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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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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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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武山女人连载

60年前,我们老郭家是方圆百里都闻名的大财东家。

宽敞高大的四合院,青一色大青瓦出檐、粉的白亮如雪的高高围墙,栉次鳞比错落有致主次分明的房屋,曲里拐弯长长婉延的走廊。粗细一般直溜溜的松木长椽屋檐,椽头上画着紫红色好看的万字花图案。上房的三级石台阶宽厚、庄重,上房四根木明柱粗壮、浑圆、端正,紫朱宽大的主房门脸上,雕刻着四季发财、福禄寿星图案,淡青细腻的墙面贴砖上绘有线纹精雕细刻的八仙故事,隐含着人类向往追求潇洒自如的生活。我最早知道八仙故事就是从家里上房墙砖上刻画的铁拐李弯曲的铁拐杖上拴着飘逸的酒葫芦、吕洞宾仙风道骨握着长剑,长剑上飘带似随微风飘荡,以为他们的生活是最惬意的。

每天早上光芒四射的太阳溜过东厢房后高高的大杨树密密麻麻叶子的空隙,就一头扎进我家西厢房糊着雪白纸窗格上,窗格一丝儿一丝儿在屋内铺就的青砖上悄悄地复制着昨天曾经虚幻的图案,静谧,轻柔,美好。天气特别晴朗的早晨,窗格透过的太阳光线里就有很多细小尘土样的小物儿欢快地飞翔着,速度极快极快的,似无忧无虑的一群小精灵,我们姐妹欢笑着尖叫着用手去抓挠,一抓一个空儿,金丝光线中的小物儿只是慌乱地躲闪一下,仍然极快地飞舞着,欢笑着,升腾着在眼前欢乐。多少年后,我记起这个情景,忽然想起我们人类的一生,不就是一群在大自然中胡乱飞舞着的小物儿吗?生死位置的相互转换也许就在这瞬间完成了,只是我们永远无法自知为了什么,我们在这样不停地飞舞,更不知道能飞到哪里去。

屋顶上的脊兽不大,风吹雨淋日晒,早已失去了往日鲜艳多彩的风光,灰不几几的难看,却仍然那样雄赳赳硬梗梗地蹲在那里,让人悟出它的高大和硬气来。积满尘垢的青瓦缝隙里长满了乱纷纷的瓦楞草,短小,低矮,缺乏土壤和水分的根叶,略微带点儿紫红色,老是长不高,枝秆茎叶却清晰分明,似缩小了的一棵棵大树,又像铁扇公主借给孙悟空的微型芭蕉扇,小巧玲珑的让人怜爱。一到秋天,瓦楞草也能开出粉红色的小花,在初秋的凉风中摇头晃脑。瓦楞草是不准许我们小孩子拔的,爷爷说一拔就动了家里的财气。

木椽头大都裂有杂乱的裂纹,像我们小孩子玩泥巴晒干后的裂口,又像干大麻子大叔冬天脚巴骨上的裂子。干大小时候家穷,没有鞋穿,总是拾别人家穿烂的没鞋后跟的鞋穿,冬天脚上没有袜子,脚上冻的裂子有月里娃的嘴那么大小,每年冬天劳动回来,干大就烧半锅热水,从门后面拖出尿盆,把热水倒进去,激出一股蓬勃的尿骚气,干大却很是受用地坐在大门外泡脚,不停地添水,洗好脚后,用火柴梗粘上润面油,往脚裂子中塞,塞满了就点燃火柴,烧那脚裂子中的润面油,烧出一股人肉味来,这时候,干大的洗脚方才告一段落。

上房门前被鞋底磨得光溜溜的石台阶旁边,左右各有一棵茂盛高大的丁香树,那是一百年前祖爷爷置下这个庄基时栽种的。门左的那棵高大挺拔,是伟岸英俊的丈夫;门右的那棵长过房顶,秀枝婆娑成一顶巨大的绿伞,恰如一位雍荣华贵的夫人。每年五月时分,两棵碧绿的丁香树就结满了繁繁密密的小白花朵,惹来很多蜜蜂,嗡嗡嘤嘤地喧闹着花期。傍晚时分,月亮还藏在柳树腰肢下羞怯着不肯爬上树梢来,我们姐妹端着小凳子,坐在丁香树下乘凉,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夜色渐浓,微风吹来,洒的满院花香四溢,只觉得人活着实在是一件极幸福快乐的美事。对进进出出的佣人和他们做的事情,我们似乎毫不留意,也很少看到人生艰难的一面。偶尔看到母亲不知为什么悄悄流泪,我也并不惊慌,反倒怪母亲有些小孩子气。

院子里的路是从河滩捡来的小石子砌铺成的。砌铺着莲花、八卦、万字象形等图案,另外有特制烧成半截青瓦样的,与河滩石子配成几何图形。小石子有平铺的有竖栽的,裸露的部分被人的鞋底磨得光溜溜的,一下雨更被冲洗的干净晶莹剔透。石子铺就的路旁枝斜逸走到各个屋门口,枝枝杈杈的丰富,如伐倒的一棵枝节斑驳的大树。路边都一律栽种着冬青,一年四季青青绿绿的好看。

向阳屋檐下年年都栽种着十几株葫芦。种葫芦是爸的闲差事,他每天从酒坊回来,手里拿起小铲子,在栽种的葫芦花下忙起来,松土、锄草、施粪。葫芦粪是爸专门用驴蹄子沤好的肥水。听爸和干爸麻子大叔说过,葫芦上猪粪劲软,长的葫芦没神气。葫芦本身是花,就该用驴蹄子泡的水浇,长的葫芦才光洁浑圆,充满精神气。爸种葫芦纯粹是养精神,他从酒坊回来,一身的疲倦,拿着小铲儿在葫芦蔓前盘桓上一会,站起身来,就恢复了早上精神饱满脸放红光的神情。莫非爸靠葫芦汲来神气?

每株葫芦蔓上都能结一两个好看极了的葫芦,就有人早早地预定了,到秋天成熟后笑眯眯地讨回家去,多半做了盛酒、舀水的器皿。爸只留一两对长得十分受看的葫芦,晒干放在书架上,但终于也会有人要了去,爸也不烦躁的,反正明年还会有新的更好看的葫芦长成的。

宽大亮敞的院子里有四处小巧的花园。花园里只种玫瑰和菊花两种花。观赏倒在其次,主要是玫瑰花瓣和菊花瓣是做黄酒的上好酒引子。花园是麻子干大经营的,园中的泥土总是锄得松松的、暄暄的受看。爸老是劝麻子干大,说随便点,别太费劲。麻子干大还是把这两样花种得五彩缤纷的。到了初冬,麻子干大会把各色的菊花盆端到每个门房前的石台阶上,黄紫墨白绛五色俱全,整个院子仿佛都成了大菊花园,每个花盆只一两株菊花枝,菊花开得却高低错落主次有别,在花瓣儿开到极盛之时,麻子干大就收拾了花瓣晒干、放好,留着去做黄酒的引子。

春天的玫瑰花开得自然是一片灿烂,红、黄、白、紫,色彩缤纷,衬的绿叶儿翠翠的好看。每逢雨天过后,翠绿饱满的玫瑰丛中就撑起一朵朵欢笑的花蕾,欲开未开之时,那种蓬勃旺盛,那种艳丽多彩,让人觉得生活永远如玫瑰花儿一样多么美好。总有勤快的蚂蚁在玫瑰丛下锄得松松的泥土里上下爬行,个大,油黑,精神,也不知它们在这样的泥土里跑动什么,玫瑰花与玫瑰叶子蚂蚁都是不吃的,它们凭什么在玫瑰花下奔走,该不是也是奔着玫瑰的美好去的吧。第二年春天,又有一些蚂蚁在雨天过后的玫瑰花下奔忙,它们是去年那些蚂蚁吗?或者是去年的蚂蚁的儿子孙子们,这么匆忙地奔走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有玫瑰花,有蚂蚁,就有猪蔓儿草,在松软的地上长的才勤快呢,还有蒲公英,苦苦菜,打破碗碗花,都争着抢着在这点隙地里露头呢,麻子干大隔几天就锄掉这些野花儿,不久它们又长上来了,麻子干大就说,地好了啥都爱长呢。麻子干大善务早玫瑰,那一年三月三园中第一朵玫瑰开花的早晨,妈生下了我,爸一出屋门看见园里玫瑰花笑着开花了,随口给我起了个名字:玫瑰。

黑漆威武的大门上,每扇各钉着七七四十九枚大泡钉,总被看门的来福擦得亮铮铮的,从远处一看满门都睁着圆溜溜精神百倍的大眼睛,银色门环衔在一对威风凛凛的虎口里。门楣上两个镶砖大字:崇德。字写的饱满内蓄奇势,是人见人爱的颜体。

大门左前是一棵硕大的汉槐树,汉槐树在农村谁家门前长这么高大,谁家的财富就十分地兴旺,六月初就开起小黄米样的花朵来,一直开到九月底还有淡黄色的花朵儿站在枝头。大门右前是三棵紧紧相连的大白杨树,树皮白净,树枝丰茂,树冠巨大,是每年盛夏时分村里人趁凉的好去处,树下地里长着茂盛的黄花菜,黄花菜的隙缝里长满了摇头晃脑的茅婴、开着黄花花的蒲公英,翻开嫩绿的黄花叶子,下面还悄悄长着几丛蘑菇呢。那年夏天,一场白雨下过之后,堂兄东奎哥突然发现,中间最大的那棵杨树高高的树杈上,聚起了一团蜜蜂,麻子干大知道了,找出一个特大的爪篱,爪篱上抹了些蜂蜜,他披了条破麻袋,搭上梯子爬到蜜蜂树杈跟前,嘴里不停地喊着,“蜂王爷,上爪爪,蜂王爷,上爪爪”,这时候大雨刚过,天空中的乌黑还在翻滚,大风吹个不停,树叶上的雨滴淋漓不断,我们小孩子却一个个像望天狗一样,看麻子干大收蜜蜂,天快黑时,麻子干大收下了那一大团蜜蜂,父亲找了一个不用的旧风箱,让麻子干大把蜜蜂放进旧风箱,后来那窝蜜蜂每年能产好些蜂蜜,村子里的人都能吃到一点儿鲜蜂蜜的。这是乡里的规矩,意外收获的外财就要“打平火”,以为意外之财就要大伙都受益,外财才能落得住。

四合院其他三面的围墙外,杂长着杏树、核桃树、梨树、枣树、柿子树,可口水果一年四季不断。只那十几株杏树上结的杏子,就各有各的味道,有大结杏,也有雀蛋杏,有甜核的,也有苦核的,样样吃过去,香甜的人快要醉了。没吃杏子前看杏树叶的大小,就能知道杏子的口感与杏子的大小。杏树叶子大、叶子厚的杏子也大,杏树叶小叶薄的杏子也小,杏肉薄、杏核大。杏子可口与否,就要看杏树叶的质感,好吃的杏子仿佛人生一直追捧的美人细腻肌肤,看着好看,吃起来香甜。杏树长在地肥土好的地方,风调雨顺时节,结的杏子就可口甜美,长在干土台台上,杏子就干涩难以下咽。多少年过去了,我才知道院墙外那一棵棵杏树,都是爷爷尝到好吃的杏子后,找寻收集来的好品种,年年栽种,才有这些可口的果木吃的。

家里的事拉杂说起就没个完,总觉得小时候的家那才象个家啊,那样的日子才真叫过日子。

爸兄弟四个,他是老大,也是这个大家里的掌柜的。全家老少三十多口子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生活。

家里种着很多地,收成好,钱宽展,能挪腾开,日子过得富裕,就向别的方向发展。农村里最有利润优势的莫过于烧酒和织布了。从爷爷手上起家里就开办了酒坊和织布坊,雇着男女二十多个长工。我家酒坊主要生产高粱酒,每年秋末爸就指拨麻子干大买回十几囤当年的红高粱存放好。爸为人诚实,说上好的酒要用上好的粮食酿造,绝不能用瞎粮食糊弄人。预收的高粱,从春天高粱出苗后隔十天半个月去看高粱苗长势,天阴下雨了即刻跑去看,如果半个月不见雨滴滴,爸就急得天天念叨,天怎么还不下雨,高粱不知长得怎么样了,一直等到高粱熟了,还要到场里看收碾时候的天气,晒高粱时场院干不干,收高粱时手里捻着高粱,嘴里嚼着高粱,唯恐有些微差池。这些环节有一处出了差错,爸就不收这块地里产的高粱了,他宁愿干折定钱,也绝不勉强去收。口气强硬地说,酒是进口的,一点点也马虎不得。

印象中长工们额头上总是黑油油的,似凝结着一层未洗净的油几几的尘土,眼皮也搭拉着始终不见展脱,脸蛋不论胖瘦却无一例外地潮乎乎地紫红,不知是高梁酒喝多了,还是被酒气熏蒸的,走路扑踏扑踏的,听起来似疲劳已极,又似大醉初醒。不知是父亲管理的严格,还是长工们活计苦重累极了不爱说话,酒坊中只有铲酒糟、接酒、搅拌酒料等操作声音,整个酒坊的空气都十分地沉闷,似乎连空气也都沉浸在一片微微的酒醉之中。

织布的娘娘们就要活泼的多,有生气的多,宽大的作坊里有纺线的,有织布的,她们一边干着活,一边说着话,叽叽喳喳地从早说到晚。手艺特别好的娘娘,就织头巾、织腰带、织内衣,能织出富贵牡丹,鸳鸯戏水,孔雀开屏,百鸟朝凤,长命百岁等等好看极了的花色图案。织出的这些东西,有些是要送给染坊染色后再出售,有些就直接卖了。织布娘娘们大都干咧着嘴唇,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青光,见了我们费劲地挣出一些笑意来,只有眼睛是快活有神的,在她们眼里,我们是生活在幸福的天堂呢。

爸一天到晚都很忙碌,我们喊他一声爸,他只是轻轻地唔一声,回答的敷衍,总是很匆忙的样子,一转身就看不见他了。记忆很深的是有一年夏天晌午,我跑到家里看玉米地搭在半空里的庵蓬中玩耍,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所阻,爸冒着雨来准备背我回家,他还从未那样仔细地注视过我,静静地对我笑着,非常和善地说,下雨天是最美好的时候,人生最好的音乐是听老天爷下雨的声音,咱们听一会儿雨再回去吧。爸那会儿可真神圣,我坐在庵蓬中看大雨哗哗,听玉米地里千军万马奔腾样喧嚣,庵蓬前檐的水柱挂成了一串连续吐泄的丝线,织成了一匹滔滔不绝透明的雨布,极目处只见绿油油的玉米在大雨中沐浴,一棵棵玉米快活的都要笑出声来了,天好象更明亮了,有爸在旁边陪着,真幸福。

爸盼了一辈子儿,也没盼来一个儿子,却等来我们姐妹四个,这是爸从根子上不喜欢我们的原因。爸生意兴兴旺旺的,日子过得富足,众人面前说话却总是底气不足,感觉宽大威严的脊背也有些微下驼,见了乡亲们脸上总有那么一丝儿褪不下去的不自在。回到家里,脸就黑成了包公,驼背立刻抛给了母亲。

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个妻子。大妈妈据说人很开朗,漂亮,是爸年轻时看戏时无意中遇上的,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一见钟情。

大妈妈喜爱秦腔,爱看,能演,没结婚时,在本村戏班子里有时扮演个角色,串串场,那扮相,那唱腔,在村子里人的眼里简直没有可挑剔的,完全可以与陕西省易俗社的秦腔名角有一比。秦腔在我们那会儿农村,可是最有意思最有看头的事了,我极小的时候,就被家里人带着去看秦腔,开始是一点儿也听不懂的,只感觉演戏的锣鼓家什打得响亮,好听,只觉得看秦腔的人多,热闹,只知道有秦腔必是过庙会,有庙会必有很多好吃的在叫卖。秦腔大都是村里过庙会时的压轴活动,过庙会几乎就可以说是演秦腔戏呢。听了那么几十场或者上百场秦腔,突然就能听来那味道了,唱词一下子就听懂了,听下了也都记住了。当时感兴趣的是怎么看秦腔的有那么多的人,留着长胡子的老爷爷,想到庙会上吃一大碗羊肉泡馍,天天糊糊面吃的口寡淡的很,老奶奶指望娘家人来看看她,从春天种上玉米就再也没见过娘家的一个人渣渣,她还给侄子留了十几个梨和两升干核桃呢,娘家哥已经过世了,就指望侄子来给自己长精神。至于在庙会上瞅对象,那是那些家长和青年男女的大事,我们也能瞅出眉眼来,青年女子穿的大红大绿的,低着头不时往远处看一下就又低下了头,小伙子精精干干地站在不远处,先一天到集上理了个小平头,把头发梳的光溜溜的,一脸一身的兴奋。我们小孩子只能在戏台前后乱跑,个子低矮看不到戏台上人演,站得远了看不清人形,站得近了看不见人身,就东跑西跑的乱蹿,但秦腔的耳音是没少灌,大概在我日子最难过人最苦闷的时候,突然就能听懂秦腔了,觉得那是人世间最好听的戏剧,戏里面把人世间的苦啊乐啊都唱出来了,都演出来了,可惜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些了。

爸与大妈妈没结婚前,爷爷就听说过大妈妈会演戏,极不赞成爸的婚事,爸却挣死挣活地要娶大妈妈,爷爷看儿子平时孝顺得很,也不愿过分违背儿子的心意,再说也是新社会了,做长辈的可不敢做事太过,也就勉强同意了。爸与大妈妈结婚不久,有一天晚上爸和大妈妈一块去看村戏,演的是《五典坡》全本,演到《探窑》的时候,演员王宝钏突然晕倒了,急切不能上场,报鼓打得震天动地的响,台上台下的人急躁躁的不知如何是好。大妈妈挠腮搓手,终于劝说爸同意让她救一回戏场。一场折子戏《探窑》演下来,哄动了整个村子,纷纷传说有个新媳妇如何如何漂亮,又如何如何有本事,生生把个王宝钏给演活了。第二天剧团老板找上门来,非请大妈妈作剧团的头牌花旦不可,爷爷奶奶挂不住上正是月违别人的心,勉强同意了。爸虽然不痛快,也不愿意看大妈妈不喜欢的脸色。每晚送大妈妈去戏场演戏,晚上一块回家来。

爸以为这样会平安无事的,谁料想第二天村上耍社火,爸打得一手好鼓,耍社火自然少他不可,已经是正月初十了,每晚地摊子社火耍得十分热闹,爸无法分身接大妈妈回家,只有叮嘱她戏散了早早回家来。那晚大妈妈演戏回来,黑漆大门早已锁上了,叫了半天,看门的在院子里说:“少奶奶,老东家吩咐了不让给你开门。那晚大妈妈在大门外走了一夜的戏场子。据门房后来说,第二天早上他扫门前院场,只见场子上那脚印有成千上万个,好像把戏台搬到门楼前演了一场本戏。

大妈妈心气硬,一言不发。那几天白天忙着发面蒸菜包子、蒸糖包子,做元宵,准备着过正月十五的饭菜,晚上仍然赶场子去演戏,对家里的冷眼冷语视而不见,一到戏场上,就把戏中人物演的活灵活现,把看戏的迷得如痴如醉。正月十六演的是全本《游西湖》,大妈妈仿佛引来李慧娘的魂灵,唱得婉约凄惨,把李慧娘演得鬼气森森,看的人们心寒胆颤。正月十六晚上戏演出结束后,戏班子就要到另外一个村子去演戏,戏团老板照例要请演员们吃喝一顿,给每个演职人员发红包,算是这一回演戏的酬劳,大妈妈却把戏团老板挡住,由大妈妈请同台演戏的演员吃过饭,又另外请来赶演戏场卖元宵的老头,请大伙儿一人吃了一碗甜丝丝热腾腾的元宵,就告别演员往家里走去。

大妈妈回到家门口,轻轻一推大门,大门又从里面闩着,她并不喊叫,就朝山野走去。

这一晚大妈妈跳了家里的一口水窖。

我们家乡天旱雨水少,人老祖辈就发明了水窖这样一种贮存水的方式。水窖是依照地形高低走向打个直直一丈左右深的洞子,洞底洞身全用渗水性差的和好的红胶泥细细地糊过,洞口四周来水路上栽满羊胡子索草,起到过虑窖水的作用,把每年夏秋雨水汇集到窖洞中,冬天下大雪后,家人就带着扫帚扫雪,把扫到的雪背到水窖中,以备冬春干旱时人畜饮用。窖口和地面平齐,窖口边上长了一些索草狗尾巴兵草野菊花杂七杂八的小草,没有任何遮拦。大一些的一口水窖可供十口之家人的一年饮用。在我们这儿,看人家的财富多少,有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看他家有多少口水窖。

第三天找见大妈妈在水窖中的身体,早已泡得发胀,面目全非。人们都说,郭家新媳妇心善的很,跑到十几里外山上自家浇庄稼的水窖中跳下去,毕竟没有糟踏人们吃水的水窖。

大妈妈突然过世后,爸很是沮丧。有人给他提亲,他一概不答应,三五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听人说爸那几年只记得清明、年三十给大妈妈烧纸的事,其他事都不放在心上。和母亲结婚的事能成,那是爷爷和姥爷在一次无意遇上的酒席中认识的,一顿酒没有喝完,俩人就成了好朋友,姥爷就把女儿许诺给了郭家。

爷爷到底精明,没有透露儿子曾经成过亲的事实。妈说她结婚“坐十”回来,才看见房里衣柜中有女人的旧衣服,而且不止一件,甚至还有一双极少见的皮鞋,多少年过去了,妈还说她记得柜子深处放着的那双黑色皮鞋,问爸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等到明白过来,肚子里已经怀上了我。多少年过去了,每每提及她的婚姻,妈仍然带着极婉惜的样子对我说:要不是怀上你,我转身就走,身上连一点土也不会沾的。那种无可奈何极其后悔的神情,十分强烈地铭记在我的脑海中。

记忆中母亲似乎总是挂着一幅无可奈何的脸,从早到晚默默地做着一切家务。她是长房媳妇,婆婆去世了,她就总管家里妇女儿童的一切,偏偏她又一鼓作气地生了四个女儿,听着妯娌们的儿子喊天喊地的叫喊她大妈声,就在欢笑声中略略露出一丝儿失望的神色,既使孩子们闹得太不像话了,她也不过稍微大声一点儿,脾气是一点儿也不敢发的。总是艰难地裂出一点儿笑意,做着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活。

最使母亲难受和难堪的是请阴阳给她禳儿子。

禳儿子的情形感觉很可怕,总是选在天黑如锅底的夜晚进行,那些时候,总是有刀子样利索的西北风刮着,遇到风头上,再强壮的身子也抵不住那风头砍削,仿佛是连天上的星星们也集体躲开了,只有如豆的油灯闪闪烁烁,满屋子香烟飘飘悠悠,满院子静静的沉寂,背着灯光做法的阴阳灵活的如一只玩皮老猴子,脸上画着红道黑道,披头散发,呲牙咧嘴,手里拿着切菜刀、擀杖、扫帚、桃树枝胡乱挥舞,弄得鬼影幢幢。阴阳大都长着一副暴饮暴食紫红色的脸,一遇上有人请他去做法事,就拼命地吃饭,拼命地喝酒,得空抱住事主家的旱烟锅不停地抽烟,仿佛前三天没吃饭,后三天也不打算吃饭一样。要求准备拨治的物件都十分地让人怀疑,要青黄黑绿白五色豆子,边念叨边抛撒,扔得房里院里那里都是,禳儿子的事过去了十天半月,还会突然在扫地时扫出一粒黄豆子来,妈的脸色即刻就刷成了傻白。禳儿子时要窝酸不能吃、放了六个月的醪糟,要煎过三遍药的药渣,要放了三年的陈黄酒(谁把黄酒放上三年等我们家里用呢),要特别圆没有碰撞疤痕的大老碗九个,案几上供上粗粗细细的种种香,爸被阴阳指拨得如同一个旋疯了的陀螺,几个叔叔也满脸虔诚、手捧蜡烛面墙跪着,我们几个女孩子也被要求悄悄地跪在冰冷的地上,几个时辰不允许出声。母亲颤抖着似案板上就要被切碎的鱼,只有那枯乱的头发在昏黄的油灯影子里挣扎,我们孩子也感到人生的沉重和艰难。

每逢这个时候,似乎就快要过年了,爸连新衣服也给我们姐妹置买下了,却一件也不准许我们穿,因为爸和妈这些天都不快乐。于是忙碌的置办年货,磨面、蒸馍、杀猪,做年夜饭都是在那样沉重和乏味中度过的。

每禳一次儿子,爸的脸上都像被重重抹了一层锅底灰,黑黝黝地难看,妈每禳一次儿子都会老去三岁,此后长长的日子里就了无声息,几乎连喊我们姐妹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也不知道妈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童年要记忆的事是很多的,但毕竟多是大人的事,我们姐妹就在死女子、死女子的叫喊声中一天天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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