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给儿子冲喜治病,王家用三个月时间,经过“提茶”“递书子”“装香”“讨庚”,完成了问亲、定亲、订婚、开八字合婚期的流程,王、廉两家为儿女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王家抬去的衣物、酒肉、米花等礼品,装了24台礼盒,从下街沿江绕行中街经县政府转到廉家,一路上锣鼓不断,鞭炮连鸣。次日从廉家接亲的人,抬着应有尽有的生活用具,背着五颜六色的床上用品,又从中街经县政府转到下街王家。
其实从中街廉家到下街王家,只隔着两条街之间错落有致的房屋,房屋间有百来步丈余宽行人双脚磨亮的石梯连接两街,步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但接亲往返如果走这条捷径,就少有人看到其隆重,成了明珠暗投锦衣夜行。
绕行不仅仅显示了排场,还告诉全城人,廉、王两家实现了强强联合。不过也有不少人摇头,私下议论,廉家也是买得下一条街的人家,没有必要去巴结一个根基浅薄的县长,让女儿去服侍一个朝不保夕的病人,守一生活寡。
婚后一个月,廉孟氏安排廉有富,去王家将妹妹廉姇接回家耍几天。
夜深人静时,廉孟氏去女儿房间问她,女婿病好些没有。女儿用苍蝇飞般的声音回答:“没有,冲喜也没有用,一晚到亮都是咳咳咳,像我公(祖父)那样,晚上放一盆木灰在床前,第二天起来全都是湿的。不咳的时候也是像用大锯子解板枋,站起坐下睡上床,都是嗬嗬嗬的。”
“他那个咳累吐痰,来回门时我就看到了。”廉孟氏又问,“你们同床没有?”
“是一起睡的。”廉姇抠着指甲低头回答。
“我是说……”廉孟氏欲言又止,“我不是给你有两块铜圆吗?那四面有男女图案,你都16岁了还看不懂?”
“妈……”廉姇抬头看了她妈一眼,羞红了脸又低下了头。
“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一娶一嫁不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吗?”廉孟氏话语平和得像在和闺蜜谈论吃饭穿衣一样。
廉姇的脸庞在油灯下越发映得通红了,声音细得像蚊子一样说:“头天晚上,他爬到我身上来了,像爬坡那样累得嗬嗬嗬的,我吓得抖起来了。可他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在我身上躺了几下,就咳着滚下去了,趴在床边吐了两口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你们脱衣服没有?”
“脱了,我上床钻进被窝后脱的。这天又不冷,他是脱了才睡的。”
“后来呢?”廉孟氏追问。
“第二天晚上,我让他看了那铜圆上的图,引导他做,他进不去。不一会又喘得不行,又去另一头睡了。我全身不舒服,翻了半夜才睡着。”
“后来呢?”廉孟氏显得有些着急。
“回门时我耍两天了回去,他还是不行,就用手指抠我下面,又整得我不舒服,就把他推开,转身趴着睡了。”廉姇说着,打起哭腔,“后来我不准他到我这头来睡,他说他也不稀罕,是他妈喊他要和我睡的。各睡一头,他还少咳少喘一些。”
“你月信来多久了?”
廉姇眯眼歪头想了会儿说:“有五六天了。”
廉孟氏走进房间,从床下拖出一只描绘有牡丹的黄色樟木箱子,取出一包药粉,放在长条木柜上。从床头取下一张土纸,撕成四片,右手几个手指并拢,从药粉中拈出四撮,分别放在四张纸上,折叠包成四包;再将余下的药粉放回樟木箱锁好,出来将四包药粉交给廉姇说:“回去后睡前把这药用温开水喊他吃下,可以治他的病。”
“那白天吃不行?”廉姇疑惑。
“吃药后必须睡觉,晚上睡觉前吃,才能治病。”廉孟氏解释。
“你要记得哟,每隔一个月吃一包,吃多了药性重,对身体有害。”廉孟氏吩咐女儿。
第四天早上,王天堂家突然来人通知廉杰才,说他女婿去世了。廉孟氏一听,呆若木鸡,踮着小脚拄着拐杖出门就从石梯向王家疾步走去。
进入王家大门,就在遗体前幺呀儿地哭诉起来.王天堂的老婆王席氏,也跟随她哭诉“往时见你喊爹娘,今日见你眼不睁,嗯嗯嗯”……
有人拿来两根板凳,扶她俩坐下。廉孟氏用衣袖蒙着脸,哭诉失去半边子之痛,女儿无依靠之苦。一盏茶之后,停下来用衣袖拭了泪,问媒人女婿害的什么病。媒人瞟了一眼已经伤心欲绝泣不成声的王席氏,将她拉到里屋说:“医生说是纵欲过度,心力交瘁而死。”
廉孟氏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忙问廉姇在哪里,答在房间哭。她急忙进屋,抱着廉姇的头昂昂地大哭起来。劝她母女俩的人离开后,她带泪在女儿耳边嘱咐:“别人问什么都不回答,想起你今后一生守寡,就给我哭。”廉姇双泪直流嗯嗯地点头。
王天堂儿子安葬前的每晚,都是廉孟氏陪同廉姇入睡。安葬后,她说接女儿回家住几天,王家也没有多说什么。回家她将女儿喊进屋,两人在床沿坐下,她埋怨她怎么不听吩咐,那药每月最多只能吃一次。
廉姇睁大眼睛回答:“吃的是一次,就是回去那晚吃的。那晚他就要了三次。第二天早上我去倒床脚边的灰盆时,看到那口痰里都有血丝了;第二天晚上他又要了三次,第三天早上睡到早饭熟了才喊起来,那灰盆中已有血块了。那瘦削的脸庞,苍白得像纸一样;第三天晚上他又要,我推开他,说他想死不是。他嘻皮笑脸地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边咳边爬上来了。说来也怪,和前两天晚上一样,动起来他反而不咳不喘了,完事了又才开始。天麻麻亮时,他醒来又要第二次。中途突然停下来,还躺在我身上,哇的一声,吐了几口血。他头没来得及伸到床边,被条、床沿、楼板上,吐得到处都是。我吓得大声哭起来喊他伯伯和他妈,他们跑进来时,摸他的鼻子,说只剩点气悠悠了。待医生进屋时,身体都已经变冷。”
廉孟氏嗔怪道:“他禁不住你也禁不住?”
廉姇把头埋在两乳间嘀咕道:“你不是说早点怀上一男半女……
现在好了。”廉孟氏本意是责怪,接下来不知怎么办好,叹了一口气说:“也不知怀上没有,但愿他家祖宗有灵。”嘱咐她,“如果‘月信’不来,十有八九就怀上了,到时注意保胎。”接着便问,“那剩下的药呢?”
“怕被人发现,被我丢到茅坑里了。”廉姇扯了个谎,男人尸体抬出屋时,她就将剩余的药粉藏在了床上竹席下的稻草里。
王家将廉姇接了回来,王席氏怕她害怕,亲自陪她睡觉,白天也不让她干什么活,洗碗抹桌扫地这些事亲自做,亲自下厨,不停地换花样给她做好吃的,还劝她放宽心,自己的身子要紧。只是不经意间,瞟一下她的肚子,仿佛在研究他儿子的死因一样。
可三七一烧,王席氏脸色阴沉下来,不再到廉姇房间陪睡了,也不再给她单独做吃的。每次吃饭都少有人说话,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她不时还摔东西,骂鸡不下蛋,喂狗不屙崽,有时骂着骂着就呼儿唤幺地哭起来,像疯了一样。
一天吃饭时,王天堂两岁的外孙说:“外公,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见你笑了。”
王天堂看着他稚气的脸,嘴角扯了一下说:“乖乖,你没有舅舅了。”
“妈妈说,舅舅去山上睡觉了,可他还不起床回家吗?舅舅太懒了。”外孙睁大亮汪汪的眼睛问。大家盯着小孩稚气的脸,停止了吃饭。
“舅舅跑了,他不当外公的儿子了。”眼泪在王天堂的眼角打转。王席氏双手捂脸“嗡”的一声,哭着转身朝门外走去,女儿的眼泪也从双颊滚下来。
“外公,舅舅不当你的儿子了我来当你的儿子。”
“你再乱说我打死你!”他女儿向儿子吼道,并举起筷子向小孩挥来。
王天堂一把将外孙抱过来放在左腿上,用手揽着外孙的腰说:“童言无忌!他小孩家懂哪样?”随后腾出右手揩了一把眼睛,呼了下鼻子,歪着脑袋对外孙说,“乖,你年纪太小了,不能当儿子,就当孙子,好不好?”
“我不是你的孙子吗?”小孩仰头好奇地盯着他问,并伸手捋了一下他的胡子。
“亲爷!你少喝点。”女婿红着脸劝王天堂。亲爷是乌江城乡对岳父的称呼。
王天堂端起桌上的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说道:“我乖乖提醒我了呢,儿子没了,还有半边子呢。这乌江城里,外孙比孙子好的人家多着呢!我王天堂不能认怂,没有理由不活出个人样来!”
女婿站起来,提壶将王天堂的杯子斟满,举杯伸向他:“亲爷,我敬你!”嗞的一声将酒喝下,随后道,“只要你老俩不嫌弃,我这半边子,会将双老当亲生父母一样养老送终。”
王天堂眼睛眯起满脸堆笑说:“幺儿,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说着一仰脖子将酒喝干了。
廉姇明白婆母对自己的态度忽然变阴的原因,“月信”按时来了,为王家传宗接代的最后一根稻草漂走了。看到一家人有问有答,渐渐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陌生人。每次洗过碗筷,就低头回到房间。
满七不久,媒人找到廉杰才,说王天堂托她来谈退婚之事。廉杰才不知王天堂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女儿还不到17岁,内心巴不得退婚了好改嫁,但口中却说:“一马不配双鞍,一脚不踏两船,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米汤,生是他王家的人死是他王家的鬼,退婚的话我说不出口。”
廉孟氏也插话:“儿子不在了,像别人家那样,招一个上门也是可以的噻。”
“这话我也对王县长说过了,他还笑着反问我:‘这样一来,这夫妻俩都不成外人了?’我开始还以为他又恢复爱开玩笑的习惯了,后来才听说,有女不为绝,人家已经把外孙当成孙子了。”
廉杰才理解了王天堂退婚的必然,更明白了这段时间隔远就笑着问候他“杰才兄”的缘由了。他当初选择将女儿嫁给那个孤儿,还拿钱给女婿装修了那不能遮风挡雨的半栋木房,不仅仅是女儿小时扑在灶门前的火笼坑,烧伤了半边脸和左手,也有让女婿不嫌弃他一贫如洗的感恩。
媒人说:“王天堂说了,当初的陪嫁,也可以抬回来。”廉杰才听到“也可以”,回答说:“你转告天堂兄弟,好歹我女儿也当过他家两天儿媳,如果他不见外,两家朋友之外还当亲戚走,他送来的茶食衣物我也不还了,那些嫁妆也不要再提退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