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捷报频传:去冬今春,在与各地神坛组织的神匪英勇作战中,不惧牺牲,取得了节节胜利,各县神匪被消灭。其中,消灭德江神坛四十八个,近两万人;印江神坛十八个,五千余人;沿河神坛十一个,两千多人;务川神坛六个,一千六百人;乌江神坛六个,一千三百五十人……目前,官军正在倾力追剿潜逃的神匪。
各县都有虚报。这种平时为民战时为兵的神兵,只是被打跑钻进了深山老林,或逃往了他乡,伤亡并不多。官军离开后,不少神坛死灰复燃甚至后来参加红三军就是证明。
乌江县剿灭的神兵虚报数更离谱。王天堂将消灭的晋成皇股匪定为神匪,猜测杨青云之意,上报前将“三十五人”变成了“三百五十人”。杨青云核查签字“属实”前,在“三百五十”前面又加了个“一千”。这一改,上峰因他剿灭晋成皇股匪千多人的战功,将他从营长升任团长。尽管下面升格的两个营分别只有两个连,但可招兵买马,扩充队伍,枪支和人头经费则由上面统一负责。
进入五月,刚松一口气的杨青云、廉杰才、王天堂等人的神经又绷紧起来。先是从湘鄂西转战过来的红三军在黔东建立了根据地。
消息传来众人议论纷纷。廉杰才有些轻松地说:“现在可以松一口气了,看来他们不会跑到乌江这边来了。”
王天堂反手挠着后背道:“那些没有剿灭的神兵,都蜂拥去那里了,乌江西边这些县都少了心头之患。”
杨青云哼了一声批评道:“上面说得很清楚,对我军,对地方政府,对地方武装,对财主来说,真正后患无穷的就是他们决定建立这黔东革命根据地,恢复红三军中党团组织和政治机关,组建干部大队深入基层,发动群众,建立苏维埃政权,开展打土豪、分田地。也就是说,红匪将以黔东为赖以存在的基地、基础,据此长期进行武装斗争。江西、福建那边,就因为他们建立根据地,扩大根据地,这些年不断壮大的红匪让蒋总裁头痛不己。
“之前红匪三军没有根据地,没个落脚的地方,只能不停地转移撤退,流动作战,指战员得不到必要的整休,伤病员得不到及时治疗,给养和兵员得不到应有的补充。我军和地方武装只在省内追赶就可以了,只要将他们赶出省内,就可以高枕无忧。
“现在,他们在这里建立根据地,发布的那些布告、条例、纲领、章程,抽调部分干部组建干部大队进村入户发动穷人,建立苏维埃政权,消灭我们的地方武装,瓜分富户的田土房屋,是要在这里扩大红色区域,壮大力量,生根发芽呀。接下来将会不断地向四周扩展,就像墨水泼入水中一样,四散开来。如此一来,就会吸引更多的穷鬼加入,像山火一样,更难扑灭。势必成为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心头恨!乌江县也不要想置身事外,必须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思想,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持军队围剿红匪,才能确保大家平安。
众人恍然大悟,说还是杨团长高屋建瓴看得远。
旅长亲率重兵坐镇乌江县指挥围堵,让口硬心慌的杨青云松了一口气。
入秋,根据“湘鄂川黔剿共联防总指挥部”效仿国军在赣南、闽西“围剿”红军的做法,下令在黔东革命根据地四周各县、区、乡,办团练,筑碉堡,压缩红三军的活动范围。
旅长派出两个团参与上述行动,损失惨重。死亡虽然不多,受伤却是不少,特别是战报上超过伤亡人数的失踪,知情人都明白,绝大多数当了逃兵。不过,杨青云团留在旅部保卫县城,未折损一人。秋末,搜捕红六军团从南面石阡县甘溪战场溃散到乌江县境的红军,也伤亡甚微。
旅长在搜捕动员讲话中,高度赞扬了国军第五次“围剿”取得的重大胜利,“敌红军失败已成定局。红军主力已从江西等地开始向西逃窜。”
“两月前,从江西逃窜的先头部队敌红六军团,企图为其主力探路,进湖南,转广西,一路损兵折将进入贵州。
”贵州山脉众多,重峦叠峰,绵延纵横,山高谷深,森林茂密,随便找个地方,都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我情报人员假情报的诱导下,按我湘、桂、黔“会剿”方案,钻进了湖南、广西、贵州三省地方军队24个团在石阡及周边县张开的口袋。
“10月7日,其前卫三个团进入群山巍巍的石阡县甘溪场,在三省官兵的共同围剿下,这三个团大部被歼灭,只有少部分漏网。此后,继续围剿敌红六军团余部。
“在石阡困牛山,一个后卫团被我军团团围住,打死了团长,活捉了指挥该团断后受重伤的师长,剩下的百多人,被追得跳了悬崖。可以说,此次“会剿”,达到了桂军将其送远、湘军阻挡其进入湖南、黔军拔去眼中钉心头刺的目标。
“敌红六军团余部还是与敌红三军在印江县木黄会师了,好在他们已向湘鄂西转移,到那边建立根据地去了。但逃窜的散兵游勇不少,斩草除根的追剿还远没有结束,他们一旦聚集,将成为我军心腹之患。各部得迅速有效清查防区的红匪,特别是逃散到各地的红匪,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走一个。为此,上峰高屋建瓴,搜捕这些散兵游勇,将其彻底、干净地消灭掉。我旅的任务,主要负责乌江县。只要不是本地人,也无人证明其来历的,一律先毙后报。”
杨青云团负责搜捕双龙区,将各连分配到各乡后,他从双龙场经双龙河翻过双龙坳,再次来到打散红军最有可能藏匿的青龙坝,进驻古家寨古祖明家,坐镇指挥青龙乡及与沿江县边界的搜捕。要求乡丁、家丁,配合部队,分头进密林、钻溶洞、下天坑,像用篦子篦头发上的虱子一样,将有可能藏匿的地方搜个遍。
到达当天,杨青云即问古祖明父子:“找到晋成皇的尸体没有?”
古祖明回答:“杨营长……啊不……杨团长,你走后,大家提心吊胆过了十多天,后来见洞口无动静,请人到老鹰岩去察看,也不见人影,大家松了一口气。又过了两个月,我承诺给每人一块大洋,进洞去寻找,洞内如果有粮食财物,由他们平分。并壮胆说,这么久了,如果死了,那就只剩骨头架了,如果活着,早已远走高飞。
“进去的九人,背上够吃几天的包谷泡(爆米花)、炒面、红苕干,手持洋枪、大刀,亮着葵花杆,走遍了九条岔洞,找完了每个洞厅,仰望了每根石柱,查看了每处岩隙,都说没有见到人。也不是没有见到人,也发现了五六具腐烂的尸体,基本上是枪伤感染后死的,只是没有看到晋成皇、尚山卒、李甲这些人。也就是说,晋成皇这些人,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一来,更是人心惶惶了。好在这半年过去了,也没有见到他们人影,想来是掉到暗河里被冲走了。但愿老天爷开眼,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才好。”
杨青云皱了下眉,称赞古祖明做得对。他想,如果古祖明没有这样做,他也得被迫派人进洞查看虚实,好让自己心中有数,采取相应的保卫措施。
“里面没有搜到其他的东西?”杨青云问。
“洞中用木桶藏着那五百来斤谷子,都赏给进洞的人了。那些柴火还没有人去弄。”
饭后,杨青云派警卫将古祖明父子请到卧室。一盏圆底高脚顶着小盘的陶瓷灯,放在床前方桌上,盘中装着半盏桐油,三根灯草浸在油中,齐头伸出盘沿,吐着拇指大的灯光。
“你们这里发现红匪没有?”杨青云看着古祖明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就问。古福贵正拿过一根条凳,看了父亲一眼,喉结咕噜了一下,似乎想回答,最终还是忍住了,将条凳放在方桌下方坐了下来。
“没有。”古祖明肯定地回答。他分析道,“你想那些能走的,仗一打完早就跑了;受伤藏起来的,想走也走不到我们这么远的地方来。”
古福贵用拨灯棍向盏沿拨一下灯草,那光焰摇曳几下又站稳了,屋里比先前光亮了许多。
“那不一定。”杨青云招手,警卫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三寸见方的铁盒,打开递给他,他从中取出一支纸烟,在鼻孔前上嗅了嗅,示意警卫将烟盒递给古祖明,随后拿起桌子上的火柴划着,点燃纸烟。
古祖明连忙摇手,看了一眼烟盒中排列的纸烟说:“你这个我过不了瘾。”说着从长衣胸襟口袋里取出黑红的猪尿泡皮,指着里面的叶子烟(旱烟)说,“我喜欢整这个,劲头大。”
古福贵拿起靠在桌子边那根五尺来长的烟杆递给古祖明。铜嘴因数代人牙齿的轻咬,留下了凹痕。他伸手握住变得焦黄的烟杆,吮了吮烟嘴说:“这里面的烟屎可能多了,有些堵。”他接过古福贵从屋角取出插在墙缝中的竹丝,插进烟嘴从烟杆往烟锅来回捅了捅,古福贵随后接过竹丝,用土纸包着从上向下使劲勒净,放回原处。
古祖明从衣襟口袋里摸出一张皮纸,擦了擦烟嘴,使劲吹吮了两口,掐一节柔软的烟叶展开,裹上细碎的烟叶,摁进鹰嘴形的黄铜烟锅里。烟锅因经常清理烟屎和拄路,磨得亮铮铮的。他口含烟嘴,身往后仰,将烟杆平举伸向灯火上方,叭叭地连吸几口,烟卷冒起青烟,亮起了红光,红光随即变暗显出小圈白灰。他的嘴巴离开烟嘴,吐了一口唾沫在面前的火盆中。
“那些失散后逃窜的呢?那些受轻伤休养一下就可行走的呢?”杨青云吐出一串烟圈后,食指与中指夹着纸烟,青烟袅袅中,右脚在左腿上跷起二郎腿,摇着空中黄色的反毛皮鞋,继续扯起开始的话题。“这些都不要紧,倒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将红匪伤员收留家中不报,不知是违法犯罪,还以为是做善事呢。”他看着耷拉着眼皮吸烟的古祖明说,“如果你们有这种事隐瞒不报,那就是脑袋搬家的事了。”
“这我知道。”古祖明躲闪着杨青云的目光,吐了一口涶沫在楼板上,用趿着的布鞋蹭了几下。
杨青云继续告诫:“我师在乌江中下游流域搜捕溃散的红匪,一个月来,仅在各县清出、捉拿的红匪就达两百多人。从已抓获的来看,有的躲藏在洞中,有的躲藏在村庄附近的干草堆,有的被人收做长工,有的甚至收为养子招为女婿。民国政府的法律,本来是不株连他人的,可这样一来,这些不问来龙去脉收留红匪的,就变成同案犯了,轻则关押,重则杀头。”
“知情不报,定当与红匪同罪。”古祖明盯着烟锅说,声音却有些绵软。
可第二天的事让古祖明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