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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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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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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连载

第一十八章 皎然上师

是的,我不喜欢女人。我说的不喜欢并非不喜欢跟她们交往,而是对她们没有肉体上的亲近和冲动,从来没有。我并非无钱娶妻,妙喜寺有田可以租给农户种粮有茶园可以佃茶农植茶,每年收入可观。作为谢灵运的第十世孙妙喜寺的住持,我不缺钱粮。我每日晨起读经给寺里的弟子讲经,接待香客和朋友。香客中不乏年轻美貌女子,我从来没有对她们有过鱼水之欢的非份之想,更没有想过百年好合延续香火。苏州我有一个好友他有一个正房,后来又纳了两个小妾。正房要买衣料和珠宝,小妾也要买。买就买嘛,家里有钱买东买西不是事,有事是她们都要相互比着买,都想比对方高一个头。找个戏班来家里演戏,正妻和小妾各自要看自己喜欢的戏目相互都不肯退让,吵架的声音能把房顶都掀开了。且三个女人都有各自的亲戚朋友,都要礼尚往来吃茶饮酒,家里一天到晚象个喧哗的茶馆。每年的中秋,为了躲清静他都来寺院找我吃茶,等月亮消隐了再回去。

“你不在家赏月,来寺院做什么?”

“我来坐坐,坐坐就走。这几年,我连写诗看书的空闲都没了。”

“这是你自找的。你娶了一个就够了,为何还要纳小妾,居然还纳两个?”

“上师你不懂,女人是好东西。”

“酒也是好东西,饮多了也伤身。霸王只有一个虞姬相安无事,汉王多了一个戚夫人,就被做成了人彘。”

“你讲得也对,烦恼和欢喜总是相伴相随。”

“要么你再买两个宅子,让她们分开住。”

“我母亲不许。她喜欢热闹,喜欢跟孙儿们一起玩乐。”

三十年前在我十六岁的时侯,家里给我下聘了一个女子,对方也是诗礼之家。父亲,我不想娶亲。父母以为我看不上对方,接连又换了几家,看到我一直不感兴趣,有些女了看都没看就回绝了,明白我这辈子不会给谢家增添香火了,便把我送到了妙喜寺。

“你想通了可以回家,没想通就当我们死了。”

湖州是丝绸之府鱼米之乡,诗人学者众多,我喜欢跟他们作诗论画,吃终日茶饮彻夜酒。无人来的时侯,我就读诸子文学写诗作文,日子自在安逸。三十年过去了我也没想通,所以一直没有回过家。妙喜寺办了一个义学,就在寺院后面有三间房,是从前任妙喜寺住持我的师傅手上开办的,收留了周边几十里的穷苦孩子读书和住宿,因为没有官禄,吃穿住用时有不足。为此我办了个善会,请湖州当地名流商贾入会。我请他们入会,无非是借大家的名望,多募点钱来办学。湖州虽是文士之乡,草民百姓目不识丁者还是居多。我从《千字文》、《急就篇》、《开门要训》入手,再教经史子集,旨在聚书兴教,使民知礼义从善如流。 几年过去了,当地学文成风,农家子弟进士及弟者不乏其人。可能我太好客了,来了朋友不管他捐不捐善款,都天天酒山肉海的款待;寺院逢十发斋,顾渚山周围的百姓都可以来吃斋饭,免费治病拿药,导致善会入不敷出,我不得已时常找玄云道长借钱。幸好这时妙乐出现了。妙乐,你来得真是及时啊,化解了我很多红尘内外的烦忧。你是我头顶最暖的佛光,心灵最让人欣喜的肝颤。你从哪里来的?是谁叫你来的呢?

我把善会交给妙乐打理,他聪慧至极天生就会理财,他把寺里的良田和茶山全租出去,不但减轻了寺里弟子们的负担,可以专心礼佛,这些租金加上香客和居士们的捐献周转寺里和义学的开销,第一年就还清了欠债,还略有盈余。大年初一,我带他去玉真观拜年,玄云拉着妙乐的手对我说:“这孩子长得真清丽,像朵花儿似的。上师,你命好。”

妙乐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

十年前的一天雨夜,我跟张志和在湖州城里饮酒回寺,雨很大,我撑着雨伞身上还是淋得精湿,送他回笤溪的府内之后,我索性把伞扔了把衣袍都脱了光着身子上山。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有点痛但是很爽快,山里的水潭都满了不停地往外溢水,汇集到山下小河里莽莽沧沧嗬嗬地吼着往下奔去。我醉眼迷离地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尖利地叫着在黑色的河水里浮沉。我想都没想就跳下河去,在他即将气绝时把他捞上来了。我把他抱到寺里,洗澡换衣热粥给他吃。他扑在我怀里嘶哑地哭着说他跟父母还有一个妹妹睡在岸边的渔船上,不知为何就被冲到河里了,船不见了一家人全不见了。

“师傅,他们还活着么?是不是都死了?呜呜。”

那一刻我觉得,护卫他是我一生的职责。那几年我叫人四处打探寻找他的家人,一直踪迹全无。我每日带他早课,读诸子百家习秦帖汉碑。十年后,那个从河里捞上来哭哭啼啼的男孩,长成了一个俊美文雅的少年。我给他起了一个法号:妙乐。他话语不多,在任何时侯面对任何人他都谦恭有礼面呈微笑,不过从他的微笑里仍然看得出他心里永远无法抹去的悲伤。夜晚来临,我们相拥而眠。虽然他肚脐眼下面的毛还没有长齐没有喉结和胡须,但牙齿洁白皮肤比丝绸还要滑嫩细腻,后庭如处子的嘴一样红润紧实,精致的眉眼口鼻修长匀称的四肢,柔嫩的手掌和如葱的十指,简直如同吴道子的画和怀素的字一样美。蛋黄色的烛光下从头到脚嗅一遍,你会闻到一种金丝楠木特有的清香。因为如此,我的家人多年前就跟我断绝来往了。

“为何要断袖啊,你真想让谢家绝后么?”

“谢家不止我这一支,你们可以生,多子多孙。”

“你如此这般,让我们怎么做人?所有的乡邻们都在笑话我们呢。”

“不是笑话你们,是笑话我吧。随他们去吧。”

我跟谢家的所有亲戚慢慢断绝了来往,包括我的父母。他们也从族谱上除掉了我的名字。他们不认我为谢家人,我并不难过。人在世上走一遭,名字是什么?一个称号而已;亲人也只是一场缘份。他们把我从族谱中除名,缘份也到头了。如果缘份没了还是亲人么?既然不是亲人那就是路人了,路人不跟你来往你会难过么?

第一次遇见陆鸿渐,是他在来顾渚山的路上。他一边骑驴一边在读书,正是日落时分,天快要黑下来了,山匪们走到跟前他才发觉,他们要抢他的驴,他居然还跟他们讲十不抢,儒腐得有趣。我做人做事一向以德服人,不行便以恶制恶。对付地痞流氓恶霸和劫匪,跟他们讲理是对牛弹琴。让我不可理喻的是那些农时种田闲时为匪的农户,居然被他的十不抢说服了,还把驴退还给了他。当天晚上我把鸿渐接到寺里住下了。鸿渐长相粗糙面皮黎黑,一身麻衣布鞋,偶尔还有些口齿不清,多亏了他在戏班的那几年,说话才利索了些。智积禅师一生苦修,是我多年的师长内心的楷模。他多次来过妙喜寺,也听他说过起陆鸿渐,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在后来跟鸿渐相处的日子里,我发现他确实学养深厚,诗书典籍的修练使他内心富矿林立,书法也相当了得,据他说从小在牛背上和沙地上的磨练,每天要写三个时辰。

“上师,你不晓得,那三年我每天要牧牛30头,一百二十蹄啊在山坡上奔跑起来有如雷鸣。把它们赶到山上吃草了,我就有空读经了,还可以指当笔,在沙地上牛背上写字。师傅说龙盖寺的牛走到哪里都丢不了。”

“为何?”

“那些牛颈牛背上的毛都没了,都留有我的指印。”

“哈哈哈,有趣。”

鸿渐是天下有名的茶人,我也算个茶客吧,寺里天南海北什么茶都有,我让他自己挑,他用三个指头抓了一撮紫笋,说这茶他没吃过。他煮茶跟一般茶师不同,什么芝麻豆子,蜂蜜、生姜都不加,就是清水煮清茶。这样煮出来的茶,茶汤清纯如碧玉如翡翠。他说我朝吃茶,士大夫加蜜饴,百姓苦力加盐姜,真正的好口味的茶不必加任何佐料,关健在于如何提取茶里的精华。那天晚他煮了十几种茶每种茶都用不同的煮法,吃得我如同醉酒不知东西南北,踉踉跄跄跑了十几趟茅房撒尿。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鸿渐,你来湖州,智积禅师晓得么?”

“不晓得。”

“他是你师傅,你出门为何不告知?”

“先前我跟他说了,他不许我出寺。”

“为何不许?”

“他要我落发,我不肯。”

“你从小在寺里长大,为何不肯落发?”

“我落发,陆家就绝后了。”

“湖州你没有亲友,为何来?”

“我来找李冶姐姐,我和她有个约定。”

我跟李季兰很熟,不是我一个人跟她很熟,她跟湖州有名的诗人名士都很熟。我们时常在一起饮酒吃茶谈诗说史。她貌美诗好加以性情豪放,南来北往的名士都喜欢与她交往。先皇代宗帝来湖州,专门找她在玉真观住了一个月,她还跟阎伯均、朱放都有过私情。什么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全是浮云。李季兰离不开奢华的胭脂手饰,离不开众星捧月。她在玉真观里见多了男人,早已看透了世俗红尘。世俗里的能看透,世俗外的却看不透。我想起来智积禅师有一年来妙喜寺,那年正是他带陆羽到长安,给先皇代宗皇帝煮茶的那一年。离开长安后,他一个人转道湖州来看我。我们坐在禅房外面的院里,矮桌上两只茶碗,旁边竖着一个炭火正红的小泥炉,泥炉上一只冒着热气的茶壶。秋风和缓,月上夜空。

禅师说:“鸿渐一直不肯递度。”

我说:“为何?”

禅师说:鸿渐想娶妻。”

我说:“他跟佛无缘。”

智积说:“你说他无缘,他的佛经读得比谁都好,慧根比谁都高,什么事一点就通。”

我问禅师:“你想不想吃肉饮酒?”

他说:“想,不敢。”

我问:“为何不敢?”

他说:“佛不许。”

我问:“你想不想跟女人云雨?”

他说:“想。不敢。”

我问:“为何不敢?”

他说:“佛不许。”

我说:“酒肉和女人看得见,佛看不见。佛望超越生死、断尽一切烦恼,得到解脱。你此时想吃肉饮酒和睡女人而不敢,此时就烦恼和苦闷。如果吃肉饮酒睡了女人,烦恼就没了就快乐了就解脱了。为何不敢呢?”

禅师不语。他是不想再与我辩解,还是辩解不过我?或许觉得不值得辩解。我饮酒吃肉睡妙乐,我不是一个好的住持。一个好的住持,应当如智积禅师一样,日日素食读经撞钟,尽所有之力帮助百姓,游历天下普及佛法。我不想约束人的天性,我想饮酒便饮酒了想吃肉便吃肉了想睡妙乐便睡了。我花天酒地,并没有耽误了习禅证心修学,我在有生之年,想完成一部《诗式》,这是一部有关诗词解折的论述,如同鸿渐正在写的《茶经》。我朝大诗人如此之多,超过史上各朝,七律七绝五律五绝万花怒放,如果能将他们的诗词格式和学问梳理好,定能光学后世。

鸿渐被李季兰拒婚后,每日不念经不读书,只呆坐在禅房里抱着酒坛子神智昏馈。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掉下山崖摔死或淹死在溪沟里都不知。我与他说话,他什么都不回答,只是看着我傻笑。我只好带鸿渐上山,让他住在顾渚山上的草舍里,拜托顾爹带他种茶,看看筋骨劳作能不能让他醒悟。过了几天,听顾爹说,鸿渐白天种茶,晚上便修改他的《茶经》。我心里一喜,还是茶事让鸿渐活了。每隔几天,我便带一坛老酒和几斤煮熟的卤牛肉上山,跟他讨论我的《诗式》或他的《茶经》。鸿渐对我的《诗式》中的:明势、明作用、明四声、诗有四不、诗有四深、诗有四离,诗有六离、诗有六至五格的定论十分认同。真正的高手之作,只见性情,不睹文字,不见用典而浑然天成。鸿渐说他之所以要写《茶经》,是因为世人看来,茶道是一门杂学,是不能入席的狗肉。这一点,师傅告诉过他,李司马嘲笑过他,连李季兰也疑惑《茶经》的欢喜之处。所以他不惜一切都要写出来。

“大千世界,每件事每个人都是有来历的,且有着千缕万缕的勾联,只是有些勾联你不晓得而已。茶道的本质是什么?不是那些花活,蒙顶山千佛寺那些和尚的天风十二品和龙行十八式,两派一刚一柔一文一武一动一静,看上去刚健豪放,那是茶艺是花活,不是真正的道。茶道不但要茶汤的口感还有茶汤的形态茶具的质感,还有煮茶的庄严次弟和茶室的典雅及吃茶人的礼仪,总和在一起就会有个道场。如同诗有五绝七绝五律和七律,茶道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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