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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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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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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连载

第二十一章 茶人陆羽

我走出妙喜寺的时侯,皎然问我:“鸿渐,你就这么去看李司马?季兰道姑不愿意跟你成亲,你去有何用?”

我说:“如果李叔允诺,季兰姐姐会愿意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一点都不踏实。我不知季兰姐姐是真的不想嫁人,还是嘴上这么说说。

皎然说:“你去提亲,就这么空着手去?不妥不妥。”

皎然从房里找出一串茶叶,用毛纸包好递到我手上,说:“这是去年我去杭州灵隐寺,住持送我梅家坞的龙井,你拿给李司马。”

李司马的府邸在剡溪边的一个小镇上,青砖瓦屋有三进。开门的时侯,李婶看见我,惊喜地叫了一声。她看了我一会,仔细地摸着我的脸,鼻子眼睛和耳朵,眼里有了泪水。她还认得我,这让我很激动。

李婶说:“鸿渐,你长大了。”

我抱着李婶,闻到了熟悉的奶香。我说:“李婶,我想你。”

李婶说:“一晁十多年了,我也想你。快进屋吧。”

李司马听说我来了,从书房慢慢踱步出来。他这些年老多了,胡子和眉毛都花白了。他仔细问了我这么些年的经历,得知我从庙里出来,一直跟着戏班在江湖上行走,没有考取功名,没有成为朝廷的官员,没有寸土片瓦后,捻着胡须笑了。

李司马说:“你不做官,怎么赚钱养家呢?”

我说:“我会种茶制茶,还会煮茶。师傅说过,当今大唐,就数我的茶制得最好,煮得最好。”

李司马冷哼一声:“雕虫小技。季兰开销有多大你知晓么?她穿的是湖州最好的辑里丝,抹的是天竺的头油,杨州的胭脂,手上和头上戴的是长安金匠打的金器,写诗用的是湖笔宣纸。我还不说她饮酒吃茶的钱。你靠种茶,能养得起她?我听皎然说,你跟智积禅师到长安时,先皇代宗帝要赐你为太子文学,你为何不应承呢?鸿渐你好蠢。陪伴在太子身边,你还怕没大官做?有了功名,钱自然会来。多少人头悬梁,锥刺股,为的就是能搏取功名。这下好,送到你跟前都不要。你这么愚钝,我怎么放心把季兰交给你?”

我并非不喜欢功名不喜欢金银,你如果从官场得到这些东西,一切行为举止须得迎合上司的意愿,须得放下尊严下跪。始皇帝以来无一层官员莫不如此,层层往上直到帝王。这些话我不想说,我说出来李司马也不会认可。他跟我要的是不一样的东西。

我想离开湖州,离开玉真观,又不知往何处去。我不敢回龙盖寺,师傅一定会叫我出家,出家就永远见不到季兰姐姐了。我整天抱着酒坛子,坐在妙喜寺的禅房里,神思昏沉不知夜昼。

这天上午,皎然走进来,拉着我走出禅房,院里的桃花开了,红灼如火。桃树下摆着一个炭火炉,旁边的木案上有酒有茶具。

皎然说:“鸿渐,今日我来煮茶,你来品。”

皎然煮的茶很厚,口味极重。我吃到第三碗时,嘴里回甘浑身通透,背上和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神志贲然清澈了。

我说:“上师,三月了。”

皎然说:“是啊。你不见院子里桃花开了么?”

我说:“要摘明前茶了。”

皎然说:“鸿渐,你是为茶而生的,并非为李季兰而生。”

我说:“季兰姐姐比茶重要。”

皎然说,“你草衣麻鞋,她穿金戴银,跟你不在一条路上。”

我说:“上师,以前在天门的时侯,我觉得她离我很近;现在到了湖州,反而觉得她离我很远。这是为何?”

皎然说:“人近心远。”

我们出了庙门,从后面的小路走,过了一条溪水,来到了顾渚山,山上早已青葱碧绿,许多人在摘明前茶。皎然说顾爹是湖州最好的茶农。从种茶到做茶,没有他不懂的事。而且他性情豪爽,说话不绕弯子。他有位夫人叫姜母,是湖州有名的养蚕人和丝工,还有一个叫采莲的女儿,一家人很和睦。

我们走进了一片茶林,顾爹带着女儿采莲,还有一个叫大山的青年雇工在摘茶。

顾爹五十多岁,身板硬扎,笑了笑说:“上师,你来了。”

皎然上师说:“顾爹,这位是陆鸿渐。”

顾爹看了看我,说:“陆鸿渐就是你啊,他们说你是茶博士。”

我说:“不敢,在下对茶事略知一二。”

皎然说:“顾爹,鸿渐到山上来住一个月,帮你做事。”

顾爹说:“请他做事?我哪里敢?也清不起呀。”

皎然说:“不要工钱,鸿渐是来散心的。”

整个春茶季节里,每天我都跟顾爹在山上采茶制茶。他特意给我在茶园旁边盖了一间草房,草房里有床有椅子,姜母还拿了一床蚕丝被给我睡。每天的饭食都是姜母做好提上山来,有酒有肉。作为顾渚山最大的茶农,顾爹希望我能跟刚上任的湖州刺史颜真卿传个话,把紫笋茶献给陛下去吃,请陛下下旨成为当朝贡茶。如果紫笋茶成为贡茶,茶价会翻几倍,顾渚山的茶农就翻身了。能帮这个忙,我当然乐意。茶农辛勤劳作种好茶,茶价应该跟他们的劳作相当。

颜真卿来湖州做刺史的第二天,就召集在湖州的文人学士,把皎然和我,还有张志和、皇甫冉,李萼、裴修等人邀到一起,开始编撰《韵海镜源》,我们每日在太湖边的官舍或湖心划船吃茶饮酒,切磋《韵海镜源》的回目和词条。我特意带了茶具,给他们煮茶。我跟颜湖州讲,顾渚山的紫笋茶不错,可否禀报皇帝成为贡茶。

颜湖州说:“若想成为贡茶,须经司农寺上报,圣上下旨。不易。”

皎然说:“你每年要回长安,有机会面圣叙职,可以请圣上试吃。”

颜湖州说:“看机缘吧。立秋时我必定要回长安,鸿渐若有空,可随我同行,陛下喜欢吃你煮的茶。”

我说:“我若在湖州,随时侯命。”

我白天在茶林里劳作,汗湿衣衫十分辛苦,晚上却时常失眠。我走出草屋,远远看见玉真观的寺顶就心乱如麻。我在龙盖寺活得好好的,跑到千里之外的湖州来做什么?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财产,心里只有唯一的一个亲人,那就是季兰姐姐。她不记得儿时的承诺了。季兰姐姐,明明知晓你是我要找的人,我找到了,就是不能走近你。

有时我也下山,去玉真观看季兰姐姐。每回去时道观门前都停满了各种马车,一些衣着锦绣的年轻秀才,还有脑满肠肥的紫服官员,他们身后的仆人提着珠宝箱,还有道姑们喜欢的各种胭脂香粉,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季兰姐姐永远都是观里最受欢迎的一个。找她摆酒吃茶谈诗论赋的人络绎不绝,玄云道长根据才能相貌和官职大小,更重要的是出钱多少来帮她挑选,再让她出场陪客。陪没陪睡我不知晓,不敢问。

早几天玄云不准我进道观了,因为我每次去都没钱给她,还要吃掉她几坛私酿的黄酒。她酿的酒太好吃了,琥珀般纯净,入口醇和柔滑,吃过几次就会上瘾。“陆鸿渐,玉真观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你来可以,先准备几十两金子。季兰很贵,不能白陪你。”

22、那只叫雪儿的鹦鹉

梁王武三思是个为了利禄什么都干得出来家伙。那个草药贩子冯小宝后来改名叫薛怀义的家伙得宠的时侯,只要骑马出宫或进宫,武三思都会在旁边伺候,扶马鞍握马缰,口中还不断叮嘱。薛师小心,薛师小心。比奴仆还要恭顺。 那一年明堂失火之后,天后下旨重建明堂,武三思为了讨天后的欢喜,强迫来洛阳的使节商人捐款购买铜铁,铸造一根名叫天枢的铜柱。天枢柱基由铁铸成高一百零五尺直径十尺,蟠龙麒麟围绕直上,顶上为承露盘直径三丈,四周铸有四个各高一丈的蛟龙像人一样立着,各捧着一颗直径一尺的火珠,整个天枢远远望去金壁辉煌,那火珠就如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染红了天际。天枢耗资巨大,买断了市面上能买到的铜铁还不够,还由朝廷出面征集民间的铜器铁器充用,犁田的犁具挖土的铁锹砍肉的刀炒菜的锅煮饭的鼎锁门的铁将军统统都抢过来化为汁水。各州来长安的官道上,满载着锈铜烂铁的马车牛车独轮车在百姓的哭喊声中踏尘而来日夜不停。天枢经过一年方铸造完成,共征得天下铜五十万余斤,铁三百三十余万斤,钱二万七千贯。武三思亲自撰文黜唐颂周,极力称颂天后的功德,将百官及四方国君的姓名一并锩刻于柱,由陛下自书“大周万国颂德天枢”。 天枢建成后的第二天,武三思就上表污告韩王鲁王越王琅邪王等人谋反,均请旨赐死,为大圣皇帝称帝扫清道路,也铺开了自己的太子梦。

那天晚上,天后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一身大汗淋漓。

“雪儿,朕梦见与大罗天女打双陆。局中只要有子,旋即被打将,不得其位,连续输给天女。”

“天后,双陆博奕,有输有赢。”

“不行,明日早朝,朕要问问吉凶。”

第二天一早,天后把狄人杰叫到宫里来解梦。

狄仁杰想了一会,说:“双陆不胜,无子也。”

天后说:“朕怎么无子,朕的长子不在了,如今还有三个儿子。”

狄人杰说:“非天后无子,是朝中无子。”

天后点头不语。

狄人杰问:“听闻天后欲立武三思为太子,真有此事么?”

“有如何,无如何?”

狄仁杰说:“高宗帝将二子托付天后,天后乃欲百年后让位他族,有违天意。且姑侄与母子谁亲?天后立子,则千秋万岁之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祭祀姑姑太庙的。”

狄仁杰走后,天后下旨密召庐陵王李显进京。没过几天,天后和李显同时出现在大殿。天后当场下旨李显立为太子,充任兵马大元帅。大臣之中的武三思脸色马上变了,他看着一脸笑容的狄人杰,眼光如蜂针一般锋利。

几月之后,狄仁杰升任宰相,在相位不到半年就被待御史来俊臣举报谋反,夺职下狱。狄仁杰一生清明廉洁,此前在他担任大理丞期间,一年内判决疑难案件无数,涉案人数一万有余,几乎平均每天要断十个案子。经他手断的案子,无人喊冤上诉,因此深得陛下敬畏,被称之为“阁老”。这一次他碰到了一个对头,一个很硬的对头:一个以告密为生的酷吏来俊臣。他因告密获得天后信任,先后任侍御史左台御史中丞司仆少卿,旗下数百名无赖专事告密,又设推事院大兴刑狱,几年便抄没和夷灭了1000多个家族!来俊臣是个刑讯逼供的天才,他制作了十种刑具,分别叫做:一、定百脉,二、喘不得,三、突地吼,四、着即臣,五、失魂胆,六、实同反,七、反是实,八、死猪愁,九、求即死,十、求破家。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刑具根本用不上。抓到那些他定的罪犯之后,他只需要把这几十种刑具一一排列在嫌犯面前,详加解说行刑细节,那些嫌犯就心胆俱裂屎尿齐下不打自招了。

来俊臣和狄人杰之间,究竟结下什么梁子?就因为他得罪了来俊臣背后的梁王武三思。武三思为天后重建明堂立天枢,一心想做太子,等天后千秋之后继承大统。狄人杰为天后解梦让他的美梦成空,他心里恨之入骨,便收买了来俊臣,让他除掉狄仁杰。这事对来俊臣来讲,再简单不过。他随便捏造了个“谋反”的罪名,把狄仁杰逮捕入狱,打算严刑拷打。没有料到,还没等刑讯逼供,狄仁杰就招了,把他所谓“谋反”的罪状一五一十有鼻子有眼地全招了。大唐律法有个规定:谋反罪的罪犯,一问就招的免除死罪。狄仁杰办案这么多年,对于唐律再熟悉不过,于是利用了这个条文的空子,先保住性命再说。然而这种区区小伎俩,哪里瞒得住来俊臣?来俊臣模仿狄仁杰的笔迹,伪造了一份“谢死表”,表示愿意受死刑,跟狄仁杰的口供附在一起,派人呈递给天后,等得圣上的阅准开刀问斩。狄仁杰同样明白来俊臣手段,还没上刑就承认谋反只是想赢得时间。在与来俊臣将他的口供和谢死表送到天后手上的同一天,他撕下棉衣衬里,写了封血书,偷偷交给了来探监的儿子狄光远。光远,你就是死,也要把这块血布送进宫里。狄光远走出监牢的时侯,紧张得如同中风病人一样腿直哆嗦。

天后在宫内看过狄人杰的谢罪表和认罪口供,十分迷惑。

“雪儿,狄人杰会谋反么?他对朕一直忠心耿耿,官至一品宰相,且已六十多岁了,有什么理由谋反呢?”

“这得问告他谋反的人。告他的人是谁?”

“告他的人是来俊臣,也是朕的忠臣。”

“忠臣告忠臣,总有一个不是忠臣。”

高力士走进来禀报:“天后,狄仁杰的儿子来了。”

天后说:“他来做什么?”

高力士说:“他带了狄人杰写的血书。”

天后说:“把血书拿进来。”

高力士把血书拿进来,天后看着眉头皱起来:“提狄仁杰。”

监牢就在丽景门内,离上阳宫不远。过了一会,伤痕累累的狄人杰来了,他一见陛下,便涕泪横流。

“狄人杰,坐。”

“谢天后。”

“你说自己无罪,为何要承认谋反呢?”

“不承反,老臣早就被他们打死了。天后,臣找到一本来俊臣写的《罗织经》,请天后明察。”

“谢死表是你写的么?”

“臣不知。”

“朕明白了。”

当天晚上,天后一个人在书房看《罗织经》。一个时辰之后,走到鸟笼边:“雪儿,你睡了么?”

我说:“天后不睡,臣鸟不敢睡。”

天后说:“雪儿也会说笑了。朕看了《罗织经》,越看越后怕,人间竟有如此魔头!来俊臣借打压朕的反臣,把自己的的对头剔除,名声好的就先败坏他的名声,权力大的就给他按上谋反的罪名,制造各种残酷刑具贪赃枉法横行无忌,任意捏造罪状致人死地,大臣宗室被其枉杀灭族者达数千家,整个王朝人人自危。再不遏止,朕的江山要毁在他手里了!朕失察。”

我说:“他是个酷吏,还是个贪官,天后为何要用他?”

陛下说:“普天之下,所有大臣都是朕的家臣。能为朕所用的,不让他吃饱,养不熟。来俊臣是朕的一条狗,可以看家,还可以咬仇家。用他无人敢造反!”

我说:“指鹿为马,他想做赵高么?”

天后凤眼圆睁:“朕可不是秦二世!”

我说:“来俊臣乱刀砍死将军张虔勖、还把大将军内侍范云仙舌头割了,他还诬告天后的儿子李旦和庐陵王李显谋反,他已经成了一条疯狗反噬主人了。”

天后点头,摸着我的头说:“雪儿,如果你不是一只鸟,是个人就好了,朕让你做相国,帮朕治理国家。”

我说:“我不想做人。人类相残太狠了,人跟人之间为了一点吃的用的,勾心斗角相互出卖。”

第二天一早,天后下旨,将来俊臣弃市。头刚砍下来,许多仇家蜂涌而至,争啃来俊臣之肉,抉眼剥面剖腹掏心,尸体一瞬间被腾踏成泥。

就在那天晚上,张昌宗两兄弟围着天后,喂她吃葡萄。一人一个剥好,轮流送进了天后嘴里。

天后说:“葡萄剥皮了么?怎么塞牙呢?六郎,你看看。”

张昌宗看了看天后张开的嘴,说:“天后,你长了一颗新牙。”

张易之说:“神了,我看看。”

两兄弟一边一个,贴着天后的脸观看她的嘴巴。

张易之说:“不是一颗,这边还有一颗。”

天后说:“在哪里?快拿镜子来。”

天后接过张昌宗递过来的铜镜,左看右看:“真的呀,朕七十多了,还长新牙,不是一颗,还是两颗,这是国运昌盛的征兆啊!”

第二天早朝,天后当众下旨,将国号如意改为长寿。

23、玄云道长

去年秋天,皎然带着陆鸿渐到观里来找季兰,听皎然说他是个有名的茶人,十几岁就给陛下还煮过茶,但他没有官名,也没钱。他是季兰儿时伙伴,还吃过季兰母亲的奶,我不能拒绝他。他给我煮了茶,口舌生香提神醒脑手艺真的没话说。他来找季兰的理由很好笑,只是因为她六岁时的一句慰语,他把它当成了终身承诺。季兰没有明说,委婉地告诉他那只是一句戏言。陆鸿渐不死心,隔两天就来观里找季兰吃茶会友,季兰因为陪他,不能接待别的香客了。从他们的言谈举止看得出来,季兰并非不喜欢陆鸿渐,陆鸿渐的字和诗文都极为出色,却没有一官半职,季兰在玉真观锦衣玉食,能跟他一起过糟糠日子?自古人都是势利的,出家人也不例外。你有钱朋友就多,你穷注定孤老。

我说:“陆鸿渐,你不能这样占着季兰。你天天来,喜欢她的客人都跑光了。”

陆鸿渐说:“季兰姐姐是我的女人,我还要占一辈子呢。”

我说:“你要占着她,你得付钱。”

陆鸿渐说:“道长,你不是青楼的鸨母,不能这么贪财。”

我说:“我不贪财,还能贪什么?我的人生已经走到了河的下游,我现在的快活只剩下数钱了。”

我当然不想李季兰去嫁人,她是玉真观的招牌,先帝代宗陛下来玉真观与她谈诗品茶一月,这事在江浙一带传开了,慕名来见她的人如过江之鲫,请她赏脸吃茶饮酒的的身价比平康坊的头牌都要高很多。我从来没有接待过没钱的男人,来玉真观的男人不管你再有才名动天下,哪怕你是给贵妃写诗的李白如果你没钱,你还是进不来。季兰和芷心常笑我钻到钱眼里出不来了。我告诉她们,我不收那些客人和香客的钱,你们人上人的吃穿从哪来?

玉真观是奉太上老君为教主,并以老子的《道德经》等为修仙境界的女观。道教成仙或成神的主要方法大致可以归纳为五种,服食仙药,外丹,炼气与导引,并借由道教科仪与本身法术修为成仙,不过,我从来不信人能成神或成仙,能活几百岁这些鬼话,我在玉真观也不准任何人练丹服丹。真正学道成仙的人有没有我不知,至少我在观里四十年来,没有碰到过一个。至于那些香客,更是无人真信什么佛释道三教。穷人来烧香,是这辈子缺什么都想在死后能得到。这是做梦。你人都死了,还能得到什么?你都不在人世了,人世间的物件,跟你还有什么干系?不过穷人来烧香参拜,我不要他们花大钱买贵的香烛和捐款,他们的钱是血汗钱,不能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也是鬼话。如果真是这样,那些穷苦百姓一辈子在地里刨食从不做坏事,为何世世代代受人欺侮压榨困苦一生?纵观天下道观寺庙,官场的人来得最多,他们一边贪食民脂民膏,一边大把银子烧高香买平安买升官发财,祈求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骑在草民头上狐假虎威。因此,玉真观卖给他们的香要贵很多,给他们开光祈福的价格也要高很多。每逢灾荒年,当地百姓青黄不接的时侯,我会敞开玉真观的大门开坛祈福,带领女弟子们熬粥布施,救济穷人。拿王孙权贵商贾的钱做善事,买了心安,得了人心。因此,玉真观年复一年香火旺盛。

那一年,先皇代宗帝突然造访了玉真观。山门打开时,陛下没穿龙袍,身着长衫便服地就走进观里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叫仇十的太监,几个带刀的侍卫。

我请他们一群人去紫霞山房坐下饮茶。出得门来,我跟仇十要钱。

我说:“仇十,来玉真观吃茶,请先付一两金子。”

仇十笑了:“玉真观的茶,为何这么贵?”

我说:“贵有贵的道理。”

仇十眯起眼睛:“何理?”

我说:“道姑美,酒美。”

仇十从袖子里递过一块金子,我掂了掂,超过十两。

仇十说:“道长,从今日起,玉真观不要再会客了。”

我问:“为何?”

仇十说:“你知晓那个穿长衫的人是谁么?”

我问:“谁?”

仇十小声地:“当今圣上。”

我把金子塞回仇十手里:“仇十,金子你收回去吧。陛下为何来小观?有什么大事?”

仇十重新把金子放在我手上:“钱,你还是收下。我不想坏了你的规矩。陛下微服来江南,特意来见李季兰的。”

我不再问了,即刻叫人送酒菜去带到紫霞山房,然后来到季兰房里,要她去见陛下。

季兰一惊:“陛下、陛下不是在长安么?他来玉真观做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他来做什么,他在紫霞山房吃茶,要见你。”

季兰说:“道长,我忐忑。”

我问:“为何?”

季兰说:“万一陛下要宠幸我呢?我应允还是不应允?”

我说:“天下都是他的,他要宠幸你,你若想跑,人间是没路可走的。再说了,被陛下宠幸,是你的福份。你没睡过男人么?男欢女爱本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季兰说:“虽然他贵为天子,可我不认识他,不知喜不喜欢他,怎么能快乐呢?”

我说:“你若不陪他吃茶,你的性命难保,玉真观也会毁在你手里。”

陛下在道观住了整整一个月。那一个月,陛下外出游玩,观内吃酒,每天都跟季兰在一起。那一个月,我在观外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道观修缮,概不会客。那一月,我少赚了多少钱啊,至今想起来还有些肉痛。

事后我问季兰:“陛下为何在观里住这么久?”

季兰说:“陛下不举,特意来江南找药方。”

我笑了:“陛下会不举么?后宫佳丽三千,他怎么应付?”

季兰说:“群芳争艳,迷了眼。”

我问:“他找到药方了么?”

季兰微笑:“找到了。”

我再问:“陛下走的时侯,给没给你赏赐?”

季兰说:“陛下要给我,我没要。”

我说:“你这个傻姑娘,陛下的赏赐,是天大的荣耀,你怎么能不要呢?你嫌钱多么?”

季兰说:“陛下还想要我跟他回长安,在宫里做昭仪,我同样回了。”

我说:“昭仪是正二品呢,你还不去?你做了昭仪,要男人要钱唾手可得。”

季兰说:“上官婉儿那么有才,最后还不是被玄宗帝杀了。”

我说:“不去也好。你都睡过皇帝了,这辈子也值了。”

季兰说:“是他睡我,不是我睡他。”

24、那只叫雪儿的鹦鹉

天后每天清晨都要洗一个冷水澡,这个习惯是在感业寺时养成的。不管墙内外桃李盛开鲜花满地还是天空中北风呼啸雪花翻飞,每天天刚刚亮,树林里还蒙着一层迷离如梦的蓝色雾岚,寺内所有人还在呼呼熟睡,她就会提着一桶冷水跑到感业寺里的树林里去从头到脚把自己清洗一遍。天后告诉我,她每天洗澡身体很干净,她不必天天洗但她坚持天天洗,冷水刺激全身让体内的血液迅猛奔流精神奋发斗志昂扬。所以她一直到七十岁的时侯,两眼还乌黑明亮,皮肤润白紧实通体没有一颗斑痣,颈椎和腰椎都很强健屁股和双乳都很坚挺没有下垂,月月还能见红。为此宫内所有的太医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五体投地,用尽所有赞美的词藻来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

“天后容颜不老,玉体康健,天后是王母娘娘投胎,观音娘娘转世,月宫嫦娥下凡,是万民之福。”

天后洗冷水澡的目的当然不是强身健体。

“雪儿,朕洗澡的时侯,每天都要对自己说三遍,我不属于这里,不属于感业寺,我属于紫宸殿。”

“雪儿,当年太宗皇帝就是信了方士,吃天竺的长生药驾崩的。太宗皇帝年轻的时候,一点也不信什么长生不老,他对方术向来不屑一顾,还当众嘲笑过始皇帝和汉武帝求仙长生,说他们都是英明一世糊涂一时。他的原话是:“神仙事本虚妄,空有其名”。即便是贞观十一年时,他还在诏书中明言:“生有七尺之形,寿以百龄为限。虽复回天转日之力,尽妙穷神之智,生必有终,皆不能免。”贞观十六年之前,太宗皇帝还多次外出围猎,身体强健如虎,一夜要我九次。朕还笑过他是九次郎呢。往后从贞观十七年到贞观二十三年的六年时间里,太宗帝居然只外出围猎一次,他的身子就在那几年淘坏了。”

“因为吃长生药么?”

“当时宫里喂了好多公鸡,每天都由一个终南山来的道士给它们喂丹药。那些鸡一只只补得毛都脱了,鸡冠和眼睛通红如同玛瑙。鸡舍没有母鸡不能交配,公鸡们天天打架,羽毛乱飞身上啄着血淋淋的。太宗帝每天要吃一只,用它来补身子。”

“太宗帝天纵英明,怎么会信那些方士的话?”

“这事有来由。有一年王玄策带兵打败了天竺帝国,擒获了篡位的国王阿罗那顺,俘获其妃、王子,男女一万两千人,加上各种牲畜三万带到了皇都。这一万两千人中,有一个方士叫那迩娑婆妹。他自言寿二百岁有长生之术,能造长生丹药。那方士说他活了两百年,雪儿,你信么?”

“乌龟可以活百年,树木可以活百年,我们鹦鹉可以活百年,人活不了两百年。”

“太宗帝当年就是信了。人都是这样的,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惜命!太宗帝想要服用胡僧炼制的长寿药时,身边的臣子和凌烟阁功臣莫不议异,但太宗帝执意所为,对方士深加礼数,令兵部尚书崔敦礼监造延年之药。”

“人病了,当然要吃药,没病吃药就是找病。”

“不错,没病吃药就是找病。一年之后,那迩娑婆妹的长生不老丹药终于出炉了,太宗帝绝不会想到,不老丹竟然会变成他的催命毒药,太宗帝三月开始,照那方士的嘱咐按时按量服用。以往在皇宫皇帝喝口水都要太监试口,何况是一个域外番僧炼制的丹药,太宗帝想长寿已经疯魔了,居然没有人试毒就开始服用。可能丹药太珍贵了,试服一粒,他就会少服一粒。令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太宗帝服用两个月就暴疾而亡了,享年只有52岁。驾崩之前,太宗帝连续呕血,脸色和身体黑如木炭。太医和大臣们想了很多办法,还用民间方子来排毒:把鹰粪烧成灰,调入酒中,就成了一剂主治“邪恶”的解毒汤;狮子粪用酒调成汤汁内服,可以活血化瘀克制百虫;将鸟粪焙干和以蜂蜜;还有牛尿和母猪粪公狗粪相拌做成丸子每日一颗;还有什么左盘龙、望月砂、望马通、白丁香、夜明砂、加上龙遗金汁。”

“陛下等等,龙遗金汁不是太宗帝自己拉的屎么?他们居然敢这么下方子,让陛下吃自己的屎??”

“古方里就这么写的,皇帝的屎尿皆可入方。太宗帝当时已神智不清,喂什么吃什么。所有吃屎的方子统统都试了最终还是没有排出太宗帝体内的剧毒挽回他的性命。雪儿,朕怀疑这里头有个阴谋。那个方士那迩娑婆妹,什么鬼名字这么难念……他的国家被打败了他本人成了大唐的俘虏,国破家亡他心里不怨恨么?还会给你长生药?世上有长生药么?始皇帝当初派徐福带着百工、作物种子,童男童女出海找药,他们回来了么?”

“这些话,天后为何不跟太宗帝说?”

“太宗帝已经走火入魔了,连皇后的话都不听,朕区区一个才人如果敢言还能活到今天?朕跟高宗帝的感情就是在太宗帝病重之时,开始变得热如炭火不可分离的。当时的晋王李冶就是后来的高宗帝时常到宫中探视父皇。他明白父亲快死了,担心自己会被其他皇子所害,常找朕说话,商讨如何从血海之中杀出一个柳暗花明来。他比朕小四岁,如同朕的弟弟一样,有时侯又象儿子。他夜夜恶梦,梦见他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将他碎尸万段,醒来会倒在朕怀里哭,他哭的时侯还要衔着朕的奶头哭。

“殿下,你真像个孩子呀!”

“武媚,只有在感业寺,在你身边,我才心安。”

“太子李承乾大逆不道犯上作乱被废,你只有一个对手,就是魏王李泰。你只需用李绩、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四个人,作为你的宰辅,就能保你登基万无一失。”

朕喜欢高宗帝就是喜欢他听朕的话,朕说的所有话他都言听计从。太宗帝好几年都没碰过我了,他更喜欢的是吃金丹,他想长寿想一直活下去。每回晋王来终南山看望父皇之后,都会跑到我的寝宫来,我们就在太宗帝疼痛的咒骂声和太医苦苦的哀求之中,在商讨太宗帝葬礼的环节和晋王未来登基的地点和时节之中整夜整夜的敦伦云雨遨游太空。我们想象着美好无限的未来心灵和身体狮子一样亢奋,没有不安没有内疚只有亢奋。高宗帝能登大统,朕的功劳最大,这事他很清楚。所以后来在他病中,他只信任朕所有政事由朕来代他做主,朕是皇帝背后的皇帝。太宗帝于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驾崩于终南山上的翠微宫含风殿,这一天朕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两天后,朕就按跟晋王商量好的谋划在感业寺出家为尼。朕在感业寺两年,学佛学了两年冷水澡也洗了两年。两年之中,高宗帝时常在夜里带侍卫来寺里,跟朕牵手散步,挑灯读佛经。真是无比怀念那些日子啊,朕的长子李弘就是在那里怀上的。两年后的永徽元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宗帝的忌日,高宗帝到感业寺行香,与朕见面,朕将写好的诗,递给了高宗帝。高宗帝看完诗后泪如雨下,当场下旨召朕回宫。”

“陛下写的哪首诗?”

“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此来长下泪,

开箱验看石榴裙。

“后宫八千,高宗帝还记得感业寺里的天后,证明他是真心喜欢天后。天后,有人说你为了上位皇后,掐死女儿,移罪于王皇后头上,高宗帝才换后。这事是真的么?天后真的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么?”

“这事有,但外传不真。朕骗了高宗帝,让高力士找了个宫女早产的死婴代替。那个宫女跟侍卫偷食生子,朕本来要处死她的,看在她献了自己的女儿,朕把她放出宫了。”

“天后做了件善事。天后的女儿呢?”

“送到秦岭一个山民家去了,高力士每月都派人送吃的用的过去,她三岁那年病死了,如果她在宫里就不会死。朕现在想起来,心里还很难过。”

“高宗帝把你从感业寺接入宫里,王皇后还替你说了好话,你何要害她?”

“本来,朕心里还是感恩王皇后的。入宫后,在她面前处处谦卑顺从,在高宗帝面前也是时常夸她。但她看到朕日益受宠,担心自己皇后位不保,竟然跟母亲一起,求巫祝厌胜来咒朕死。巫祝厌胜你不懂吧,就是念咒,画符、针扎小人。这是不能容忍的,所以,朕才想法废了她!”

“外边还传言皇子李弘是你毒死的,李贤也是你下旨流放后被逼自杀的。”

“雪儿朕告诉你,朕根本没有害他们。他们是自作孽,不可活。朕本来前后立他们为太子,朕百年之后可以承继登基。没想到他们跟那些腐臭遗老一样,看不惯女人执政,虽然朕是他们的母亲,他们骨子里认为天下还是李家的天下,跟外人一起勾结,要夺朕的位。朕十四岁入后宫为太宗帝的才人,清守内宫十二年;高宗帝时入感业寺两年清灯佛卷,入宫后初为昭仪几年后才扶为皇后,每一步都胆颤心惊血泪铺就。他们跟外人一起来算计朕这个母亲,就不是朕的儿子了。朕还是没忍心赐死他们,只是褫夺了他们的太子称号和继承权。他们的死是自找的。虎毒还不食儿呢,朕为何要害死自己十月怀胎的骨肉?”

25、茶农顾爹

今年春上,皎然把陆羽带到山上,让他跟我一起种茶。多个帮手多份力,陆羽这样的行家来帮我,我还不要出工钱,何乐而不为呢。我只是有些奇怪,陆羽这么有学问,为何沉迷茶事不去做官呢?

皎然说:“陆羽很懂茶,茶事上你有什么难处,可以跟他商量。”

我说:“上师你讲笑话了,我种了一辈子茶,还得请教一个书生么?”

我自小跟父亲一起在山里茶园种茶,种湖州本地的紫笋茶。每年春季和秋季,我们都要上山摘茶叶,经蒸青软化后揉捻、干燥、碾压成饼而成。这样制成的茶叶色绿汤绿,茶汤没有火气,滋味鲜爽甘醇,带有海藻味绿豆香或板栗香。细茶卖给商家和寺院,粗茶的留给自己吃。你说我懂茶么?我还要跟别人讨教么?

陆羽笑了笑没说话,看样子是个好相处的人。他头发胡须满脸,一身臭得要命,不知多久没洗澡了。

我拿了把剃刀,把陆羽的头发胡子都刮了,叫姜母烧上一锅热水,让他洗个干净澡。

姜母发现他身上穿的衣服裤子上有还有好多血痂,几个虱子还在跳来跳去。

姜母说:“不能穿了,烧了吧。他没带衣服来。拿你的给他穿。”

陆羽洗过澡出来,不肯穿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好好的,为何要烧掉?连鞋也烧掉了。你们不想让我来住,直说嘛。”

我发火了:“你想把虱子带到顾渚山来啊。你不肯穿我的衣服,走吧,回妙喜寺去。”

“你把我的衣服烧了,我光着身子怎么走?”

陆羽一天到晚在茶园里做事,蔫蔫的很少说话。听皎然说,陆羽到李府提亲,被李司马数落得无地自容,每日在妙喜寺酗酒,人都吃傻了。为了李季兰,他连龙盖寺的住持都没做,从千里之外的竟陵跑到湖州来,没想到被李家回绝了。李季兰我在顾渚山上见过几次,是个漂亮的道姑,穿的绫罗绸锻,坐的宝马香车。时常跟一些有钱的男人吃酒唱诗,这样的女人不能进厨房又不能下田只会吃喝玩乐,娶回家有什么用?送给我都不要!她父亲李司马那个人我知晓,又势利又小气。每年来我这里买茶,低于市价了还要讨价还价,称好了打包给他,他还要复秤,临走时还要抓一把散茶才出门。

陆羽上午在茶园里浇水施肥,剪枝育种。吃过午饭,就回草屋了。整个下午都在屋内写《茶经》,天快黑的时侯,来我家吃晚饭。

我跟陆羽说:“我女儿采莲,你见过的,大手大脚大屁股,能种茶会织丝,只要你帮我把紫笋弄成贡茶,我把她嫁给你。采莲你过来。”

采莲解下围裙,噌噌地跑过来了。

我说:“采莲,我把你许配给陆羽,你愿意么?”

采莲看了一眼陆羽,转身捂着脸笑:“我听爹的。”

陆羽脸色腊黄腊黄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等采莲走了之后,他说:“顾爹,谢你好意。娶不到季兰姐姐,这辈子我不会成亲。我要写的《茶经》里头有好多茶具,你帮我建个窑,我把书里的那些茶具都烧出来。”

我问:“《茶经》写了些什么?”

陆羽说:“我想把大唐所有的好茶好水都写进去,还有煮茶之法和器具。”

我说:“大唐的好茶好水当地百姓不都知晓么,煮茶的器具的和办法千千万万,你写这些有什么用呢?有钱就可以吃好茶好水,用好的茶碗,这个谁不知晓?”

陆羽说:“好茶好水当地人晓得,不见得天下所有人都晓得,我写出来,大家不出门都晓得了。煮茶的器具和办法,有钱不见得能懂会用,我写出来就能让他们知晓了。茶事也是一门学问。”

陆羽每天清早入园做事,天黑才收工。我们一起摘茶做茶,给茶树浇水施肥靶草。这小子话不多,做事内行,且从不喊累,我喜欢他。勤快干活的人,我都喜欢。但是他吃茶太讲究了,河里水不好,井里水不好,非得跑到顾渚山里找金沙泉发源的泉水;其次还要用火煮,煮开了还不够,还要一沸二沸三沸;还要把茶水过滤倒入另外的杯碗,才能下口。这样吃茶,是有钱人的吃法,我们吃不起。他来的那几天,我正在为一件事发愁。茶园里最好的一株树,对,就是那株大茶王树要死了。这株树是从我爷爷的爷爷,可能还有上几代爷爷手上传下来的,有几百岁了,每年要产几千斤茶叶,养活了我们顾家一代又一代人。可能它太老了,近些年被病虫侵害,它身上的叶子快掉光了,树皮象人的手脚一样皱裂溃烂,一块块地掉落,很远就能闻到一股羊屎的味道。我想了好多法子,施肥驱虫煨药,就是没办法治好它。

姜母说:“算了,它是要寿终正寝了。”

我说:“这株树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到我手里毁了。我对不起列祖列宗!”

姜母说:“哪天请个木匠过来,给我们打两口寿材。”

陆羽来的第一天,看到了那株大茶树,他沿着大茶王树转了一圈,说:“茶园里就这棵树品相最好。”

我说:“它要死了。”

陆羽说:“还有救。

我说:“真的?我用尽了办法都没治好,你一个书生能回天?“

陆羽点了点头:“这树一年不能摘叶,要养一年。”

我说:“你莫吹牛,这树能救活,我送给你。”

陆羽说:“此话当真?”

我点点头。送给他只是一句话,树在我的茶园里,他能拿走?顶多每年送他两串茶叶罢了。当然,如果他硬要,我也会送给他。救活了它,将来我死了,就可以扬眉吐气地站在列祖列宗的面前了。

一年过去了。也不知陆羽想了什么办法,大茶王树居然活了。它的腐枝败叶都不见了,重新生出了绿色的新枝新叶。那股羊屎味没了,茶叶的清香笼罩着整个崖壁,让人神清气爽。在清明前的一天,陆羽把我叫到山顶,远远地我看到了那棵迎风挺立的大茶王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的枝杆那么粗壮,树叶那么碧绿繁盛,这是以前那棵树么?

陆羽说:“顾爹,我没打逛语吧?”

我围着树身转了几圈:“它真的活了,活了。你怎么弄的?”

陆羽说:“郎中怎么看病?”

我说:“望闻问切。”

陆羽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说过的话?”

我装傻:“什么话?”

陆羽说:“你说,我治好这株树,它就归我。”

我说:“我说过这话么?我怎么记不得了?”

陆羽说:“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说:“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但我心里已经反悔了。这么好的茶树,顾渚山都找不出第二棵,每年产出的茶叶有几十担,卖的钱可以供我全家吃一年。我能白白送给他?当然,是他救活了这棵树,我也答应过给他,他有理由要。但我年纪大了,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你能把我杀了不成?你骂我不要脸我也不会恼,我是个茶农,我要的是的是实打实的物件。

陆羽说:“你记不记得不要紧,你的东西我不会要。我高兴的是这棵树活了。”

我说:“树活了我也高兴。我更高兴的是你不会问我要这棵树了。晚上,我请你吃酒。”

我转身下山,叫上姜母和采莲,买了香烛和果子,拿到树下祭拜。我告诉列祖列宗,我没有做不孝子孙。我心里隐隐觉得陆羽救活的不是一棵树,而是我们顾家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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