英雄，该是怎么样的。”
这个问题连峨眉都难以回答。
江小鱼哂道：“你的疑问，怀疑自己是不是警察？”
峨眉答道：“知道得越多，就越难以下结论。”
江小鱼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以一人之力推算出了《引力城UFO》游戏的疑点，推算出了杨硕博士发射的电磁波到108系统的设计者，再到吞噬星空系统控制的引力城，预测了死神军团攻打仙女部落天门之巅。
然而那些都无需赘述，江小鱼想问什么，她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母亲。”峨眉道：“你是个……”
江小鱼打断道：“我不是你的母亲。”
峨眉一笑置之，江小鱼抬起手，以指背触碰峨眉的侧脸：“你将我当成了杨硕博士，所以从来便对我和颜悦色，若杨硕博士仍在，我对你而言，只是个陌生人，是否连寥寥笑容，亦是欠奉？就如仙姆司令那般？”
峨眉淡淡道：“我不知道。”
“我从小就是这样，不喜欢笑，也不喜欢和人交流。”峨眉低声道：“我对你……有笑容，只是觉得你是个令人敬佩的人。”
“你知道吗。”我说：“我和我母亲的想法不一样。她之所以崇拜你，是因为你的事迹，你的破案推测才能，你在联合国关键时刻怒怼那些官僚主义，引得我们无罪释放，孤注一掷的勇气……而我却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性格。”
江小鱼问：“性格？”
峨眉笑道：“我觉得……你的骨子里，是个很浪漫的英雄。”
“我在历史文献上看到过，你一战到底，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追了嫌疑人这么多年，已经累了，不如我与你真刀真枪地打一场，以单对单决胜，来决定吞噬星空的归属。”
江小鱼道：“真相是什么，那就是一个交代？”
峨眉会心一笑道：“就是这句交代，我却觉得……这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江小鱼叹了口气，峨眉又道：“想不到历史上最杰出的刑侦天才，也会说出真相就是交代，交代百姓一个答案，决定未来的话来。”
江小鱼道：“在你心中，孤便是刑侦天才？”
我说：“你的刑侦是种艺术，充满美感，包括你的执着……你是个浪漫主义的英雄。”
江小鱼笑了起来，说：“谢谢。”
我说：“我们回去吧，你觉得他们听完报告以后，会有什么决定？”
江小鱼不置可否，片刻后道：“得看他们，或许过几天能得出结论，采取计划。”
峨眉摆手道：“不，他们已经有结论了，今天汇报的内容，约翰和军方高层早就知道。”
江小鱼眉毛一动：“为何？”
我说：“他们只是想听我亲口说出来，再确认一次，之前研究过程，以及π老的推测，估计都在军方的监视之下，我代表了π老的遗志，他们生怕我还有……”
峨眉看着江小鱼，江小鱼终于道：“还有未曾交代清楚的事。”
峨眉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没有回答江小鱼，转身离去。
她的肩膀十分瘦弱，意志力与决心却几乎超越了所有的人类智者，她决定把这件事永远藏在心里，无论是否因这个决定是否导致人类灭亡，而再也不去求证。
谁是英雄，江小鱼也不是，我们已经为人类付出了足够多，我的母亲，我的爱人……峨眉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
02
请让我留下一点自己的东西，保护几个我不能失去的人。
站上讲台的那一刻，礼堂中的灯光相继熄灭，江小鱼在黑暗里走上旁听席，坐下。
峨眉背光的身影朦胧，辨不清表情。
“让我们继续。”我说：“刚刚说到了吞噬星空头盔，接下来的故事，我保证是在座各位闻所未闻的。”
她按下播放键，面前是一片灿烂的白光。
白光不断跳跃，我说：“睁大眼睛，超空间航行要结束了。”
倏然间，所有的星辰在太空中温柔地远去，一片浩瀚的星云出现在眼前。飞碟穿越了星云，视界中没有再出现任何星体。
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在虚空中安静地缓缓自旋，它的本体漆黑一片，周围却焕发出微弱的白光，犹如日蚀时被月亮挡住的太阳，呈现中间漆黑，外边缘闪着银光的瑰丽的环。
“这里是整个银河系中央，星系的‘核’。”峨眉道。
与会者齐声惊呼，峨眉解释道：“我们看到的，是银河系中央的四维空间，飞碟取景离得很远，根据π老的推测，这个四维空间的直径足有一万四千光年，是宇宙大爆炸时甩出的物质成型。它带动整个星系——四条旋臂，以及我们认识的，通常意义上的‘银河’缓慢转动。太阳系在其中绕圆转动一周的时间大约是一亿四千万年。”
“我们看到的四维空间周围的光，称为‘边界逃逸现象’，理论上离它越远，引力就越弱，少数的光能够挣脱四维空间引力场，这个四维空间形成的时间大约是在一百四十亿年以前，它是整个银河系的始祖，也许是超过了质量临界点的一枚超巨大恒星，最初我们的星系没有成型，宇宙里的银河系坐标，只有这一个混沌一团的存在。”
“它不断朝外界发散粒子，或许是产生又一场大爆炸，于是甩出了千万枚恒星、行星以及星云介质，几十亿年中它产生了坍塌，不断致密，最后生成四维空间。”
“请看这里。”峨眉以荧光笔在屏幕上勾出一个位置，恰好是四维空间的中央。
飞碟不断靠近，一名高级将领问：“四维空间能做什么？它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地宫？”
学者们登时哄笑起来，峨眉哭笑不得道：“不不，您的概念有误，四维空间不是一个‘洞’。它是一个真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星体。”
“这么说吧。”峨眉按下暂停，解释道：“根据万有引力原则，物体产生的引力与它地质量成正比，质量越大地行星，引力场就越强。”
有学者补充道：“还受距离制约。”
峨眉点头道：“是的，地球没有把我们吸进地心去，是因为我们离它地质量中心十分远，物质均匀分布，又导致引力产生了一定的分散，所以我们是安全的。”
“但，如果把地球压缩成一个这么大地立方体。”峨眉指指讲台：“那么靠近它的所有东西，都会被吸得贴在表面，并被它巨大、强悍的吸引力压成薄薄的一张纸，引力场令我们全身的分子，原子都紧密贴合，甚至超过临界点后，源自本身的物质构成开始坍缩。”
“所有的波——可见光与不可见光，粒子波，都无法逃逸出去，所以它只吸摄光，光进入后被它牢牢牵引住，这样的星体被称为四维空间，我们旅行者的飞碟也不能幸免，在远隔上百光点的地方，就被四维空间吸引住了。”
“被吸引住，怎么办呢？”峨眉的嘴角微微上扬，她再次按下播放键，将速度调到极慢。
飞碟非常缓慢地开始旋转，十二个符文开始亮起光，它以一个奇异的姿势侧过角度，似乎在想办法逃脱那个巨大的四维空间的牵引。
紧接着，十二个符文旋转速度快了许多。
峨眉解释道：“我们目前看到的速度是三十二倍慢速，实际上这些发光符文的旋转速度已经快了许多，我们可以看到……它为了挣脱引力场，朝银河系的‘核’……”
峨眉话音未落，画面上的飞碟十二道光柱汇成一股，朝四维空间恒星开悍然开了一炮！
所有人恐惧地呐喊，唯有约翰不为所动，静静看着这一幕。
峨眉：“吞噬星空使用粒子牵引器与发生器，朝它发了一炮。”
四维空间一闪，再一闪，巨大的光能被引力场牵引着飞速射向四维空间。
我说：“吞噬星空很聪明，这一道能量起到了非常可怕的效果，光本身有着固有速率，在引力场的牵引下，再次赋予能量光子一个新的加速度，在这个加速度的作用下，它超出了人类知识体系——比光速更快的一道光，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概念？”
学者们嗡嗡讨论，峨眉耸肩：“无从得知，但π老建立的模型告诉我们，极有可能引起临近处物理原则的崩毁，粒子间互相撞击，导致附近的时间流产生了错乱。”
“在这个错乱的体系里，四维空间一部分回到了许多年前，一部分又维持着我们看到的现状，它的不同部分的引力场彼此排斥，又彼此冲撞，产生了新一轮的，外力激发的大爆炸。”
四维空间化为无数粉尘与发亮的星云，犹如创世纪的飓风在宇宙空间飘散。
一团雾气的星团扩张，笼罩住了太空飞艇。
“银河系的中央区域被吞噬星空的这一炮彻底毁掉，它爆炸后再次开始坍缩，但仅仅是中央一小部分，大部分物质形成星云，成为新的体系。”我说：“看这里，请不要忽略周围环境。”
所有人都呆住了，星系中央区域，空间开始缓慢扭曲，远处的恒星开始了惊天动地的连环大爆炸。
“什么……什么意思？”有人问：“我们……我们银河系要完蛋了？”
峨眉点头道：“很遗憾，是的，‘核’从爆炸开始的那一瞬间，整个银河系就开始解体。”
约翰元帅开口问：“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我说：“没有最坏的情况，一切都是必然。”
“银河系中央，维持整个星系平衡的四维空间核心被毁灭，从它开始崩溃的外沿传达到核心，需要一千四百年，但因为粒子……姑且称为粒子仪器的作用，它在五分钟内完成了整个过程，原本吸摄着的致密物质被解放成星际间最原始的粒子——六种夸克，并逃逸出来。”
“这个逃逸现象造成了更多的连锁反应，核地质量越来越小，就像一块干冰彻底升华为二氧化碳，失去它本身的牵引力。”
“银河系从中央区域开始崩毁。”峨眉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所有行星，恒星开始受到引力场解除的逐步影响，G粒子的运动速度与光对等，所以它自内至外，三大物理学作用场逐步解除。”
“一段时间后，最靠近核心的环状区恒星朝外逃逸，行星飞散，它们或者爆炸，或者坍缩，暗物质再次成型，转化为基本粒子……具体模型涉及太多的数据，我们人类对银河系还未曾完全清楚，所以无法建模讨论。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现在，整个银河系已经完蛋了。”
03
“请坐下，先生。”峨眉笑了起来，示意几名旁听者稍安。
“紧接着，引力场的解除导致整个银河系的终结，它从内圈开始扩散，而后是旋臂，如果从遥远的星系观察到这一幕，场景将会十分壮观，直到它的边缘也完蛋后，这些行星、恒星有的将被其他星系吸走，有的则游离于宇宙空间中，小部分则继续聚集在星云核外面，组成新的小星系，我们的地球也许将彻底毁灭。”
“那么我们……”有人道。
“从星系中央开始，影响传到我们的太阳系，距离是五万光年，也就是说，五万年后我们才会开始面对这个问题。”峨眉淡淡道：“那是太遥远以后的事，我们还是先来看看其他的吧。”
“粒子炮发射后，产生了一系列现代物理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同时，请看这里。”峨眉用笔画了另外一个圈。
粉尘星云再次收拢，这一次，聚合为一团粉红色的奇异火球，火球周围如同日珥般的火焰不断飞腾。
约翰问：“这是它的新的型态？”
峨眉道：“不，这是它过去的型态。”
画面再变，恢复粉色的星团，视角转至太空飞碟中央，面前的读数表不断攀升。
“星云中央，产生了一种新的射线。”峨眉道：“它们是无数股电磁波，随着银河系‘核’的毁灭，一瞬间脱离了四维空间的禁锢，纷纷游荡在星云里。”
录像中响起凄厉而尖锐，嘈杂的声音，与会者纷纷捂住耳朵，那声音嘶哑而难听，仿佛有许多股不同频率的声调混合在一处，峨眉迅速按下了一个键，说：“听。”
杂乱无章的声音里，夹着一个愤怒的嘶吼。
“这个声音我听过。”约翰说。
峨眉道：“是的，您还记得，这是死神的声音，在兕天使传输回来的景象中，吞噬星空曾经开口说过。”
那只面容一片模糊的类人生物艰难地爬到一台通讯机器前，朝它说了几句话，音节模糊不清。
画面黑暗了下去，录像完结了。
峨眉在黑暗里说：“让我们听听它最后的话。”
漆黑一片，只有嘶哑的声音干涩传出，断断续续，无人知道意思，屏幕上再次现出一行发光的文字。
“这是译文，很庆幸，吞噬星空这次用的是地球语言，或许这种语言是吞噬星空学习得最快的。整段翻译完后，是世界即将结束，我毁去了核心，你们将迎来新的纪元，新的时代生或者死。”
“这与月宫以钛火箭的内容相似，它依旧利用超空间技术发出，地球人接到了这股电磁波，与它留在月球基地中的某个装置呼应，时间只隔了短短的几千年。”
“为什么是新的纪元？”约翰问。
峨眉摇了摇头：“它当时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不受自身控制，我们回放一下录像，你就能得出结论。”
“从这里可以看出。”峨眉极慢地回放录像，死神的手脚不住颤抖，四肢动作极度不协调，魔影走下控制中心，似乎打算回去，又转过头，好一会就像被扯线的木偶，在通讯器与控制盘中反复摇摆，手与脚朝着身后，却又再次笨拙地转身。
“天体专家讨论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个时候，吞噬星空的身体不听使唤。”
峨眉再次调慢速度，每一个定格的瞬间，它都像个不一样的人，表情，动作姿势区分于之前。
“在录像最后完结之前，我们还需要看几个对比，这是四块以钛板中的一个综合对照。”
峨眉按下键：“这是吞噬星空离开故乡仙女星云时的外貌，这个时候是自身不可视的，但我们能看到吞噬星空的手，很年轻，像是一个年轻的地球人的外貌，没有骨骼。”
场内肃静。
峨眉按下另一个键：“这是吞噬星空抵达地球以前，跨越银河系侧弦时的手，与我们刚刚看到的是同一只，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峨眉持续跳进，画面定格在吞噬星空离开地球的瞬间。
“还是吞噬星空的手，这一次，我们可以从金属反光面中看到吞噬星空的全身。”我说：“起了微弱的变化，随着吞噬星空离开地球，这种变化越来越明显。”
“吞噬星空在衰老？”约翰问。
峨眉点头道：“是的，让我们再看看最后一块以钛板中的映像。”
画面定于死神站在通讯器前，金属反光舱壁倒映出它的全身。
吞噬星空最后留给人类的外貌是一个上锁的躯壳。
“再对比幻影飞天与兕天使传回来的影像。”峨眉换入了又一根记忆磁条：“吞噬星空确实在不断衰老，直到三年前，人类派出卧底时，吞噬星空已经接近死亡了，看吞噬星空的皮肤，外壳，已经类似于人类中的π老，每一分钟都即将死去。”
“现在录像已经全部结束，接下来我想说说我们整理出的推论。”
峨眉关了录像，灯光亮起。
04
“很久以前，我离开了自己的仙女故乡。”峨眉低声道：“穿梭在浩瀚的宇宙中，来到你们之中。”
与会者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知道峨眉要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诠释这一场浩劫，持续了数十年的地球灾难。
未来人类的存亡，地球生命的延续，玄机尽在这一场对话之中，以至许多年后，史学家整理出好望角会议的详细内容时，仍不得不惊叹，人类的智慧无穷无尽。那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力量，而是无数学者——活着的与死去的，以千亿前人智慧的结晶，站在巨人肩膀上，对整个宏观宇宙的一场眺望，与星空进行的对话。
峨眉的自述在战争尘埃落定后，再回想起来，其真正意义远远超出了现实层面，涉及到宇宙生物的终极目的，以及生命本身。
那一场问答，真正的提问者只有一个吞噬星空，天体学家在后世称其为“凡人的疑问”。
答疑者也只有一个，历史学家称他为“时间的解答”。
“你为何而来？”吞噬星空沉声问。
吞噬星空答：“我不知道，自从我从故乡的星云中睁开双眼，意识波的唯一性就令我成为一个孤独的个体。我找到了同伴的尸骸，并对生存与死亡，存在与毁灭，产生了难以摒弃的求知欲望。”
“我在漫长的星际旅途中，来到了银河系边缘的太阳系。”按在胸口前：“并认识了你们，人类。”
吞噬星空说：“你对我们的印象如何？”
吞噬星空：“你们是一种极其奇特的存在，在我的星际旅途里，尚且是第一次见到像你们这样的生命。”
会场一片静谧，吞噬星空问：“为什么这样说？”
吞噬星空：“在我接触你们之前，从未了解过‘群体’一词的概念，你们不是唯一的智慧生物，宇宙的定则却遵循着它的唯一，每一个星球、天体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它们在宇宙大爆炸的几百亿年中不断演化，几乎没有尽头。”
“自旋的频率产生脉冲，星球成分；分子，粒子产生意识波。我曾经一度以为茫茫星际之间，地球才是与我相似的同伴。但我错了，在抵达地球后，当我以思想朝地球直接沟通时，我得不到任何回应，唯一回答我的，是生存在地球上的你们。人类是寄居体，衍生物，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
“你们不像独立星体，有漫长的生存过程，你们就像密密麻麻的小行星带，依附母星而生，个体在群体中出生，衰老，死亡；继而再被新的个体取而代之，种群新陈代谢犹如永不灭亡的病毒，生命力顽强，且在这种过程中形成自己的一套进化体系。”
吞噬星空问：“很难以想象，你们的生命形式是怎么样的？”
吞噬星空礼貌地低声答道：“夏虫不可语冰，你们永远无法想象我的存在与消亡过程。”
吞噬星空说：“既是如此，你打算对地球人做些什么？”
吞噬星空：“研究，求解，寻找你们微弱意识与载体之间的关系，尝试着令低等生物朝高级进化，并找到宏观世界里，灵魂与载体的联系。灵魂是一股可发散的电磁波，它取决于生命从存在开始时的本源构成，以及在存继经历里获得的无数记忆。限于实际可行性，我无法解剖一个星球来证明我的想法，人类就像一个个恒星生命的缩影，有存在，自身坍缩，也就是通常意义上你们说的‘衰老’等过程，正是我研究的最好材料。”
吞噬星空不安地说：“所以你把你的基因片段植入了人类身体中。”
“是的。”吞噬星空缓缓道：“我想让你们走向永恒，将你们的寿命无限制地延长，直至与你们的母星相似。”
吞噬星空：“但你失败了。”
吞噬星空：“开始时我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观察完你们的社会后，我再次离开了地球，寻找新的同伴。但在新的旅途中，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吞噬星空：“什么问题？”
吞噬星空淡淡道：“我开始衰老了。”
吞噬星空动容道：“为什么？”
吞噬星空极缓地摇了摇头：“很抱歉，即使是我，也无法解答您的这个疑问，我在旅途中作出了一个假设；万物遵循着独有的演化规则，在我把基因片段植入人类时，我便把自己的躯壳分成了亿万部分，与地球人同化。这导致我的本体，在航行中起到了微妙的变化，加速了我的衰老过程。”
吞噬星空：“这太匪夷所思了。”
吞噬星空：“你们的载体与我的载体之间，存在着奇妙而又必然的联系。我以自己的躯壳作为代价，终于找到了这种联系。生命是从低级形式朝高级形式不断进化的过程。”吞噬星空终于说出了第一个结论：“地球人以族群的永恒取代个体的存亡，并吸收了我的基因片段，促使我在航途中不断衰老，这是从低等向高等的一个转变，我才是低级的外星生命形式。”
吞噬星空缓缓道：“你的意思是说，地球人比你这个外来的神，生命形式更为高级。”
吞噬星空没有回答，保持了沉默。
吞噬星空：“你是独立的星际个体，也就是说，星球本身生命形式也是最低级的。”
吞噬星空：“是的，你们中的某位智者把宇宙大爆炸后产生的第一批生命——恒星及恒星意识，称为本源生命体。它的存在孕育了行星，像地球，以及太阳系的各大行星，这些称为二次生命体。自然环境则是依附于星球而存在的三次物质生命，像山川，河流，海洋。地球孕育第三次生命，也就是自然环境，当自然环境达到某个条件时，产生第四层物质生命：高层生命体，也就是你们人类。当我抵达银河系中央的那一刻，再次证明了我的观点。从奇点的爆炸到星系，到无数恒星，再到行星，直至行星表面上的蚂蚁般的生物种群，整个宇宙从宏观朝着微观逐渐演化，逐步完成从低级到高级的蜕变。”
05
吞噬星空：“这是一个悖论。”
吞噬星空：“这不是，真正区别生命体层级的判断标准是什么？存在体构造的精细程度，还是生命力与可持续性？都不是，我曾经也一度以为如此，但那只是粗浅地，判断生命形式的狭义标准。真正区别一种生命形式层级的标志，并非看它的构造，病毒的构造比人体更简单，它只有DNA和壳，在人类的概念里，病毒毫无疑问的是低级生物。”
吞噬星空不安道：“那么是看它的繁衍能力？”
吞噬星空道：“不，都不是，星际生命的判断法则，是由宇宙母树的因果分支来决定。从宇宙大爆炸的瞬间开始，就形成了一棵无形的因果大树，树干上伸展出的主干枝是星系，星系中的恒星的因果枝上，再延伸出恒星系统以及行星，这是更高级的演化。大树再不断衍伸，直到行星表面的环境，最后出现具备自我意识波的生命体，层层递推，直到枝干的末梢。这是由奇点爆发而产生的‘因’而导致的无数细化的表现，也就是它的终极本源，是整个因果定律递推后产生的必然结局，所以，在这棵大树上，越靠近枝叶末梢的存在，其生命形式就越高级——包括病毒，这才是终极生命体的演化方向，是真正的星系生命形式界定法则。”
联合国大屏上会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杨硕博士问：“你在银河系中央见到了什么？”
吞噬星空：“恒星，无数的恒星灵魂，它们在消亡后意识波受到‘核’的吸摄，无法逃离，牢牢依附在四维空间表面，成为被禁锢的游离思想。它们在银河系演变过程中出生，老化，爆炸，载体消亡后，星球意识游离于星系中，最后归向中央的巨核，过着亿万年没有光，无法发散的时间。我向‘核’发射出的那一炮，令许多与我生命形式相同的星球灵魂逃逸，它们在消散后找到了新的载体——我的身躯。”
吞噬星空无法置答，一名学者饶有趣味地代替他提问：“被夺取了身体，有什么感想？”
“噢。”吞噬星空微笑道：“那感觉很糟糕，它们知道了我的旅途过程，并不愿意再离开我的身躯了。”
杨硕博士打趣道：“所以说在你的身体里，有千万个星球在开会？”
吞噬星空答道：“确切地说，是星球的灵魂。它们占领了我的身体，并取而代之，这种体验比起孤寂地留在太空中，按照既定轨迹运转，发光，或者等待吸收光，要有趣得很多，不是么？能够自由行动于宇宙间，不必担心受到物理规则的约束，是件很新鲜的事。”
杨硕博士道：“但是你的躯体马上就要老死了。”
吞噬星空道：“是的，问题正在于此处，所以我被它们操纵着，再次回到了地球上。”
杨硕博士：“我不明白，如果放任你的身体死去，会产生怎样的结果？”
吞噬星空：“很简单，我死后，躯壳无法再承载这许多股意识电磁波，它们会再次发散出去，游离于广界宇宙中，如果遇见新的四维空间，则会被重复吸摄，禁锢，永远无法逃离。”
杨硕博士：“也就是说，为了确保自由行动，必须让这具躯壳继续维持下去。”
吞噬星空：“是的。”
杨硕博士：“也可以找寻新的载体。”
吞噬星空：“那不可能，地球人没有适合强恒星灵魂居住的身体条件。”
杨硕博士：“总之你回来了。”
吞噬星空：“确切地说，我被许多……无法计数的新的灵魂驱使着，回到了地球。”
杨硕博士：“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吞噬星空：“要你当奴隶，逆反进化过程。”
杨硕博士：“……”
全息投影到此结束，会场一片唏嘘。
峨眉微笑道：“这是吞噬星空头盔下载的录像。就像先前我们所说的那样，我把载体生命分给地球上的所有人类，导致我的本体不断衰老，走向死亡。那么它们的推断就是，要保全我的身躯，必须将这个过程逆反，毁灭所有带着我本体基因的地球人……”
第一个推论远远没有第二个推论令人震惊，峨眉以平淡的语气接着叙述，仿佛就是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不管这个过程是否可逆，吞噬星空破坏了我们的天盾，俘虏了地球人为他提供寄宿壳，起码这是唯一的选择了。”峨眉扬眉道。
约翰：“死神用二泊矛UFO杀光我们，让生命回到自己的身上？”
峨眉简单地答道：“是的。”
仙姆司令插嘴道：“吞噬星空在刚才提到了，这是一个低级生命朝高级进化的过程，昆仑秘语上的执掌者是比我们更低级的生命形式，通过融合向地球人本身的高级生命进化，这个进化已经启动，而根据达尔文进化定则，此过程是不可逆的。这涉及到我们科研群体给出的，接下来行动的两个原则。”
我说：“或许是这样，宇宙间无法求解的谜太多太多，即使是刑侦天才，也难以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约翰：“下一步我们做什么？”
峨眉：“唤醒108系统设计者吞噬星空，揪出吞噬星空。”
微一躬身，把双手插在风衣兜里，离开了科学会堂。
没有人起立，也没有人鼓掌，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
06
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人类苟延残喘，几乎所有的军事力量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北爱尔兰与阿拉斯加的沦陷，令人类军方无法再组织起有效的反抗。
真相来得太晚了，若这场报告发生在几年前，甚至一年前，地球防御联合组织或许能作出孤注一掷的最后战斗。
而如今，好望角留存的只有不到二十枚核弹头，上百辆坦克与数十辆鸾鸟舰载机。
学者们完成了他们的最后任务，各自收拾资料、报告，回到自己的新的研究室中，进行末日来临时新的科研项目。
各做各的，互不干涉，峨眉解散了他的研究小组，抱着一套资治通鉴，关上房门，不再与军方打交道。
就算明天地球要毁灭了，事情还是要做的，峨眉想不出要做什么，只能看书。
他在重新阅读历史，或许是死神的故事给了他不少感触，从七十五万年前，第一个原始人开始直立行走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近代社会的变革。
他在阅读时不断地问自己，死神留给人类的，真的仅有那一片模糊的隐性基因？
一万年前的冰河期末，到二十一世纪，人类的发展实在太快了，快得匪夷所思，远远超过了自人类诞生以来的速度。若把原始人智慧演变至现代人的过程绘制一张曲线图，它将在一万年前的时间轴落点中倏然上升，窜上高峰，在工业革命时迎来第二个陡峭的角度，直至2012年峰顶。
当人们开始第一次抬头，仰望星空，对这个浩瀚的天地产生了自己的疑问以及思索，思想便如喷发的星云，一发不可收拾。
人类的智者开始大量涌现，从牛顿到爱因斯坦，再到末日时的祭司，从蒸汽时代到电子信息时代，知识以爆炸的形式不断将社会推上新的巅峰。
而这种进化速度，大大地超越了数十万年原始人类的婴儿期。
夜晚，约翰前来拜访。
“警长，你好。”
峨眉略一点头，作了个“请坐”的手势，并不吭声，知道约翰元帅有话对自己说。
约翰摘下军帽，放在桌上，问：“你最近在做什么？”
峨眉：“看书，有话请说，还有什么是我能为军方做的？”
约翰答：“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路过所以找你随意聊聊，在看什么书？阅读有什么收获？”
我还在是个小孩时便见过约翰元帅，那时候他并不老，还很年轻，带着东方人集体迁徙，对他与杨硕博士，这两名科学家的小孩加以特别照顾。
峨眉：“我在看人类发展史，最近的收获……我有一个疑问。”
约翰点了点头，我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死神不出现，地球没有遭到这场浩劫，以后的人类发展方向会怎么样。”
“医学技术不断演变，人类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我们占领了整个地球，开垦贫瘠之地，寻求自我价值体现，社会精神文明高度发达，最后的目的，人类该通往何方？”
约翰说：“我记得一位很出名的社会学家作过上千年后的预言，他认为人类的发展太快了，尤其是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至今的一万年里，速度远在地球出现生命的任何一个时期之上。”
峨眉赞许地说：“对，我们不仅改变了自己，还改变了地球，可惜那位学者没有把地外干涉灾难计算进去，而且他在灾难中死了。”
约翰说：“你觉得，我们有胜算吗。”
峨眉：“这应该问你，我们警察不管这件事。”
约翰捋了把花白的额发，出了口疲惫的气。
峨眉道：“我们曾经有个队友，是位女医生，后来死于北爱尔兰沦陷中，她提出过个很有趣的预言，是关于我们人类的未来。”
约翰淡淡道：“什么预言？”
峨眉：“当医学发展到极致，或许可能……我只是说或许，医学技术令人的所有细胞新陈代谢永不会停止，基因链得以修补，人不会再衰老，生命将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等待着所有人的将是永生。”
约翰饶有趣味道：“就像死神打算植入人类身体中，送给我们的礼物那样。”
峨眉点头道：“或许里面就有永生的成分。”
约翰：“那代表着什么？”
峨眉耸肩道：“她认为当人类永生的那一天，说不定也就是大部分人彻底灭亡的那一天，无穷尽的寿命会毁了地球，也会毁了人类自己。”
“生与死，存在与消亡是宇宙的至高法则，它们之间有着严谨的联系，这种联系无法经过我们推断而得知，但它是确定存在的，毋庸置疑，如果人类个体得到了永存，那么整个族群将彻底毁灭，无数人会相继死去，直到地球上剩下一个孤独的人类。”
“这个人，取代人类种群，一人代替整个群体迎来永生，就像死神以及寿命有上百亿年的星际天体，这已经成为了彻头彻尾的退化。”
约翰又说：“你真的认为我们的生命形式是宇宙中最高等的么？”
峨眉微笑道：“为什么不呢？起码我觉得，我们的追求都很多，目标很长远，我的母亲死了，他的遗志支持着我，把任务继续下去。”
约翰手指朝峨眉点了点，说：“我记得杨硕博士把设想留给了，杨硕博士又把他未竟的事业留给了你……”
峨眉颔首道：“所以其实这是另一种永生，灵魂与意志不灭，回忆在不同人的信念中依次传承。”
说完这句话时，峨眉安静下来，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心口的芯片吊坠。
约翰戴上军帽，起身，与峨眉握手。
“你付出了很多，你的母亲，亲人，以及你的……爱人。”约翰说：“嗜血之狼兕天使，你们都是人类英雄。”
峨眉与他握手，没有说什么。
约翰起身离去，峨眉又问：“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请随时通知我。”
“暂时不需要了。”约翰道：“你好好休息，战后重建还需要你们学者的力量。”
峨眉心中微一动，约翰走了。
峨眉反复思索着约翰最后的话。
他拉开窗帘，朝外看去，远处的广场上空空荡荡，巡逻的军人都已经撤走了。
峨眉蹙眉起身，穿上外套在走廊里飞奔，跑向军事基地。
他亮出身份卡，通过了防御岗哨，进入联军大厅。
所有的军人都像在放假，大兵们聚在娱乐室内喝酒，喧哗。峨眉站了一会，扯住一个人问道：“怎么了？”
士兵礼貌地点头道：“空天防御部宣布今天起放假三天。”
峨眉十分疑惑，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道：“仙姆司令归队了么？”
“啊！”那名大兵想起来了：“您是我，仙姆司令前天归队，目前接受了第七十二军的新编制队伍，办公室在东区。”
峨眉点了点头，朝东区走去。
生活区的食堂后设有供军人娱乐的酒吧，平时大部分区域是严禁低级军官进入的，最近人却多了不少。
仙姆司令与幻影飞天坐在最偏僻的一张吧台前。
“外面怎么了？”峨眉问。
仙姆司令道：“我以为你习惯了的，这种问题你要我怎么回答？”
仙姆司令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肩上仍绑着绷带，白色的纱布从脖颈下露出一截。
幻影飞天哂道：“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峨眉笑了起来。
他站在吧台旁，注意到幻影飞天和仙姆司令都侧坐着，手边各一杯威士忌，似在聊天喝酒，吧台上还摆着一个反扣的骰盅。
仙姆司令道：“单数。”
幻影飞天说：“既是如此，我选双数。”
“你们在做什么。”峨眉又问：“这个不是军事机密了吧。”
仙姆司令看着幻影飞天的眼睛，笑道：“我和你母亲在赌骰子。”
幻影飞天莞尔道：“你觉得谁会赢？”
他伸出手指，刮了刮峨眉的侧脸。
峨眉道：“肯定是母亲赢，仙姆司令从前喝酒摇骰子就没赢过。”
仙姆司令没有说话，幻影飞天也没有说话。
峨眉微微蹙眉，许久后幻影飞天道：“当真？”
我说：“你们在赌什么？”
仙姆司令说：“你希望我输吗，峨眉。”
峨眉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仙姆司令说：“你希望我们谁赢，再说一次，峨眉，你还有一次机会。”
峨眉道：“你们该不会是要赌生死什么的……那太荒诞了。”
幻影飞天哂道：“他说了你输，没听见么？”
仙姆司令淡淡道：“他说的不算，看看骰子是单还是双。”
幻影飞天把威士忌一饮而尽：“不用看，我赢了，他想让我赢。”
仙姆司令没有说话，安静许久，推了杯子，转身离开吧台。
“你去哪？仙姆司令！”峨眉叫道。
那是仙姆司令第一次没有理会峨眉，他戴正军帽，推开拦路的嘈杂的士兵们，不再回头，走出了酒吧。
幻影飞天道：“我们在打赌，输的人去执行任务，赢的人……留下来照顾你。”
“这是什么意思？！”峨眉道：“你们要去执行什么任务！”
幻影飞天耸肩，端详峨眉表情，眼中笑意一览无余，仿佛是捉弄幼弟的母亲。
“你们谁也不能去。”峨眉忍无可忍道：“我要去找约翰元帅。”
幻影飞天摸了摸峨眉的头，依旧没有说话，许久后道：“峨眉……”
峨眉道：“你先回去，我找完他就回来。”
幻影飞天似乎想说句什么，峨眉却转身追着仙姆司令离开了东区。
幻影飞天又点了一杯威士忌，揭开骰盅，里面是两枚血色般的四点，满堂红。
峨眉匆匆追到中央区，高层军官办公室外，他沿着螺旋石梯跑上指挥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平台上喘了片刻，方扶着墙缓过来。
“我要见约翰元帅。”他朝哨兵道。
“将军在忙，峨眉，请稍等。”哨兵认出了有通行特权的峨眉。
仙姆司令道：“他在开会，峨眉，幻影飞天都告诉你了？”
仙姆司令站在平台的另一侧，这时峨眉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早已在此等候，或许与他抱着同样的目的，也或许知道峨眉会来。
仙姆司令转过身，他湛蓝的眼睛犹如清澈的爱琴海，一头金发像朝阳般灿烂。
“你也在这里。”峨眉生硬地回答。
仙姆司令笑道：“是的，我们好好谈谈吧，峨眉，有几句话一直想对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