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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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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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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武山女人》连载

第一十五章 庆丰会

古历十月初二要开庆丰会,女娃从正月初九就记得牢牢的了。

生产队每年秋收后,都要开庆丰会,庆祝一年的丰收。会上要奖励几个劳动模范,男人的奖品是一条“大前门”香烟,女人的奖品是一条鲜艳的红头巾。

队长说劳动模范要劳动积极,各项劳动任务都要完成。不但自己要劳动好,还要善于帮助那些身体弱的劳力,搞好咱们队的生产劳动,争取在全大队评比中夺得第一名。

女娃想当劳动模范,就是想领那条鲜红的红头巾。去年腊月二十三集上,队上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跟集去,看到外村的女孩子一人头上裹着一条艳艳的红头巾,走到那里就是一顶火红鲜艳的花朵,好看极了。女娃今年16岁了,还没有一顶新头巾,只有一顶母亲用旧了的淡灰色的头巾,除非是刮风下雨天,女娃才不愿裹那灰头巾呢。漂亮的润梅嫂子说,女娃要使有一顶红头巾,肯定在麻武公社挑梢子呢。女娃的母亲实在没有多余的钱给女娃买红头巾。

心里记下事,女娃就拼命劳动。挖牛粪是最累人的活,上千斤重的牛整天用蹄子踩下的粪,非用老劲不可,力气如果不足一挖一个倒镢,力气用得笨拙,一挖一块“柿饼”,只有用足了劲用对了劲才能挖下一大块牛粪。平常是男劳力干的活,女人很少有人挖牛粪。女娃年龄还小,可她用上心,把镢头磨得快快的,抡圆镢头一点点地挖下去。第一次挖牛粪之后,女娃吃饭时手颤的捉不住筷子。

往刚犁过的地里送粪是个累活,平常是两人一个独轮车,一个人推,另一个人在前面拉,拉的人轻松的多,推车的人费力气多。一般是两个人推一次互相换一次,可女娃不这样,一上午推12次粪,她就能推11次车子,唯一的1次拉绳子还是合作的那人实在不好意思了,抢着推车子的。

人们看到女娃争劳动模范的心思,就一边称赞,一边劝说,女娃你别太逞能,你力气还没有长圆,劳动活苦重,要悠着点,不要伤了身体。女娃笑笑,还是照旧这样劳动。割麦子一个人一般是割10到12行小麦,最少也得割8行,女娃就割14行。她悄悄地走进麦地,不言不语一天就蹲在地里不停地割起来,天热也罢,人渴也罢,就是不起身,割到收工时,她都能割到别的男人前面,而且一点点也不比别的男人少割。

碾麦翻场是个硬扎活,被碌碌压得粘在一起的麦草就像一块大死面饼子,缠缠绵绵地连在一起不肯分开,翻场用的是狠劲、巧劲、和柔劲,用木杈挑松麦草,挑乱、翻过,再晒再碾。社员们一个跟一个进场翻场。队里一般第一个翻麦草的是“劳动”,第二个是“涝巴”,女娃就想第三个翻麦草,让队长挡住了,说女娃你往后挪挪,生产队的男人还没死完,轮不上你。

谁都看出女娃在拼命劳动。

秋天到了,公社下达了青草沤肥的任务,说人均要完成15000斤野草的沤肥任务,女娃就喜欢的不行,割草是她的强项,她就天天早出晚归,把庙沟几乎剃头一般剃了一遍,天天超额完成任务。有一天她割得草太多了,割下草捆背上往生产队场院里走,半路上休息了一下,草捆架在盖能边上起不来了,直到天黑得很了,母亲寻见女娃时,女娃还在草捆上困着,起不了身。女娃早哭的没有了力气。扶起女娃,母亲又大哭起来,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秋收后平田整地,全公社的人在涝动桥生产队大会战,公社的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一天三遍通报各大队、生产队完成的土方量,女娃所在的这个组一直是全大队完成土方量最多的一个。那一段时间,是女娃最累也最开心的时刻。

女娃平田整地回来,就斜靠在门槛上,双手捧着母亲熬的小米稀饭,喝上一大瓦盆子,喝完还起不了身,又歪歪斜斜地吃上两个黄面馍,才缓过气来,站起来伸着因久握镢头把手指严重变形的双手去洗锅。

六叔父说,今年队里评劳动模范,女娃没有一点点问题。

只有母亲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女娃勤快的让人心疼,担心什么呢,女娃的母亲没有说,她不忍心让女娃失望。

开庆丰会的那天,是个阴天,天气特别冷,不但所有的社员参加了,就连全队的孩子也来了,因为还有5斤水果糖要分给孩子们呢。虽然1角钱11颗水果糖有点粘牙,可那是平常轻易吃不到的好东西呀。

那一年,女娃没有得上红头巾。得红头巾的是她大伯父的女儿,只比女娃大一岁,她劳动也很好。

女娃的大伯父在大队当贫协主席。

开庆丰会的时候,虽然是个阴沉的天气,但是大伙儿都是一副兴高彩烈的样子。大队干部也来了,生产队长破例讲了很长的话,会计念了一大串数字,支书接着讲,支书讲完又是大队主任讲,终于到了给孩子们分糖的时候,我手里捏住了八颗硬硬的水果糖。原来女人与娃娃一样都是每人两粒水果糖,男人每人两支“黄金叶”烟。劳动模范男的奖品是洗脸毛巾,女的奖品是大红色的头巾,当时就耀得会场—片红光。

庆丰会结束后,队长宣布杀四只羊庆祝丰收,这才是庆丰会最有味道的主题。

全队家家户户几乎都在盼着吃羊肉,因为从过年到秋收,谁家也没有能力吃上一块肉,更主要的是吃羊肉是生产队一个几乎被忘记了的隆重的敬老节日。

杀羊的地点选取在七奶奶家,那儿偏僻一些,怕公社里批评大吃大喝,先一天队长派人把七奶家地坑院子用干土垫一了层,院子收拾的干干爽爽的,又把一个闲置的窑洞收拾干净准备杀羊、分羊肉,早早地让七奶奶把炕烧热,杀了羊,生产队要把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请来,有老人的这家人,先一天已经给老人洗了头,洗了脚,穿上新衣服,在杀羊的那天早上,把老人送到杀羊那家人的热炕上,平时都忙于庄稼活,照顾老人不周不到,甚至因为生计的艰难,还给老人发过脾气,一旦打听到队里要杀羊了,态度即刻好起来,因为老人的精神、健康状况,那是全队人都要检验的,这关系到自己的脸面,就连平时不知道敬老的小屁孩子,这几天也热乎起来,奶奶、爷爷叫得整天响,因为自己有奶奶去队里喝羊肉汤、吃细长面,别人的奶奶早都死了,自己就觉得比别人高过一头呢。老人坐在热炕上等的喝羊汤吃细长面,互相说着自己儿孙的闲话。早些天,队长就安排开了,用谁家的石磨磨麦面,掐谁家的蒜苗,挖谁家的大葱,扒谁家的青头萝卜,队长心里一本帐,等杀了羊,珊瑚阿姨、润梅嫂嫂烙饼、擀细长面。吃细长面、喝羊汤是队里老年人一年一次最美好的向往,那怕一年几乎天天吃不饱,只要队里还能杀羊,说明这日子还有盼头,那些几乎被家里人遗忘了一年的老人,豁着没牙的嘴巴,笑眯眯地坐在热炕头上等着喝羊汤,孩子们放学回来,撒开脚丫子跑来跑去,空气中有浓浓的羊腥味弥漫着,全队人都在等着分羊肉,没有挣上红头巾的女娃,这会儿也缓过劲来,满怀希望地在七奶奶家灶火里烧火呢,她等着明年开庆丰会的时候。

又等了一天一夜,我家共分了带骨的羊肉一斤七两。孩子们从过年到现在,已是多半年没有闻到一点腥味了。对怎么吃羊肉意见不一。有的说吃饺子,有的说吃包子,有的说吃羊肉泡馍。有些兴奋也有些茫然。孩子们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羊肉,这种吃食对她们来说只是一个纯粹的概念,我有些伤心,让孩子们一搅和,竟也有点儿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决定煮羊肉吃。

心想多倒些水,孩子们吃不够羊肉,总能多喝些羊汤的。羊肉煮熟后,我揪了些蒜苗、香菜给孩子们做了一顿可口的羊肉泡馍,把最好的一点儿羊肉切好,用小罐子装了些羊肉汤,让十二、三的大女儿和二女儿给她爸爸送去。孩子们喝了一肚子羊肉汤,毕竟解了解馋,就欢天喜地地走上了山路。

田有良对地里事家里事一概不管,里里外外就靠我与几个孩子挣弹。她们个个都很勤苦,很少见她们闲坐的时候。孩子们一年一年地长大,尽管都在上学,可是家里农活一个个都抢着去做,啥事都做的有眉有眼的,屋内整齐干净自不必说,院子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分给我家的自留地,四角挖的到,土疙瘩打的细,锄地,雍土,搭眼一看屋里地里,哪里都平平顺顺的,看着都觉得舒坦。

孩子们都和我一条心,不爱待见她们的爸爸,实在是田有良太伤孩子们的心了。

田有良喜欢独居、清静,不喜言语,孩子们也不敢亲近,后来平凉地区修建崆峒山水库,每个生产队要抽二十个男劳力,队里就拿他顶个人数。歪打正着,田有良会电工,工地上正缺少这样的人,他就干得比较轻松,水库上也没有批斗会,只有一次游街示众,据说是别的公社两个人偷了绑在墙上的七根打墙木椽,被抓住了。

三个月轮换时间到了,他没有回来。

麻武公社和崆峒公社连着地界,只是被那连绵不断的大山和莽莽的原始森林隔生分了,五十多里山路,是兴修水库的人们才踩清晰了脚印。山沟里野草丛生,树木茂盛,遍沟连山的林子苍茫成一片绿色的海洋。有一段山路叫南峡,两山夹峙,群峰笔立,天被挤成了一条淡蓝色的绸带,路就在山缝中沟壕里上上下下缠绕着,听说常有野狼豹子等吃人的大虫出没,孩子们走了后我才记起。

两个孩子在闷热的深秋里,走进了莽莽苍苍潮潮乎乎的山林之中,沉闷的大林莽氛围和孤寂的乌鸦叫声,把两个孩子弄得晕晕乎乎的。晓红在二十年后提起,还直淌眼泪。那天她左手提着罐子,右手拉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熟两条腿仍然机械地走着的妹妹,她也非常地瞌睡,只觉得从眼前晃过的树木都来拉扯她,脚下的石头分明龇牙咧嘴吓唬着她。她的左胳膊已经疼得不会动了,左手四个长手指被细麻做的罐子绳勒出了一条深痕。三个月后手指头还红亮肿明,可她还记得给爸爸送羊肉的事,怕一换手走丢了妹妹。

田有良见女儿送来了羊肉。本来嫌孩子走的路太远,却说了一句很孩子伤心的话:“一点儿羊肉有什么送的。”

这句话伤透了两个孩子的心。

第二天姐妹俩原路返回,晓红有心想把那罐子砸向那些龇牙咧嘴的山崖。看看舍不得,就顺手扳了根枯树枝,一路碰到什么就砸什么。姐妹俩把满腔的失望撒向所遇到的一切,嘴里噢噢地喊叫着,直打得落叶纷纷,山崖哀叹,溪水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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