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那只叫雪儿的鹦鹉

 上阳宫是高宗帝在迁都洛阳时修建的，南临洛水北连禁苑。大圣皇帝君临天下其间，我跟随她一直居住在这里，她驾崩之后我跟中宗帝在此居住了一段时间后，随玄宗帝到了长安大明宫。上阳宫由观风殿、化成院、麟趾院、芬芳殿、本院及西上阳宫组团，宫外气势雄伟，宫内风景秀美，各种寝宫、院、殿、堂、亭、台、观、厩大约有几千间，绿瓦红柱峨峨而屹立。宫内常青的松柏多，又有南方的桂、橙之类阔叶长青树，洛水穿宫而过，宫殿一年四季山水隐映花气氲冥飘香满院。与此鲜明比照的是在宫廷以外的房子，除了皇宫周边的住宅和商铺是石头和木头建造起来的之外，平头百姓住的都是一些木板搭建的草房，年代久远时那些木板如蚌壳一样裂开了，屋顶上的茅草腐朽掉落时常如女人的头发漫天飞舞。洛阳城大街小巷没有茅厕，男人和小孩尿急了都是站在街边扯开裤头就撒时不时还欢叫着比短长，女人则要优雅许多，身体一转衣裙便如伞一样撑开，双手挽着伞边身子蹲下去溪水潺潺荷荷脸上并没有些许羞涩。春天里雨水多，城市的阴沟时常被一些死狗死猫腐臭的毛发堵塞，街上黑水横流；夏季太阳强烈时，那些皇宫之外的泥土路面散发出一股牛羊下水和人的屎尿的令人作呕的臭味，一些红头苍蝇嗡嗡飞舞；秋末的时侯黄河边的冷风开始席卷这个都城，街上尘土飞扬让人兽都睁不开眼睛。只有冬天好一点，大雪铺满大地，掩盖了很多的丑陋和脏乱，城廓四处显示出一片白茫茫的洁净。

洛阳贡奉李唐先祖的明堂也就是陛下取名为万象神宫的高二百九十四尺的顶梁上，住着一只叫万美的灰鹦鹉，她可能是跟我一样从遥远的黑河流域也有可能是从尼罗河边被那些土人捉住卖给波斯或大食商人最后带到大唐来的。她有一身润泽纯净的灰色羽毛，头尾没有一丝杂色，尾翼是鲜艳的胭脂红，无论她在空中飞行或栖息在哪棵树枝上都显得特别优雅而明艳。我们时常结伴飞行在清绿的草原或高远的蓝色天空，她圆圆的眼睛那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的时侯，总是那么含情脉脉令人沉醉。我不知她为何会住在明堂里，我猜想很可能她是从主人家里逃出来的，当然我从来没有问过它。她性情温婉话语平实深刻没有一句粗口。看得出来她以前的主人，一定有很高的学养，也有可能她住在明堂时常接触佛语和礼佛的人受到了陶冶。当然，我走南闯北经历丰富见识过水手娼妓也交往过王公大臣，在太平公主的府内熟读了典籍和诗歌，如果我能像人那样竖着握住毛笔，我可能还会跟吴道子去学画画。我跟她做的事说的话，都能相互汇通。按照人类的说话就是我们门当户对。我一直想叫她跟我一样住到宫里去，她那么聪明那么美太平公主和大圣皇帝一定会喜欢她的。

“我不会住到任何人家里去。他们跟我们不是同类，你吃得好住得好，你只是他们的玩物。”

“太平公主教我背佛经，我们是朋友。”

“你们不是朋友。人和鸟永远成不了朋友。你看到过黑河边的那些土人把我的哥哥姐姐们捉住了拔掉羽毛用火烤着吃么？你见过大食安南那些马戏团把我们训练好了说笑话骂人来赚钱么？我们的笑话说不好骂人不痛快，他们就不给我们水果吃。他们从来不是我们的朋友。”

我看她那么固执，便不再说什么了。每天当太阳还在天边有一抹水红夜色快要降临的时侯，我们相约来到洛水岸边交颈嬉戏在树上或明堂的梁上交配，非常恩爱。每次见她，我都会把宫里的杏仁和核桃带给她吃还有整只的甜玉米。（后来太平公主知晓了我跟万美相好，非常体贴和细心地叫人做了一只织锦袋子，每次我来见万美，她都会在袋里装上花生、鸡蛋和一些坚果，这样我能很轻松地衔着来见万美）万美一直要求跟我离开洛阳，她不喜欢大唐的空气和食物，不喜欢跟人混住在一起，想回黑河边的那片望不到边的原始雨林去，我含含糊糊地一直敷衍没有答应。我太贪恋宫里的舒服生活了，住的是檀香木鸟笼，自由自在没有老鼠蛇和老鹰，吃的玩的要什么有什么，还可以看到人类的各种趣事，回去做什么呢？对于我们这些游子来说，什么是故乡？如果有领地有父母和子孙后代，故乡才有意义。故乡只是我们脑海里的一个回忆。再说黑河离长安万水千山很远很远，我们还能不能飞回去不知晓，说不定会死在半路上会被空中的老鹰或地上的蛇鼠吃掉。万美后来还是走了。那年夏天的一个晌午，她被一个去明堂的青年武士打伤了。那个武士可能是来考武状元，在明堂看中了一个来上香的姑娘，把她堵在佛堂里求欢，那位姑娘吓得讲不出话，任由那青年亲嘴摸乳。万美路见不平，在一旁不停叫唤：非礼啦，非礼啦！还发出了狮子的吼叫，声音很大，整个佛堂都听得见。武士一惊回头，姑娘趁机跑了。武士非常恼怒，随手发出一镖，把万美的右脚斩断了。那位姑娘还算有良心，见到万美受伤，叫了一个老郎中来给她诊治，用草药把那只断脚包扎起来。那些日子，我天天陪在她身边，安慰她说一只脚断了没事，我还是照样喜欢她。

“如果你不能跟我回去，我不再与你相会。”

“你的脚断了，怎么回去？”

“你忘了么？我们鹦鹉生活靠的不是脚，而是翅膀。你连这个都忘了，你已经不是一只鹦鹉了。”

那天早晨，我们大吵了一架。她不顾脚还没好，义无反顾地飞出了寺院，我跟着飞出去，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回头。我只看到蓝天白云下那一对银灰色的翅膀，还有她脚上绑着的那圈白布渐行渐远。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洛阳见过她了。她一定回去了。万美，我内心最柔软的疼痛。只要想起你，我就脑壳发晕双翅发软没有食欲。后来我在洛阳和长安，遇到过一些葵花凤头母鹦鹉彩虹吸蜜母鹦鹉绯胸母鹦鹉亚历山大母鹦鹉短尾母鹦鹉花头母鹦鹉，它们都唤不醒我的情欲得不到我的欢心。无论是在上阳宫还是后来的大明宫，我无时不刻怀念那条黑色的大河还有两边墨绿无边的原始雨林。在雨林深处，万美一定在深情地呼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