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十八变,女孩子在娘家的日子就有闲人手掰着指头算开了年龄大小。
爸和妈着急起来,亲戚朋友也跑来跑去。不常来我家的大姑提了一门亲事,似乎合家都很中意。说的是宁夏回族自治区隆德县银行一个职员的儿子,就是田家。田家日子过的严窝,惟一的弹嫌就是男方家庭成分是地主,田家已经被下放回到原籍平凉地区庄浪县农村,只有田家的儿子在平凉电厂工作。
田家成分硬,硬到老田被下放回老家务农,26岁的儿子还找不下对象。那时的好成分比现在的好文凭还要吃香,根红苗正的是贫农,团结依靠的是下中农,打击批斗的是地主、富农,全国上下山河一片红,没有谁眼瞅着自己孩子往深坑里跳。我家也是地主出身,那顶帽子可大可重了,每天生产队劳动结束后,队长说,贫下中农开会学习,地主、富农再去给牛铡三天牛草,地主、富农一脸的晦气,不只是刚劳动了一后晌又要加班劳动,更主要的是不能与大伙打成一片,仅管也知道开会就是粮食专干结结巴巴地念报纸,但好呆是大家伙都在一起呀,男的能自由自在地抽旱烟,咳嗽、吐痰,放屁,女的能拉鞋底,绣鞋垫,虽然肚子早已经饿了,家里三岁孩子大概屙的糊了一炕,猪可能饿得把猪圈土墙墙都拱塌了,这会儿难得小憩片刻,让念报纸的人念的时间更一点吧,老子这会儿先悄悄打个盹。
开完会后,满天的星星都瞌睡的眨巴着眼睛,队长才安排明天做什么活,是到背后洼犁地去,还是到庙沟种洋芋,那得看队长心情如何,地富成分的人,第二天早上要早早地在队长家门口去,等队长出门了问,他张家爸,今天我做什么呢,队长昨晚上掀了半晚上牛九,小赢了几角钱,心里一高兴,说跟上大伙到湫池坳锄玉米地去,地主富农就一脸喜气,终于能与大伙在一起劳动一晌了,地就锄得更加用心。更多的时候,总有一些苦活重活脏活等着地主分子去做,比如挖牛粪、下到深井里去淘井,或者到庙沟里挑修房的料僵石,等等。娃娃从上小学开始就要看成分,上初中、高中,贫下中农的孩子全部推荐,称之为“全盘端”,地富家的孩子就特别地严格,如果孩子在学校不听话,初中、高中就别想上了,上学要推荐,招工没有份,参军更不敢向往。地主、富农子女要结婚就成了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如果听说谁家有三十几岁没结婚的孩子,不用打听,几乎都是地富家的子女。
只能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了。
我是在自己孩子相亲时候才一点点补充出了我那会儿相亲程序的。
相亲那天,太阳亮亮的,山山水水都沐浴在一片灿烂的朝晖彩光之中。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爸还不放心地把门外边高高的粪堆都拍得秀溜溜的,让那毫无气势的粪堆都秀气了三分。四妈乐哈哈地对我说,给你说的下嫁今(天)要来咱家,那是来给你订婚的。
我一听,心跳跳的,手颤的连筷子都捏不住,一股闷气直往头顶涌现,我把吃饭的碗往面案上一撙,转身走到我住的屋里,盯着墙上的泥纹路上裸露的麦秆茬茬,看光线慢慢爬动。
从东厢房窗户中望出去,能看到舍子坪地里那架高高的风磨铁塔大半个身影。那年公社调来了一个老家在酒泉地区的副书记,姓白,这个人活泼,爱吃面条,特别爱吃揪片面,到谁家吃派饭,早早地就打了招呼,或者到公社粮站买来1斤面粉,送到这户人家去,吃饭时节自己到这家里,亲自和好面团,站在烧开水的锅前揪面片,他和的面恰到好处,揪下的面片有筋丝,下到锅里不烂,捞在碗里吃起来有嚼头。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下饭菜,他就东家买两个鸡蛋,西家要几朵碧绿的波菜,在吃派饭的人家地里摘几朵葫芦花,下好面,临出锅时把这几样菜下到锅里,面白,菜绿,调上红红的熟油辣子,看着都香。白书记人也活亲,见了人都亲热地打招呼,乡亲们都特别爱待见他。
他说服公社书记,在我们村舍子坪那块地里建起了一架风力带动的石磨磨面机,让二队的张登云爷看管,铁塔架耸立在地里,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高大伟岸的钢铁巨人,全大队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新鲜事物,我们这些小伙伴闲了就跑去看风磨磨面,因为不用人力与畜力,村里人觉得特别便宜,全大队人都用劳动挣来的工分换工磨面,兴旺了好几年。白副书记调走后,有一年冬天刮大风,风磨的支架被风刮歪了,磨扇卡住转不动,就磨不成面了。如今就这样无言地低垂着头,我把风磨铁塔看得眼睛都疼了,觉得那铁塔黑糊糊的像一大群扭结在一起的妖魔,撕扯着向我扑来。
我三四岁的时候,每天午睡醒来,总要大哭一场,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是天热的时候,穿个小红肚兜,糊里糊涂地醒来,必定有一次长长的痛哭过程,心里明明亮净得很,知道睡醒了就不应该哭泣的,可就是控制不住情绪非常地想哭。有一天凤梅表姐来看妈,妈给她娘家侄女擀了手工细长面,饭都捞到碗里了,我却哭得停不下来,一个劲地哭,表姐看我大哭不止,她饭也没吃一口,对妈说,小姨,我还是走吧,可能是我把野鬼带进门了,我走了玫瑰就不哭了。
平常不着家的三叔父,连爷爷话都不大听的,碍于我爸这个家里掌柜的身份,对我爸还算恭顺些,偶尔才回一趟家的,听到我午睡醒来后一直大哭不止,主动请来了我们村的九老太太。九老太太是个老寡妇,七十多岁了,拉扯大了儿子,给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现在又在拉孙子呢,很会拨治病人,特别是对我们小孩子的病,治得很拿手的,在我们村是一个名“角子”。因为个子高大,脚又缠得很小,站立劳动就不方便,多一半就跪着劳动,跪的两个漆盖明溜溜的,她老人家轻易不再出来看病了,说是看在我三叔父这个“怪哉”的面上,来看看我这个碎末末孙。家里大人、小孩子都来了,村里也有很多人来看九老太太拨治我,她伸着爬满蚯蚓样血管的手指,指甲里面的黑泥长得与肉连在了一起,她点燃黄表纸,口喷黄酒,手拿炒菜的小铲子挥动,在屋里转圈,在门前台阶上往返,念着让人听不清的词语,东进西退的绕着各种花样子,最妙的是她把一束筷子在盛满一碗水中三转两转,突然就让它们齐刷刷地站立在水碗中,看到这里,我痛快淋漓地大笑起来。
有一年冬天下午,天上下着大雪,雪花儿飘飘洒洒的,地上雪花已经落得很厚了,我心急急的不知道想做什么,就跑到生产队柴草园里一个人去玩,看一大群麻雀好不容易在麦草垛的破头处寻着吃麦粒,叽叽喳喳地乱嚷,多半天才能找寻到一粒,还你夺它抢的,一只小老鼠怯怯地从柴草园大门槛下溜进来,微薄的身毛在寒风着颤抖,它呆呆地看了麻雀们好一会儿,看看没有什么可吃的,就溜出柴草园朝牛圈里跑去,也许牛圈里没有什么吃的,牛槽靠墙的一边有个窄窄的小洞眼,是老鼠打到牛槽偷吃牛草中牛料的,是那只小老鼠打的吗?可是牛槽里面连一根草也没剩下,饲养员添的牛草被牛吃净了,连一小截草秆儿也没有,牛槽底都让牛舔得干干净净的。牛圈里暖和一些,牛圈里的牛这会儿吃了一肚子的草,正在静静地反刍,牛嘴角上都是草沫儿,本来很暖和的牛圈里因为一只母牛尿了一大泡尿,垫得干干的牛圈里湿了一大片,五头牛都毫无怨言地卧在湿漉漉的地上。
我走在柴草园的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零落在雪地上,像各种奇形怪状的笑脸在瞅着我,我寂寞地走过积雪覆盖的麦草堆,走过形象丰腴的谷草堆,走过刺刺叉叉的麻秆垛,看到一棵孤零零的臭椿树落光了树叶,以前承载树叶的小叶柄在寒冬里一枚枚地掉落下来,杂七杂八地在雪地上静穆,我拾了一大把臭椿树叶柄,想拿回家做马尾巴玩,还有谁给这棵臭椿树做伴呢。猛一抬头,看天际浓重的云朵也像一个大大的雪人,丰腴,静默,好看,它在想什么心事呢?你看它有多么高大啊,穿着那么大的绵衣服,很是伟岸的,悄悄地倚在天边。
雪花覆盖的泥地早已冻得硬邦邦的,夏天还曾开过几朵蒲公英花的,还有车前子草胡乱地长在能看得见的地方,墙壁跟前开得灿烂的秃疮花我们是不敢动的,谁动谁头上就长秃疮子——拴牢13岁了头上还淌黄水水呢,还有零落的玉米苗、高粱苗在柴草园里绝望地生长——它们也就是应个时令,很少有机会能长到开花结籽的,也许就在农人们脚下、或者顺手就变成了一束枯草,这会儿它们都在泥土里睡着了吗,在泥土里睡醒也会哭吗,有谁知道泥土里夏天飞跑的蚂蚁,偶尔落脚的晴蜓,这会儿都在地下面睡懒觉吗?
我出去了多半下午,天麻麻黑了才回家来,家人吃完了晚饭,竟然没有人找我吃饭,也没有给我留饭,爸知道了,意外地发起脾气来,把给妈买的那个小花碗给摔碎了。原来并不是小花猫撞到地上打碎的,爸那天发了大脾气,说怎么能让她的女子没吃饭呢,人丢了几个时辰也没有人寻找,怎么操得心呢,妈只有低头悄悄地落泪。
女儿要订婚了,却没有家人告诉我,他们都不记得有我这个女儿吗。
半晌午了,太阳还是亮亮的,温柔地照耀着大地,扫得干净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平日度着闲步的花母鸡们和趴在丁香树下乘凉的大黄狗也不见了,那些平日里嚷的要把天闹塌的孩子们也不见了,反正是连一个人渣渣也没有。透过窗子上两个书本大小的那块模糊的玻璃瞅院墙外的白杨树,白杨树正扬花呢,青白的杨树枝头挂着婆娑的白絮,仿佛正在欢笑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呢。榆树枝只露了一大截,那小嫩叶儿也长得那样欢势,可惜我一点点心情也没有。
杨树旁边的那棵老榆树上的喜鹊窝又高了一截,大概有四尺高了吧,七八岁的时候,我可野了,能出溜溜地很快爬上老榆树,看那垒得高高的喜鹊窝,喜鹊们辛辛苦苦地一枝一枝地从地下衔上来,怎么躲过密密的榆树枝垒上去的,大概很费了一番心思。听九老太太说,每一个喜鹊窝也要上大梁的,大梁是喜鹊夫妻双双从上百棵树上用心挑选的树枝,然后慢慢地啄下来,挑选一年中最好的一个黄道吉日,夫妻俩一齐抬到垒窝需要架设大梁的地方,这时辰一般是个“精勾子晌午”,谁能遇上喜鹊上大梁,谁一辈子的命运就非常地好。我曾经半晌午半晌午地盯着喜鹊窝看,只见喜鹊捡拾树枝垒窝,总是遇不见它们抬大梁,几天不操心了,再一看,喜鹊窝又长高了一截呢。喜鹊窝的窝口开在斜西北,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喜鹊窝的门不朝正南开呢。反正现在是没有人可怜我,我连一个喜鹊都不如啊。如果让我一个人出去垒窝,那怕让我把门开到正北迎着西北风也行。女孩子长大了就一点点自由都没有了,活着与死了还有什么区别。
这个时候正是人间四月天,杏花、桃花都败落了,这儿哪儿都有片片飞红飘舞,柳絮飞的满天都是,榆钱已经发白了,玉米苗也长出来了,绿油油的青翠一片,惹的红嘴老鸹偷吃紫红色玉米嫩芽儿。充满不可知希望的我的一生,却在这个时候被莫名的红嘴老鸹要给连根拔掉了。
庙沟前盖能上老十叔种的桃树刚刚开过花,就在十天前开得可繁荣呢。老十叔在生产队放羊,没有时间种自留地,就给生产队要了三条盖棱地,老十叔喜欢吃桃子,在三个盖棱下栽满了桃树,老十叔天天放羊,没有时间务弄桃树,三两年过去了,同时栽种的桃树,长得爷爷孙子都有了,靠近盖棱底下的桃树,接受的阳光充足,有盖棱上流下来的肥土,冬天受不到刺骨的北风,茁壮成长着,开得一树桃花灿烂,长在地心和地边的桃树,寒风经常吹,又没有人精管,三年过去了还在地皮上贴着,没伸展开树枝,也没有结一个花骨朵,同栽在一块地里的桃树,都长得那样大的差别。我的好日子到头了,只有长成那可怜的地心地边苦命的桃树,伸展不开树枝,开不了花,结不了果了。
我忽然感到一种极度的孤独和恐慌,全家人已经把我抛弃了,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妈难道都不会问我一声,问一问我的意思,即使你用心看我一眼,给我一丝儿同情的眼神也好。瞅下嫁是我的事,订婚也该我是主角,可是没有人征求我的意见,连来看我的人也没有,这样忽视我的情感,忽视我的存在,在我,永远记住了这个时刻。农村的女娃子,在大人眼里,是不算人的。后来琼瑶、三毛的小说在大陆流行,我的女儿们争着抢着去看,我拿到手翻了半天,后来是连看一眼都不愿意了,以为那是别处的事,与我们农村女娃子没有一点点关系,那些书上人物只知道谈说爱,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与我们这些农村女娃子有什么相干。忽然四妈掬着满脸的笑意进屋来,说你的下嫁来了,把我从窗前硬按到土炕前,扔了满屋子的欢喜,急急忙忙地连多看我一眼也顾不上,就锁上门出去了。
门缝合得太严,我拼命压着鼻子把脸贴在模糊的窗玻璃上,看见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和几个风尘仆仆的中老年人走进院子,他们往上房里走去,我只能斜着眼去看,嘴里不自由主地说了句“大猩猩”。
碎姑端来了午饭,我呶着嘴不吃。腼腆的碎姑站了好一会才说:订婚是喜事呀,你给谁怄气。
碎姑秋后就要结婚了。她当然高兴,因为她的女婿看着顺眼多了。
订婚那一天送来了很多聘礼,光挑夫就雇了8个人。正午时分,院子中间用门板支了一溜铺面,铺面上铺了一层红毯子,红毯子上面摆满了男方送来的礼物,有给女方家大人小孩子扯的布料,有给全家人做的各式各样的布鞋,有准备陪送的镜子、脸盆,有结婚用的洗漱用具,有整盒的针、有成把的线,有顶针、剪刀、称,也不知道把称东西的老称放在那儿算个啥,有农村罕见的呢子大衣,更有只看见过没穿过的高跟皮鞋,等等,由大姑陪着我家的老亲戚、家门上的娘娘们,一个案板一个案板地往前看,有那细心的亲戚就拿起镜子照照,拿一双布鞋正正反反地看来看去,把布料极小心地打开,又认真地叠好。随后郭家的家门也来参观,村里的乡亲们也来了。都是一脸一身的喜气和羡慕,这种欢乐的氛围也让爸生冷的脸面展脱了一些,生动温暖起来,有了些微的笑意。早先不知躲在哪里去了的孩子们,这会儿满院跑的都是,他们的脚步声响成一片,时时有那淘气孩子,拣起迎接订婚人进门时放了未炸响的鞭炮,啪、叭地弄出一声脆响来。
这些东西称之为“赔房”,在娶亲的那一天,做为女方家的礼品,先在女方家展览着,等娶亲的人来了,全部打包送到男方家,在男方家院子摆出来,请参加婚礼的客人观看。当然这些礼品中还要增加更多一些女方家的“女红”,作为新娘子的手艺,要亮相给男方家的。
看来爸和妈的心上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女儿,只能从门前头本林家的高崖上跳下去,跳下去前一定要记住用厚布把脸蒙上。
本林家的高崖是我们庄上的一个大山崖,有一条小路通上崖顶,崖顶上一年四季呼呼地刮着黄风,夏秋时间还有那时浓时淡的云雾被风搅裹着撕扯着。山崖很高,是一个沟的横切面,直溜溜地裸露在人们眼前,崖面几乎与地面垂直,一满的红胶泥崖面,崖面上有稀疏的臭椿树,三三两两地长在崖面上,有一年老十叔在崖顶上钉了个大木桩,腰里拴了长绳,把自己吊到山崖半中腰挖那些臭椿树枝做烧的柴火,挖得山崖尘土飞扬,挖下一棵后,那臭椿树就翻滚着跳跃着飞落到崖下,看的心惊肉跳,有好几天老十叔都下到崖面上去挖臭椿树枝,我们一群小孩子就站在崖边上看呀看的,舍不得离开。终于有一天半夜有个小孩子睡觉惊醒,哭着说老十叔从山崖上掉下来了,怎么也劝不住那孩子的哭泣,孩子发高烧了,胡话连连,这家主人好劝呆劝,舍给老十叔一个半人高的麦草垛底子,才劝住老十叔不再下崖去挖臭椿树枝,崖上的未挖的臭椿树枝就仍然挺立在红红的山崖面上。
人们轻易不愿到那崖下面去,但隔三、五个月就有那受不了气的大姑娘或小媳妇跳下去,每每遇上这样的事,我们一群小伙伴揣着一肚子的胆怯和好奇,远远地跟在寻尸人群后面,看着男人们挽着裤腿,脚趾头从破布鞋中伸出来,黑着脸咬着牙流着汗从崖下往上抬死人,死者的亲人哭得死去活来的,有那抑制不住悲痛的亲人,就把头狠命地朝冰冷沉默的石头崖上碰去,碰撞的额头血淋淋的,我却并不同情他们,反怪他们为什么逼她走上了绝路。倒是无意中记住了也是看热闹的一位大嫂子的话:跳崖前一定要用布把脸蒙上,要不摔死了变成冤死鬼,也展不开一张碰得烂糟糟的脸。
晌午饭是四妈给我端来的,两碗鸡蛋细长面,六个圆圆的大蒸馍上都点着一个猩红的小圆点,就像小姑娘哭得红肿的眼睛,无可奈何地腥红地圆睁着,我把馍盘子往炕边使劲一推,臃肿的蒸馍急急忙忙地想翻跟头,只是身子太笨重了,吃力地摇晃了几下,就累得斜仄在盘子里喘开了白气。我们这儿的蒸馍叫莲花馍,一个有2斤重,蒸熟的馍馍裂成一个四瓣莲花状,在莲花瓣的中央点上个红点儿,是最喜庆的婚宴主食。那会儿我就觉得它是那样笨拙和塞眼。
四妈仍然一身喜气,不知道她那还在院中疯跑的13岁的女儿订婚时还要乐成啥样子,她根本没有看我的神色就说开了:“看那娃长得高的,个大力不亏,你好(别)了嚷,你娃享福呷!哟!务张你不满意?不满意有啥哩?刚凿了的磨子还得三天咯腾哩。磨绵了性子,慢慢啥就都满意了嘛!”
四妈的这些话,似乎是告诉我,今天订亲这件事已经圆满结束了。
因为订亲的人已经走了,夜幕已经降临,孩子们也都耍乏了,又不见了踪影,家里人也没有了声息,只有屋檐下麻雀窝里传出唧唧喳喳的叫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