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前一天刚刚刮过一场一天一夜的大风,大路上的浮土都被大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大路露出明晃晃洁净清爽的笑意。我突然闻到了家里院中两棵丁香树浓浓的花香味,飞快地走在路上,看到一个穿白衣裙的女人在向我招手,不停地挥手叫我快走。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妈妈,觉得穿白衣裙的女人就是大妈妈。我走过坑坑洼洼的庙沟,走过没有人烟的背后洼,走过长长的十架梁,记得崖畔上紫红色的上年未落净的几粒酸枣在夜风中摇曳,隐隐约约看见夏天长在沟边的一簇簇麻黄草招手,十几里山路走过去,轻盈的身影在身后一闪一闪地紧紧相随,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害怕。走到我家的那块山地,山地边有大妈妈跳下去的水窖。水窖没有人经管,早已废弃了,我茫然地走到水窖跟前,看到水窖边盖能上一枝桃花在明亮的月光下开得正旺,几枚桃花枝好像莲花一样微笑着、旋转着直晃眼,每一朵花瓣都是那样快活,充满笑意,那样鲜嫩,一股鲜鲜桃花的花香味飘来,比丁香花味浓一些,让人迷醉醉。往窖下跳的时候,水窖边一棵酸枣枝划破了我的右胳膊,扯掉了我白衬衣袖子上一绺布,一股陈年蒿子味儿扑进了脑海味觉记忆里。
跳进水窖,脑子立刻就恢复了正常思维,水窖里的水经过一冬的冰藏,冰冷到了骨髓。那时刚刚是古历二月底,山地阴洼处还有上年未消融的积雪,水窖里的水冷得我无处可逃,我胡乱挥动着双手,拼命地抓挠能抓住的一切,想要逃出水窖。窖水刚刚淹到鼻子,踮起脚尖鼻子里才灌不进窖水,我双手不停地在窖壁上抓挖,极想逃离水窖,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十个手指甲全部抓脱落了,过了三个月才长出新指甲。挣弹的没有力气了,只能双手撑住水窖壁,冷得快失去知觉的时候,感觉大妈妈还在把我往水下按,后背一阵一阵发冷,风呜呜地撕扯着窖口野草丛吼叫着,水窖边簇拥着鬼魅头颅,大妈妈挥着白衣袖衫在水窖上面喊叫着,怪怪的声音吼叫了一夜。这时身边出现了早已离世的二爷和四大,他二人拼命地把我往上推。二爷不说话,四大阴沉着脸,却死死地拉住我的胳膊不松手。模模糊糊听得一声鸡叫,怪叫声突然就没有了,水窖口就有了亮光。
二爷是我爷的亲兄弟。
二爷没有像我爷那样发达过,也不太亲近我爷。二奶奶死得早,二爷就一人拉扯着我四大,每逢日子紧得揭不开锅了,就过来寻我爷,我爷有时候也骂二爷几句,二爷也不言语,只是拿着旱烟锅不停地吸烟。二爷的旱烟锅没有烟嘴,也没有系烟袋,只有短短一截竹子做的烟杆上套着铜烟锅头。我问过二爷,他说没有安上玉石烟嘴,就能少吸两口,烟吸得紧了竹杆杆烫嘴。烟袋要使系在烟杆上,烟叶就吃得太快。二爷吸烟是很少用明火的,看眼前谁在抽烟,紧紧地跑到跟前,请人家对个火。平时把荞麦秆烧成灰,装在一个皮袋里,还有两个小布袋:一个小布袋装一些旧碎棉花,一个小布袋装一个打火火镰。眼跟前没有人吸烟的时候,他才把这一套家使拿出来,用大拇指甲背垫上裹着的荞麦灰、旧棉花团,衬着火石,用火镰打火,每打一次火他都要连吸两锅烟,第一锅烟吸败了,翻过鞋底,将余烬倒在鞋底上,赶紧装好下一锅烟,又将鞋底上的烟火续上。那时候,一包火柴是2角钱,但钱稀缺的很。二爷曾经向我爷借过3分钱,他只有1角4分钱,不够买1斤盐钱。
农业社成立以后,二爷非常热心生产队的事,虽然60多岁了,但还是挣命地出工,也就是在刚犁的地里打土疙瘩,筛牛粪时用咕都打大块的牛粪,或者是“调生牛”时牵着刚长大的牛娃在湿漉漉的泥地里行走,做的虽然都是辅助活,他还能走在劳动的路上哼哼几句秦腔,二爷还有一个习惯的动作:就是边走路边演习秦腔戏中的旦角甩袖,无论他穿没穿长衣裳,他都能把秦腔戏中的这套动作演练得熟透,一般是右手手腕向左甩三下,向右甩三下,向前甩三下,向后甩三下,最后右手向后抖三抖,表示叠衣袖的动作,尤其是在上工时、或下工后左手扶着扛在肩上的锄头,右手一遍遍地做着这样快乐的动作,每逢这时候,一定是二爷感到很快乐的时候。
不久大队食堂的饭稀了,每人每天4两(200克)口粮,有一天二爷头疼的利害,让我提着瓦罐代他去食堂打饭,我打了面糊糊,边走边跳,一不小心跌倒了,打破了瓦罐,面糊糊倒在泥地上,我提着破罐绳子哭了起来。二爷跑过来,爬在地上喝了与泥土混在一起的面糊糊。
合作化运动就开始时,家家户户组成互助组,大伙在一起劳动,二爷在互助组的劲头不是很高,进互助组后,种地上有很多事就由不得二爷了,刚开始大伙心还齐,上工、种地都是一股劲,慢慢地就有了差别,干活出工不出力的现象漫延起来,就连养得牛成色也不一样了,犁地时就有了快牛慢牛乏牛之分,垫牛圈这么简单的活也有了差别,本来天天要往牛圈里垫干土的,懒一些的人就隔一天垫一次,有些甚至三天都不垫牛圈,牛就湿漉漉地卧在牛圈里,不久牛身上就长了瘌疮,牛就有了差别,犁地的人都抢快牛,但慢牛懒牛总得要有人使。往地里送粪,挑的担子有的人一担笼装得很满,有的人只装多半笼就往地里送去,地头上的粪堆大,地中间的粪堆就小,队长在时干活热火朝天,队长不在时就溜边片闲传,这样大伙的心劲就有些散了,可是二爷却不一样,他是个勤劳惯了的农民,对土地有着一种敬若神明般的热爱情结,几乎把一生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聚集在对土地的珍爱上了。
土地刚分到家家户户时,腊月里地还冻着,他就早早地往地里送粪,粪筛得细,粪送得足。春天到了,犁地时他总是想法设法把地犁得深一些,角角落落都要犁到,把分给他家的那头大犍牛挣得气喘吁吁,他也累得满头是汗,将牛拴在树下休息,自己又拿起镢头用套镢一镢头一镢头地挖地头田角,挖下的兵草他拿在手里,挖到的碎石头,他拿到地外堆在一起。眼看他早就犁完了地,却总在地里拾掇这拾掇那忙活个不停,打土疙瘩,填合犁沟,细心的就像慈祥的母亲在给就要出嫁的女儿梳妆打扮一样。
刚刚进入夏天,他就早早地磨好锄头,戴上那顶被太阳晒得发黑的旧草帽在地里锄玉米,锄谷子,锄洋芋。二爷锄地就像在做一件非常神圣的事,不苟言笑,专心致志,他锄过的地就是好看,锄起的虚土旋着好看的波浪,村里再能干的人也比不上爷爷精湛的手艺,刚锄过的地好像看不出有多少差别,过上十天半月,二爷锄过的地优势就显现出来了。他锄过的地里的玉米苗整齐、粗壮,黑油油的,眼看着就比别人家地里的玉米高一些,壮一些,也好看一些。这时他还整天在地里忙活,打玉米“儿子”,掰掉长黑穗的玉米,把那些长歪了的玉米苗扶端正。到了秋天,总是二爷伺弄的地要比别人种的地要多打三、五斗粮食。
小麦刚割完,二爷就急急忙忙地秋杀地,别人秋杀两遍,他却坚持要秋杀三遍,说是多耕一遍地,等于多上一遍粪呢。炎阳高照下把牛累得浑身湿漉漉的,嘴里直吐白沫。四大心疼牛,对二爷说,爸,牛快挣死了。
二爷却说:挣死牛,挣死牛,来年打下粮食再买牛。不挣牛,来年没有粮吃饿死牛。
冬天到了,二爷每天早上早早地起来,到外面拾粪,一拾就是多半天,眼看着地里的粪堆一天天地大起来。二爷把土地简直当亲闰女看待,早早晚晚地惦记在心头,地也没有亏待过爷爷,即使有一年因为天旱或水涝把二爷的辛苦化为泡影,但来年的地里会有更多的粮食回报爷爷的勤劳。二爷还不停地念叨,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啥哄了都有补救,地却一丁点儿也不敢哄。
二爷已经过了60岁,成了生产队的辅助劳力,他眼看着别人家的日子过得都比他家的好,可是他没有办法,常常拿着烟锅忘记了点火。有一年他终于做出了一件让全大队人都不时提起的大事来:生产队里有一块30亩大的地,叫湫池坳,这块地里的墒情非常好,年景好一些的年份,一到秋天,地里还能见到积水的,即使年年再怎么锄地,庄稼空隙里也会长一些龙之草的,合作化后成了我们三队的地,二爷常常蹲那块地边,久久地盯着那块地不起身,那一年村里的壮劳力都去安口、华亭炼了钢铁,地里缺少人务作,眼看庄稼长得不象样子了,二爷就悄悄地把原先属于他家的那块地务弄起来,他没有粪上,就一遍遍地锄地,因为这块地在湫池坳地中间,很少有人去地中间看的,队里也没有分派给他什么活,他就早出晚归,守在那块地里,天天务作,玉米成熟的时候,二爷请队长去看了,说他一个春天、夏天就在这块地里翻弄,饭没有吃饱过、觉没有睡干练过,钻在这块地里拾辍,这5亩地块里,绝对要比旁边10亩地里打得玉米多,看他老汉风吹日晒100多天的份上,能不能给他家多分200斤玉米,队长爷虎娃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坚决不同意,可是当他看了二爷一锄头一锄头锄过的地比别的地块地要暄的多,玉米根上壅的土堆要大,看到玉米棒子结结实实的景象,就把村里人叫来参观,说请大伙看看郭家二爷经管的这块地,大家是不是应该向他学习,象他那样热爱生产队,热爱集体。那一段时间,二爷脸上几乎放着奇异的光彩,生产队虽然没有给二爷多分一斤粮食,但那一年二爷却获得了大队一个奖状,二爷端端正正地贴在他那被烟熏得乌黑的炕墙后面。
二爷死后的第二年,他种的那些玉米做了全大队的玉米种子,一连三年,还有人在种玉米、收玉米时提起二爷,说要不是郭家二爷,咱们大队人吃风屙屁也没有力气了——早饿死了。
四大得了大病,没有钱治病,硬生生地拖着,挣不了多少工分,四大与二爷的日子过得更艰难了,这一年春暖花开时节,一场倒春寒铺天盖地而来,把上年秋天种的麦子全部冻死,就连刚刚出齐苗的玉米,也全都冻死了,杏花、桃花落了一地,核桃树花毛毛虫样黑乎乎地僵挂在核桃树枝上,象爬了一核桃树死虫子,以往一到春天就碧绿的旱槐树到了六月头上,树梢还是一片黑枯色,只有树朵底层青翠碧绿,极象一位环秃的大叔头颅,上一年人们还在吃大食堂,壮劳力都在安口、华亭大炼钢铁,秋庄稼没有人去收,冬天大雪飘落时节,很多玉米棒子还挂在干枯的玉米秆上,野狗、兔子、鸡、猪,凡是地上跑的活物都随意糟蹋,老鼠们也在地里打起了明洞,兴高彩烈地生儿育女,挑挑拣拣地在玉米秆上寻得吃好玉米粒。
那时候,壮劳都在大炼钢铁,地里的庄稼就少了人务弄,地里的草长得把庄稼都霸住了,也没有人去锄草,种秋麦时,有没有给地上粪的,有的甚至连地也没有犁过,就把麦子种在生地里,解散了食堂,倒春寒一起,人们心慌了,看着满地都是枯黑死掉的麦苗儿,特别是没上粪、没犁地的地里,麦、秋两料庄稼全部绝收,老年人就哭了起来,只有苜蓿耐冻,太阳暖暖地晒几天,苜蓿就绿油油地长起来,苜蓿是生产队种下喂牛的,牛前一段时间也没有好好喂养,牛背尖锐的都能当切菜刀了,精明的生产队长就把苜蓿看管的很紧,白天没有人敢偷苜蓿,等到天一黑,人们饿得抗不住了,就悄悄地跑去掐苜蓿芽,那一晚天黑没有月亮,四大刚跑进地里,看苜蓿的云贵爷一声喊叫,四大慌不择路,往西面跑去,看见下面黑乎乎的一片,以为是庙沟前的一个盖能地,抬脚就跳了下去,谁知下面就是本林家高高的崖面,硬生生摔死在庙沟里。
四大殁了,二爷更加瘦弱了,田玉娃叔叔有次对我妈说,二大可能不行了,连牛槽里的嫩苜蓿都嚼不动了,妈叹了口气,说,二大太老实,走到路边看见一个玉米粒都不敢拾得吃,人饿得走形了,可能救不活了,话虽然这样说着,妈还是偷偷拿出一小块死面(没有酵子烙的玉米馍,称之为死面)玉米饼送给二爷,二爷至死还保留着那块长了毛发了霉的死面玉米饼。
吃大队食堂时,家家户户都砸了吃饭锅上缴公社炼了钢铁,没有锅做饭,就是有人敢做饭,也有积极分子盯着,谁家烟囱里白天冒烟,立刻打了报告,立即就有人来搜查的。大食堂饭不吃了,很多人家却置不起一口铁锅,二爷一家就最是困难,他以为入了生产队,家里是不需要什么东西的,凡是觉得生产队要用的,家里有的,他都不管什么东西都往出拿,铁锅没有,洗脸盆没有,割麦的镰刀也没有,除过土炕外,只有一条没人要的长条凳,说长条凳还是不太准确,这长条凳自做时就未做完工,条凳的板面没有经过刨子刨,非常粗糙;门外只有一把弯把镢头、一把短把铁锨,等恢复到家家户户做饭时,二爷就做难了,做饭没有锅,很长时间家里就用一只安口窑上生产的砂锅,砂锅只能煮饭不能炒菜,烧火的炉子也泥得不好,出烟不利索,二爷常常就吃冷饭,二爷再也不哼哼秦腔了。
四大是二爷的独子,父子俩只知道劳动,不知道经营日子,四大还未成家,就殁了。二爷只能蹲在家门口,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去,吃不饱,也住不暖,柴火不够烧,一到冬天,劳动回来,二爷还要扛个老镢头,在湫池坳割了芦苇的坑里砍一寸左右的芦苇根做烧炕的柴火,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不停地吹翻他那单薄的夹衣,天下大雪了,二爷还穿不上一件棉裤,只是多套了一件补满补丁的裤子。
饥饿也不是一两户人家的事,后来我才慢慢觉出爸的精明,我能背上玉米面馍去上中学,实在是托了爸的福,我背的玉米面馍里有苜蓿或萝卜丝掺着,我一根根地抽出玉米面馍里的苜蓿菜或萝卜丝,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嚼得胃酸的不想吃,肚子饿又不得不嚼下去,星期天下午背上一包包馍到学校,星期三以后馍就死气了,到星期五,玉米面馍一掰开就扯起了粘丝线,一股死气味扑鼻而来,就这,村里能上得起中学的女孩子只有我一个,感谢爸没有让我们姐妹太饿肚子。
爸与村里人把我抬回家,我已经冻得说不成话了,整整三个月我不能说话,浑身发冷,爸天天守在我身边,看着我输液,爸泥了个小泥炉子,用一个铝制饭盒烧水给输液塑料管消毒,三个月下来,塑料输液管都煮老化了。爸从乡亲们手里买来7个旧军用水壶,每天烧开水灌进水壶,用毛巾包住,围在我身上暖我的身子。从水窖里被救上来,我浑身发冷,怎么也暖不热,爸就想着法子,让我活下来。我整天看着屋顶上的木椽,看一根根木椽或弯弯曲曲,或直溜溜地架在房梁上,看木椽上未刮净的一丁点的树皮静悄悄地贴在木椽上,看屋顶上刨得精致的木板,看一块块木板上木纹不同的走向或隐或现,看木板上形状各异的结疤构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看一根根木椽的相同处与不同处,想那一根根木椽生长时青枝绿叶的景象。南房用料比上房差一些,南房建得比上房窄小一些,南房阴冷,窄小,没有上房宽展敞亮。
我们姐妹与父母一家只住在南房一间房里,家里的杂物就堆在屋檐下,爷爷住在门外看场的小场房里,郭家大院住进了11户人家。上房是生产队的仓库,存放着生产队一点点粮食,高高的台阶少有人进出,上房台阶两条石板缝隙中有老鼠打下通进上房屋里细细的鼠洞,有一回我看上房门开着,跑进去玩,以前宽敞的上房地上圈着几个粮囤,粮囤底下铺了厚厚一层麦草,是防老鼠打洞的,可地上老鼠洞明晃晃打破地砖缝通到了门外。从南房里是看不到院外一棵树枝的,只听得见院外树叶声沙沙响。
到了秋天,家家户户收了一大堆青头萝卜,萝卜不能多吃,越吃越饿,可是玉米没有收上来,只有赶着种下的小糜子当主粮吃,小糜子熬的稀饭里面掺上萝卜叶子,稀饭更稀了,萝卜叶子味儿发苦,喝这样的稀饭喝得胃酸酸的,还有一天顿顿饭离不开萝卜与萝卜叶子做得酸菜。等到院里吃剩的萝卜都窖起来,我才能下床了。
有一天我听说兰州纺织厂招收工人,就悄悄地报了名,偷着办好了各种手续。
临走前三天,爸知道了消息。赶忙搭车到庄浪县和他亲家商量,商量的结果是怕夜长梦多,我未来的公公让爸立刻把我送到平凉他儿子那里去结婚。
爸黑着脸回家告诉我妈,说,你给玫瑰收拾几件衣服,明天我送她到平凉去,根本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
为我的婚事,爸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根本没有给人打招呼。只是没有忘记赶天黑前用两盒“羊群”牌子的香烟,请大队文书给我开了张结婚介绍信。
我默默地盯着忽闪忽闪的油灯,欲哭无泪,妈斜靠在炕墙边,浠溜浠溜地哭个不停,爸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中闪进闪出,我似乎看到爸双鬓上那些白头发在颤抖。闻讯赶来的四妈到底乐不起来了,她悄悄地埋怨着我爸蛮霸,用力拉着风箱,生火烧锅给我烙大饼、煮鸡蛋。四妈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些。
我不是一开始就跑去跳水窖的。我还往外边逃过一次,那一晚我跑出去,在庙沟半山腰一个废弃的窑洞里待了一晚上,天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害怕极了,就靠在那个窑洞的窑脑,双手扒拉了很久,才抓了一些树叶垫在身后,后来抓着两块馍的大一点的土疙瘩捏在手里,缩曲着身子熬到天亮。那一刻往家里走时,我就横下心来,爸要使再逼迫我,我就学大妈妈跳水窖。
为悔婚的事,被爸提着鞭子打得我藏在了猪圈,有一回我爬上了房顶,躲在烟囱后面,爸几次搭梯子上房找寻我,我都躲着不出来,看见爸的头发在夕阳中很亮地闪了一下,随即在微风中无力地晃动着,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抵抗住了爸的鞭子,却抗拒不了爸的沉默,也抵抗不住妈的眼泪。妈说:好我的玫瑰娃,妈命苦,一辈子没生养个儿子,你是老大,要给妈长精神,权当帮妈一回。妈要使有一点点办法,也不会让你走这一步的。我仿佛又看见阴阳给妈禳儿子时浓郁阴沉的烟火。
人生竟然是这样的沉重,太苦,太累,太没有办法。
我拧扭不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