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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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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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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武山女人》连载

第四章 田有良

1957年,田有良在平凉一中高中毕业。他文化课学得好,一心想考大学到大城市去上学,却被他爷的一顶地主分子帽子挡在了大学政审门外。翠翠的青春被深秋陨霜杀蔫了,还有那位长着一对笑窝梳着长辫子姑娘的倩影,随着一张入学通知书的隔离,也逐渐淡然漠糊了。田有良连一点过渡的机会都没有,就一下子被从青年打到了成年人中去了。

他在平凉电厂当工人,单位组织职工学习讨论会不能参加,集体活动不准参加,在班组会上连个发言的机会也没有,人就变得木讷,高高的个子不知不觉地就低猫起来,仿佛时刻担心天塌下来。接着全国掀起大炼钢铁的革命高潮,1958年平凉地区7县人民中70%以上的劳力都会战在安口、华亭、岘峡等煤矿区,就地取炭,大炼革命钢铁。

田有良被单位派到大炼钢铁的工地安口镇山寨公社参加冶炼钢铁活动,满目所见是来来往往的人流,仿佛是一群黑压压的蚂蚁,盲目地在深沉广袤的大地上来来往往爬动,高音喇叭一会儿高放革命歌曲,一会儿公布战斗成绩,整天哇哩哇啦响过个不停。满目所见是被弄得污浊不堪的河流,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山沟,大地上到处是牛、马、驴以及人的粪便,还有一张张勉强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脸庞在眼前晃晃悠悠,累极麻木了的人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熟人见了面只不过费力地睁睁眼皮。饥饿的人们对一切都淡漠了。

田有良在这样的岁月里度过了他青年到成年的转换期,他是在极度孤独中度过每一天的。没有朋友,没有谈话聊天的同事,在一个组大炼钢铁的同事一个个都认识,却很少与他说话,有时同事叫他一声外号猴子,他也不吭一声,只有吃饭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盯着对方,只希望这一顿饭能有人不在眼前。

干活的时候,总是缺三差五的少人,吃饭的时候却从来不少一个人。

二十多年后的一天,田有良走在平凉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突然那种安口镇附近山沟里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迎面遇到的一个个人似是山沟里形状各异随处站立的树木,有长得好看的,也有歪脖子、弯腰子的,有指天骂地的愤怒、有笑逐颜开的欢欣,路上遇到的各种障碍物是山沟里无言耸立的石头、悄无声息的土坷瘩,是必须绕过的小沟叉、小堤岸,走在大街上要越过无数的障碍,稍微侧一下身子、踮起脚尖就走过去了,建在街道上的一切都是它们专心致志集体在做的一个游戏部件。

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后,田有良从不僵卧在靠山挖就的低矮潮湿的窑洞里,虽然繁重的体力活很累,虽然每天八两粮食极少有副食垫补的口粮让他感到饥饿难耐,虽然从早上劳动到晚上很是茫然,很是无助,他却依然希望着,就像一棵长在路边上的车前草,偶然地发芽了,偶尔地长叶了,必然地时时刻刻让无数个重物碾压着,但他还是天天放工后,悄悄地沿着河流走去,看绿绿的麦田波浪起伏,变化,流动,生长;看丰满肥胖的白菜笑意连连,看嫩绿的小波菜生动表情,看洁白滚动的羊群,看裹着包巾穿着红衣衫有点儿婀娜身姿走动的姑娘。多情的夕阳并不照顾地下胡乱忙碌人们的情绪,仍然悠闲地随意给苍茫大地抹上几笔浓墨重彩,苍苍莽莽的山峰就妆扮出一种暮色的绚丽惊艳来。沿芮河走过一段路,向西一拐,田有良就沉醉在寂寞独行之中,他朝那深不可测的大沟里走去,一直走到双腿困疼的时候,才极不情愿地停下脚步,无论走多久,无论走多远,都是要返程的,返程又是一个漫长艰难的腿疼过程。芮河两岸是由无数个黄土沟壑组成的,或者是无数个山峰组成的,大地上的一峰一沟,一沟一峰,总是追随着蜿蜒的芮河而去。这山存在了多少万年,这山上土粒、石块与树木一同生长着、枯死着,山沟里的一切与时间同在,山沟里的草儿花儿,初春发芽,夏季开花,秋天也结果子的,一到冬天就全都枯萎了,或者被人砍做了柴火,或者被羊啃吃得只剩一小截秆儿,一场绵绵秋雨,就都变了成枯黄的黄土模样,山顶上的土粒被冲刷到沟底,沟底的沙石被冲到了沟边,十几粒羊粪就漂浮在溪水上面,沟底有青蛙呱呱地叫着,羊肠小道偶尔也改道的,或者是一次小小山崖的坍塌,或者是一次暴烈的骤雨。山沟总是苍黑着脸庞,或者一万年没有变化,或者分分秒秒都变化着。

每一个沟都有一个或奇特或平凡的名字。这一回田有良走的是罗家沟,初次走进山沟,几乎是盲目的,一路上看到高高低低的树木,陆陆续续开着不同颜色的花儿、草儿,坎坷不平的山间小路,在他的眼里,几乎看到了大地上的一切细微末节,大地上的一切几乎一样也没有看到过,走过平坦或崎岖的山路,瞬间就在脚下移动了,才知道人的行走并不需要多宽的地方,也就是一脚甚至半脚大小的地方,只要有个支撑点,就能站下去,就能走动起来,一路上茁壮的小草或枯萎的草儿变化着,山道起伏高低,土疙瘩变大了或风化了,小沟深了点或浅了点,有残破的半片土瓦看天,几块大小不等的石块躺在路基,一个三棱形状的石块上不知什么时候粘住一只小蜗牛,小蜗牛心有不干地做了这三棱石块的牺牲。沙石路上浅浅的车辙里有前天下过雨水的残留,就有激动不已的蚂蚁慌乱奔走,勤劳的蚯蚓已经趁着湿润打井到地下面,翻起一小堆湿漉漉的泥土,路边蒲公英玩起小降落伞了,蒲公英叶子却被泥浆粘住起不了身,浑身是刺的酸枣果染上红胭脂,一株收割的高粱穗头掉在路边,多半截被车辙翻起的泥土掩埋了,半截高粱穗就发芽了,长出茁壮青绿的高粱小苗来,一坨毫无形状可言的牛粪堆中钻出一只黑的发亮的屎克郎来,那坨牛粪也就生动起来。收割小麦时地里落下星星点点的麦粒,在麦茬丛生的秋天歇荐地里长成一地翠青,这翠青在秋风刮起后就会枯萎的,与他走过的、没有走过的山路一样,希望似乎曾经发过芽,似乎可以不曾发过芽。他只是盲目地走下去,走过去,走累了的他还在机械地往前走,走到没有路了转过身再走出去,走的次数多了,渐渐地就有了选择,最喜欢走无人烟的地方,最喜欢走到沟底下,沟底总有涓涓流水蜿蜒,细如线丝的沟水边蒲公英开着艳艳的花朵,翠翠的娇美。旺盛翠绿的水草在恬静的沟水里都极力长出各种精美的图案。田有良掐吃过嫩嫩的水草,嘴里立刻充盈着一股清爽的泥腥味,只有蒲公英的根部有点甜味,但那垫补不了空空的肚子。有一次田有良走了很久,发现半山坡上一株山桃树上挂满熟透了的紫红色的山桃。田有良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拿到沟底溪水中,一个个洗净,一口一个,真有猪八戒吃西瓜的感觉。吃着吃着忽然泪流满面,就想自己也是一株野山桃吧,悄悄地发芽,悄悄地成长,悄悄地开花,悄悄地结果,到了深秋,这果子终于都随着秋风落掉了,如同自己那无数个美好的向往一样,结的果子再多到了冬天也就干枯了,果子或者被什么动物吃掉了,或者就任其烂掉在泥土里,一任那核儿在溃烂中沉闷煎熬,一直到心枯寒冬来,这山桃的一生也就走完了。

走的山路多了,田有良就更加沉默了。大多数傍晚,田有良走累了,就躲在一块山崖突出的岩石下,慢慢地等待夜幕一点一点地拉开,听山间偶尔响起的鸟鸣声,清脆无比,衬托的山沟更寂静了,总希望有什么野物跑出来吧,那怕是一只山老鼠也好,可是就是什么也没有出现,直到天上星星眨开了眼睛,夜已经很凉了,月亮也上来了,柔柔地照在山沟中,沟底溪水中的青蛙唱起歌来,溪水响亮起来,无忧无虑地朝沟外流去,溪水是从沟豁深深的隙缝中渗出的,一滴半滴地聚集起来,一滴一滴地渗透出来,浑身是劲地朝外奔去,一路上有坎坷崎岖的隙缝,有大大小小的石头挡道,有弯弯曲曲的道儿阻挠,溪水却并不着急,只是悄悄地聚集,聚集的多了,或者冲开石头,或者绕过弯道,又朝沟外流去,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夜一点一点地深了,山风吹起来,一阵一阵地大起来,身上凉嗖嗖的,凉嗖嗖的感觉一直持续传递,田有良冷的受不住了,这才极不情愿地朝沟外走去,这时候沟外正是盛夏时节。

多走几步绕过一个干枯的沟湾,就会看到一处墓地,墓地上有三四十座坟头,一个坟头处有被什么猛禽吃了鸽子或什么鸟儿的羽毛零乱,三两个坟头处有扒开的新鲜泥土洞口。墓地上黄灿灿一片耀眼的秃疮花,开成了一种金色极致,与秃疮花交相辉映的是密密麻麻的蕨麻小黄花,蕨麻在平凉这个地方长得很细,没有采挖的价值,田有良与小伙伴们挖过的,多长在田边盖棱处,与其它的草儿杂长着,挖出一截粗细与火柴梗一般的根颈,用手指搓掉泥土,塞进嘴里嚼着,念念有词地说笑着:“节节棒,节节棒,吃了娃娃牛牛壮”。墓地边上栽种着很大一片白杨树林,白杨树有些年代了,长得高高大大的,从来没有人樵过,枝秆上半部枝杈丛生,树冠大都歪歪斜斜的,山风过处,一片哗哗声响起,杨树上有很多喜鹊窝,它们都选了个好地方,喜鹊窝这么集中,它们都是一个生产队的吧。

墓地傍边,是一处庙宇的遗址,这庙宇遗址经过无数人的翻挖,只有残砖破瓦翻飞,遗址上长有两棵高大的柏树,其中一棵柏树树枝上、柏树下落了一层白花花喜鹊粪便,另一棵柏树上却没有一只喜鹊。那天傍晚,田有良第一次路过这里,被吵吵嚷嚷的喜鹊大队群惊呆了,杨树上的喜鹊窝只能住一个生产队的,柏树上落下的却足足有一个大队的喜鹊。

庙宇遗址旁边有一些废弃的窑洞,窑洞的院落还清晰分明,只是很早就没有人居住了,修得见棱见角的窑洞崖面黑漆漆的,崖面上有几丛酸枣刺,长得很有气势,结满了绿绿的酸枣,崖面裂缝里有两处麻雀窝,宽大的坑院里杂草丛生,一株核桃树寂寞地结了一些核桃,没有人给核桃树松土施肥,核桃就结得零零散散的。一株小桃树开花了,长在一丛茂盛的兵草堆里,虽然花儿开得很灿烂,结果却是很难的,必定要被疯长的兵草歇死。另有一处小院紧贴着这处废弃的大院落,小院门外有一棵树冠高大、树枝繁茂的杜李树,一到开春时节,杜李树花开得密密麻麻的,远远看时,分明是一树雪花在随风招摇,这杜李树开这么多花做什么呢,开了花的又能结多上杜李子?它们开花也有任务吗?有些杜李子开了花就走完了它的一生?一个老人住在小院里,曾经是这个坟地的守墓人,不让他守墓地了,年纪也大了,生产队不需要他劳动了,也不愿意离开,就一个人住在这里。那年秋天一场大雨,把田有良赶进了小院,孤老头在灶间里生了火,正用灶火烤洋芋呢,田有良话少,老头也静静地等待洋芋烤熟。田有良吃了几个滚烫的洋芋蛋,烫得舌头发疼,待了半晚上,觉得这样的生活像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者就从未看见过什么老头与小院落。

小院收拾的干净整洁,窑洞里的地打扫的干干净净,灶台、风箱、案板清洗的非常洁净,临走时,才发现老人两只眼睛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见了,大概属于白内障一类的病吧,老头喝着苦涩的罐罐茶,极少说话,多半个晚上,就听得老头说过这样一些话:人活一世,白白的。白白的活一世。我妹妹可怜的,日子过得艰难。我哥也不管,我弟也不管,弟兄们多有啥用。

田有良没有接话茬,老人也就没有往下细说。

那天晚上,下过雨的天空洁净,月亮很大很亮,只有三五颗星星眨着瞌睡的眼睛,走过墓地,看到地里高高大大的玉米秆随风哗哗响,玉米秆上都长着胖乎乎的玉米棒子,雨水充沛的地里青头萝卜憋着劲要出头露脸,小糜子长得正旺,等半个月就能收割小糜子了,新收下的小糜子在石窝子里舂过,再用石磨磨成糜面,做成糜面卷子,那味道实在好吃。糜面卷子是把干糜面蒸熟,然后卷成卷子,卷子里洒上香油。也可以把糜面蒸熟,揉成糜面枕头,把糜面枕头扣在面盆里,稍微发酵,产生淡淡甜味,分明就能尝出新糜子的味道来。秋天收获后粮食做成饭食的鲜味涌出记忆,听着山沟里的溪水声响,田有良觉得已经活过一生一世了。

走到山野里去,时时都能感觉到一些变化,总能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美好,“二月茵陈三月蒿”,大地才从从寒冬里苏醒过来,茵陈就急急忙忙地穿了件银灰色夹衣耸立在地头,前一年的蒿子秆还倔犟地留在身旁,从隆冬挺过来墨绿的波菜叶尖破损处尚未修补,就换穿了件浅绿色衣裳,那是去年秋天置办好了未来得及穿的,今年开春穿上就短了一截,芨芨菜无论是长在向阳处的还是长在背阴的地方,都急急忙忙地换着春装,前一年还未收割的玉米秆却还长在地里,没有人看管的野兔子在黎明前偷偷地啃吃守了一冬天贞节的杏树皮,杏树、桃树姐妹俩比赛着抢夺开花的最佳时期,打扮的桃红杏白的,那里顾得上脚底下被兔子啃食。

走过一段山谷,特别凉爽,与别处的山路有明显的差别,到了冬季,那段山谷气温更是低得吓人,两面相对的山崖,仿佛是两扇大大的木柜门,严丝合闭地关住了山外热空气的流入,山崖外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山崖里却仍是严寒隆冬时节,一进入这个山谷,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是另一套节令,山谷内的树木、小草都微微挂着霜花,树枝树叶还在打着冬眠呼噜,就连山里的土粒儿也都一身凛然,严格楞楞地没有一点儿温柔,残雪就在隙缝中淫笑,这都是山风独自打造的。山风在山沟中七弯八拐,压抑着,憋曲着,春天来了没见着,夏天来了没赶上,连秋天红红的果子也没有尝上,心里凉的透透的,就在山谷里蕴酿制造着冰冷的幽怨,一丝一缕的山风吹刮起来,专往骨缝里钻,一次次地聚集着冷遇,渐渐地打造出一片寒冷天地来,把自己与外界隔离起来。走出这段山谷,那怕是只要迈出一个脚步的距离,立刻就进入了盛夏,大汗淋漓,非常燥热,这儿的蒿子长过了人高,这里的茅缨伸长了狗尾巴在向你笑着摇晃呢,这里的山溪也唱着欢快的歌,寒冬、盛夏相隔也就是一脚远近。

那年八月尾了,田有良意外地在山脊背面发现了一棵弯腰杏树,杏树上杏子结的密密麻麻的,田有良赶紧摘了颗杏子,咬了一口,嚼到嘴里木渣样难吃,仔细一看,稍微向阳的那面,杏肉厚实一些,杏核已熟成紫红色了,背阴的一面杏肉薄如丝织样透亮,杏核还发着傻白色,这个杏树实在是不该长在背阴处,更不该开花结果,是谁为了什么要在这儿扔上一个杏核,来年为什么恰恰风调雨顺,造就了这样一棵年年开花年年结果年年却没有好果子吃的杏树。田有良面对那棵杏树,细细地看将起来,看得天老地荒的,杏树微微面向阳的一方,树皮粗糙些,树枝伸展些,树叶也略微多一些,树枝长一些,树叶密一些,这多一些恰恰与树的另一面有很大的区别:完全背阴的一面短一些的树枝、少一些的树叶、稀一些的树枝,却恰恰都长在一棵杏树身上,树叶多的那面结着杏子,树叶稀的那面一颗杏子也没有结,一棵杏树竟然分出两个世界来,那杏树心里一定是痛苦的,也肯定是无奈的。自那天遇到杏树后的所有日子里,田有良脑海里不断地出现背阴处那棵杏树扭曲可怜的形象,一至于直到他死时,嘴里还在念叨着山沟里的杏树、杏树。

山风性格古怪精灵,总是乱吹乱刮,由着性子乱跑,一忽儿走在山沟里,一忽在山脊上飞奔,一忽儿在乎夏天,一忽儿跑到冬天,前一刻还挥汗如雨,后一该就掉进了冰窟窿,天天刮着大风的地方寸草不生,一年四季光溜溜的,一会儿静如处女没有一点儿声息,一会儿鬼哭狼嚎山呼海啸样剧烈,在山风中游走的久了,也就觉得山外轰轰烈烈的世界不过如山风造就的山里的风景一个模样。一阵山风吹来,刮过一张旧书页,是一首什么朝代的一首诗:

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现有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

这首诗的作者叫“了元”,这页书纸的另一面已经让泥水污染的模糊不清了,田有良记住了这首诗,多少年过去了,田有良方才明白这首诗的意蕴。如果他早点知道,也许他的人生还有另外一种活法的。

山雨也随了山风的性子,明明天上浓云密布,雷声振天,却不一定就会下雨,正在艳阳高照的时候,冷不丁一阵骤雨突然就倾盆而下,至于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更是难以捉摸的山里的天气。

“风霜雨雪”,是谁把霜排在第二位的,下雪天该是最冷的吧,为什么人们大都赞美雪花而憎恶霜花呢,是因为霜花的不做预告,不露形迹,只在暗夜里悄悄地痛下杀手,心藏寒冷,利用夜幕的掩护,把一丛丛青翠碧绿悄悄揉搓成一团团枯萎,让草木一点希望都不存留。

田有良在学校时爱蹦爱跳,爱说爱笑,性格极为开朗,又长着一双灵活的长腿和过人的双膊,他能从沟顶一个盖棱一个盖棱地往沟下跳,能爬到一棵树的半中腰,又跳到另一棵树秆上,灵敏快捷地行走,同学们就叫他猴子。他爸戴上地主分子帽子后,他性格才逐渐变的内向木讷。四十年后,他的一个同学看见了他还叫了声“猴子”,他身子似乎抖了一下,却并未言语。

青少年时期的性格压抑对他今后的一生影响很大,活泼好动的性格处处受到限制。课堂上不允许提问,也不准他发言,一切课外活动不能参加,甚至还要受到意想不到的打击。心里欢欢喜喜地设想参加学校活动的种种情景,一次他为朗读活动都练习好了节目,半晚上背熟了一个故事,甚至还准备了一些辅助表演手势,第二天到校老师宣布时却没有他的名字,而是安排他与另外一个地主分子子女在教室外劈生炉子的木材,对于那天的活动他是多么地向往啊,在教室外边听到同学们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却没有他在场,那次朗读活动后竟然没有一个人问起他没有参加活动的感受。就连放学后同学们一起玩耍,都不要他这个地主小崽子,一切活动都不准让他参加。他爷那个可憎的老地主,在他出生前早就死了,他爸又是一个窝窝囊囊的银行普通职员,脸呈高粱搅团色,一脸的坦诚憨厚,平时连话语都说不清爽的,他干嘛要当地主的儿子呢。他多么想出生在一个贫农家庭里,他甚至想脱离这个家庭,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他就用沉默来对抗一切。

田有良好不容易在大炼钢铁结束后回到了平凉城电厂工作,听见高音喇叭声响就头痛,还有时不时大街小巷溢漫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到处高唱的革命歌曲追撵着他,让他无处可逃。又不能像在安口镇那样天天下班跑到深山大沟里去,在平凉电厂一出大门就要向单位交待自己的行踪,他不敢说他到山沟里去转——山沟里有什么可转的吗?也没有一个朋友家可以去,书没有可敢看的,就连一节电线都不敢拿在手里,是不是想偷听敌台呢?肚子又饿,只有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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