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二年级的那一年,家里给我说阿公家。
见大人提起我的婚事,我虽然羞红了脸,却赖在屋里不肯往外走,被妈硬推出门外。
因为我自己有个中意的人。
我的意中人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兄,家在天水地区秦安县五营公社,离我们家30里路。每年正月里,我总和妈要到他家去一回。
正月初十前后,世救表兄就来请我妈到他家看社火听秦腔。请妈看社火听秦腔是个说是,妈是长房媳妇,腊月里置办年事是个苦活重活,长啦啦的一腊月几乎都用在办年事上了。要磨上两三石的麦面,蒸几缸大白蒸馍,炸几缸油饼,从地窖里取出窖的好好的红萝卜、白萝卜、大白菜和绿茵茵的葱,把红萝卜、白萝卜切成细丝丝,用开水焯一下,白菜切成长条状,也用开水焯好,各自放在一个大盆中,泡好自家做的粉条子,炸好大肉丸子、牛肉丸子,这些都是做热菜的主要食材。
豆腐还是自家磨的好吃。把当年种的黄豆一粒粒挑捡好,用石磨磨成豆瓣,用井水泡上一天一夜,就在家里专用的小石磨上磨豆腐,磨豆腐是个慢活,有一个口诀,“要快走得慢,要稠把水搀”,说的是要想过虑豆浆快一些的话,磨豆浆时就要慢慢地磨,慢了才能把豆浆磨得细,过滤起来就快;要想豆浆粘稠,就要在磨豆瓣时不停地往石磨里搀水,磨完豆瓣,过虑好豆浆,用木柴急火把豆浆水烧开,就用前几天从本林家崖下挖来的碱土水“点”豆腐,本林家崖下的碱土一年四季风化,崖上掉下紫红色的土沫用扫帚扫起来,拿回家用井水泡上三天三夜,沉淀下的碱土水是“点”豆腐最好的,碱土水“点”的豆腐“坐”得很慢,从半晚上烧开豆浆点起,加够一定量的碱土水,锅底下就不再续火,只让豆花慢慢地与碱土水结合,这样缓慢“坐”成的豆腐,非常老道,口感远远比石膏快速点成的要好的多。石膏点豆腐快,但口感差,后来兴起电磨子磨出的豆浆,做成的豆腐根本就没有老法子做的豆腐的味道了。
家道好的人家当然是要杀年猪的。年猪杀了,除过年前给老舅家、出嫁的女儿家送一条猪后腿或几斤生肉外,大都切成四四方方的肉块,年前早早地煮好,肉皮上抹上猩红色颜料,过年时拜访亲戚时要用。过年走亲戚拿礼物是有讲究的,亲亲戚就要把煮熟切成四方块的肉,送到亲戚家里请亲戚们品尝。一般亲戚,就把蒸好的羊尾巴馍每两个扣在一起,中间夹四块带肥膘的熟肉片,裁一节高粱穗下细一点的高粱秆子在两个羊尾巴馍中间一插,这样夹肉的羊尾巴馍要做6到8个。再装上自家做的4斤豆腐,装16到20个油饼,还有洗下的面筋块——肥面筋一块,瘦面筋一块,当然还有给老人带的老旱烟叶子,给孩子姥姥做成的一双棉布鞋,等等的礼品,看望亲戚后,亲戚家是要回赠礼物的,称之为“回盘”,也是把主人家做得最好的食品赠送一些。现在回想起来,走亲戚就是把自家一年的生活情况向亲戚汇报一下,拿的礼物轻重,实际上就看出这家人这一年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从正月初二开始,亲戚按远近亲疏走动起来,当家女主人正月里的主要任务就是为来访亲戚做好饭食,先做6到8个凉菜,端到炕桌上,烫好黄酒,给亲戚把酒斟上,亲戚从烧得热热的土炕上下来给主人家的长辈叩头拜年,然后上炕喝酒吃菜,喝酒吃菜的时间与亲疏有关,越是亲亲戚,喝酒的时间越长,喝酒是个笼统的说法,酒喝着,菜吃着,话说着,主要说说一年的收成如何,说说家里大大小小的平安,近邻远亲的顼事,家门亲戚的事都是啦话的由头,常常一件事能说上半天,有时也会在一种关于种什么籽种的事上扯上半天,拜年的闲话是说不完的。第一家走的是最亲的亲戚,待的时间就长,有的客人来了,第一天也是不走的,而是好酒好肉地管待,酒喝着,话说着,头天没啦完的话,第二天再接着啦。反正天冻着,地闲着,家里人也知道是到孩子他舅家去了,也不着急的。亲戚家走了,还有亲戚的老人、兄弟家里,也都要一一拜见的。
招待来客的饭食也是有讲究的。先上凉菜,请客人喝自家酿的黄米酒。6到8个凉菜,是个礼数,有自家生得长长的黄豆芽、绿豆芽拌粉条;有切得细细的红萝卜丝,红萝卜丝上撒几丝羊角葱;有青萝卜丝;有洗得肥面筋、瘦面筋;有蒸了几次、用水拔过、用醋泡着的苦杏仁瓣;有切的薄薄的蒜瓣,有油炸花生米,还有肥肉碟子,瘦肉碟子,除过豆芽拌粉条、油炸花生米外,其它几个凉菜上面都是用肥肥的肉片盖着,凉菜上来,先吃几片肥肉,再吃素菜。家道贫寒点的,没有肥肉盖凉菜碟子了,就用肥、瘦面筋盖在这些凉菜上面,这时候就更显女主人切面筋的刀功了。
酒喝的差不多了,女主人再端上炒好的热菜,热菜至少得是4碟到6碟。在中国北方,或者说在原来秦朝帝国的地界里,过年其实就是过一种隆重的饮食节,家里主人或者说主妇最最操心的就是客人来炒什么菜,拿什么当家菜招待客人,这个年就是为这个准备的,甚至为客人准备年饭,得做一年的准备,把最好的饮食端上来,让客人品尝,这才是主人最大的荣耀。最隆重的莫过于八大碗蒸菜了,把当年晒干的豆角、葫条、黄花菜早早地泡开,有自家种下的白菜,用开水焯一下,切成丝,家里杀了年猪,用那肥肥的板油,用足心思做一盆大油熟的辣子,大油与红红的辣子熟出的荤油辣子,看一眼油腻腻红彤彤的就觉得很是解馋。食村准备齐全了,就开始装碗:豆腐1碗,粉条1碗,黄花菜1碗,豆角1碗,葫条1碗,肥面筋1碗,瘦面筋1碗,鸡肉块或大肉块1碗,仍然是除豆腐、粉条和肉块碗外,其他蒸碗上面一律都盖上一层肥肥的切得均匀的肉片,菜碗里添上一定量的水,放上调料,每只碗里都放上重重的荤油辣子,用大黑老锅蒸上,做好后热热地端上饭桌,每只碗里都是红彤彤的一片荡漾着,一筷子插下去,挑起一片肥嘟嘟的肉片,嚼得满嘴流油,那样的饭食才最有年味啊。
也有简单一些的饭食,快捷一点的就是做庄浪暖锅了,方便,丰富,实惠,大冬天吃暖锅暖和,吃了热菜,女主人再端上几碗擀得薄薄的手工细长面,称之为喝汤。小麦面虽说是北方人的主食,那时小麦亩产量也就是200斤-300斤,一般人家里,一年四季中是不常吃面条的,只有来了亲亲戚,主人家才擀手工面待客,另外就是过年时候才吃细长面。
亲戚在这家吃过饭,再到另一家去拜年。另一家还是这样待客的礼数,所以正月里走亲戚的人吃饭的次数多,待客家的人做饭次数也多,一直到正月二十三过了,这走亲戚的事方才缓下来,大户人家的女主人,天天支应不完的亲戚,拾掇不完的菜盘子,准备不够的饭碗,洗不完的碗筷,女主人天天累的都抬不起腿了。但一般到正月初十之后,亲亲戚大都拜会到了,主人家支应来客的事也就差不多了,妈到我表叔表婶家去转转,一来让她去表叔表婶家回拜大年,二来也让妈外出歇歇气。
到了表婶家,妈就脱了小脚上的布鞋,和她的表嫂斜仄在炕上,熬着浓浓的罐罐茶,病恹恹地啦着闲话,三四天几乎不下炕。每晚我们出门看社火,她只叮嘱一句,世救,把你俩妹子手拉紧!
世救表哥那年15岁,比我大2岁,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漂亮的描着飞龙舞凤的火红纸灯笼,他嘴里回应着我妈的话,手已拉起我们疯跑。农村里过年最热闹的要数在村里耍社火了,从腊月三十晚锣鼓声响起,不到正月二十三,是不会停下来的,咚咚咚的鼓声高亢悠扬,在山村夜晚显得格外神奇,极具魅力,这个年是被热热闹闹的鼓点声吵红的,是被孩子们手里挑的大红灯笼映红的,是被人们的欢笑声炒闹红的。村子里的地摊社火是流动剧团,是农村里古已有之的卡拉OK。地摊社火把人们对来年的热情和希望浓缩凝聚在一起,三鼓两锣两钹,一两只锁呐,两头威武的狮子,妆扮起《白蛇传》《游西湖》《游龟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些老幼耳熟能详的传统戏文,由本村的男女装扮,让神奇的戏剧回到了人间,我们小孩子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紧拉着伙伴的小手,追撵着锣鼓和鞭炮声,从这家转向那家,翻过陡陡的山涧,跳下黑乎乎的沟坎,任凭眼前黑乎乎的麦草垛从身边闪过,听着寒冬树枝激动热烈的耳语,连刮得紧紧的西北风也带着几丝暖意欢笑着迎面扑来,心儿跳跳的,身儿热热的,朝着忽闪忽闪的一团团红火,奔向热闹,奔向欢乐,奔向希望,奔向远方。社火被锣鼓家什牵引着往前面那一户人家走去,那户人家屋里屋外灯火通明,主人早早地拿着鞭炮,准备好吃食,在迎接社火的到来,看热闹的队伍越走越长,人群越挤越多,不知道平日人们都钻在哪里?一听到锣鼓声鞭炮声欢笑声都跑出来了。
社火闪烁的灯光就像黑夜大海中航行的火龙,一忽儿在山沟一忽儿在山腰飞舞。每到一家,鞭炮声锣鼓声,狗儿嘶哑着声儿一连声地狂吠也压不住阵脚。随着迎社火的鞭炮声炸响,这家大人跑出来了,娃娃也撵出来了,黑暗中一双双眼睛就盯着那闪烁不定的灯火,盯着那黑乎乎移动的人群,就连那不会说话的小柳树、沉默不语的小枣树、爱睡懒觉的柴草垛都动弹起来了,它们也在赶热闹欢喜这样的红火,急促的呼吸声都能听见了,大地上的一切都是那样可亲可爱。
我们孩子图的就是热闹劲,就是到处不断头的响动声,就是喜欢人多,听鞭炮炸响,看狮子翻跟头,逗猪八戒背的那丑媳妇,躲避害婆娘无处不在的扫帚,至于每到一家说的什么春官词和地摊上秦腔清唱并不大理会,因为我们听不大懂,更主要的是李大叔的口技太差,把个唱词弄得颠三倒四,却仍然一丝不苟嘶嘶哑哑地说着唱着。我们只是一味地追撵着社火队,这样一村一村地耍过去,一耍就是多半夜,天上的星星都眼热我们的快乐,当我们意犹未尽地被同村大人喊叫着跑回来,脚冻的木木的似踩着两块不太听话的木头,脸早已冻的生疼,跑着撵着追着前面的黑影往前走,就听肚子咕咕咕地叫了,跑回表婶家一口气喝下一大碗热腾腾的小米米汤,好香甜哟,急匆匆地手里捏着一个地软包子,只来得及咬了一口,嘴里嚼着头一歪就伏在炕沿上睡着了,睡梦中犹听得见锣鼓声咚咚咚炸响。
这样疯玩了两、三年后,我们年龄都大一些了,世救表哥正月初已经开始下地做农活,没工夫陪我们玩了。但年年请我们娘母子,还是少不了他。
村里的社火妈已经不许我去看了,我嚷得不行,她就答应带我去看秦腔。一说让我去看戏,我就欢喜得坐不住,在院子里跑出跑进地喊妈妈快走。妈妈却磨磨蹭蹭地慢慢梳头,把额前的刘海抿好,或拢到额顶,或抿到耳边,这样反复地调试,脖子就在镜子中灵巧地转来转去地看。然后又是缠脚,她把早上缠得好好的脚布一层层地解开,再一圈圈地缠紧,边揉边缠,边琢磨边缠,渐入佳境,那简直是在创造一件艺术品,直到手底下缠出两只见棱见角的粽子来。这时戏场上的报鼓早已打得满山沟都响叫起来。世救表哥费力地一次扛走四个方凳子,已让几个人捎话回来,催我们快去戏场。正在焦躁的我忽然觉得好笑,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到了戏场又要回家来呢?
后来我们变得生分起来,远远地看见对方在前面走着,浑身就不自在,很想停住和他说句话,那怕是看清他一个笑脸,走到跟前,却头一扭就走过去了,走过的瞬间浑身有一股热浪涌现。刚走过去又想看他,想看看他的表情,却又不好意思转头,步子就渐渐慢下来,往前挪腾了好一会儿,头稍微往后一偏,就见他定定地站在那儿朝我这儿看呢。心里一热,头一低,慌忙迈着碎步往前跑去,跑到有个什么麦草垛或老墙头挡住了我的身影,方才心跳跳地缓下脚步来,再朝他站的方向望去,就看见他还痴痴地站在好坏儿没有动。
说到走路,我要永远感谢妈。
我五、六岁的时候,妈就开始给我缠脚,我拼命地反抗,那不单是脚疼,几乎是对生命的摧残,妈缠这只脚,我拆那只脚上的布,妈也喊骂,气极了也打,可她到底不忍心下手太狠,因为那会儿已经有好多人家的姑娘不缠脚了。妈的心情大约很是矛盾的,缠小了怕我脚疼,放大了又怕我脚大嫁不出去。这种心情无意中增添了我抗争的勇气,我们娘母子好象合作劳动一般,她负责缠脚,我负责拆布,早上缠早上拆,晚上缠晚上拆,妈用针线缝上,我就用剪子剪开,藏了剪子我就用牙咬,用手撕,脚趾头烧乎乎疼,手指甲撕裂了疼,为了这双脚没少挨打。妈下不了手,就请二妈妈缠,二妈妈稍微一用劲,我就拼命地叫喊,二妈妈心软,下手就缠松一些。那些天我几乎满脑子都是脚,晚上火烧火燎般地疼,白天脚肿成了两只青面馒头,走路都要拄着木棍往前挪腾。这样断断续续地折腾了两年,我的脚没有按小脚的模样缠到家,也没有长到天足的地步。有一回妈听我嚎叫的厉害,心里一烦手中一用劲,折断了我的右脚中趾,到现在我的这根脚中趾还伸不直。
要是世上的事情都像缠脚这样比较容易对付,我这辈子也许还能活出个眉眼。
那一年世救表兄正在上初三,有一天无意中从我三姑那里听说我爸正在给我说下嫁。他六神无主了一天,晚上跑到我三姑家,结结巴巴地说了他想要娶我的话。三姑很热心,连夜赶到我家来说亲事。三姑到我家时天已经很黑了,我见三姑来了,心里一热,就知道三姑来和我有关。
那个时节我记得真真的,是杏花落了一地,玉米苗出齐的时候,刚刚下了一场春雨,那样的季节多好啊,地上润润的,遍地是一片碧绿色,性急的兵草都长高了,黄花菜的绿叶也长的如青葱样茁壮,人走到哪儿都觉得快乐,那一晚三姑和我住在一起,熄了灯说了很多很多话。那是一个彩色的夜,只觉得夜很温馨,炕很暖和,就连油灯也是那样善解人意地透着笑意,平常没有一点知觉的屋顶上的木椽也似乎笑眯眯的。人生原来是这样的美好,我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爸善良勤劳,人很和亲,虽然一门心意做生意,却很是注意脸面上的事。乡里乡亲的红白喜事,他都主动去行情送礼。见人都先递上一张热热的笑脸,热情柔和的面庞后却有很倔犟的一面。他很喜欢世救听话,勤快,是个过日子的人。却不喜欢世救的新潮,留个农村少见的小分头,平常穿着新式布衣裤,过年时节还穿一双油黑铮亮的皮鞋,脸上白白净净的,简直不像一个庄稼汉的后人,把女儿的一生托付给这样的人,肯定不牢靠。这些事他早在心里掂量过不知多少回了。
亲戚朋友却都以为世救表兄和我是天生的一对,自小小就有让我俩结婚的戏言了。妈也一眼看上世救,只是她在家的地位还不如我,只能满眼惋惜地看着我,又伤心又对不住我似地尴尬。
爷爷也默认了这事,看见我世救表兄就笑眯了双眼,爷孙俩很是投缘。可他把家事交给了儿子,大小些事一概不管不问,这回又是儿子长女的婚姻大事,当爷爷的更不便说什么。
大人们都很惋惜,主动劝说我爸,都碰了钉子,倒把我爸的犟劲给劝起来了。
以前在我家干活的长工头干大麻子,为人豪爽,行侠仗义,在村子里很有些脸面。虽说是长工出身,如今也分了地,不再给我家干活了,却和爸很投脾气,年轻时两人就结拜为异姓兄弟,二十多年没有红过脸,现在仍然与我爸来往着。
他脸上有麻子,我们就叫他麻子干大。小时候我最喜欢让他背着,那宽宽的脊背,好温暖好舒服。我总是干大干大地连声叫,他听了乐得那络缌胡子都抖起来了,干大人心底善良,心灵手巧,十个手指头就像十把锉刀,除过忙碌完一整天的农活,晚上他还趁着月色编笼编背兜,编竹帽,织苇席。有些手笨一些的叔叔提着收不住边的笼,请干大收笼边,干大锉刀样的双手三转两转就收住了笼边。干大还抽空给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编些鸟笼、小篮子什么的,干大的人缘很好。
干大知道我和世救的事后,整整三后晌都见他蹲在我家大门前的石狮子旁边挖烟锅抽旱烟,第四天后晌干大穿了一身只有走亲戚或过年时才穿的新衣裳,提了两瓶小店里很少有人能买的起的烧酒,去找我爸。
正斜靠在炕边栏杆旁抽烟的爸,赶紧跳下炕让干大上炕,高喊着叫妈收拾几样下酒菜。我心跳跳地趴在窗前,伸长了耳朵偷听里面的动静。
爸的脾气直,干大也是个直脾气,他两个说话又快又直,仿佛一个是闪电一个在打雷,三杯敬酒刚过,爸就堵住了干大的话头:好我的兄弟哩,我枉枉活了这几十年,还没做过亏本的买卖,玫瑰的事把你哥坑完了。早先我把这事看得碎小,以为说一句不行的话,拉倒就算完了。谁知道兄弟说情,亲戚啦事,女儿的事八字没见一撇,把亲戚六人都惹完了。今天你来,就是能应承我也不敢应承了。娃她碎舅前些天我都回封的死死的了,你就不要难为你老哥了。
一席话说得干大只能低头喝酒,却把窗外偷听话的我说得心凉凉的,浑身凉冷的如三伏天掉进了冰窖里,啥啥都觉得没有意思了。
爸彻底回绝了我俩的事,从此却警觉起来,怕我溜出门去和世救表兄见面,连我每天出门与妹妹下沟抬水的机会都剥夺了。
以前家里吃饭,都是四叔端饭盘子,我们几个小孩子端饭碗,饭菜摆到炕桌上吃。端饭盘子吃饭,在我们那里是很讲究的。
饭盘子一般是核桃木做的,核桃木结实,木质细腻,吃饭的饭盘子,放在土炕上,讲究一些的就放在炕桌上,倘若家里人多,日子过得严窝,就摆起八仙桌,桌子上摆上饭盘子,上席是家里最年长的老人坐,老人如果只剩一位,上席下首就是长孙辈陪坐,父子俩不会坐在同一排的,然后按家里长幼尊卑坐定,媳妇不论家里人多人少,都不上桌子坐在饭盘子前吃的,做好饭就蹲在灶火间吃,或者轻掩住灶间房门吃。端饭盘子的一般是家里的主人,端碗的事就是家里能走动的小孩子。家里主人如果有些身份或年纪大些了,主人的兄弟就代劳,但如果是亲戚上门,主人一定会亲自端饭盘子的。不论穷富,那怕再穷的人家,也讲究吃饭端上饭盘子,饭盘子上放几样素菜,青辣子,蒜瓣,水萝卜,盐碟子,醋瓶子,摆放饭盘子里的东西也是极讲究的。那几天我憋着气,使着性子不给家人端饭,蹲在灶火间,靠在门背后,从这里挪腾到那里,磨蹭来磨蹭去,呶着嘴和爸较着劲儿。爸看我稚气未脱的怒容,反到宽容地笑了,妈却恍恍惚惚的,把我平时吃饭的专用碗端给了爷爷。
那是一只细瓷小花碗,听妈说那还是爸年轻时到陕西耀州做生意,给妈买来的结婚嫁妆。那碗一共只有两只,一只很久以前让小花猫从供桌上撞下来打成了碎渣渣,留下的这只就是我的专用碗,我非常喜欢这只蓝边红花的细瓷小碗,端在手里绵乎乎的,顿顿吃饭都用它,几个小妹妹也不敢乱端,看着小花碗在爷爷那花白的胡子下晃悠,我的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
那些日子里天气也阴沉沉的,灰蒙蒙的看的人气短胸闷,那是很远的地方有大风刮起,惹逗的黄土降落到这儿,天气难得见一个晴朗的笑脸。黄土地也似乎吃多了石头,让人觉得心里发沉,近处却不见一丝风儿,也不见一滴雨星落下,我快要憋屈死了。忽然听说公社放电影,我就拧着心劲和碎姑一起去看,那时电影刚刚兴起来,看一回很不容易的。没有月亮的夜晚,心里沉甸甸的,走出家门心里就宽敞些,觉得那追着满天乱跑的星星比人要自由的多,连那沉重庄严的土地也亲切起来,远处几声狗叫声,让人又亲切又有点儿怕,还有不远不近连成黑乎乎一团团一排排的树影儿。电影当然好看,那来回几十里的夜路,走起来却更有意思,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路上,高一脚低一脚的,黑沉沉的夜幕深处似有一种希望在生长,那个希望就在深沉人夜的尽头处,只是没有电影中那些大胆的表白和举动,碎姑只比我大一岁,胆子可小多了,她其实是不敢去看电影的。这几天总见我愁眉苦脸的,就凭空长出一片侠义心肠。
平常天一黑,家里的大门就上了锁。这大概是解放前村里闹土匪后人们恐惧意识的遗传。我家门大墙高,只有请妈妈给我们等门。妈十分忧愁地劝我别去看电影,比试来比试去地说我,怎么劝说我都不听,看看没有办法,终了还是违心地点了头。
第二天晚上妈刚打开院门,就被上茅房的爸发现了。我撒腿就朝门外蹦去,爸没追上我,踢了碎姑几脚,转身在院子里取下打牛鞭,把妈打得满地滚。事后听小姑说,那晚我爸不出声地打,我妈不出声地在院里翻滚,碎姑看的泪雨悲啼,跑进屋里把躺在坑上抽水烟的爷爷拉出来,爷爷水烟锅在爸身上头上闷闷地连敲了十几下,爸才住了手。
那一夜我住在隔壁三婶家。
这事一闹开,家里一致认为我和世救表兄的事就算了了。
那一年八月十五,世救表兄来了,恰好爸外出做生意没有回来,妈也意外的那天有事不在家,好心的四妈就把给亲戚端饭的事交待给我,并叮嘱我端了饭就留在爷爷那里一块吃。那天的饭,是我与世救表兄在一起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我俩都感到绝望到了极点,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着,世救表兄眼睛也是红红的,可是我们都是只能互相看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时我的脑子乱极了,觉得人活着再也没有啥啥意思了,眼瞅着自己喜欢的人在眼前,却又永远不属于自己,活着死了还不是一样。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着我。七十多岁的爷爷劳碌了一辈子,等儿子完全能靠住事了,他就吃起现成饭,家里事一概不管,话也很少说,闲了就抿几盅酒,一整天就消停停地坐着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亲戚来了,只不过打个招呼,吃饭的时候,说声吃,就算是陪客了。对家事他几乎是连听也不愿意听的,这天我与世救表兄端着饭碗咽不下去,爷爷却眯着眼吃自个儿的,要不是因为咀嚼的胡子在微微抖动,还以为他坐着打瞌睡呢。
那一年世救表兄18岁了,他看亲事无望,就没有了上学的心思,想到外面走走闯闯,恰好省城兰州正在招工,他就报了名。临走那天,他妹妹牡丹天刚麻麻亮就跑到了我家,悄悄地叫我到汽车车站去。那一天恰好是腊月二十三,乡亲们很忌讳腊月出门的,说腊月里兔子也不出窝的。我一听心里就不好受,天冷得很,我急忙用热水壶里剩下的水洗了头。热水壶不保温,水冰冰的凉,走在路上,只觉头上凉冰冰的像倒了一盆雪块,没有一点点暖意。在汽车站门前,我们只不过互相瞅了瞅,连句话也没有敢说,一想到车站上有那么多的眼睛瞅着我们,心慌慌的连脚也挪不动。
此前我根本不知道他有出走的念头,偷偷地给他做的一双贡呢布鞋,可惜只做成了一只。没有东西可送他,只是把两个冷馍塞在他的手中。
那—年是公元195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