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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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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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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往后刨》连载

第一十一章 人情似纸

廉有贵疾步迈进二进院落正房正厅,将正敬客人喝酒的父亲廉杰才拽着往外走。廉杰才甩了一下袖子没有甩开,口中骂道:“龟儿子,天塌下来了?”回头对客人说,“各位慢用,吃饱喝好。”趔趔趄趄跟随二儿子廉有贵进了右边厢房。

进屋,廉有贵转身伸颈看了一眼阶檐坎上众人的目光,将门关上背靠门板,急切地对一脸茫然的父亲说:“王天堂来了。”

“就这事?”廉杰才有些嗔怪,“那还不快请王县长进来!”

“他只送了两块银圆。”

“送两块银圆?”廉杰才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两家的人情往来,在婚丧嫁娶置房买屋等操办酒席中,已基本平衡。如果说还欠,也是王天堂欠他,最近一次王天堂操办女婿入赘酒席时,他送的是一百块银圆。

“是,刚才礼房问我,要不要发请柬给他,让他到上面这屋里来吃饭。”

今天是廉杰才的妹妹廉杰花出阁的日子,之前他已给礼房记账的人吩咐,送十块银圆及以上的客人,发一张红纸请柬交给客人,请柬上写有“请到二进院落正房用膳”,一般来客就在一进院前的院坝用餐。当然,他不担心九块九和十块间的区别,这里的人,多数人家送礼是用铜钱,数百上千不等,送银圆的,也只会出现“一、二、三、四、五、六”这种数字,且“六”都是一般富有人家还人情才会产生。再往上,就是“十”开始了。

廉杰才急忙说:“这还用问吗?赶快请进来。”接着问,“不是安排你大哥在大门口迎客吗?有富他死哪儿去了?”

“大哥可能去茅厕了,我在院子里招呼客人,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廉有贵辩解道。思一万想一千,都不会想到他只还这么点人情。但小姑哭(对来客唱哭嫁歌)他时,他却大方地拿了一块银圆给她做“眼泪水”钱。

廉杰才对廉有贵摆手说:“去请,我是说你亲自去请,不管他送没送,送多少。”廉有贵刚出门,他又反手向上招手说,“算了,还是我去。”刚打开房门又问,“他人在哪里?”

“刚才已经安排他到厢房,正在那里喝茶,我说我来找你。”

廉杰才赶到厢房,见三岁的孙子端着棕碗,坐在门槛前的石板上,将一块瘦肉包裹的排骨放进嘴里吮了吮,放进碗中,挑一坨沾满煮烂饭豆的米饭送进嘴里。他急忙伸手抓起孙子的衣领,将孙子提到旁边,左脚才迈过门槛,就抱拳笑着对王天堂说:“王县长,天堂贤弟,你看,打扰你了。”

王天堂笑道:“不好意思,杰才兄,我就空手来看看。”

“人来就好到家了,让我柴门有庆了。”廉杰才说着就安排人去二进院落堂屋,待客人离席后通知他。

“我听说廉兄要有请柬才能去二进院正房?你看我这……”王天堂双手一摊,做出难为情的样子。

“这……让兄弟见笑了,你能来就是给我最大的面子。”廉杰才尴尬地笑道。

“前天晚上吃预备席没得来,昨天晚上吃副酒又被告状的拖住。为了来你这里吃顿好的,我都连饿两天肚皮了。”王天堂双手一摊一本正经地说。

“你兄弟真爱开玩笑。你满口牙齿都吃勚(磨损)了,还会惦记我这粗茶淡饭?”廉杰才笑道。

王天堂喜欢开玩笑。

在城关小学当老师时,一次去乡下吃酒席,刚走到一户人家院墙边,一条睡在房侧的大黄狗站起来,朝他有气无力地吠叫。坐在阶檐坎用搓衣板在木盆里搓衣服的妇女,抬头见是王天堂,一边弯腰洗衣服一边朝狗吼:“挨刀砍的,眼睛瞎了?王老师来了也不晓得喊,就在那里叫汪汪汪。”

两人平常熟悉,也喜欢开玩笑。

王天堂不慌不恼,对着黄狗抱拳说:“大姑爹,你才客气哟,还在远处就打招呼。”那黄狗又汪汪叫了两声,他对着黄狗作揖,“大姑爹,你凶个哪样嘛,天天在这里走,才隔一晚上,就认不得了?”

那妇女见王天堂不断对着大黄狗叫“大姑爹”,笑得前仰后合的,急忙用右手衣袖去擦眼泪,手上的洗衣水滴在了木盆外。

王天堂不紧不慢地转身对那妇女说:“大孃,你笑个哪样嘛,帮忙劝下大姑爹不要凶噻。”那妇女一听,他这一喊,她和这大黄狗成夫妻了,还隐含骂人的口头禅“狗日的”。那笑容瞬间即逝,脸红到了脖子根,迅速拿起身边的葫芦瓢,从木盆中舀起脏水,边骂你这个挨刀砍的,边站起来向他泼去。王天堂大笑着落荒而逃。

爱开玩笑的他,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

他在乡下看到两岁多的男孩在院坝玩耍,女的正在用推谷耙横顺推着晒席里的谷子翻晒。他盯着小孩左看一会儿右看一会儿,用手指着小孩对妇女一本正经地说:“你看你儿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他的本意是占便宜,说他是孩子的爹。那女的也不慌不忙地回答:“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个爹生的,哪有不像的道理?”王天堂一时语塞,找不到还击的话语。女子话语中的潜台词,可以理解为她是他的母亲,也可理解为他母亲偷了她男人。

喜欢开玩笑的王天堂,传说刚当县长时对他母亲的态度,却成了全县城乡茶余饭后的笑话。

王天堂当县长不两天,母亲到上街亲戚家吃酒,喊他用轿子抬着去。母亲虽然脚小,但平常也是走着去的,坐轿,大概是为了显摆她儿子当上县长光宗耀祖了。轿子到达中街时,她将轿子窗帘打开。这时,他上前对她母亲说:“妈,你把窗帘放下来。”回家后,母亲喊他到香盒前跪下,挥起拐杖朝他背上就打,边打边骂:“现在翅膀硬了,当县长了,了不起了,觉得你妈这麻子脸给你臊皮了。”王天堂辩解说:“妈,不是那意思,刚当县长,要低调,不要张扬。”

廉杰才想起这些就想笑,王天堂不知其为何魂不守舍一样微笑时。廉有富急匆匆闯进来,向王天堂致歉:“对不起,王县长,有失远迎。昨晚宵夜,吃坏了肚子。”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有富,你把裤脚放下来。”王天堂指着他左脚说。

“二十大几的人了,做事还是慌慌张张的莽张飞。”廉杰才责怪道,“我这里陪王县长,你去门口迎客。”他之所以这样安排,是还有杨青云等重要客人未到。

廉杰才邀请王天堂到正厅首席入座,并喊父亲廉奇石、岳父孟医生和几位本城名士加上廉有贵作陪。推让中,按年轮和辈分,他父亲和岳父坐到了上席。乌江这一带有孙不孝祖之说,廉有贵坐了下席。

席间,敬酒,吃饭,劝拈菜,表面看程序不减,客气有加,但都看得出廉杰才是皮笑肉不笑,违心地应付,少了两分真诚的热情。

可以理解廉杰才此时的心情,他王天堂就算是当了县长,不说加“利息”,至少应该归还本钱吧?逢年过节,老少生日,变着法子,想着科目送给他王天堂的红钱、礼物之类,少说也上五百块了。他想不通王天堂为何只送两块礼金。他当初送那一百块银圆时,是数在礼桌上,看着记账人,在礼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记上了金额才离开的。难道那礼簿丢失了?就算丢失了,事务过后,他肯定翻过礼簿,能送上一百块大洋的,有几人呢?肯定有印象!说句内心话,也不是想他还那一百块银圆,只是让人没有面子。别人问到这次嫁幺妹收了多少礼金,又如何回答?更要紧的是,王县长只送他两块,别人怎么看待他与王县长的关系?

他想,难道是王天堂还在计较他儿子与女儿廉姇的婚事?细想起来,这件事是他王天堂对不住自己,明明知道儿子病重,还要让女儿去结婚冲喜。虽然这主要是他老婆的主意,但也使女儿不但守了寡,还背负克夫之名,遭人白眼,让人唾弃,连她小姑的婚礼都参加不了。他想到这些心里更窝火。

他王天堂本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城关小学一教书先生罢了,只是交了狗屎运。杨青云连长率领一连人马再次进驻乌江县城,经人检举查获吴沽县长为赤色分子,将其同伙逮捕并枪决了数人,因此受到上峰嘉奖,升任营长。是我廉某让贤,向杨营长推荐他,奏请上峰,他才得以被任命为县长。推荐理由是,他不但有文化,有威望,还组织人员到大街游行,旗帜鲜明地打出横标:打倒赤色分子吴沽!坚决拥护杨营长常驻乌江保境安民!

事后查明,这吴沽与共产党不沾边,可人死不能复生。有人议论说这吴沽真是“无辜”了。杨青云命令,上峰有令,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教一人漏网。再有妄议者,与吴沽同罪。王天堂也在不同的场合解释,吴沽并非无辜,他妄议国民政府政策,贬低上峰军事指挥才能,诽谤省主席私生活,这些都是有人证的。他和他那些追随者,都是供认不讳的。

廉杰才并不太惧怕杨青云,他杨青云也不是不吃肉的和尚,进驻不久,一百二十块银圆,就让两人成了至交,何况,这三年下来,这一百二十添了好几倍。只是王天堂掌握自己与汉口钱庄那笔钱的原委,让自己惧他三分。但也不至于在自己损失女儿名誉和嫁妆后,还要拿这事要挟?这应该也不是他王天堂处事的风格呀。

吃饭中途,廉有贵伸出筷子越过上席那碗饭豆排骨,准备夹起孟医生前面那节瘦肉丰满的排骨时,廉杰才用筷子往有贵筷子上一拍,那排骨掉落在菜碗中。有贵吃“过河菜”了,在乌江这一带是不允许的,特别是有老人同桌时,只能夹面朝自己方位的菜。他瞪了他一眼轻声骂道“没有教养”,有贵悻悻地缩回筷子,低眉吃了几口饭,才去身前的菜碗中夹起两根黄花豆腐丝。其他人好像没有看到一样,只是话语突然少了起来,除了喊吃菜喝酒,没有再讲别的,直到下席。

下席不久,廉有富带杨青云到,廉杰才、王天堂急忙出房迎接。待桌上收拾妥当,重新入席时,杨青云和王天堂坐了上席,廉杰才、廉有富和杨青云的警卫等人员依次入席。觥筹交错,客气话不断,劝酒声不停,待撤完下酒菜换上吃饭菜时,才稍停了些彼此间的恭维与客气。

席散,廉杰才送杨青云、王天堂两人出门,准备从阶檐坎石梯下街时,王天堂解下像裤带一样系在腰间的红布口袋,递到廉杰才手中笑着说:“贤兄,这是我招婿入赘时,你送我的礼金,一百块银圆,我怕还不上,一直存着没敢用。”

有些微醉的廉杰才,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伸出的手也僵硬在空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会儿才说:“兄弟……你能来已经让我蓬荜生辉了,还谈这事?”

“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我看出来了,你今天心里不大高兴,一直为送一百二十怎么变成两块纠结,那两块是利息。”王天堂嘻笑道。

廉杰才脸红到了脖子,望着王天堂:“兄弟……你这个‘艺(耍戏)人’,怎么开这种玩笑……见外了。”

正在两人客套时,一人焦急地站在不远处等待,犹豫一会儿还是来到廉杰才身边,附在他耳边说:“廉姇私奔了。”

廉杰才听后,瞠目结舌地接过王天堂塞到手中的口袋,连王杨二人离开也未发觉,更忘记了与他们告别。

按照廉杰才的吩咐,廉有富带领几名家丁,持枪骑马,匆匆赶往云岩关农庄。过了一个时辰,廉有富大汗淋漓地返回,将廉姇的留言交给父亲,并禀告说:“按你的安排,家丁守在门外,自己一人进屋,打开廉姇的闺房,房间物品不少;移开木床,提起木板,刨开浮土,撬开石板,清点陶罐,只少了一个。我将这些复原后,反锁了闺房和大门,安排人守住房屋,不准人靠近。我想损失不大,今天又是小姑喜庆的日子,家丑不可外扬,就没有带人去追赶,返回来了。”

廉杰才听完大儿子的话,拍着胸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但依然皱着眉对廉有富说:“知道他们往什么地方去了吗?”

“不知道。要不要安排人去打听?我估计往双龙场或青龙场方向去了。听说那翻瓦匠是沿江县虎坪场那边的人。”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死由她。”廉杰才闭口赌气,继而又从鼻孔里长长地喷了一股气说,“嘱咐一下知情的,不要再议论这件事,如果让我听到了,不要怪我不客气!”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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