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节气前三天下了一场暴雨,雨下了三天三夜,刚开始人们还满心喜欢,以为又到了老天爷给苦焦的农民放假的时候了,女人们烧热土炕,当家的男人舒舒坦坦地睡在炕上享福,谁也没有想到生产队的牛圈塌了,一溜48丈箍窑像未见火的泥瓦罐泡在水里一样,软软地倒在绵绵秋天的雨水里,队长在紧急时刻用镰刀割断了靠近门口牛的缰绳,救出了一头牛,其余56头牛全被墼子垒的箍窑压在一堆泥土里,箍窑倒塌后,全队的男女老少钻在泥地中挖泥寻牛,砸手,抓头发,三三两两地抱在一起痛哭,就连已经83岁的四爷爷也无声地哭泣起来。邻队的人来了,大队干部来了,公社干部来了,他们一个个都红着眼圈,与队里的人一起用双手在泥堆里挖被压死的牛。
牛窑原先修在生产队地坑院里,地坑院一溜10孔窑洞,每个窑洞里拴6头牛,牛圈在里面冬暖夏凉,也不怕晚上狼狐害祸,只有一件事不好办,牛粪挖出后先是堆在地坑院里,牛粪熟化了,筛好牛粪,再送到地里,从地坑院往上走有个长长的坡道,运送牛粪时要从地坑院里把粪车拉上来,非常费力气,生产队长用了三年的心思,想把牛圈挪到平处。
安排男社员打墼子,挑选了虎牛、合林、换娃这三个人打墼子,打墼子的土要原质土,土里不能有树叶、石子等杂质,只能深挖一些,把挖出来的土晾几天,土要不干不湿,湿了粘性大,易粘墼模子,土干了墼子牢性不够,又让忠诚叔专门打楔形墼子,俗话说的好:“一个墼模子两铣土,噼里啪拉二十五”,打墼子是个苦重活,一个石锤子重二十多斤,双手提着石锤子在墼模子中锤打,要有力度,准度,更要有实诚心,即把墼子的四角打实,如果打不结实四角,墼子的牢度就有了影响,修的箍窑牢固度上就不能让人放心。打楔形墼子更是个技巧活,楔形墼子是用于做拱形窑半圆弧度用的。把这些墼子打好,让太阳自然晒干,再让几个妇女把每一块墼子用一个木棍敲打一遍,防止墼子上窑时破裂。
修补好那个破瓦窑,就制做砖坯、瓦坯,准备烧砖瓦。制做砖坯、瓦坯,要用纯纯的黄土,纯黄土在一个半山崖的下部,山崖上部是杂土,杂土下面是黑土,杂土里有石子、砂粒,黑土腐植质多,粘性不够,队里人就想出了个办法,先在崖下挖个深坑,从深坑里把黄土掏出来,然后把上面崖面上悬的土挖下来,填进深坑,再贴崖掏深坑,一次次地倒换,一次坑挖得深了,上面的杂土层、黑土层未及人挖,塌了下来,把新媳妇桂香的腿塌折了,那一天真是生产队的一个意外,人们急忙扒土,绑担架,队长一头一脸的土,急忙指挥着人把桂香抬到平凉地区医院,五十多里山路,生产队八个精干小伙子抬得精疲力尽,但是队里人一想到能把牛圈修在平整处,一句怨言也没有。后来桂香住了三个月医院,回到生产队,只能做些辅助活,队里人也没有怨言。
等太阳把砖坯、瓦坯晒干透了,再一家一户地收购各家积攒下的陈年麦草,冬闲烧了三窑青砖瓦,把路边白杨树砍倒,刮净树皮,预备好巢椽,请来修箍窑的大师傅,队里全体劳力修了半个月才修成了圈牛的箍窑,刚修成牛窑的前几个月,别的生产队人路过三队,都眼热地指指点点,说你看人家三队的队长,还是真有本事,硬生生地修成了48丈箍窑,省了社员多少力气。
又是三天过去了,天完全放晴了,全队人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很多人家这几天就没有动过烟火,连孩子们的笑声也没有了。眼看要种小麦了,没有牛怎么耕地,队里600多亩山地靠什么犁得过来?没有了牛粪,来年的肥料怎么办?
公社作出了决定,号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要求公社每一个生产队拿走一头死牛,送给我们队里一头活牛。决定做出来,别的生产队虽然也不是很情愿,但都是连着地畔种地的庄稼汉,知道农事的难肠,喂牛的精饲料很缺,牛一年四季有九个月吃的全是粗草,很不容易养好的。各队送来的牛主要有两类,一是老弱病残牛,一类是小牛娃。真正的好牛也有,后来在队里出了大力的有名叫“长条”和“囊鼻子”两头牛,这两头牛都能拉独犁,也能驾辕拉牛车。在大队的支持下,生产队筹集了一些钱,做出了买牛的决定,准备买14到16头即刻能用的牛,成立了由忠诚叔、精正叔和虎牛哥组成的买牛小组,让他们到固原地区隆德县去买,买牛的人每天补助2角钱,一斤半粮票,忠诚叔的老婆珊瑚阿姨一脸的兴奋,即刻就思谋着烙大饼做干粮,好省下每天的粮票。这3个人除过到隆德县买牛外,还要每三天逢公社赶集时到公社集上看牛,把划牛价,割价,买牛。三个人每赶一集记2分工。2分工是挖一次牛粪的工分呢。
队里还号召全队人发动亲戚朋友买牛、赊牛。谁介绍买一头牛,奖励10斤小麦;赊一头牛,赊期半年,待来年收了小麦缴了公购粮后归还牛钱,奖励100斤大碳。大碳每斤1角1分钱,是前季生产队里从安口煤矿买来烧砖瓦时剩下的。
满仓听了后,心里暗暗高兴起来,他想挣一些大碳。
满仓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的日子紧巴,队里人说是自找的。满仓是个高中生,能说能写还能画画,娶了个媳妇,漂亮、大方,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人们正在为他们一家高兴时,他却要离婚。离婚是满仓的母亲提出来的,满仓爸殁的早,是他母亲拉扯大他的,他很孝顺,从来不惹母亲生气。母亲看不惯他媳妇爱爱大手大脚的作派,嚷嚷地要他与媳妇离婚,他脑子一热,就离了婚。好不容易又娶了一个叫香香的女人,个子矮,本事也不抵爱爱一半。娶一个媳妇要160元的财礼。那时钱短缺,160元难攒的很。满仓的日子自此就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不但粮食紧张,就是烧的柴火,也难以为继,几乎天天是劳动放工了,满仓又赶紧拿着镰刀到种了小麦的地里寻上年的玉米秆根,在割了小麦的地里趁队里未耕地前割麦茬子。冬天到了,他不是到庙沟扫树叶就是到割了芦苇地里用镢头砍芦苇根。一件棉衣冬秋穿着,只不过冬天系住扣子穿,秋天张着扣子穿。日子过的不如人,话就少多了,只在一个人独自走着时偶尔哼哼几句秦腔,甩着水袖还能听到他那苍凉无奈的声音。
这一回他听清楚了,他想挣那100斤大碳,他的表哥在泾原县国有农场喂牛,前些年他肚子饿,曾经跑上60里山路去表哥那里吃上三个硬面杠子馍,又走60里路回家。他谋划了3天,给香香说了,香香也很高兴,满仓就趁晚上到表哥那儿去,天亮前又赶了回来。那一晚他们表兄弟说的很融洽,几乎把半辈子的话说了,表哥是个憨厚人,话少,只知道劳动,虽然在农场是一个农工,可喂牛很精心,在农场有一点儿威信,两人合计了半夜,想着怎么给场长汇报,满仓把烟锅吃的发烫,还很兴奋地与表哥啦着话,回来的路上觉得那60里山路好像短了许多,天上的星星也快乐地眨巴着眼,满仓甚至闻到了快要成熟的山上大水梨的香甜味。
满仓怕这件事不牢靠,事前没有敢给生产队长汇报,也没有给母亲说道,只是每回回来给香香说学一番,细细地讨论场长的态度,还有表哥推荐的那几头牛多么攒劲。生产队的信用比个人要高的多,农场还是很认可的。只是农场场长不容易见到,头一回去场长在地区农垦局开会没见上,第二次去场长生病输液,满仓一直等到场长把液输完,大概到下午三点多钟了,肚子饿的咕咕叫,终于还是见上了,话也说上了,场长说要给地区农垦局汇报,叫满仓等消息。
这一次回来,满仓心里有点底了,快乐地对香香说了情况,两人都欢喜的不行,结结实实地在炕上缠绵了一回,彼此都觉得日子是那样的美好。趁着热乎劲没过,满仓说如果这事情弄成,把500斤大炭卖了,就够买一辆架子车轮了,架子车轮是55元,赊成5头牛的奖励就够了。香香不同意,说想给自己买件上衣,儿子的棉衣也该换了,还有欠大队医疗站的药钱,还有孩子奶奶的寿材要筹备,一样样地算下来,竟与满仓算下的收入账不差上下。满仓说了自己的打算,生产队里已经有五家人买了架子车,那东西比独轮车装的多,拉上省劲得很,更主要的是半辈子没有在人前圆过脸,这回要足足地圆一回。孩子的棉衣、老人的寿材等有了架子车后再置办也不迟。谁还能把钱顶在额头上过日子。
香香欢喜地笑了,觉得满仓还有点儿男人味呢。
农业社的生产劳动很紧张,满仓不停地催精正叔与忠诚叔去看牛、割价,他们也都忙,也陆陆续续地从公社集上、隆德县买回了一些牛,可在满仓看来,这些牛比起泾原县农场的牛来,还差些成色。只是他们实在忙,介绍卖牛的人太多,根本顾不上满仓介绍的。
“九月路上牛喝水,不种迟麦发后悔”,生产队里终于把冬小麦都种上了,也买回了24头牛,加上别的队赠送来的牛,每次能套14犋牛犁地了。生产队里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有满仓没有畅快起来。
满仓劳动回来,习惯地又背起背兜,茫然地走进冬前返青的绿油油小麦苗地,寻找未挖净的玉米秆根,突然觉得双腿一软,差点就要跌倒了,他走不动了,不但明天出不了工,就是连走出这个麦地都觉得没有一点点力气。这时候,地上连一个人也没有,没有鸟雀,没有鸡狗,连蚂蚁地都回家去了,太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最后一丝光线从西山顶隐了下去,天渐渐地黑了,又一个夜晚就要降临,勤快的夜风吹过来,一阵紧似一阵,穿了多年的棉衣,已经没有火气了,后背一阵阵地发凉,枯萎了的茅草在凉风中颤抖,硬气的兵草搭拉着发软的身子,蒿草,石子,土疙瘩一律地沉默着,掉完树叶子的洋槐树,冻的枝杆发红的杏树,树梢紫红的柳树枝每一枝能向主杆弯曲着,它们也怕冷着要蜷缩起来啊,寒冷的冬天眼看来了。满仓忽然闻到了一股炸油馍的香味,等明年新麦上场了,一定要让香香给老娘炸一回油饼馍,眼看老人身体不刚了。老娘还能吃上几回油饼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