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姇回家三个月后,廉杰才前往县政府。政府院内那棵像伞一样撑开的四季桂,绿叶间开出一束束金色的花朵,清香四溢。他曾对王天堂说,县政府四周是围墙,里面独栽这棵桂花树,让人想到“困”字,历任县长在这里都坐不长。王天堂听后,觉得砍了那棵桂花树可惜,就请风水先生破解。他按风水先生提供的方法,在西北角改装了一道坚木做成的栅门,这样就变成了一个“闲”字。白天开,晚上关,还方便了进出。
王天堂正在审判屋判案,左边坐的是承审员,右边坐的是书记员。乌江还未成立法院,案件依然由县长审判。文书将他带进屋后,他坐在隔壁屋角椅子上听着控辩双方的理由。
第一个案子,原告是三十多人选出的两名代表,年龄在五六十岁。被告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原告说:“前天上午,被告在东江街售卖医治风湿麻木的膏药,免费试用,还教人将膝盖洗净后贴上。用了的十多人都说效果很好,贴之前膝盖不能弯曲,下地行走骨头像裂开一样疼痛,贴上去不一会儿就不太痛了,不过半个时辰,试着从石梯下到江边,不痛,回来扛着一袋砖盐,快步上石梯到库房,大汗淋漓,也不痛了。
“下午来了不少人,他却要收钱了,用旧药膏换新的,每帖三文,新买的每帖五文。一说要钱,买的人就少了,但还是有五六人掏钱。可他将钱收好后,喊买药膏的人站好,将钱一一退还给了他们,希望这些人为他传名。再有人说也要买时,他收拾膏药走了,说如果需要,明天早上早点来,不过有言在先,要涨价。
“昨天上午,他每帖涨到了八文,而且一再声明,这次真的要收钱。可他将钱收齐后,又退还给了买膏药的几人。今天上午他又如法炮制,每帖涨到了十文,一下卖出了三十多帖。他卖出后收拾膏药要走,被我们买药的抓住不放,喊他还钱,他不还,我们说他是骗子,就将他扭送到了县政府。”
原告坚称被告是骗子。
被告坚称:“我是诚信经营,一再声明了这次真的要收钱。”
原告说:“不仅仅是骗人钱,还骗疗效。这药贴上去是不痛,但只能管一天一夜,第二天不贴时还是痛。”
被告反驳:“开始就已声明,每天一贴,一个疗程是七天,只要一天不满,前功尽弃。”
王天堂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道:“不用再讲了,我都听明白了。原告的毛病在于贪便宜,不要钱就拿,要钱就不干,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被告的过错在于利用人们贪便宜的心理,暴利售药,而且这膏药事实上没有疗效,只有麻醉的效果。真买这膏药贴上七天,最迟第六天就会找不到你的人影。如果真有长效,你不会是游医,绝对会坐诊。”
他站起来宣判:“驳回原告索还药钱和赔偿的诉求,没收被告在乌江县售药期间行骗所得,全部充公。”
原告与被告都喊冤枉。
“没有冤枉的!如果再扰乱公堂,一律收监!”王天堂大声喝道。
原告与被告满脸沮丧地退出县政府大院。众人埋怨原告代表:“早知如此,还不如依被告的,退还一半。”原告代表愤怒:“现在又是我们二人的不是了?大家的心思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除了归还药钱,还想罚点款来分分?现在好了,倒贴上诉费。”众人又将愤怒集中在王天堂身上,骂他是糊糊蛋,是大贪官,祝愿他早日进天堂。
第二个案子,是江边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哭着控告辛应豹,说辛应豹家的狗在官路上咬他小儿子,右脚脚肚子被咬了个大洞,血像蚯蚓一样往下窜。情急之下,小儿子将狗抓住,抡起来摔在石头上,砸死了。小儿子肩膀又被咬了一口,也是血流如岩滴水。
辛应豹随后派人将教养的小儿子抓去吊在树枝上,打得死去活来。这还不算,还要小儿子披麻戴孝,为死狗送葬,哭狗喊爹。他们家买不起棺材,又被毒打了一顿。由辛应豹出资,逼迫老头写了高利贷借据,辛应豹用两寸厚的柏木板做了一只盒子,用于埋葬死狗。
埋狗那天,小儿子背着死狗,走两步就必须停下来大声哭喊:“我的狗爹呀,你死得好惨呀……”后面有持枪、举刀的家丁跟随、相逼,哭声不大,或者多走了一两步才哭喊,都会挨家丁的棍子。埋狗时,逼小儿子跪在坟前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哭喊,直到将狗埋完。
第二天,有人告知辛应豹狗坟被动过了,他喊人将坟刨开,坟里的狗不见了。他带人直奔打狗那家,发现老头的小儿子卧床不起,就开始挨家挨户搜查,旮旯角角盆里柜中全搜。搜到老头的大儿子家,发现锅里有油腥,又嗅到屋里有股淡淡的狗肉味,就在灶孔、柴草、床底下搜,还架木梯到茅草房屋顶察看,最后在家中饭桌下的苕坑里搜出了大盆狗肉。原来是大儿子半夜将狗坟掏开复原,将死狗弄到家中剖剥,夫妻俩还煮了两碗吃,余下的放进两米来深冬暖夏凉存放红苕的坑里,准备第二天半夜再熬,熬好后再喊两个小孩起来吃。
大儿子和儿媳,当场被辛应豹的家丁拉出去双手吊在院坝边的梨子树上,像打秋千一样,一阵乱棍暴打。老头跪在地上求情,被家丁一脚踹倒。大儿和儿媳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传出几里外,直到发不出任何声息了家丁才罢手。
那些人走后,老头和寨上的人将夫妻俩放下来时,大儿子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当天晚上就死了,停放在阶檐坎上。今天老头一早起来向王县长青天大老爷申冤,让辛应豹赔钱抵命后才安葬。
王天堂批评老头:“狗是人最忠诚的朋友。狗和人之间的感情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有理由相信,在今后的日子里,人和狗之间的感情还会一直延续下去,会发展如亲子伴侣般亲密。”质问他:“你小儿子把狗赶跑不就得了?即使被咬了,可以找主人医治嘛,即使主人不医治,也要不了多久就能将伤养好,有必要抓起人家的爱狗双腿,摔在石坎上,撞得脑浆迸裂,使其死得这么惨烈吗?不这样,他的肩膀会受伤吗?这是不尊重生命的表现。辛应豹还发善心,没有要你小儿子偿命,已经很人道了。
“事件到此本来已经结束了,可你大儿无事找事,凭什么去挖人家的狗坟,偷吃狗肉?吃糠咽菜过日子更不是理由,这种现象不是你一家,全县多了去了,人家为什么没有去偷去抢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道理你儿子难道不懂?养不教,父之过,严格说起来,应该追究你当父亲的教育责任!
“你说要辛应豹抵命赔偿的诉求,这就是无稽之谈了。人家又没有参与打你儿子,打人的是家丁,打死你儿子的也只是其中的李四。李四昨晚已经投案自首,说将你儿子脑壳打破致死那棒是他所为,当即就被关进牢房,县里将依法秉公判处。
“在这里我也不妨告诉你,免得你以后说我们偏袒谁的胡话。对于李四主动投案自首勇于承担责任的行为,受到了大家的赞赏,县里将从宽处理,也就是说,他也不可能为你儿子偿命。当然,本人怜悯你家确实贫寒,可劝说辛应豹出几块安埋费给你大儿子家。”
老头大专呼喊:“王县长,判决不公啊!”
“如果你不服,可以去专署和省政府上告。”王天堂回答。
“不知你收了辛应豹多少好处?”老头质问。
“将这疯狗拖出去!”王天堂瞪眼气愤地对保警兵喊道,“不要在这里胡乱咬人!”
保警兵将那老头拖出大门后,王天堂起身向办公室走去。
廉杰才随他走进县长办公室,他在廉杰才左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就问:“这案断得如何?”
廉杰才谄媚道:“你这人的套路谁都摸不清,结果却让人恍然大悟。第一个案子的判决,既教育了那些贪图便宜的势利小人,又打击了骗子,还增加了县里的收入,真是一举三得。第二个案子也公正,还给人以好的引导,不然那些穷汉稍遇委屈就狮子大开口,甚至胡搅蛮缠,没完没了。”
王天堂抹了抹嘴上的一字胡,口中说着过奖过奖,却又微笑着点头。停下来后他问:“哥子找我有何贵干?”
“没什么事,随便聊聊。”廉杰才起身将办公室的木门关上,我有一事相求。他将女儿的遭遇简要讲了一遍,对晋成皇的害民恶行说了一番。“如果这股土匪不除,让其坐大,官民都无宁日。如果为民除了害,你的功德无量。”
王天堂听完皱眉,沉吟道:“这个得从长计议。这一剿,不但要钱、要枪弹,还要人。”
“保境安民,我们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自然要出些枪弹费的。”
“这个自然。”王天堂摇头说,“我的意思是说,凭我保警队那百来支破旧枪支肯定收拾不了这些神出鬼没的山匪,搞得不好,反而会吃大亏。”
“如果让他们坐大了,保不准哪天就来县城捣乱了。”廉杰才看似不经意的担忧中,透出威胁的意味。
“这个你放心,有杨营长在这里坐镇,他们敢来老虎头上捉虱子,简直是乞丐进茅厕——讨屎(死)!你喝茶。”王天堂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不动声色地化解了他的威胁。
“你这一说还提醒我了,能不能请杨营长出马?他一出马,那些土匪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杨营长能听我的?这个还是你去找他吧。”
“不看僧面看佛面。”廉杰才阐明道,“你为他筹集军饷,为他募集士兵,关系密切。”
“这种动刀动枪的事,”王天堂说,“我也只能是给你传传话。”
“那就谢谢兄弟了。”廉杰才起身时,将装有一百块大洋的黑布口袋放在王天堂的办公桌上说,“你拿去给杨营长买点烟抽。”
王天堂瞥了一眼口袋,回头送廉杰才出门,说了声慢走,回到办公桌边,拎起口袋摇了摇,弯腰放进桌子下的抽屉里,锁上。
王天堂晚上在营房见到杨青云时,杨青云正躺在床上抽大烟,春香楼的妓女,穿着棕红色小黑花的旗袍,露着大腿根,跪在床上,正为他摁烟点火。他的左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腿根,右手捏着那对像葫芦般悬空的奶子,那女的怕痒似地轻轻闪动着。说是闪动,更多的是挑逗了。
杨青云听到王天堂有要事商量时,挥挥手让妓女暂时离开,依然歪在床榻上,示意他到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杨青云听了他的来意,向他分析目前的形势:
邻省军队正在侵占本省地盘,各边境部队正在浴血奋战,拼命驱赶,上峰给他们的命令是要确保一方平安,为前方将士筹集军饷,抽丁补充部队减员。此其一。
其二,必须保存实力,随时接受命令开赴前线作战。
第三,一些农民装神弄鬼拉神兵,先是在务川县,继而蔓延到了德江县,似有星火燎原之势,正在向周边的印江、沿河、思南、酉阳、秀山等县发展。其纲领是:灭丁、灭捐、灭粮。宗旨是:打击区、乡、保长和保警兵,地方上的大小事务由他们说了算。“一旦让其坐大,各级政府就成了摆设,不能抽丁,不能筹款,不能征粮,那各级政府官员和部队官兵就只有喝西北风,特别是官兵,能赤手空拳光胴胴上战场?”
“那就让晋成皇这些土匪横行霸道?”王天堂不无怨气地问。
“话不能这么说。乌江这些零星土匪,只不过是抢劫一些过往客商。据我所知,他们也不过是要钱不要命,被杀死的,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更重要的一点,这些土匪,从未与区公所、乡公所作对,没有影响我们政府的运行嘛。”
“这也难说,难保今后他们不像滇西恶匪张结巴、湘西巨匪姚大榜那样坐大?”
“就晋成皇那一二十人,杀鸡焉用牛刀?有乡公所的乡丁就够了。再加上你派出个把分队的保警兵协助,他晋成皇就是插翅也难逃了。”
“晋成皇那点人枪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盘踞的老鹰岩太险峻,特别是那薄刀梁,据廉有富听他妹妹廉姇回来说,走路都让人胆战心惊的,更不要说打仗冲锋了。”
“你能不能将那廉姇喊来我了解下具体情况?”杨青云暧昧地笑道。
“这怕以后大家面子上过不去吧?”王天堂说。他知道杨青云内心想的是什么。
“这样吧,杨青云沉吟半晌道,我这里有炸药包和机枪,你们需要不?如果需要,我可卖点给你们保警队。”
“杨营长,你是知道的,我们哪有那钱?”
“你又叫穷了。你没有,他廉家也没有?”杨青云哼哼两声调侃道,“隔行休贪利无水不行船。我还不知道你来当说客,都是他廉杰才的主意?他不就是想给他女儿报仇,为他妹妹家除去眼中钉肉中刺吗?”
“杨营长真是诸葛亮再世,什么都逃不过你这双眼睛。”王天堂拍了拍裤脚上的泥土,“说句实话,我也不过是想用他家的钱财,除去本县一大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