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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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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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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武山女人》连载

第六章 尘埃里

在平凉的那几个月我可真是闲的发慌。闲是身闲,心却不闲。姑娘不是个姑娘,媳妇不是个媳妇,手里就拿捏不住活。帮邻居老大娘纳鞋底吧,心里一会儿山上一会儿沟里,阴天寒冬的冰冰凉,坑坑洼洼的放不平整,平平顺顺的鞋底就纳的疙瘩马勺的,老太太一见,就收回了好不容易拾辍的鞋底子。

从天水地区到平凉地区,在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中整整坐了一天汽车,饿着肚子,到平凉时天已经黑了,买了一碗炒面,面没有煮熟,吃了小半碗,胃疼了一晚上。住在车马大店里,只觉得大店里闹闹嚷嚷的,车马大店有一匹马叫了一夜,吵得人睡不着觉,也没有人管,似乎马很少这样叫的。第二天早上我们到田有良单位敲他宿舍门时,他还在睡觉。等田有良起床的时刻,爸蹲在门前吃烟,我盯着爸烟锅里袅袅飘飞的烟雾,觉得我的一生已经毫无希望地随着这烟雾飘逝了。

安口镇大炼钢铁运动是田有良的炼狱之灾,到和我结婚时,他已经对人生、对女人都很淡漠了。

田有良回到平凉上班后,又恢复了孤立独行的日子,哪里也不敢去,那里也不能去,除过上班,就是待在宿舍里,被子也不叠,衣服也懒得洗,地更是没有心思去扫了,一走进他的宿舍,尘土就溅飞起来。一个长大的高个子人,衣服穿缩水了也不补续一节,就那样绉绉巴巴地任其短少一截穿在身上。别人看见了,嘴里不说,心里也在嘀咕,可惜这么好的条条子,把一个人活的邋遢死了。

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田有良的情景。

田有良房子里实在乱极了。床上被子没有叠,换下的裤子褪成了两个卷卷和被子堆在一起,铺得绉绉巴巴的床单有一角已搭到了地上,桌子上尘土厚厚的,也不知有多少时间没有抹过桌子了,桌面上被水杯底不止一次的水迹印了无数遍随意地图。铁丝上晾晒的袜子早已干透了,却还没有抖展脱,挂成一个死牛舌头模样。桌子底下积攒了一大堆形形色色的挂面包纸,床下有一件不知搁了多久的工作服,仔细一瞅,潮的都长了一层绿茸毛。

后来我看到了他的作息时间表,厂里上班预备铃响了,他才起床,上班铃响起,他才急忙提着裤子往车间里跑去。

爸也想给我们做点什么,可那时候不容许他做什么,只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哭哭啼啼僵在那儿抽噎,爸到底一咬牙走了。临走时爸偷偷塞给我200元钱,1枚金戒子。那时候缺钱,爸就把存下的老根子拿了出来。

爸送给我的嫁妆是一套《红楼梦》。爸从来没有在家看过这套书,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套书,怎么会把这套书做为嫁妆送给我,我一点也不明白。

爸说,人活一世,活得就是一个名声。他说他也不是很看得懂这套书,可是他看到书上写的早在清朝时期就有那么美味的食物,绝对都是人做出来,作家才写上去的,那时候的日子多富足啊,人活着就该创造这样富足的生活,要不然,我们总不能都还像刘姥姥那样到大观圆里讨吃的,谁家有哪样富足的亲戚呢。那时候觉得爸说得这些话很怪异,我是活到老了,才明白过来的。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田有良没有一点儿精神准备,频繁的政治运动和日日夜夜的饥饿,弄得他心烦意乱,他就把我托付给了一个邻居老太太代为照管。

第二天田有良因为思想落后被拉去参加单位的批斗会,下午一点钟了还不见他回来,邻居大娘也是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出了门,我饿极了,找不下一口吃的,早上只喝了暖水瓶里倒出的半杯隔夜水,只得寻找着上街买了个馍拿回来,刚咬了一口,田有良进来了,他一见我正吃着,转身就走了。原来他想和我一块去买的吃,见此情景,心想这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让她自己寻的吃去吧。

这样不明不白地熬煎了几个月,听说平凉县商业局招收工人,我就跑去报了名,被分配到县百货公司当营业员。

我参加工作后,心里憋着一股子劲,工作就很是卖力,家里没有拖累,又没有别的想头,就一个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文化程度高,会打算盘,人又长得年轻漂亮,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的。顾客总撵着到我跟前买货,别的柜台就冷冷清清的,其他营业员就给我冷脸色,处处为难我。

这年年底,田有良在他爸的逼骂下,才和我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我自此也就死了心,两个人的饭,我做两样。他吃细粮,我吃粗粮。好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对供应粮记忆犹新,那会儿每个女职工每月29斤供应粮,副食又少,粮食就不太够吃,就这些粮还有一半是杂粮。

爸一直对我说的话是:老爸是一大天,丈夫是一小天,女人就在这两重天下活人哩。

我认识男人,是从结婚以后才开始,平时见了男人,看他们大都端端正正温温顺顺的,不意作了丈夫的男人,却变成了老虎般模样。田有良进门就问饭熟了没有,倘若闻说饭没熟,立刻张嘴就骂,看着不顺眼,挥手就打,抓起什么东西就扔,脾气非常地坏。

偶乐来了亲戚,他连问候话也懒得说,第一碗饭端上来,得先给他吃,根本没有让客人的意思,吃饭时连别人的客气话也不愿搭理,一颗大脑袋盘旋在菜碟子上空,居高临下,挥动一双筷子,拣他喜欢的菜只管搛。亲戚反客为主让让他,万不得已的他就嗯嗯啊啊地应付一下,珍贵的连个半字也不愿意吐。我让他提前吃饭,再陪亲戚,他却不干,愤愤不平地说:老子是一家之主,难道还不如一个客人。那时候觉得人生是那么沉重,天空也是那样低,那样小家子气的样子,感觉什么都是阴沉沉的,在单位看同事冰冷冷的脸,在家里田有良蜡黄着个猩猩脸,我连说话的兴趣也没有了。

正在这个时候,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到马世救表兄给我的信。

怀里揣着未拆开的信,浑身颤抖着,激动着,悄悄地躲在厕所里哭泣,又不敢大声,就拼命压抑着抽泣。信是一张一张拆开看的,内容却一丝儿不漏都记住了。

世救表兄说,他每时每刻都在想念我。下班后就天天到汽车站上转悠,希望有一天看到我突然从汽车上走下来。这种希望破灭后,又希望能碰见个熟人,能够打听到我的消息,无数个夕阳西下,星布天空的时候,他都独自一个人在黄河边沿着东流的黄河水慢慢游走,排遣那无休无止的思念。多少个充满希望的傍晚,多少个无助的傍晚,他都是看着那滚滚流淌的黄河水,想不顾一切地跳下去,让黄河水瞬间淹没他那无尽无竭的思念。实在渴望极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回了老家,千方百计才从我的一个远房家门那儿打听到我的确切地址。信写了好多遍,才写成这样,他想我想的好苦好累,求我上兰州找他,他在兰炼厂工作。接到信十多天后,我才定下心来,对田有良说,我想到兰州转转,田有良呻吟着没有答应,我心里涌着一股劲,赶忙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就走。

当天晚上,爸突然从天水搭顺车到了平凉,破例在我家住了两天,喊着田有良把漏顶的房子苫了苫,又借来手推车弓着腰给我家拉了几车做饭的煤。边干活边指拨田有良做这做那,教导田有良要学会过日子,说好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每逢爸说话的时候,田有良就嗯嗯啊啊地点着头,多半个字也不吐。

爸在我家住了两天,脸色很不好看,气也非常地粗,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我,很为我不争气而愤怒,终于什么话也没说就回去了。爸回家不久,我就接到了爸的一封来信。这封信意外地长,毛笔写成的竖排蝇头小楷,信超重贴了两张8分钱的邮票。

爸在信中对我的不成器不懂事不省事很是伤感,他第一次向我述说,人生实在艰难,艰难的他几乎整宿都睡不着觉,一辈子没生个儿子,生下的几个女儿,一个忙给他也帮不上,反而不停地给他添乱,让他伤心透了,伤心到让他绝望。要不使爷爷在世,他也不想活了。人活在世上不能太自私,不能光想着让自己快乐。爸在信中说,人活在世上要认命,几乎用多半个篇幅给我讲了我们家的一件事:大姑结婚后,大姑夫在兰州军队工作,婚后要接大姑去兰州。爸嫌部队经常开拔人烟混杂,大姑就在家恪守妇道,侍奉着两位老人。后来大姑夫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大姑事实上就是守了一辈子活寡。

爸以赞赏的口气说,还是你大姑听话,虽然她如今拉扯着几个娃娃,日子过得艰难,却很受乡亲们褒奖。爸还说,你的亲事还是你大姑提的呢。看到这里,我又气又恨,不知道大姑心里是咋盘算的,她怎么就忍心把她亲侄女往深沟里推?难道是存心想要报复她娘家哥的女儿?

信煞了尾,却像是不经意地添了一笔,说是马世救最近订了婚,媳妇叫李招喜,还是我的初中同学呢。据说今年腊月二十六就要结婚了。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两手抓着信纸,嚎啕大哭起来。田有良闻声抓去信纸,随便翻了翻,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扭身摔门出去了。四堵黑乎乎高大冷漠的屋墙堵得我喘不过气来。

苦日子过起来没有个头啊。

贫淡艰难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不顺心的日子本来就烦,天天肚子又饿的心慌,街上想买东西的比卖东西的人多,偶尔出来一个卖吃食的,呼啦啦一下子就被饥饿的人围住了,一副副极度营养不良的面孔盯着卖东西人手里的吃食,和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囚犯差不了多少,吃食贵的人一听就心跳。

田有良被常年饥饿弄得没了脾气,高大的个子仿佛只长了一个肚子,整天就为吃喝动脑子。他说: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正是秋天时节,白天是那样的漫长,早上中午都喝的是稀饭,眼看饿的连走出门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就把唯一的一只金手镯交给田有良去卖,卖了80元钱,买来一袋洋芋。

闻着锅里的洋芋香味,肚子更饿了,可心里却不怎么慌张了。田有良悄悄地关好门,我刚要揭锅,就有一群人冲进来,急匆匆地拉着田有良去批斗。

我放心不下,就跟着去了,会场上架在高高木杆上的喇叭鸣放着革命歌曲,声音吵吵的人心慌慌的。主席台正中架着一块黑板,黑板上画了一副漫画,画的是一个大猩猩样的男人和一个穿的花枝招展的妖狐狸样的女人,画下边写着“腐化堕落,贩卖金银”。女的纤手抒镯,男的弯腰背着一个麻袋,狼狈不堪地跑着,麻袋的破洞中露出几块骨头样的洋芋来。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那幅画的图像,只是不知道这位颇具天分的画家,如今可成名了吗?

就在这样艰难的时期,我的大女儿出世了。孩子实在是不该来,至少不该现在这个时候来。

生下孩子没奶,炼乳又贵又不容易买得到,娃饿得整夜整夜哭泣,我只能抱着她在狭小的房子里转圈圈,转得孩子睡了,我就坐在深沉黑夜的房里拼命地揪头发流眼泪,揪得头皮发烧,手却不愿停下来。田有良满心盼望第一胎能生个男孩,他的美好希望落空了,对孩子的好歹不闻不问,孩子就是哭得快没气了,他也不动手去抱一下。孩子屙的把炕糊了也不动手去擦,只是喊一声:

哭了!

屙了!

糊了!

这时候我只有不停地思念世救表兄,整宿整宿地梦见他。急急忙忙地去追撵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言传,只顾急急忙忙地往前走,前面的路弯弯曲曲没有尽头,一路上尽是土疙瘩,泥泞不堪,总是走得很累,有那么多的破房烂屋在眼前遮挡着,两旁都是深不见底沟壑,我三追两追就不见了他的身影,可眼前的泥泞不堪的路仍不见头,惊醒后就整天地不高兴。

田有良是个属鸭子嘴的,肉烂了嘴也不烂,在单位上胡说浪谝,经常被人家当成落后言论报告到革委会,再加上我俩各自出身都不好,人家就越发地喜欢批斗他了。

田有良心眼儿贼坏,一看人家批斗他,就把错处往我身上推,胡说我平日在家里一直攻击社会主义,他不知不觉中了毒。我的心已经死了,对田有良往自家门前泼脏水,奈何不得,也就无力顾及这些头痛的事了。

清理革命队伍的运动开始了,田有良被清除出工人阶级队伍。他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到我的单位对领导说:我是郭玫瑰的男人,我都被清除了,为什么不清除她?单位领导想不到有这样混账的男人,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我办了自动退职手续。

十几天心如死灰的熬煎后,我们一家接到了被遣送到平凉市麻武公社月明大队落户的最高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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