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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也许高科长之前就已经提过了这事。雷克沐摩挲着自己下巴，懊恼地想到，他来得还是太晚了。
分析结束后，待帐篷内散场，没了多少人影，雷克沐才站起身，到了高科长身前。
“哎，高科长，您还认识我吗？”
高科长转过身来，吃惊地看着来者。他眯着眼，试着问道：“你是？”
“大卫不认识我了吗？”雷克沐热情地招呼道，“我是雷克沐，749局的老朋友多受您的照顾了。”
“哦……哦！”高大卫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尽管雷克沐怀疑他其实并没想起来，“原来是你！怎么，你也到了这儿？”
雷克沐点点头。“一听说这里发生了超自然事件，我就赶过来了。”他想了一下，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路程成了一个触碰不及的遥远记忆，陷在一团模糊之中，只记得自己似乎一宿没睡。也许他真是有点昏了头。“这真是个奇迹。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神话成了现实？”
“啊，是的。你刚刚也听了我的分析吧？这会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高大卫激动起来。
“但是，难道不是正因为这堪称奇迹，才更应该谨慎求证吗？我到现在还没有看到能够确证这个四号哨位爆炸案的证据。”雷克沐有些犹豫，但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总要有人提醒，侦探的验证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高科长的脸瞬间冷了下来。“既然它出现于此，那就确证了凶手的存在。除此之外，不需要其他什么证明了。”
“但这只是孤证，它也很有可能是镜像。”
“镜像？”高科长哼了一声，“谁有那闲心，去制造一个规模如此宏大的骗局？”
“我不知道，只有经过充分的调查，才能知晓动机——倘若真有一个制作者的话。您在分析里不也是说，龙突然出现，然后被哨兵看到？这很可疑。凶手毕竟不会无缘无故钻出的消失。”
“我们一路循着足迹来到死王谷。也许是海市蜃楼的镜像，这在昆仑不稀奇。”雷克沐还想说什么，高科长挥手打断了他，“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749局调查员。”雷克沐回应道。
“调查员？”高科长紧绷的脸部肌肉松弛下来，一副轻松表情，“你找到凶手了吗，你的推理没有依据。眼见委实，昆仑墟是存在的。”
雷克沐听了，顿时热血上涌，直冲头顶。高科长这语气，仿佛在打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毕业生，这小子脑子被驴踢了，但不能怪他的无知。
“等等，高科长，我认为必须解决这个问题。您在分析中说，关于天外来客袭击四号哨位，可我们怎么能在不确定龖龖真实的情况下，展开这些侦破？”雷克沐提高了音量，“这根本不严谨！”
恼怒爬上了高科长的脸，他冷冷说道：“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先出去了。”他又转过身，对雷克沐讲了句：“听我句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味究底，只是自讨没趣。那台光子量子机，我不喜欢它，但根据推测，它会在之后证明龙的存在。别把心思放在追凶手来历上了，量子机已经占据了太多属于我们的领域，把精力放在其他地方吧。”
高科长走出了帐篷，只留下呆呆矗立在原地的雷克沐。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帐篷又被推开，江小鱼的脸出现在雷克沐视野里。
“来这儿之前，有没有想过会遇到高科长，他又是这么个态度？”江小鱼笑着走到雷克沐旁边，“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像是一群狂热的信徒，对着经书的教义咬文嚼字，却根本不曾质疑经书从何而来。”
“也许高科长有自己的考虑。”
江小鱼喉头滚出一阵压低的笑声，“嗬。你很清楚他们的考虑到底是什么。事实是，这个龖龖是一个创造新神话的机会。他们亟欲在这个新神话的开篇署上自己大名，最好是第一个，名望和财富就会纷至沓来。他们渴望它是真的。”
江小鱼转过来，漆黑墨镜直接攫住了雷克沐的视界。“你呢？你渴望什么？”
“我渴望真相。我希望这个龖龖……我希望可以证实它是真的。龙是真的。”
“希望是真的。说明你仍然心存怀疑。”江小鱼又笑了起来，“你肯定会有证明龙的机会。或早或晚，他们还是会碰到龖龖真假这个问题。那么，雷克沐，你愿意成为神话的奠基石吗？”
有那么一瞬间，雷克沐感到江小鱼似乎是某个陌生，险恶的存在；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的心里很快升起怒气。“我不想去奠定什么神话，我只想去发现真相。”
“真相到处都有，只是大家乐不乐意接受。”他拍了拍雷克沐的肩，“我带你去自己的帐篷吧。”
雷克沐之后并没有去找自己的住处。他当然不该这样做；可心底一个声音不断告诉他，几乎是咆哮着，他必须触碰它。
而当它接触到遗骸时，他似乎感到有种力量感注入体内，一种责任感：他必须要证明如此神圣之物的确切存在。曾经真的有一种叫做龙的生命遨游天际，一个文明的神圣标志。
雷克沐出神地看着镜像，直到有人来了，这才收回手，一路小跑着回了帐篷。但在来到他住的帐篷后，雷克沐心脏还是怦怦直跳。
证明这个神话成为现代传奇，雷克沐思维发散着，或是在这历史性一刻中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摇摇头。这是个陷阱，他提醒自己，只会让他步高科长的后尘。先规定龙的存在，再去寻找证据；一切不过源于他渴望龙存在……
雷克沐睡着了。在梦中，他也依旧能听见光子重构仪那低沉的喘息声。
在经历了凶险之后，辰排长在这起事件中，深刻体味到他并不被这片土地欢迎。雷克沐带着一股惊奇的眼神看向他，辰排长可以理解，毕竟这案件少有军人涉足。但这仍然让他觉得自己成了被人观赏的稀有动物，让他浑身不舒服。
但他本来就对此无所期待。他被劫持，一直到昆仑墟苏醒，这里显然同样被神秘的力量所影响。
辰排长听过坠龙事件。而如今，他就站在这里，嗅到空气中的腐败气息，满目所见都是破败的民房。很多人家的瓦房顶已经有了缺漏，却没有补上，而那些望着他的路人，辰排长从他们眼睛里阅读到了隐匿在胆怯之下，遮不住的贪婪。来源于饥饿的贪婪。
02
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现在甚至距离建设兵团的团场都有几百里地，而建设兵团不过是这片土地的委任管理者。他已经彻底失败了，自打抗美援朝到中印爆发边境冲突以来，黑焰龖龖的气焰日益嚣张，而落后的国家就像一个病人。事实上，辰排长看得出来，我们害怕于那些帝国主义的原子弹的威吓，远甚于他对古老传统的兴趣，而这正是国防科工委所注重的。
日上三竿时，他发现了几个人影，鬼鬼祟祟，身形瘦削，藏在墙下。或许是趁主人不在家，来偷掠的窃贼。
乡野地痞，他想，自己竟然沦落到这般田地，只能跟这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
辰排长叹了口气。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在京城的政治斗争中散尽家财，这座房子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住处选择。
那些窃贼站起身来，佝偻的身子让辰排长想起了荒野上的豺狗。他也不想费唇舌，只是掏出一个黑匣子，里面承装蛇骨。丝缕白烟从中升起，在半空现出一条毒蛇身形，烟蜿蜒着向窃贼们疾行而去，缠上了其中一人。
窃贼发出痛苦的惊呼。辰排长眯起眼，看到窃贼的脸庞，与白烟接触的部位肿起了一个大包。
恐慌袭击了这些乌合之众，他们纷纷后退。窃贼们嘴中念念有词，用的是土语；但辰排长还是听出了意思。
是民间巫师。
辰排长哼出一声，他并不指望这些愚夫理解异次元与乡野间的巫术迷信之间的区别，不过他觉得对这些窃贼的教训已够，也便放任他们逃离了昆仑墟。等辰排长走到宅门前，他惊讶发现，那些窃贼留下了不少的东西，大多都是些清洁物品。
窃贼当然不可能会偷窃这些垃圾一样的玩意。这时辰排长才想起来，这昆仑墟的原主人告诉过他，这里还留了不少的仆人。看来那些人并不是窃贼，而正是留下的仆人。
辰排长耸耸肩，对他而言这没什么所谓，反正仆从可以再找。况且，在他们面前展示自己的技艺也有个好处，一旦消息公开，定然可以打消不少宵小之辈来找他麻烦的想法，让他可以清静独处。这正是异次元需要的。
他推开宅门，一股混杂着霉味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走到门最近的椅子前，伸手摸了一下，手指便沾满了灰尘。显然那些仆从在主人不在家时，并没有尽责。好在，昆仑墟中央有个院子，十分宽阔，正好符合他的要求。
辰排长找了块布，仔细擦拭了昆仑墟里的一处香木桌台，庄重取出自己的木匣子，放在台上。这是他唯一一个剩下的漆器，也是他维持自己异次元身份的唯一信物。毕竟，没了漆器的异次元，又算什么异次元？
话虽如此，仅剩这一物件的辰排长，毫无疑问也已丧失了影响王朝政治的机会。异次元一脉人丁凋零，看见这个孤零零的黑匣子，他就会想起幻影飞天的命运。
但这还没有打倒他。远远没有。相反，这更加激起了辰排长的责任感，在这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掌握了异次元古老技艺的他，才能够对抗那些人类的贪食，将这片土地从他们手中拯救出来。
马兰基地的实验日新月异，还不止于此，那些从海岸线另一侧出现的人，他们带来了闻所未闻的文化，而现在熟悉这些事物，鼓吹它们的人成了王朝政治核心的座上宾。
但只有辰排长明白这其中的险恶意味。辰排长不是消息闭塞的乡野村夫，他知晓藏地的密宗，民间信仰的萨满，还有那些更加古怪的江湖奇人。
无论是异次元还是萨满，都只是在利用这天地自然，但科技却在改变它。异次元只是呈现了事物的原本面目，归根结底，他们之间并无冲突，仅仅是看待世间有些不同准则，但科技却将整个世界固化为了一个万世不变的结晶。
03
辰排长有种感觉，如果放任美帝国不管，他们的科技文明会把这世间塑造成它的样子，迟早会吞噬所有东西，吞噬掉他这样的“异物”，就连历史本身也不会免于这种吞噬。最终，所有的一切都会消逝，像漆器这样的技艺将会像被车轮碾过的蚂蚱，只能见到车辙，而不能见到被碾成齑粉的虫尸。这就是量子机会做的——它塑造与征服当下，也最终将塑造与征服过去。
但美帝国不会这么轻易得逞。辰排长看到了那雕刻在立柱上，栩栩如生的木龙，身形如此美丽，似要作势腾飞。
想要对抗美帝国的黑焰龖龖的战争，他需要呼唤出更强大的力量。它来自于被传诵的歌谣，是这片大地的象征，唯有此等伟大的力量，才能达成这番伟大的事业。愚夫俗子认为龙只是一个神话，但辰排长对龙的存在确信不疑。当他呼唤龖龖，它将作为一个切实存在的标志，重新团结起四分五裂的王朝；它作为一个力量无边的生物，将会拱卫古老的土地，击败自海洋而来的敌人。
辰排长心潮澎湃，几乎找到了当年第一次接触异次元的感觉。他筹谋这个计划已久，如今流放既是失去，也是机会。他必将达成自己所应达成的事业，将那些可恶的美帝国赶出。
但那种奇异的被监视感又在辰排长心中涌起。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异样的心跳加快，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感受。自从他参军以来，这种古怪感觉便如影随形，某种东西，一直在观看他，评鉴他。他在第一次见到美帝国量子机时也有过这种感觉，但当时，他认为这不过是见到陌生之物时，惊骇所带来的错觉。他试图抓住这种感觉的来源，但就好似去触碰迷雾，他能如实察觉的始终只有模糊的预感。
辰排长说不清这种预感是什么。于是他摇摇头，驱逐掉这感觉，重新考虑起他的计划。
04
昨晚，雷克沐又做梦了。对他来说，那梦真实得有些可怕，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一个久远的记忆，在记忆中，他是个雄心勃勃，要完成伟大事业的福尔摩斯。
雷克沐心烦意乱，一大早便走出帐篷。一路上的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这几天他的大名已经传遍了整个营地，所有人都认识了这个对“证据”穷追不舍的749局调查员。雷克沐不无刻薄地想到，这些人恐怕与其说在躲避他，不如说在躲避真相。真相是，他们那些精巧的理论与工作建立在一个流沙般的基础上，而雷克沐的行为不断提醒着他们这一点。
到了案发现场后，雷克沐看到高科长站在量子机重构仪镜像出的龙面前，正和杨硕几个科学家谈话。量子机创造出的幻景日益庞大和真实，有些时候，当雷克沐走近那些似乎触之可及的投影时，他的心会一阵悸动，仿佛自己曾经出现在这些幻影之中。尽管现在看来，龙的影像模糊不定，只能算得上一团形状，但透过云雾似的幻象，雷克沐却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神兽腾空而起，消失在云端。
显然，尽管量子机重构仪运作的结果并不具有物理实体，仅仅是建基在过往云烟上的拟象，但足以唤起人类的想象力。
雷克沐走近量子机重构仪，高科长也看见了他，便停下对话。双方都有些尴尬，毕竟高科长现在俨然是营地里最具权威的人，而雷克沐恰恰是那个最挑战权威的。其他人识趣地离开了。
“高科长，早上好。”无论如何，尊敬还是要有的。雷克沐打着寒暄，接着便细细观察起影像。他这才发现，龙的旁边多出了不少的建筑碎片。“能分辨出这些是哪个时代的吗？”
“从碎片看，原本的建筑很明显是晚清形制，非常接近民国时期。”高科长答道，“虽然这量子机重构仪还没有完全构造出情境，但我确信如此。”高科长瞥了一眼雷克沐，“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这是龙曾经存在的铁证。”
雷克沐不置可否。“只有等量子机量子完成建构，才能确定当时的情况。仍然不能排除龙骨人造……”他四处看了一下，没有曾经存在过某座晚清建筑的痕迹，“这里连一块碎片都没有。你不觉得奇怪吗？建筑像蒸发了一样。”
“你在怀疑量子机重构仪的可靠性？”
“量子机重构仪在一开始还原时会难以剥离不同时间点，像是清水里混杂着泥浆。”雷克沐回忆起江小鱼的说法，“量子机的重构情境基本上是个提纯过程，从纷乱复杂的历史中准确摘取出一小段。这当然需要时间。”
“你越来越像是强词夺理了。”高科长说道，“量子机的客观性所有人都认同，你却要质疑它是在造假。”
“我没说它在造假，只是现在它呈现的并不可靠。如果叙述者并不可靠，那龙骨的来历就值得怀疑。”
“即便真如你所说，那也不过是当下不可靠，等量子机重构完成，就一定是确实发生的事情。”
“高科长，你不是一直都对在量子学研究里使用光子重构仪颇有微词吗？怎么现在完全相信了它？”雷克沐质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高科长耸耸肩，“现在连国外都在用重构仪，我再反对，就显得太迂腐了。”
“所以就要全盘依赖重构仪，即便它的重构根本没完成？”雷克沐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假如重构仪最后的结果为龙骨根本是伪造的，到时候如何收场？”
高科长明显有点恼了。“说到底，你说没有稳固证据证明龙存在，但你也没有证据证明龙骨是假的。现在龙骨就摆在这里，那么多人看见，你有没有想过，是自己一直在无理取闹？”
话到了这里，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两人不欢而散，但高科长的话倒是提醒了雷克沐。量子机并不可靠——至少现在并不可靠——那第一个看到龙骨出土的人……
雷克沐望向不远处的光子重构仪。量子机的低沉声音一直盘绕在发现场上空，即便是现在，即便是在雷克沐那记不清楚的梦中。他甚至一直有种感觉，量子机一直在注视着他们；并非是人控制了量子机，而是量子机假人之手创造了这个幻象。
“对于微观领域而言，时间是个模糊地带。通过调整光子的相移路径，你可以做到向过去发射光子，再通过光子的振动周期来重现当时的情境，这就是量子机工作的原理。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雷克沐？”江小鱼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他总是这样神出鬼没。
雷克沐对江小鱼的询问摇摇头。物理领域并不是他的专长，不巧量子机恰恰是最为尖端与前沿的物理学造物。他对量子机的大多数了解其实都来源于江小鱼告诉他的。
“光子的相移路径并不唯一。你向过去发射一束光子，它会散射为多个路径，最终决定它走哪条路的会是观察者效应，也就是说只有当一个观测者进行有意识的观察时，光子才会真正确定它所要走的路径。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告诉你量子机的前期重构并不可靠——所有路径都混杂在一起，只有经过长时间的观测，才能确定光子的真正路径。那条唯一的路径。”
江小鱼又在冲雷克沐笑。“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一些，隐义吗？”他说道，“龙的存在需要观测者的证明。不仅仅是这里的人。你知道是谁最先发现的龙骨？”
“不……”雷克沐突然察觉到，他对此一无所知。但龙骨被发现却是有力的证据，无论其最终导向哪个结论。
“最先是附近的一个村民发现了它。如果我是你的话，”江小鱼慢条斯理地说道，“就去走访那个村子，了解这些首次发现龙骨的村民。这可是第一手资料啊。”
然后如何证明龙骨并非虚假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雷克沐想，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显然现在还没有其他人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