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壮阔的乌江地域生存画卷
——张贤春长篇小说《鸡往后刨》序
安元奎
贤春兄发来近三十万字的长篇新作《鸡往后刨》,嘱我写几句。语气温婉,电话那头想必还有熟悉的温和一笑。我很想提醒他,此事要找名家。而且我于小说完全是个外行,何况这么厚的大部头。我心里在打鼓,却又一口答应了,一点没打顿。方言里的“打顿”是隐含一点迟疑、犹豫、推辞或勉强的。顿读作ten,第三声,意思上倒和普通话大体相通,但还是多一些无法言传的民间趣味。小地方的作家用普通话书面表达时,常有这种词不达意或隔靴搔痒的无奈。
但小地方作家并非没有属于自己的成功路径。博尔赫斯《两个做梦的人》是个短篇,取材于《一千零一夜》。说从前有个人,自家庭院埋藏着大量财宝而不自知。他梦见有个嘴里叼着金币的人指引他说,他的财富在远方。按照这个梦中人的指点,他长途跋涉,穿过沙漠、海洋,遭遇了盗匪等种种离奇经历,甚至差点死去,终于到达了远方,并没有见到财富的影子。但他遇到了另一个做梦的人,对他说出了一个奇怪的梦,说他也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个庭院里埋着珍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惊讶地发现那个人讲述的梦境竟然是自家的庭院。他从中悟出这也许是某种神谕,于是立即返程,终于在自家院中,找到了属于他的财宝。
这个具有象征色彩的寻宝故事,也许同样适用于我们的写作者。很多时候,我们的文学探索往往指向遥远的陌生地带,偏偏忽略了我们身边和脚下的土地。比如我们相当一部分本土作者就拥有乌江这一文学宝藏而未必自知。乌江是一条历史悠久、文化积淀厚重的大河,绵延两千多年的盐油古道,芸芸众生在此生息繁衍,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恩怨情仇。然而,直到今天,人们仍在呼唤与这条江相匹配的大作品横空出世,如沈从文之于湘西,莫言之于山东高密。我们虽然坐拥一座文学的富矿,但大多数作者“一生都无法抵达自己的经验而任其在沉睡中湮灭”(格非)。因为这些独特的创作源泉与生存经验,需要我们经历精神上的远足后,再去重新发现、重新寻找。而贤春兄显然经历了类似的精神探索,并自觉回到了属于他的创作原乡——乌江。在这个意义上,贤春兄无疑是乌江小说作家中先行的探索者之一。
长篇小说有着宏大的结构,众多的人物,繁杂的线索,广阔的社会内容与博大的主题思想,需要作家具有更出色的驾驭能力以调动五花八门的艺术手段,因此需要耗费作家很多心血与功力,这对作者的艺术造诣和写作功力是一种严苛的考验。因此,长篇小说是一种大制作,一种文学的大器。所以,长篇小说数量虽然浩如烟海,而成功者屈指可数。曹雪芹毕其一生就一部《红楼梦》,陈忠实把所有的思考都交付了《白鹿原》。一个知名散文家也写过不少长篇,但其内在的品质并未得到一致的认可。他说做大袍子不必太注重小纽扣是否精致(大意如此),也许有其道理,也有可能是在为他那些并不怎么成功(至少我不太喜欢)的长篇做自我辩解。长篇是个鸿篇巨制,如同雄伟的庙堂建筑,那些复杂的榫卯结构更需要严丝合缝匠心独运。由是,我对每一位长篇的作者都心存敬意。
《鸡往后刨》是贤春兄长篇小说《猪进前拱》的姊妹篇,也是他的第三部长篇。前些年出版的《青龙坝》(又名《猪朝前拱》)已经取得初步的成功,颇受好评,赢得了众多的读者。这次姊妹篇《鸡往后刨》的问世,让我对他增添了几分佩服。
小说以乌江商人廉杰才的财富兴衰与家族命运沉浮为主线,波澜壮阔地反映了乌江流域20世纪20至50年代经济社会的变迁。在他的笔下,兵、匪、官、商各行其道,普通百姓命如蝼蚁朝不保夕。他生动地复原了那个时代林林总总的乌江丛林社会,鲜活再现了一个时代一片地域的生存图画。
小说塑造了上个世纪前半段乌江流域众多人物群像。主人公廉杰才是作者着力塑造的乌江商人,他的一生浓缩了一代乌江商人的命运。有天下商人精明能干、无奸不商的共性,也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为了家族的繁衍与发展,他周旋于兵匪官民之间,勤俭持家、精打细算,让我们窥见了乌江一代商人的精神风貌。
王天堂是另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作者将其塑造得栩栩如生。他城府深,心机重,诙谐幽默,喜欢开玩笑,说荤段子,话言话语打整人,这是许多乌江人共同的性格特征。作者调动生活积累,把乌江流域民间一些广为流传的素材巧妙运用到他的身上,雅俗共赏,让这个人物打上浓郁的乌江印记,让读者特别是本土读者似曾相识,好像这个人物就在我们周围,曾经在哪里见过,鲜活的形象跃然纸上。某种意义上,这个人物塑造得更为出彩,更为成功。
廉杰才的女儿廉姇,命途多舛。历经逼婚、退婚、私奔、被劫、出家、色诱、复仇种种,作者写出了人生的丰富与复杂性。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土匪是乌江流域的一个客观存在。作者塑造了晋成皇、尚山卒、李甲等土匪形象,但并没有概念化、脸谱化,这些原本都是贫民百姓,因为生活中遭遇种种不公而被逼上梁山。他们杀人越货,制造了许多人生悲剧,但其自身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令人嘘唏。
雷春和是乌江的外来者,一个信使的角色,维系着乌江与外部世界的联络。小乌江连着大长江,小城镇通往大武汉。作者不是孤立地表现狭小的乌江地域,而是以小见大。表象的乌江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社会内容在冰山下面。发生在乌江边的每一件小事情,都投射出大时代的影子。因此,小说涵盖了更加广阔的社会背景和时代变迁,小说的格局因此变大。
贤春兄笔下的几十个人物,有官有商,有兵有匪,关系盘根错节,人物形形色色,全都理麻得一清二楚。每个人物命运的升降,背后都有时代的变迁做支撑。这是一种驾驭能力。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读贤春兄的文字,还能感受到他从民间生活中吸取的智慧,以及对乌江文化的熟练把握。比如民间接亲的那一套古老的礼节、或者说套路、程序,以及产生的种种节外生枝、矛盾纠葛,场面描写绘声绘色,人物内心世界烘托得淋漓尽致,可谓妙趣横生的乌江婚俗画卷。关于生漆掺假、验假的过程写得极为内行,如果没有丰富的阅历断不会写得如此精当。王天堂吃酒送礼时的种种心机,廉杰才的得体应酬,都表现得惟妙惟肖。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玩笑话,被贤春兄不露痕迹地嫁接到作品中,升华为幽默艺术。猪朝前拱,鸡往后刨,民间俚语道出人生的形形色色。他还把小地方的家长里短,与大社会的党派之争巧妙融合,拓展了作品的宽度与厚度。
与贤春兄相识30多年了。文学上的贤春兄勤奋、高产,早期擅长杂文,褒贬有度、语多机锋,有时犀利到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令人拍案。后来专事长篇,一发而不可收拾。这样的勤奋与执着,为人称道。
尤其需要浓墨带过一笔的是,生活中的贤春兄是个厚道人,官场民间去留无意,与人为善,性格随和。从没见他与谁红过脸,也没听人说过他有什么不是。即便为他人背锅,也背得轻松自如,若无其事。两届“海选”,均以得票第一当选德江作协主席,出力出钱做了许多分内分外的好事,十年后力辞让贤,留下许多佳话,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德江好人。前些年被推为德江乡贤,可谓实至名归。但他随和而不随波逐流,温和一笑的背后,是做人的低调,做事的严谨。而作为多年的朋友,我得补上一句:贤春兄是个靠得住的人。如今有的人可以无愧地头顶许多桂冠,但未必能承受“靠得住”三个字的重量。因为这个缘故,我斗胆以外行的身份,越界为贤春兄的新作写上这些话。虽没有两肋插刀那么严重,但为方家所哂的风险是确实存在的。
贤春兄所在的德江有种珍贵特产——天麻,地表上示人以很小的花,泥土深处却藏着大货。我以为,贤春兄与其神似。
朴实和低调是一种美德,也是一种自重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