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戏班散场后,吃过晚饭,吴班主都要我煮茶,他吃茶上瘾了。
他说:“陆羽,唱戏是一门手艺,赚不了大钱,可以养活人。”
我说:“嗯。”
他说:“艺多不养身。一个人,有门手艺,一辈子就有饭吃了。”
我说:“班主,你教我唱戏,还救了我,这辈子我会记得你。不过,我更喜欢种茶煮茶。”
他点点头,吃了一口茶,深深地吸气说:“你茶煮得这么好,将来你不在了,这门手艺就绝种了。你为何不写一本书,流传后世呢?”
我说:“茶学是杂学,别人看不起的。”
他说:“自己看得起自己就行了嘛,要别人看得起有什么用?”
吴班主的话点醒了我。从那天起,我们过州访县每到一地的演戏之余,我都会去访当地好水,看茶园茶树。每个地方的土不同,茶叶味道和制作方法自然也不同,我把这些心得一一记录在纸上。是的,我要写一本《茶经》。这样的书,大唐没有,大唐之前的历代也没有。我如果写出来,别人就会知晓,茶艺并非杂学,也是一门学问。
冬天来了,外面太冷,每天演完戏,吴班主不再出去喝酒了,而是在家里喝。晚上有男人来找青青,青青就跟他们出去,去哪里我不知晓,有时在马车上,有时在驿馆里,每次回来都会带钱交给父亲。吴班主那个木头做的长方形的装戏服和面具的箱子下面有个夹层,下面装金子,上面装铜钱。每晚临睡前他都会数钱,那些铜钱数起来哗哗响。老家的地又涨了,买几亩地几头牛,再盖个房子得几十两金子。
每隔十天半月,放在箱子上面的钱满了,他就拿到钱庄去兑成金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箱子下面那个夹层里。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走在路上,到处一片金黄的油菜花。这天,我们来到了皖北的一个县城,在驿馆住下后,我对吴班主说:“班主,一年到期了。”
吴班主楞了:“一年,什么一年?”
我说:“你不记得了?去年你跟我说过,再呆满一年,我就可以去湖州了。”
吴班主说:“哦哦,是的。青青,你买点酒来,再买点吃的,我们为陆羽送行。”
我说:“我不饮酒。我饮醉了,你又说我睡了青青,又叫我娶她。”
吴班主笑了笑:“这回不会了。”
青青买了几坛酒,还买了牛肉和馒头。
几杯酒下肚,青青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鸿渐哥哥,我舍不得你走。”
我心里忽然难过起来。三年了,我们日夕相处,相互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依恋,真要分开,我也有些不舍。但是一想到李冶姐姐,我又有了勇气。
我说:“我不能失信。”
吴班主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隔了一会说:“你走吧。我也不能失信,不是么?你走吧,大不了戏班子散了。”
青青说:“爹,你买地盖房子的钱还没攒够呢。”
吴班主吼道:“什么是个够?少买点地,少盖几间房,照样过日子。”
青青看着我,抓着我的手说:“鸿渐哥哥,你不能不走么?我跟你成亲不要彩礼,我给你生好多好多男娃女娃。我保证以后会对你好,比你的李冶姐姐更好。”
我努力回想,李冶姐姐始终停留在六岁时模样,瘦弱的身板,面容十分模糊。眼前的青青齿白唇红,胸脯高挺眼神如水。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一口一口地饮酒。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青青起身开门,惊叫了一声:“八斤!”
一个身板紧实的青年男子走进来,扑通在吴班主跟前跪下了:“师傅!”
吴班主看了看他,把碗里的酒喝了,说:“八斤,你还来做什么?班子都要散了!”
八斤哭起来:“师傅,我找了你们好久!我想你,想青青。以后,我再不管她的事,她睡几百几十个男人,我也不生气。”
青青说:“八斤,你胡说什么?我哪里去睡那么多男人?”
我拉着八斤的手说:“兄弟,你来得真是及时啊。”
八斤问:“你是哪个?”
青青说:“他叫陆羽,陆鸿渐,是爹的徒弟。”
吴班主说:“来,一起吃酒。”
青青下厨又炒了一盘青辣椒鸡蛋,一盘红烧豆腐。八斤不停地敬师傅还有青青,满脸讨好,生怕吴班主不要他了。事实上他的到来,可以填补我走之后的空缺,吴班主已经欢喜不尽了。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明天就要到湖州了,一想到马上要见到李冶姐姐,我心里就跳得厉害。我努力想象着儿时的她,但始终想不起她的面容,这让我有些恐慌。万一见了面,我真的认不出她来怎么办?
睡到半夜,青青突然来到我房里,爬到我的床上。
我说:“八斤回来了,你还来做什么?”
青青说:“八斤晚上睡得死,不会知晓的。你明天要走了,我最后陪你一夜。”
我说:“我不要你陪。八斤喜欢你,你到他房里去吧。”
青青说:“我不能跟他睡。”
我问:“为何?他对你那么好,事事为你着想,演戏也不要钱,你为何不能跟他睡?”
青青笑:“我跟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可以睡,不可以跟他睡。他如果睡了我,就不会这么在乎我了。”
我说:“你这样不好,如果你不跟他睡,他以后还会走的。”
青青:“也不是永远不睡。到他娶我的那一天,我会跟他睡的。还会生儿育女的。”
我说:“青青,我想问你一个事。”
青青说:什么事?
我说:“一年前,我要走,你和你爹请我吃酒。我醉了,你扶我上床。那天晚上我睡了你么?你要讲实话。”
青青说:“睡了。”
我说:“我睡了你?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青青说:“不是你睡了我,是我睡了你。”
我说:“这、这有区别么?”
青青说:“有。我没要你付钱。”
我要青青回自己屋里去,青青不肯走,她说她就抱着我睡一会,什么都不做。我们确实什么都没做,没有抚摸也没有敦伦。那天晚上,我睁着眼睛不敢睡,我不能再做对不起李冶姐姐的事。我吃醉的那次不能算在我头上,是青青睡了我,不是我睡的青青。天快亮的时侯,青青就走了。
青青做了早饭,每人一大碗面条,我的碗里还卧了两个蛋。吃过饭,吴班主牵过来一头驴。
他说:“陆羽,你在戏班做了几年,没拿过工钱,这头驴送给你。”
我说:“班主,驴很贵,我不要。”
吴班主说:“这里离湖州还有几十里,走路很远,还是骑驴去吧。”
八斤和青青站在一边。
青青说:“鸿渐哥哥,你就拿着吧。”
八斤也说:“几十里地,骑驴不累。”
我骑上毛驴后,吴班主细细跟我讲了去湖州要翻哪座山,过哪个村哪条河都讲得清楚明白。我心里想哭。虽然我没有正式拜过师,但他是我的师傅。他救过我的命,教会了我唱《踏谣娘》,治好了我口吃结巴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