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安排挖掉乡村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公社说这些树老了,要换栽成柳树。挖倒一棵砍掉树枝拉回生产队场院里,男女同工同酬都能挣1分工。这一回我决定自己挖,白杨树有碗口粗细,树长在路边阳沟壕中,长了十多年了,树根附近的土僵硬成一块,树根前从未松过土。杨树根盘根错节,大根连着小根,大根深入地下深处,小根密密麻麻纵横长着,乡亲们一个个挖得热火朝天,我每抡一下镢头手指头骨节都被树根震得生疼,浑身冒汗,脸上汗水不停地往下流淌,但是不能停下来歇息,无论如何我得挖倒几棵树,挣回几分工分。力气小,镢头老,也没有挖树的经验,干着急也没有用。我开始只是在树根附近挖,后来离开一定距离挖,一点一点把连接着树的小根挖断,一点点往下挖下去,用镢头往上带土用不惯,就用手往上淘土,这样挖树很慢也很笨拙,但只能这样挖下去。
多少年后有人说起右派下乡,有人说起知青下乡,却很少有人描述过他们是怎么生活下去的。他们下去后还有个返城的希望在支撑着,而祖祖辈辈的农民就靠自身力气填饱肚子。活了快三十岁的我,第一次接触农业生产劳动,比类人猿还要笨拙,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不懂得,最根本的是没有多少力气去做农活。看农民使唤农具得心应手,我空手拿一把铁锨,也觉得很沉重,一样农活都不会做。
下放到农村,不参加农业社劳动,就挣不上工分,挣不了工分就分不来口粮,就无法生活下去。三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我,只能横下心去做。
挑粪挑肿了双肩,别人挑多半笼粪,能记10分的满工分,我挑得再满,也只能记8分工。气愤不过去问记工员,他说我不会做农活,还反问我如果给我记10分工,别的壮劳力该记多少?反问我的身份是什么?说一个下乡接受劳动改造的人,还想记满分?
用独轮车往地里送粪,是春、冬季常常要做的活。我家没有独轮车,只能与别人合推一辆。有车的人仿佛车也出了力,有车的人明显出得力少,我还不能有丁点意见,即使是神色也不敢怠慢些许,如果这个人不与我合作了,别的人也不会与我合作的。人的身份在劳动时因为劳动对象不同,竞然有很大的差别。这样的差别大家都心知肚明,外人却不一定看得出来,如果我不积极出力,那么这一晌午我可能就挣不上工分的。独轮车我驾驭不了,就弯腰出死力气拉车,在松软的地里拉车,不出力气独轮车是不走的,只能挣了命地拉车。一晌农活干下来,身上的汗总是干了湿,湿了干。人累得要死要活的,只有这样,才能取得乡亲们的认可。
挖一圈牛粪2分工,也不容易挣到手。一镢头挖下去,不是震得双臂生疼,就是镢头头歪倒了。庞大的牛身躯压在牛的四只蹄子上,不停地踩踏,牛粪就变得异常坚硬,没有力气是挖不成牛粪的。
割麦不但要有力气,更要有技巧。割麦要选天气晴好的正午时分去割,早上刚起来有露水,麦秆皮的割不断,正午时分,太阳晒红了,麦秆就干透了,一碰上磨的飞快的镰刀,嚓嚓嚓只听麦秆响,就仿佛切好的菜倒进烧好的热油锅里,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麦秆就倒下了一大片。要割麦就必须把两个罪受下,一是耐得住热,天上太阳晒,地下麦地蒸烤,汗就不停地往下流淌,这时候是来不及擦汗的。另一个是要半蹲式割麦,站直了够不上麦秆头,全蹲下使不上劲。农村有一句话:麦面好吃难收拾。后来农业社的种种农活我都学会了,但是在当时,我是什么农活都不会做,逃又无处可逃,只能坚持劳动下去。整天把嘴唇咬出了血,也要坚持劳动到天黑,工分记得还比别人少。
这一回,我一定要挖倒这棵树,挖得头晕眼花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曙光,要来大家共用的砍斧,拼命地砍起来,当我终于放倒一棵树的时候,我看到天上的白云也生动起来,五月的风儿也清凉了几丝。同村的黑娃叔过来看看我挖的树坑,对我说,你可以只挖一面,只要挖得足够深,就可以放倒这棵树的,你看我一晌午挖了6棵树。我去看了一下,他挖得树坑比我深,只不过只挖了树根的一面,另一面没有往深里开挖,只掏了个小槽,用砍斧把能砍到的树根砍断,他挖的树根深坑仿佛一边是个大括号,一边是一个订书针形状,当然要省不少力气。人家有的是力气,也有丰富的劳动经验,我力气不够,没有经验,一时半会学不来。只能仍用老办法一点点地挖下去,挖到其他人都回家了,太阳也偏西了,我才挖倒3棵树,砍光树枝,在满地落叶温情注视下,一棵棵地把砍倒的白杨树拖到场院里。
农业社的劳动我一点点地努力去做,家里日子我也筹划着往好里过。
我在麻武用心做的第一件事是收拾院子。我长了那么大,第一次看到院子里的野草长得那么高那么茂盛,草长得让人心里堵的慌,看在眼里极不舒服。我砍倒蒿子,割掉野草,找来一个打土疙瘩的古嘟,安了一个小木柄,一点点地敲打地面,往瓷实里敲打,沉重的石锤子我是用不动的。孩子们也整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三个月过后,院子里光净起来,受看起来。但是院子太大,从门口走进屋里有一段距离,麻武阴雨天太多,一下雨院子里泥泞一片,孩子们又没有一双雨鞋,下雨时院子里就和起了稀泥。女孩子的脚嫩,赤脚走在布满碎石子的泥路上,经常割破孩子的脚,吃用的水也要在外面挑,不可能天天洗脚,就连擦脚布也金贵得很。我就动开了心思,起初想找些炉渣铺条路,麻武人祖祖辈辈都穷,烧火都用树枝柴草的,没有钱买炭烧的,哪里都寻不到炉渣灰。大队、公社干部冬天也生炉子,出产不了多少炉灰,而且全都顺手全倒进厕所里了。又想在深沟里找红红的粘性胶泥,就是我们家乡水窖内壁泥的防渗红泥,麻武山大沟深却没有红胶泥。又想拾些烂砖烂瓦,麻武的民居全是土木结构的,青瓦屋顶也有,只是连烂瓦片也在别人家屋顶上铺着,哪里有留给我捡拾的。还想过用树枝、用玉米秆铺垫,也试铺过,结果当时有一点儿用处,一旦树枝玉米秆烂进泥里,更难收拾干净。后来我在深沟里找到了一种料僵石,把它打碎,铺上路越走越瓷实,越光滑,于是每天劳动回来,我抓起背兜,先到沟里背回一背兜料僵石,再给孩子们收拾吃的。整整三年,我背料僵石,用斧头砸成杏核那样大小的,一点点地在院子中间铺起来。孩子们也帮着我砸料僵石,跟着我到沟里背石头,那时候没有钱买水泥用的,家家户户都没有余钱,也没有地方卖水泥的,谁家有一点点水泥,是要用小塑料袋装好,很小心地用水化开,在家里锅头上、炕头土泥栏杆上薄薄地抹上一层,做为防水的保护层。
每当我下沟背石头时,同样劳动回来累得呲牙裂嘴的田有良就说,我儿家的肥劲大得很嘛。
三年后我才然在院子里铺出一条料僵石小路,铺完后我又继续在院子里折腾。我要给孩子们修个像样的厕所,不怕你们笑话,以前农村的厕所都是露天的,简单地围个三面土墙,顶子是不盖的,一下雨,厕所里泥泞一片,无论是大解还是小解,都无处插脚,我没有钱买瓦,也没力气砍那些粗一些的树枝,就砍些小的,厕所顶子用树枝苫严,编下草绳,把收回来的玉米秆编成苫帘,盖在厕所顶上,这是第一层,第二层又编麦草帘子,铺在玉米秆上面,这样下雨天厕所基本上就不漏了。一层一层麦草帘子两头都拴着一块大大的料僵石,风就吹不乱麦草帘子了。这些都是逐渐摸索出来的,是一次次失败后改进成的。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我用枯黄了的黄花菜叶子编着草绳,手上裂子口纵横,头发上沾着草叶,哪里还有一点富足人家女儿的娇贵气质。
墙院外麦草垛顶发黑了,垛顶上长着一株开败了的蘑菇,顶着一张吊死鬼脸,麦草垛不知堆了多少年,一年比一年矮一点,雨水腐烂一点,黑黑的陈年麦草好像搁在那儿十几年了。路边沟壕里长出几株冰草来,茂盛得很,几乎年年都能长那么几株,老的死了,新生的就挤在老死的傍边生长。什么时候掉进壕沟里的一只葫芦在臭水流中打着转儿,雨天多时,它就往下移动点儿,天旱的久了,它就干裂着嘴唇,笑看着路人匆匆。一条蚯蚓在路边忙碌着,它急着要钻入地下面,去喝地底下干净一点水,是为了与情人见面时嘴巴清爽一些。
地头上的那孔烂瓦窑,不知是民国初还是解放初烧过几窑青砖瓦,现在已经废弃了,半张着黑黑的嘴巴如同缺牙的老者仰望着天空。听说有一对情人在里面幽会,待得时间长了,彼此看到墨黑花胡的脸庞,竟把那个男人吓疯了,女的跑回家,受不了大伙蔑视的眼神,喊叫着跳下了十万沟。自此人们都避着那烂瓦窑,却都又避不开,经常地有新的传闻传出来。有人说看见一个小白脸男青年在瓦窑里一闪,就不见了,又有人说,一个粗毛辫子的女人经常在瓦窑里进进出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路上有落掉的玉米秆死尸样横躺着,秋天长得极高的小麦苗躲在碌碌旁边,它是没有未来的。沟底里永远有流水声响起,远处山坡上有一棵杜李子树,长得极茂盛,年年春天开得繁花似锦,也不知结了多少杜李子。天上的云彩突然笑了一声,地里青绿的玉米秆就打了一个寒颤。散穗高粱急红了脸,摘高粱穗时割破了手指,血红红地流在高粱秆上,与血红的高粱秆一个色儿,传说织女被王母娘娘赶下天庭下凡劳动,就是摘高粱穗割破了手指染红了高粱秆子。
洋芋开花赛牡丹。洋芋花开得极好,一个个比着抢着开起花来,蒸洋芋搅团真好吃。背阴山里连一棵小草也没有长,就像秃子光光的头顶,我们住的南房,里面多阴冷啊,就是在夏天,也得穿上厚厚的夹衣,正在编黄花草绳的我,被一只公鸡高吭的鸣叫声惊醒,这时候,我的手都快冻僵了,在一个静静的冬天傍晚,有冷风从场院里吹过坐在寂冷院子里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