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杰才疾步来到父亲卧室,发现父亲坐在火盆边,盆内炭灰上也有多处痰迹,但并未如辛霍所说的咳得缩成一团。他站在那里骂辛霍胡说。廉奇石指了指床边的凳子说,你坐下。他一个十几岁的崽崽哪敢乱讲?是我喊他那样说的,怕春和拉着你摆龙门阵,没完没了。
廉奇石挥手让辛霍出去后,说出了喊他来的原因,王天堂又来找他了,想请他救王天堂父亲一命。
王天堂的父亲去青龙场做生意,返回途经松林时,被土匪晋成皇绑架,晋成皇狮子大开口,说少了五千块大洋的赎金,就等着收尸吧。可他家没有这么多大洋,目前连拿出五百块都困难,钱都用在建房买地上去了。
乌江县城位于乌江西面的缓坡上,有五条街。从乌江江边往上先后是下街、中街和上街。下游比下街低三十多步石梯的是北江街,上游比下街高出一排房子的是东江街。其他街道名称与地理位置直接相关,只有这东江街让不知情的人以为在江东,其实它位于从南至北乌江的西岸,县城的南部。真正的江东,是一坝没有房屋的良田,远处美人峰那道山梁的山脚,才有一些零星的人家。货船从涪陵溯乌江走到此处,再也不能上行。这里就成了装卸货物的集散地,各类人群渐渐聚居,逐渐形成中下游结合部最繁华的县城。
县城最显目的建筑,当数王天堂家的“三重堂”。
在离乌江千步石梯的半坡,有一座锥形的小山,人们称为尖山堡。临山那边山脚是上街,临江这面是中街,半山与中街间,是一片缓坡。缓坡上,有三幢横建的楼房,每栋两层五通间,前栋木板楼梯设置在后面中部,后两栋两边建有厢房。每栋都有悬空的走廊,走廊设栏杆,走廊下方是悬空的吊脚。后两栋正房与厢房三面走廊相连,老百姓称之为“走马转角楼”。
走廊下面,是正房阶檐坎,房侧有通往上层房屋的石板走道。正房与厢房形成的本是一个“撮箕口”,但前面是矮五步石梯的正房,就形成了两个“四合院”。
“四合院”内,板壁上,雕刻着镂空的渔樵耕读或花鸟鱼虫的花窗。阶檐坎铺设的是厚石板,都是用平錾铲平的,铺设在阶檐坎立面的石板,还雕琢有花草。院坝也准备铺石板,坝沿计划立放雕花石栏杆。在两个石坝的四角,还将修建花坛,坛栽四季不落叶的桂花之类。
正房坐西向东,随坡建造,被人们称之为“三重堂”。
这块地之前的主人,是参加苗民起义的小头领,起义后来被镇压,这人战死,家中男女被斩草除根,财物全部充公拍卖,王天堂的祖父将这片土地买了下来。第三年将旧房拆除,开始建新房。之前说只修一栋,还是长三间,可不几天就说要修五栋长五间房子加厢房,形成四合院的“五重堂”,请省城来的人画了图纸。入冬,还陆续买了两百多亩田地,加上之前的,有了近三百亩田土。
大家想不明白,王家怎么就一夜暴富了?唯一可信的,是传说他祖父晚上趁着月光挖地基时,挖到了一坛银子。
三栋正房建成办酒席时,王天堂的祖父很高兴,被亲友举杯祝贺,轮番劝酒,喝得酩酊大醉,被扶到屋里睡下。第二天太阳从花窗照进了堂屋,没有发现他起床,去喊时,已经死在床上,尸体都僵硬了。接下来家人为其购买宝地安葬,立牌坊碑,用石板包坟,在墓地四周砌石板,修围墙,安桌椅,远看很像富贵人家的房屋。计划中的石院坝、石围墙,还有两栋房子,被迫搁置下来。
王家为王天堂祖父建豪华大墓,还有修建“五重堂”的规划,让人不得不联想,他祖父挖到的,恐怕不止一坛银子,如果是一坛,那这坛银子最多用了一半。土匪绑架他父亲,也认为是钓到了条大鱼。
王天堂到廉家求救,说当初给他祖父修建豪华墓,是为报答他节衣缩食辛勤劳碌一生,为全家积累了财富。家中已经没有了现钱,那“五重堂”,只能停留在纸上,看以后收租积累多少再决定是否再建。没有想到土匪晋成皇盯上了他家。之前有人问过怎么不去请驻军连长杨青云解救,他说晋成皇在信中说得很清楚,如果告官,就要灭口。再说,军队在明处,土匪在暗处,那青龙山山高崖悬,林茂草密,天坑、溶洞到处都是,只要军队一去,他父亲的命肯定没有了。还有,杨青云也不是不吃肉的和尚,不说首先得给杨青云送钱了,没有三五百块大洋下不来。如果驻军有人死伤了,还得他家医治并赔偿,这一算下来,还不如满足土匪干脆。他愿意出售尖山堡的房屋,再加云岩关农庄,换取父亲的性命。如果是平常,这些财产不值一万也管八千。把全县的人家都想遍了,只有廉家才有这能力。
廉奇石说自家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钱,还劝王天堂,即使卖房卖地筹到这笔钱,他父亲听说后恐怕也要怄死。下半句如果落到人财两空的境地,还不如保财的话没有说出口。
王天堂明白他的意思,就说如果不是父亲开明,他就不能去省城读书,也不可能有今天在城关小学当老师的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在,留下的田土,也基本够一家温饱度日,今后还有机会赚钱建房买田。如果因为舍不得钱财,让父亲死于非命,那他将愧疚一生,不得安宁。
王天堂这是第三次来找廉家了。再来的原因,是看到太阳下山时,一顶轿子在余晖中抬进了廉家,打听到来的是汉口钱庄的雷春和雷老板,急忙来找廉奇石,请他向雷老板借钱,购买他家的房产田土。
廉奇石对廉杰才说,我打发他走了,说找你商量下,看看雷春和愿不愿借。虽然两家有生意往来,平时赊欠款项,预支钱财,归还借款,都没有超过约定期限,但那都是不过千块钱的往来,这毕竟是几千块的大事。你去问问,我明天回他的话。
廉杰才没有犹豫就回答,你答应他,就说我和雷老板谈好了,同意借钱给我们买他家房屋田地,价格就是他开口的五千块。坐是一块土便是一家人,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家没有遮风躲雨的地方,他家今后就搬到我们这房子里来住。
我们这房子无偿赠送给他家?廉奇石双眼盯着儿子,像不认识似的满眼疑惑。
我们这房子,前杵坎后吊岩的,除了望乌江上下的船只方便,值不了一千块,人家那三栋,哪栋没有两千做得下来?廉杰才劝说父亲,加上那地盘,还有云岩关农庄,要在之前,你拿一万人家还不一定卖给你。
我是说,他情我愿,他自己提出只要五千就行,没有必要白送他房子。廉奇石补充道。
山不转水转,他王天堂满肚子的文化,板眼儿(点子)又多,难保他没有出头之日。也就是你常说的,当路莫栽荆棘树,他年免挂子孙衣。搬过去后,我们的房屋又不是不够住,宽绰有余,做点好事放在那里,让他不认为我们在落井下石,街坊邻舍也有好的口碑。
人家雷春和会借这么多钱给我们?廉奇石睁圆双眼盯着廉杰才。
刚才我在房间就已将王天堂家的事向他讲了。雷春和说,只要我们长期与他合作,用买来的房屋作抵押,就可以借钱给我们。廉杰才继续宽他父亲的心,他说借给外面的利息是一分,给我们只收五厘,借五千元,一年只要三百块利息。这三百块,从生漆货款中扣除。我们一年卖的生漆,哪里只赚这三百块呢?还有家中的租谷,卖了也是钱,也可直接由租种户将租谷交成钱。
廉杰才向他父亲说了他的打算。王家之前的规划也合理。先将石院坝修好,往上再修两栋,一栋与下面这三栋一样,也修成四合院。
第一栋用来做店铺,收购农产品,出售针织百货。二至四栋,今后廉有富、廉有贵、廉有荣这三个儿子成家,就可各住一栋了,他们夫妻俩和父亲则住到前面那栋楼上。
最后一栋也修成吊脚楼,下面做马厩,今后用马的地方多,不说远客来用马迎送,自家也要常骑,还可用来下乡驮生漆、桐子、乌桕、棕片,比请人工肩挑背驮划算。楼上用来住那些长工短工,让这些下人住着舒服,也好防盗。两边各修一栋矮房子,一边用来堆放农具、柴草,一边用来喂猪。现在放在厢房后面的柴草,一旦失火,全部房子都怕要烧完;用厢房来喂猪,也实在不雅观。四周再砌上石围墙,就是名副其实的“五重堂”了。
“五重堂”一旦建成,从中街向上仰望,层层叠起,壮观雄伟。天山相接,山上有五颜六色的花草,有高大参天的香樟、古柏。茂密的枝叶像巨伞一样密密麻麻插在山上,过了中午,太阳就不能照射到这些房屋,冬暖说不上,夏凉是肯定的。
廉奇石听着廉杰才的设想和分析,不时点头,觉得儿子的话很有道理,只要雷春和肯借钱,不动用原有做生意的本钱,钱到手中,还快还慢,自己都可占主动。不过他又想起雷春和说过的话,还是有些担心,如果雷春和说那个共产党将来得势坐天下了,共产共妻,那我们不是白忙活了?说完不觉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廉杰才也笑道,他不也说了吗?这乱世,随便拉几十个人组个党,找十几个人开个会,就想变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哪有那么容易哟。何况多数还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真要把穷人联合起来了,那还是有些麻烦。廉奇石正色道。
哪能把一盘散沙的穷人联合起来哟。再说了,一旦他们中的少数人掌权了,还不是和历朝历代当官的一样,有几人不依靠财主的?有几人会把穷人当回事的?太平天国那个洪秀全,当初说得好,“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后来坐了朝廷,还不是和其他皇帝一样,骄奢淫逸?雷春和说,现在是国民党得势了,国民党依靠的是富人。
他不是说国民党联合共产党北伐了吗?
他也说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手中舞枪杆子的,哪会让拿笔杆子的摆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