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节我向爸借了50元钱,买足了洋芋籽种,买了两袋化肥,又买了两把新镢头,就和大女儿没白天没黑夜地挖地。
大女儿挖头遍地,我挖二遍地。她才15岁,从小营养不良,个子没长高,人累得黑瘦黑瘦,手握镢头久了,五根手指伸都伸不直,还是拼命地挖地。这些坡地和洼地都是生产队几年前十几前搁荒了的熟地,土地长年板结,野草丛生,野草长得不是很高,根系却十分发达,两副镢头挖了十来天的工夫,就变成了老山羊的门牙,豁牙露气,不得不拿到集上请铁匠补钢。
刚分田到户后,我几乎天天泡在地里,对土地非常爱惜,觉得这些土地就是我后半生的寄托,这些半生不熟的土地,都是山地、洼地,我不会使牛犁山地,请邻居犁地,又掏不起工费,更怕人家忙没有时间,主要是我家的地东山沟一块,西洼里两块,都不是整块的地。只能用镢头一点一点去挖,刚开始那一天使力太猛,挖了不到炕大一片地,双腿哆嗦的站都站不住,浑身汗出得如流水一般,脸上的汗水遮着眼睛往下流,头晕,心慌,眼前金花闪闪,感觉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累倒了,一粒粒都瘫痪在肌肉中呻吟,一粒粒都即将死去,这种极度苦痛信息传递到大脑中绝望潮水般一次次淹没我的神经,觉得头涨乎乎的像要暴炸。高强度劳动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歇缓了两天,我又走进了地里,心想只要活着,就不能只记着这些病疼,知道只能一镢头一镢挖下去,才有活下去的希望。渐渐地我摸索出了门道,挖几镢头,休息片刻,低头捡拾石头、野草,再挖几镢头,再捡拾,这样交替进行,高强度劳动中有了间歇,身体慢慢也就适应了。地里小石头多得拾不完,但要种地就得慢慢地捡净这些小石头,我把捡出的石头垒在地边,填进低洼地埂。自家的地,总要收拾个样子出来。很难挖净的是兵草与龙之草,龙之草的根柔轫,像长蛇一样在地底下蜿蜒,一株龙之草根长三两米,有的长达十多米,是编笼编筐最好的材料,编笼筐的人专门在崖边挖龙之草。龙之草长在地里,如果只用锄头锄掉龙之草的叶秆,挖不掉根,第二年它就在断根处又长出来了。它与兵草一样,生命力极强。兵草刚长出地面,像极了韭菜,长成后就不太像了,也不开花,像一丛丛剑刃默默地伸向天空,伸手去抓,不小心会割破手指的。兵草生命力极强,不论天旱还是天涝,只要根扎在地里,只要天上照常有太阳,它都能茁壮成长。镢头也是换了几次,刚开始用得是板镢,镢刃宽一些,一次能多挖一些地,地里的野草霸得严严实实的,盘根错节,力气不够,根本挖不进去,即使挖进去了也拔不出来。满仓看见了,笑着说:田家嫂子,用寸镢好使,寸镢吃土面积小,一点点去挖,看似慢,持续下去,手里就出活了。
我换了镢头刃,不停地逼镢头楔子。挖地时要带上斧头,镢头楔子最好用桑木的,桑木的柔韧性好,耐逼打,刚开始的时候,镢头把磨烂了手指,镢头楔子不停地退出来,我与女儿只能什么坏了就修什么,什么不得劲了就试验着更换什么。我天天累得腰像折断了一样,可一瞅见自家的地,我就忘记了一切苦累。一镢头一镢头挖地,挖几镢头,休息一下,弯腰挑出石头,捡出草根,一遍遍地务弄土地,把地里的土疙瘩打得细细的,终于让一块地看起来有了个眉眼。我与女儿挖了一月多,才务弄好两亩地,看看清明过了都十来天了,再不下种就来不及了,顾不得再精耕细作,急急忙忙地开始挖地下种。
清明前后,栽瓜种豆。我一不栽瓜,二不种豆,只种洋芋。这是分田到户的第一年,我在分的好一点的地里种了小麦、玉米、高粱,其他山地、洼地,凡是能落得了镢头,站得住脚的地方,都种上了洋芋。麻武公社唯一能让外界提起,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麻武的洋芋,块大、淀粉足、口感好,是做粉条的上等原料。洋芋耐旱也不怕冰雹。洋芋、粉条、白菜饨大肉是乡村里人最爱吃的富贵菜。还可以做洋芋搅团、洋芋面等好吃食。洋芋搅团关键在于把蒸熟的洋芋砸柔砸成一团。麻武几乎家家有做搅团的砸窝,多是用木树桩做的,也有的人家就在门前石头上请石匠凿个老碗大小的石窝,砸洋芋时用水把石窝洗一下,砸好搅团取食后,洗净石窝,用半截方砖盖在石窝上。做搅团要先把洋芋蒸在锅里,用文火蒸的时间长一些,砸时要乘洋芋大温时砸,这样洋芋粉的每一个分子都能均匀地粘连在一起,砸得越粘连越有味道,口感就越好,做好搅团,再砸些蒜泥,熟好辣椒面,炝一把鲜韭菜,有自家酿好的米酸醋,这几样调料配齐,吃上三五碗洋芋搅团还不愿放下筷子。
做洋芋面最要紧的是把切好的洋芋在锅里煮烂,煮洋芋前先在锅里炝一点葱花、蒜瓣,一次倒足下面的宽汤,用慢火煮烂洋芋,煮洋芋、下面的汤绝对不能再添第二次,如果煮到水少了再加水,那样做成的洋芋面吃起来有半路掺水、煮成的汤与煮熟的洋芋有分隔的味道。早早地和好面,让面省够时间,擀出的面有筋丝,捞出锅的面片柔,煮好的洋芋汤面,吃起来口感十分地好。
我选取择种洋芋不只是想吃饱肚子,更主要的是洋芋长在泥土里,不怕冰雹与霜灾,只要利水的山地即可下种。种下洋芋,除过自己吃以外,就是想手里多少能有个零花钱。女儿们都大了,就是买卫生纸的钱也紧缺啊!
两个小女儿负责点种,一人提个篮子,手抓一根木镢,在我们挖出的地里,一戳一点。嘴唇都干裂着,却很卖力地做着这种单调而充满诱惑的农活。
为种好洋芋,我和孩子们提前打了土炕,拆了锅头,掏了很多草木灰,做种洋芋的肥料。这些泥水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麦草和进泥里,很不容易用铁锨翻经,用的双手疼,胳膊困,大腿面垫得生疼,那样的日子可以说分分钟都是一种煎熬。小时候读书时一直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没有直接的理解,只认为那是与生活毫无关系的两个词组,这会儿才真正体验了生产力低下是怎样一种把人磨老的苦难过程。
人哄人,地却不哄人。小满一过,遍地一片碧绿,一天一个新模样,青枝绿叶的好看极了,洋芋地锄得暄暄的,就有勤快的蚂蚁飞奔,就有打破碗碗花在隙地中绽放,就连长在地埂上一直挖不净的兵草也顺眼多了,我突然记起小时候麻子大叔在我家院里种花的情景,生活一直这样详和温顺多好。不几天洋芋蔓上就开出了一片青白色、淡紫色的花朵来,惹得群蝶飞舞,无端地就想起一句话:洋芋开花赛牡丹。这话也不错,洋芋的枝枝叶叶确实与牡丹相似,而且它们开得野,开得灿烂,开得梦幻,也开的实在,更开得茂盛,开出了一种轰轰烈烈的气势。更因为还有一颗颗美丽的果实在等待着它们呢?
我与女儿们当然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锄草、施肥、壅土,洋芋要长好,最少得壅三遍土。壅头遍土时,洋芋苗刚长出地面,得小心翼翼地壅土。洋芋苗必须壅土,如果不壅土,洋芋苗就贴在地面上不往高里长,洋芋苗也有懒惰的一面呢。正是人间四月天,骄阳似火烧,汗滴垅下土,手握镢柄,用一把锄头从四面给一朵朵娇嫩艳丽的洋芋苗壅土,讲究的是眼到、心到、手到、力到。不会壅土的人围上一朵洋芋苗转三圈也壅不起土来,或者壅的洋芋苗三扁二圆的不好看,苗也就长歪了,这需要力气和感觉,更多的用得是一种心性,还有一种耐心。力气和感觉是心性的体现,是一种生存希望支撑下才渐渐生成完善的本能。我用心精管的洋芋地,就连村里最挑刺的农民,看到我家一片茂盛的洋芋开花时节也不由地赞叹,老田家的那女人过日子的心性高呢。
是那美丽的果实在不停地引诱着我们一家人努力。
这年秋天,洋芋丰收了,孩子们和我瞅着土堆样的洋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都想今年准能吃饱肚子了。
有人下山摘果实来了。
田有良悄悄以每斤8分钱的价格卖给了西安一家工厂的食堂,雇车送到厂家,人家只给每斤6分钱的价格,付过司机的运输费,连雇了两个工人的装卸费50元钱都凑不够,那两个人在家里闹腾了几回,装了一麻袋新上场的玉米棒子才打发走。
我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几十年窝得气一下子发作了,骂又解决不了问题,打也打不起来,田有良一看家里情景不对,就跑在门外住在场院的场院简易房中,躲着不回家,我只能生闷气,几天不吃不喝,嘴上结了一层干痂,病卧在炕上,心冷得就像三九天的地坑窑洞,怎么挣扎,也起不了身,爬不下炕,索性就默默地睡在炕上等死。
第二年春天,我没有力气种洋芋了,却还想把这日子往前推,就又和孩子们在凡是能种的地方种上了大豆。大豆一落地几乎就不用操心,只要肥料能跟上,只要锄上两遍地,收成就错不了。到了秋天,门前又是一堆惹人怜爱的大豆。田有良故技重演,又要批发给大豆贩子,我怎么挡也挡不下,当时公社粮站也在收购大豆,田有良却到处游说,说公家每斤才2角钱,贩子要2角5分,谁钱多得没处去?
这回大豆价钱是卖上了,足足卖了1500元,就在他兴高采烈地背着钱回家时,又借给别人1000元,说是他的一个“连手”,其实这人是本公社邻近大队的一个赌博汉子,那天对田有良说自己的亲爸生急病住院,等得交住院费,钱从田有良手里拿走后就进了赌场,只半宿就输了个净光。
那人当时却对田有良口若悬河地保证,每月给20元钱利息,“这事美的和拿工资一样”。
等到正月十三我病重住院用钱时,连那人家住哪儿、具体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人姓赵,外号叫长腿,田有良跑了几遍,人都找不见,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年又是白给人家拉了一年长工。要不来钱,病总得治,几个女儿哭着到平凉市民政局寻求补助。寻了十几遍,苍天开眼,补助了200元钱。
20.大女儿的婚事
大女儿不知不觉长大了。
大女儿从小就跟了我的性格,爱跳爱玩。就是我生病的时候,也禁不住她贪玩的天性,人精瘦精瘦的,两条麻秆样的腿跑起来极快,见我躺在炕上不言传了,就悄悄地跑到院中跳绳,时不时地把头伸向门口望一下,看我醒了没有。
为了做饭,她不时高声地催促着几个妹妹,做这做那,做完家务时间太晚了,她们也要溜到门边转一圈。我是个病身子,从小受父亲管束得严,有一股逆反心理。从不过分地委屈孩子,总是尽量地满足孩子们爱玩的天性。
遇上星期天,我就让孩子们多玩一会儿。天晌午了,我怕她忘了做饭,挣扎着喊了一声,晓红,饭做好了吗,她跟着声音就溜进来了,手里还拿着擀面杖呢?
女儿上中学时,我和田有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田有良认为女儿终究是外姓人,供给她上学划不来,还不如放几只羊,挣些工分,多分些粮食。
我坚持让女儿上学。
田有良堵在上学的路上,我就抄起铁锨天天护着女儿,田有良看看无法,也就做罢了。
至今一提起上学,晓红仍然红了眼圈。
吃了饭,洗了碗,晓红赶紧给我把开水碗放在炕头上,尿盆放在脚下,撒腿就往学校跑,跑到学校已经迟到了,被罚站在教室外,端端正正站了半个时,正站得腿疼的时候,抬头看见天上云影翻滚,想到院中晒得一点粮食,赶紧往家里跑。
回家先把手搭在我的鼻子上,一试有气,才敢装粮食。这样一耽误,跑到学校,第二节课又上了。
老师开始很生气,了解到我家的实际情况后,反到很赞赏晓红的勇气和毅力,允许晓红上学可以来迟回早。我怕耽误她的学业,有些事就自己拼着命去做。
我和田有良闹矛盾,对我俩来说只有感情互想折磨的一面,孩子们虽然都很爱我,但都和她爸爸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总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照顾着她们的父亲,这样在感情上就要受双重的折磨,我不忍心看孩子们难受,以后很多时候总是让着田有良。
中午放学回来,晓红去给犁地的爸送饭,她爸干农活总不在行,没人拉牛就犁不成地。晓红去的时候,田有良地还没犁三圈,人却让牛折腾的直冒虚汗。晓红就牵着牛,吃力地在那虚软的泥泞的犁沟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犁完地赶紧跑回学校,正碰上学校放学排队回家的学生,她心里难过极了,听见有个同学叫她,心里一热,扭头就往回跑,滚滚的泪珠掉在石头上摔成美丽的花儿。
晓红上学,有多半的心思在家里,耳朵总是聆听着外面的响动,眼睛不时看着窗外,操心着天刮大风下暴雨。一下雨,院子里晾得衣服、晒得烧锅柴就得收拾进屋;有时就想今晚不知道分粮食了没有?放学后就赶紧去问队里人,她爸在崆峒水库劳动,没人在生产队出工,就不知队里的情况;妈的病也不知咋样了。这样沟里洼里的想着,一节课又下了。
但孩子知道她的上学不易,学习还是很刻苦的。因为家里吃得、用得都很紧张,供给她上学很不容易。就是每学期五元钱学费,都是她自己挣得。凡是能变成钱的,她都去做,暑假时拾麦穗、拾大豆,挖药材,攒下卖了,凑够学费。有一年暑假,孩子挖了一月多五加皮根,背了半蛇皮袋子走了五十多里山路去平凉城里卖,只卖了两块七毛钱,孩子说药材收购站嫌药材不干,二斤折成了一斤算的价钱。药材干得一折就断,怎么能这样亏孩子,可怜我的孩子进城,一天来回百十里路,没舍得花二分钱买一碗甜水喝。
晓红幼小心灵吃够了苦头,大概她受的磨难比她爸还要多,苦难的日子磨炼成了倔犟的性格,在我印象中她几乎没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在学校同学们合伙欺负她,叫她地主崽子,晓红只能采取怒目而视的自卫方式。
从家里走学校本来是条大路,她宁愿多走三里山路。绕着走一条无人知晓的小路,哪怕遇上深沟里的狼虫虎豹,也比受同学的欺侮好。有一回她给家里拾猪粪,队长儿子使坏,伙着几个孩子把她拾的粪倒进水里,踩扁了粪笼,晓红一句话也不说。
学校评助学金了,晓红学习虽然是中等,却听话,不惹是非,老师想给她评个头等助学金,头等是五元钱,同学们不答应。老师非常同情她,同学们故意和老师拧着劲,老师不得不说,助学金是帮助同学们上学的,不是看成份的。有位同学就气哼哼地说:她为什么穿得那么干净。
孩子们的衣服虽然旧,却不脏不破,总是缝剪得合身,穿得仔细干净,同学们就骂晓红是贵族小组,叫她冬尼娅。晓红无法阻拦,气得直揪头发。晓红的衣服不见得比别的同学漂亮,只不过她洗得勤,补丁补得好,放学回家后,就把净衣服和鞋袜都脱了,穿上劳动时的那件旧衣服,就这样还惹人嫉妒哩。
晓红曾经有一个想法,长大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弄把手枪,或者一包烈性炸药,把欺负她的人全部炸掉,那怕同归与尽!
晓红初中毕业后报考中专,她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心要考上,甚至憧憬着毕业后第一次领下工资,要给妈妈买件礼物,最好买只奶羊吧。她以为我爱生病,是营养差,吃好点就不会生病了。
晓红平时在学校抬不起头,报考中专的事,她是偷偷进行的,只是死死记住考试日期。
考试先一天,我给她煮了四个鸡蛋,烙了十二个饼子,问她可有同学一起走,她嘴里嗯嗯着,就背着馍包包走了。
七月骄阳似火,可怜晓红没有水壶,冒着烈日走了五十多里山路,到了平凉城,她热极了也渴极了,在县城一个单位的水龙头上足足喝了一肚子冷水。
到了平凉四中考点,一打听,学校只供住宿的地方,一页页干床板子,没有被子,学校里人头躜动,分明如大雨前蚂蚁窝口上的蚂蚁,天气热极了,闷热烤没了一切声音。校院中几株孤零零的垂柳了无声息地低垂地头,晓红连个喝水的缸子也没有带,啃了两块干饼,等借来个缸子,已经没有热水了,只得再喝了些混浊的凉水。
晚上倦宿在没有被子的干床板上,又热又闷,跳蚤咬得睡不住,后半夜才勉强睡着,天亮时分,晓红上吐下泻,人立即就昏迷不醒。就有考生报告给老师,老师得知她在平凉唯一有点关系的人——她父亲的叔父在银行看大门,人虽没有见过,却还记得名字。
田大爷虽然与我们没有来往,还是知道侄子家的情况的,一面送孩子到医院,一面就打电话给麻武公社,让人捎话给田有良。孩子回家后几乎在炕上躺了一月,身子软得一走路直跌跤。
病好后正赶上生产队里收麦,15岁的晓红就和几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孩子,把场里堆得横七竖八的麦捆立起来,让太阳晒干了好碾场。刚割下的麦捆又大又沉,麦芒扎手,在太阳地里立麦捆要用力提起,稳稳地往下一撙,麦捆才能站住立端;不用力气一捆麦立上半天,撙上十几回也立不住,麦芒麦根有毒,刺在皮肤上就是一个红包,又痛又痒。别的孩子立一会儿麦捆就躲到荫凉树下去了,晓红却拼命去立,身体本来就弱,又刚生过病。累得一头一身汗,她就用手不停地在脸上抹,手上的尘土把脸抹得五花六花的,也不敢有稍微的懈怠,怕人家骂地主崽子不好好劳动,这种情形让一个住队干部看见了,劝她休息一会儿,顺便问了几句我家的一些情况。
不久大队里招民请教师,恰好由在我队住过的这位干部负责。他指名要招晓红。村支书想让自己的女儿去,僵持不下,住队干部说,你的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已经在大队学校教学,你娃活人呷,别人的娃也活人呷,坚持把民请教师的名额定给了晓红。
公社规定民请教师工分是中等偏上,队里却给晓红定了个娃娃工分。
一年后,晓红对上象了,是她的同事,晓红刚到学校教书时,这个青年到市教师进修学校去进修了,半年后回来,见晓红教学认真、耐心,为人正派,就悄悄地打听她的情况。
晓红每天到学校去,要经过他家门前,就常常见他站在家门前,似有意等她。
接着他请了个老师到我家提亲,开始我也很矛盾,我经常有病,田有良腿受过伤,半袋子麦子也扛不起。我本来打算给女儿招个上门女婿,这家人也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爸当支书也没少给我找麻烦。
我想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没有必要参杂上辈子的成见,我一辈子吃了婚姻不自由的亏,绝不能让女儿们再演我的悲剧。看看她俩是那样情投意合,我也满意她对象的勤劳朴实。就很支持她俩的恋爱。
不但给女儿参谋约会时间,选约会的衣服,还对女儿的着装打扮提些修正建议。女儿处在热恋之中,本身就兴奋,对我这超乎寻常的支持,感动万分,闪闪着黑油油的大眼睛,浑身都充满了笑意,一个劲地说:妈妈,你真好,你比我想象中的母亲更好一千倍。
田有良却不同意,认为晓红对象的父亲老支书把我家批斗了十几年,终了自己的女儿却给人家当儿媳妇,如果硬要事情成,就得一笔厚彩礼。
我说,我只要女儿一辈子幸福,一分钱的彩礼都不要。
在女儿上学的问题上打了败仗的田有良,回我娘家请来了晓红的姥爷。她姥爷说:你们家别的事我可以不管,但晓红姐妹的婚事我一定要管,孩子们自愿的,谁也别想阻挡。
我的三个女儿也都雄纠纠站在我身后,同仇敌忾,田有良泄气了。
订婚前这家大人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主要是家长认为和我家积怨太深,怕以后关系不好相处,我就反客为主,亲自到男方家去,对孩子他爸说:只要娃娃们情投意合,我们绝对不为难。
订婚后这孩子常到我家来干活,他农活行当里样样活拿得起放得下,很有心计,啥地种啥,早在心里盘算好了,张嘴一说,总是和我主意一样。这家的人也都转变过来了,每逢我家农活忙不开的时候,他们家就主动来帮忙,甚至全家都一齐出动。
因为订婚时我坚持不要彩礼,这在当地要三两千元彩礼的习俗来说,无异是给了这家人一个天大的面子。当时这家硬给三百元钱,我也没要。人要活得有志气,就得有点硬气,如果啥事都随了众人,我的骨头早都化成细土了。
就在这年年底,我和田有良都平反了,即将返城,村里人说,支老书的儿媳妇这下怕留不住了。我对亲家说,女儿的户口我给我娃报上,人我给你娃留下,我说到做到。
老支书把我批斗了十几年也没有批斗出个眉眼,知道我的脾气,也就放心了。
当时晓红正参加市教育局举办的民请教师培训班,结业后立即和这个青年举行了婚礼,婚后生了—个儿子,夫妻俩日子过得可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