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道姑李季兰
六岁那年,我跟随父母从天门回到了湖州。湖州是父亲的老家,有他做京官时别人送给他的老宅,四进的大院子,一直有仆人守着,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从天门回到湖州的当天晚上,父亲举办家宴,很多亲朋戚友都来了,大家在一起十分热闹。饮酒吃茶闹到了半夜才散去。从那天起,我每天在家里读书写诗,母亲还请了一个女人教我女红。我对缝洗浆衫提不起兴致,裁衣服不是这里多块布,就是那里少个扣眼;做鞋也一样,总是一只大一只小还时常把手指扎出血。那个女人在家里呆了不到一月就走了。这女娃子能做诗,做不了淑女。十五岁那年,父亲带我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现场有很多湖州名流,都一手拿本书,一手端着酒碗在前院后院走动,一副学富五车心有二酉的模样。父亲为了显示自己的家学渊源,要我当场写诗。我看到院子里中蔷薇花盛开,提笔写下两句: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众人都在喝采,我正准备写下两句,父亲却把我的笔抢走,饭没吃酒没饮就拉着我回家了。
母亲说:“我看冶儿这诗呀,情景皆有,有什么错?”
父亲说:“小小年纪,居然春心萌动,真丢我李家的脸!以后保不定出什么乱子。”
母亲说:“有什么乱子可出?治儿聪慧好学,只是不喜欢做女红,顶多不会讨公公婆婆喜欢。”
父亲说:“她才十五岁,性情就这么恣肆,若不加管束,将来必定不会遵守妇道。送她去玉真观吧,只有青灯黄冠的清修,才能消除她命里的孽障。”
第二天一早,父亲不顾母亲反对,把玄云道长请到家里来,商谈我去玉真观出家的事项,还把我的名字改为李季兰。我真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一个女孩儿心思放肆一下又怎么了?走的那天,父亲把我的衣服和一块铜镜放在马车上,什么花粉胭脂都不准带,说是在观里用不着。母亲有些舍不得,倚着大门哭泣。
李司马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以前是个乡绅,从小培育他读书光宗耀祖,他也争气中了举,当上了户部员外郎。听李马司说,当时他去长安赶考的时侯,爷爷已经病得很重,郎中都不开方子了,可他就是不落气,躺在床上几个月棺材都发霉了一直不落气。听到门外锣鼓喧天地来报喜,说他儿子中举了,才吁出一口长气闭上了眼睛。李司马不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巴结御史中丞京兆尹王鉷,以谋反罪联手陷害户部侍郎杨慎矜。杨慎矜被陛下赐死,李司马也没有如愿当上侍郎。几年后,王鉷得罪杨国忠被玄宗帝赐死,他也被革职到天门,做了太守下面的一个小官:竟陵司马。这些事都是我听他在酒后陆续说出来的。他没有被砍头着实很幸运了,可他还一直不服气想东山再起。他的一生中每天都在回忆做京官的种种好处和被革职后的种种不满,无一日不发牢骚。
“我过去在长安,跟王鉷王中丞出去吃酒从来没付过钱;平康坊那些老鸨子看到我们来了,都要带着最好看的女子到门外来迎接。家里穿的吃还有写字的纸墨笔砚都有人送,如今连一根纱都要花钱买,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冶儿妈,你不要天天买牛肉,这银子还不哗哗地水一样流出去了?我如今没奉禄了,你要勤俭持家!”
“茶叶这么贵了么?顾爹你也太狠了,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这世上就没有他看得顺眼的人。家里什么事都要听他的,读诗论经我跟他不能顶嘴辩解,否则就会被指责怒骂,我只能尽可能地离他远一点。他在书房写字看书,我就去后花园;他在客厅吃茶唠叨从前的往事,我就躺在卧房床上看书。总而言之,他在东我就往西,他在北我一定在南。我就像一只小老鼠躲避猫一样,每日在家里那十几间房里乱窜。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但他是我的父亲我无法摆脱他。而且我是个女子,不能象男子那样独自去外面闯江湖。从他决定送我到玉真观带发出家的那天起,我心里就高兴得要死,当然外表还要装出一副很委屈很伤心很舍不得他们的模样。如果父亲知晓玉真观里每天都过着诗酒唱和男欢女爱的日子,可能会后悔把我送过来,而且马上会把我接回家去。所以,我每次回家或他来观里时都把最老旧的道服穿上,洗净胭脂口红手上还拿本经书,一本正经苦修的模样,这样他看着就放心了。
玉真观在剡溪旁边占地有几十亩,观内绿树红花曲径通幽小桥流水景致极好。道长叫玄云有四十多岁了,穿红戴绿保养得细皮嫩肉,她有个相好是乌程寺的住持释义大和尚。那个大和尚身坯粗大,声若洪钟,每次来看她都带一马车十几坛好黄酒。白天他和他的那些酒友道友一刻不停地饮酒吃茶谈佛读诗,晚上他跟玄云睡觉动静很大,两人杀猪似的吼叫声全观都听得见。
观里有十几个小道姑,家境都不错,都是家里送过来带发修行的。我朝自从玉真公主带发修行后,到道观出家便成了一种时麾,许多官员家里的姑娘出嫁前都要送到道观住几年,调理性情沾点仙气。她们都通读诗书下笔生花,且都是豆蔻一样鲜嫩的年纪,都是打着为父母祈福自身清修的理由来观里。有的呆几月嫁人去了,有的会住上几年,但最终都会吱吱喳喳地候鸟一样飞走。她们走了以后,马上会有一批更年轻的姑娘送到观里来,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这些姑娘的父母都会拿出很大一笔钱捐给观里。玉真观是铁打的营盘,这些姑娘就是流水的兵。每次迎来新的道姑,玄云都很高兴。因为她们的到来,意味着玉真观又来了一批新的财源。她们知书识礼赏心悦目,犹如春天里盛开的鲜花。远近的男子就如野外的蜜蜂一样,每日骑马坐车地到观里来,为她们花钱摆酒唱和。当然,他们不会象去青楼一样明目张胆叫道姑陪酒过夜,而是先捐一笔钱给观里,祈福消灾或给佛像重塑金身,玄云便会请他们吃茶饮酒,顺便把他们喜欢的道姑叫上一起谈诗论画。至于那些官员或商贾跟那些小道姑在吃茶饮酒之后会去做些什么,玄云就懒得管了。
“男欢女爱是很美的事,我为何要去干涉呢?我不想操这个心,我不必操这个心。”
我没想到玉真观是个这么快乐自由的天地,有诗有酒还有美男子。每天上午道观的姑娘们还躺在床上眼还没睁开,玄云就会来叫我们起床,说客厅有人等着了。我们梳妆打扮跟那些客人吃茶弹琴消解昨夜的宿醉。有时出门去踏青划船,晚上还带着酒到太湖去赏月。写诗唱曲晕素都没人管束,相反如果别人喜欢还会赞美我请我饮酒,送好衣裳和胭脂头油。雀鸟飞上了蓝天,自由自在随性而为。在观里我有一个叫芷心的好姐妹,她父亲是兵部一个侍郎,为了讨好上司,叫她陪伴王府的公主一同来观里清修。那个公主住了不到半年就回长安远嫁吐蕃和亲了,她不肯回去。观里比家里自在可乐,眼下我还不想嫁人,我不想回去。她比我小一岁,清秀乖巧能歌会舞,还会吹笛吹萧会弹琴。我们性情相投,无论到哪里都结伴而行。玄云道长说我们是玉真观的姊妹花,那些有钱的公子王孙和客商来了,必请我们陪同吃茶饮酒;我们外出赏花或游灯会,总会有一些男人尾随和搭讪。
第一次来月事的时侯,我什么都不懂,看着两腿之间流着鲜血,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光着下身在观里跑着不停地叫着,血水顺着我的大腿往下流把脚掌都染红了。
“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季兰,你没事的,你不会死的。道长,道长,你快来呀,季兰发病了!”
芷心吓得在后面追我,生怕我跳到剡溪自杀。玄云跑过来,一看到我那样就笑。她和芷心一起把我拉到房间里,叫人打了几桶热水,让我泡澡。
“道长,我不会死吧。”
“你娘没跟你说过月事呀,笑死我了。季兰,你成人了,像桃子一样熟了。女子年岁增长,奶子会长大,下面会长毛,流血每月都有一次。你知晓女人为何会长寿么?奥妙就在这一月一次的换血,把脏的换成干净的。所以,女人长寿。”
来观里的三年后一天,我认识了朱放。那天我午睡起来,跟芷心去剡溪划船。春末的剡溪两岸,开着许多红红白白的小花朵。一个穿白衣的公子在岸边走,大声喊我的名字。季兰道姑你等等,我有话说!在湖州,这样调笑我的男子多了。我没有理他,继续跟芷心在船上聊天饮酒。那天晚上,这个公子来观里了。他说他叫朱放,是襄州南阳人,考过进士了正在等外放。他外表俊秀,性情豪放且大方多金,第一次来观里,就送了玄云十万钱,还不包括给我的胭脂花粉和珠宝。当天晚上,玄云暗示我留宿要我抓住这个金主,我不想让自己像个卖身的青楼女子,吃酒到半夜我把他扶上了观外的马车。一连几天,好象有十几天,他天天到观里来看我,花天酒地地跟我们玩乐,撒了大把的金钱。他并没有着急占有我的身子,午时过来吃酒吃茶谈诗论赋,子时回去睡觉。我内心很是喜欢他,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青年男子,不过我从来没有挽留过他。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是他的什么人,他也不是我的什么人。
玄云说:“朱放不久要外放做官了。他们这种人,哪里好玩就去玩,玩完就玩完了,不会久留的。”
我说:“既然玩完就玩完了,这种人能托付终生么?”
玄云说:“如果你想留住他,还是有办法的。”
我说:“想办法来留的人,不是我的人。”
那几个月,是我到观里来几年最快乐的日子。我们一见如故,时常一起临流高歌一起登山揽胜。有一个英俊多金的男子喜爱你,为你花钱置办珠宝手饰锦绣衣裳,这个男子还写得一手好诗文,你想不动心最后还是会忍不住动心。
朱放说:“许多跟我相好过的女子,都想要跟我成亲,为何你从来没说过?”
我说:“我从来没想嫁给你。为何要跟你说呢?”
他说:“倘若我想把你接出观去,玄云不会问我要赎身费吧?”
我说:“玉真观不是青楼教坊,哪来的赎身费?再说了,我不会跟你走的,与其做一个人的正房也好,小妾也好,哪有我在玉真观逍遥自在。”
朱放点头:“你看得很明白。”
日子过得飞快,几个月后朝廷的诏书下来了,他去洪州任职。临别的那一天,我刚好满十九岁。他写下一首诗赠与我:
古岸新花开一枝,
岸傍花下有分离;
莫将罗袖拂花落,
便是行人肠断时。
我接过他手中的笔,不假思索写了一首回赠给他:
望水试登山,
山高湖又阔。
相思无晓夕,
相望经年月。
郁郁山木荣,
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情,
相逢一时说。
我坐在花园秋千架上,他站在旁边,我们相互读着诗歌,我突然有些感伤。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男子这么与我亲近过,且这个男子就要从我身边离开了,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想着伤心地哭起来。就在那天晚上,他赖在我的房间不走还抱着我不停地亲我摸我,我全身发热半推半就地成全了他当然也成全了我自己。我之所以破瓜了不是想留住他,而是想要知晓男女敦伦之事为何会让那么多男人澎湃和无数女人痴迷。
他走后果然没有再回来,而且连书信都没有。就象玄云说的,玩完就玩完了。
朱放走了的第二年,阎伯钧来了。他是释义大和尚带过来的,当时他在杭州做官,家里有夫人有儿女。他每月都要来从杭州坐马车来湖州看我,来时换掉了官服,鬼鬼祟祟不带一个随从。他来观里只找我吃酒吃茶,不理会其他的道姑。玄云看出他喜欢我,问他要了很大一笔钱。具体是多少,我也不知晓。他没有朱放风趣幽默但学问深厚,诸子百家没有他不知的典故,跟他说话,能涨智识明学问。他对我不错,只要是我想要的,什么都给我买。却从来不带我外出,可能怕事情传出去,被夫人和官场的人知晓吧。
他说:“你做我的二房,我会待你更好。”
我说:“我不会嫁给你,不管是大房还是二房。”
他说:“这是为何?”
我说:“嫁人了就拘束了没有活性了,我会很快老去。我母亲当年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嫁给父亲以后,就变成老妈子了。一天到晚侍侯我父亲,哪怕一件小事没做好也要挨骂。整天要守在家里,穿件花俏点的衣服说她显摆风骚;梳妆打扮出门骂她不守妇道。”
他说:“季兰道姑你太放浪淫荡,你不嫁人是想玩更多的男人。”
我说:“我放浪淫荡是我的事,我不嫁人想玩更多的男人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你若再骂我,从此不要再来玉真观!”
第二年,他调到江州去了,我写了一首诗,叫《送阎二十六赴剡县》:
流水阊门外,
孤舟日复西。
离情遍芳草,
无处不萋萋。
妾梦经吴苑,
君行到剡溪。
归来重相访,
莫学阮郎迷。
他也回赠了我一首诗,但我不知放哪去了。他也跟朱放一样,走了再没有回来。他们有钱有才,在任何地方都会不缺女人。当然我也不缺男人。这么多年我见过了不少男人,却从来没有人让我真正动过心。我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他,我不属于任何人。正因为如此,我才显得洒脱飘逸与众不同,能让众多男子着迷,坐着马车带着金钱从天南海北朝玉真观直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