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智积禅师
我坐在禅房里,没心思念经没心思练功更没心思煮茶。鸿渐不见了,我把全寺的徒弟都叫出去,找遍附近的村寨和镇子都没有他的踪迹。我心口一阵阵绞痛,如同有一个地方的肉烂掉了一块块往下掉。鸿渐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来禅房给我煮了一壶茶。水里除了茶叶,什么都没放。当我端起茶碗时,我看到清香的茶汤里盈盈坦坦出现了一个人影,仔细看是个女人对着镜子梳妆的女人。我心里一惊:女人香!我立刻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带着鸿渐一起前往长安大慈恩寺游学。那年渐儿刚刚十岁个子刚好齐我的肩高,我们没有坐车而是脚力行走乞食,渐儿对山外的一切都十分好奇,双脚打满了血泡也没叫苦。慈恩寺始名无漏寺,高宗帝为追念母亲而将此院扩建,寺院里楼阁殿堂禅房相间,共有院落十进,房一千余间。殿堂内持有吴道子,阎立本等名家字画,玄奘法师曾在此院讲学,据传是他奏准建造了保存佛经的大雁塔。刚到达寺里,先皇代宗帝派人召见,赐我一起品尝今年的明前蒙顶黄芽。我来到大明宫时,殿内已有蒙顶山来的煎茶能手掌壶,都是天盖寺的和尚,他们手上的铜壶犹如武士手中的宝剑,随心所欲地注入殿内任何一个瓷碗和金碗中,白光一闪,银龙穿过。茶是好茶,我吃了一碗,再没有续水。
陛下问:“禅师,宫里的茶不好么?”
我说:“非茶不好。我所吃之茶,都是弟子鸿渐为我煎的。吃过他煎的茶后,旁人煎的就觉得淡而无味了。”
陛下兴致来了:“你徒弟的茶煮得这么好么?他姓甚名谁?”
“陆羽,字鸿渐。”
“他来长安了么?”
“来了。”
“仇十,即刻把陆鸿渐接进宫来见朕。”
一个时辰后,鸿渐走进了宫殿。他见到宫里的皇帝和大臣们,低头拉着衣襟,显得有些不安。陛下一见鸿渐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其貌不扬说话还有点结巴,有些不以为然,当即命他煎茶。
渐儿走到火炉边,看了看茶具,又闻了闻水方里的水,说:“陛下,此茶不可煎。”
陛下问:“为何?”
鸿渐说:“水次。”
在场的大臣们脸都白了,这小和尚胆子也太大了。大明宫的水次,司农寺的官员,还有宫里的太监们还不都得死?
陛下微微一笑,说:“宫里水不好?你说来听听。”
鸿渐说:“回陛下,此水并非不好,只是这煮茶的水有讲究。为陛下煮茶,不能用平常之水。”
陛下说:“怎么讲究?”
鸿渐说:“鸿渐跟师傅游走各州,自觉天下有二十水为最佳,其中庐山康王谷水为第一。”
陛下说:“禅师,这是你的心得么?”
我说:“是、是小僧的体会。”
陛下说:“好。朕即刻派人到庐山康王谷取水。”
鸿渐说:“禀陛下,若想吃好茶,水是其一。还有其二其三。”
我用眼瞪了一下鸿渐,希望他住嘴。但他当作没看见一样,扭过头去。
陛下说:“不就是一碗茶么?其二是什么,其三又是什么?”
鸿渐说:“若想茶煮得好,水当然是第一要紧的。另外,煮茶的木炭不好,茶汤不会至淳至洁;这是其二;其三若盛茶的碗不好,会去掉饮茶的一大风情。”
陛下说:“有理。王为仁。”
司农寺卿王为仁出列:“臣在。”
陛下说:“依陆鸿渐说的,派人八百里加急江南道、淮南道、剑南道,分别去取康王谷的水越州的青花瓷景德镇的泥火炉,还有荔波的乌冈栎木炭。”
王为仁说:“遵命。”
陛下说:“陆鸿渐,朕与你约定,一月后你再来大明宫。你煮的茶好不好吃,朕请众卿一同鉴赏。”
众大臣都幸灾乐祸地看着鸿渐,显然,他们在等着看好戏。我的后背不停地冒冷汗,鸿渐倒是很镇定,满不在乎地跟我出宫。
我们在慈恩寺住了一月,寺外站着一排神策军,日夜两班换岗,大理寺还派了几个人住在寺里,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时刻都在监察。我当然明白,如果鸿渐的茶煮得不好,或煮的茶既便再好,只要不合陛下的口味,我跟鸿渐随时会被处死。
“鸿渐,你为何要说大明宫的水不好?你这是自找麻烦!”
“师傅,平常之水,只能煮平常之茶。给陛下煮茶,须至极之水,才能出至极之汤,方可显示天下之事各有各道,茶亦有道。否则,师傅和龙盖寺的名声就一钱不值了。”
那一月我在慈恩寺度日如年。我不是怕死,不是怕鸿渐的茶煮不好,罗卜白菜各人所喜,我担心万一鸿渐煮的茶不合陛下口味,我们师徒将回不了龙盖章寺,我的一世清修将毁于一旦。一月之后,各地取水和器物的马队回来了。当天晚上,陛下把我跟鸿渐召到宫中。与其说召见,还不如说派人押到宫内。众多大臣肃穆在坐,从皇帝的龙椅案前和众官员矮几上,都摆着一只越窑青瓷碗。不同的是陛下的那只碗边嵌着一条金龙。大殿中央摆着黄釉风炉,精选出来的上等栎木炭,风炉旁还有十几个装水的皮袋。
陛下说:“一应俱全。陆鸿渐,看你的了。”
鸿渐将随身带的都篮提到火炉旁,取出交床竹夹罗合水方鹾簋熟盂,开始点火。他首先把木炭依次投进风炉,接着把水倒进漉水囊滤了一遍,烘烤明前蒙山黄芽饼茶。茶叶烤碾之后用细眼筛子筛过,放入双层藤纸缝制的纸囊备用,顺便用鸟羽制成的拂末将周围茶屑扫净。此时铁鍑中的水开了,他将纸囊中碾好的茶再筛一次才放进铁鍑。这一切,鸿渐在龙盖寺已操习多年,做得从容不迫熟练之至。陛下和在坐的大臣们的眼睛,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和手上,没有片刻离开。慢慢地铁鍑中白雾盈升在宫内不绝环绕,茶香弥漫开来渗入每一个人的鼻孔和口腔。我嘴里有了甜甘,神清气爽,龙座上的陛下和周围的大臣,眼里逐渐也有了赞许。陆羽如道家施法般将黄芽三沸煎炙,救沸育华之后再倒入熟盂,然后舀在金龙越窑碗里。仇内侍上前,双手端起茶碗转身奉给陛下。陛下接过茶碗,在烛光的映照下茶汤清彻见底,在茶碗的底部,竟然有一个女子对着镜子在梳妆。
陛下问:“陆鸿渐,碗里为何有一女子?”
我听到皇帝的话惊呆了,茶碗里有一个女子头像,这是不可思议的。我和众官员均低头仔细察看自已的茶碗,果然,在碗底隐隐显现一个梳发女子。千沸百扬的茶汤里,能像画一般出现一个女子影像,大家都称奇特不可解。
鸿渐说:“回陛下,鸿渐幼年有一女伴,叫李冶,比鸿渐大半岁,一同吃奶长大,如今已分开四年,可能是鸿渐日思夜想之故,思虑和精华化着实像,来到了茶汤里。”
陛下说:“好一个青梅竹马。朕赐此茶一个名字,叫女人香,爱卿以为如何?”
鸿渐说:“谢陛下。”
陛下将鼻尖凑近龙碗,深吸了一口气:“陆鸿渐,此茶为何姜盐芝麻等物都未加入?”
鸿渐答:“大道至简,茶道至纯。”
陛下说:“果然与众不同。众爱卿,请。”
众大臣端碗吃茶。
陛下连吃了三碗茶,方才住口,脸上也渐渐有了喜色。
陛下说:“水好,茶好,煎得也好。禅师,你教导有方。”
我说:“谢陛下。”
陛下说:“陆鸿渐,朕命你为太子文学,在宫内陪伴太子,专为朕煮茶。为朕煮茶,就是为天下煮茶,你意下如何?”
鸿渐说:“禀陛下,鸿渐未曾科考,不敢就任。”
陛下说:“你有真才实学。”
鸿渐说:“鸿渐是一个茶人,只有行走在天地之间,才能品茶识水。如于飞鸟禁锢于雀笼,煮不出陛下想吃的茶汤。”
大明宫那一刻非常静,静得连喘气声都听得到。我看到仇内侍王司农颜真卿和晁衡的脸色都变白了,在场的文武大臣身体簌簌直抖,目光都紧盯着圣上。凡来这个地方的人,取悦陛下是他们的首要。从来没有人敢说陛下不愿听的话,从来没有人敢当众忤逆陛下,更没有象鸿渐这样的傻子连皇帝的恩赐都不要,且当着众大臣的面拒绝。除非你不想活了,一家老小都不想活了,而且还要拖着整个家族都去死。
陛下说:“陆鸿渐,你多大了?”
鸿渐答:“回陛下,小僧十岁。”
陛下说:“你还是个孩子。好吧,朕不强留。朕与你相约,如果你到长安,就来给朕煮茶。”
我带着鸿渐走出大殿,发现后背的衣服全湿了。
我说:“鸿渐,你今天吓死为师了。”
鸿渐说:“鸿渐没有逾矩,只是遵师傅平常教诲的做了。”
我说:“你为何要陛下叫人去取康王谷的水,谭州的青花瓷器,景德镇的泥火炉,荔波的乌冈栎木炭?这一碗茶比起当年玄宗帝为贵妃吃荔枝,不惜派人千里迢迢到岭南更加费时费钱。”
鸿渐说:“师傅,我也不想劳民伤财。茶若要煮得好,材料是不是要好?”
我说:“那当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鸿渐说:“茶若不好吃,皇帝会不会生气?”
我说:“会。”
鸿渐说:“皇帝生气,会不会砍我们的脑袋?”
我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是龙盖寺住持,陛下砍我的脑袋,有损帝王声誉。”
鸿渐说:“我朝太宗帝为登基,杀死了自己的长兄皇太子李建成和三弟齐王李元吉;玄宗帝听信谗言一天连杀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子。他们连骨血至亲都敢相残,何况你我?我要这些材料来煮茶,是为了保住师傅和我的人头。”
我无语。
鸿渐自语:“太子文学,天天陪太子读书,还要给陛下煮茶?我不成了一个奴才么?我要做怀素那样的散人,不做奴才。”
从那次入宫,我见识了鸿渐的性格是那么倔骜不驯,已经留下了日后出走的征兆。后来我听晁衡说,从那天起,陛下吃茶非庐山康王谷的水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