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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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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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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武山女人》连载

第七章 下放

麻武公社距离平凉城仅50里路,却迥若两个世界。

曲曲折折的山沟山梁与起伏延绵的山坡上盘桓生长的稀疏野草树木构建成一种远古的荒凉,时隐时现的砂石便道连系着另外一片隐秘天地。婉婉蜒蜒的山路被突发的暴雨冲刷成小沟小壑绘画出纵纵横横的手掌纹,山风吹散落崖面上褐红色的沙石随意撒泼在山间便道上搓得脚板生疼。沙土筑就的便道不下雨绵绵细土淹住脚脖子,一路走去溅起一溜小土花飞舞,软不塌塌的尘土湮没了人的脾性,下点儿雨水粘性很大的稀泥吻住布鞋帮子不肯松口,用力拔鞋,却将尴尬的穿着破洞袜子的瘦脚送进稀泥中,走上三五十步就气喘不已。极目处都是毫无气势可言的土疙瘩样的山丘连绵,荒凉、裸露着砂石的川道,毫无气势可言的沟壑,干枯破损的沟梁,绵延、断续、起伏,乱石、野草和营养不良低矮委琐杂七杂八的树木就在这些伤痕累累的山坡、山梁、沟壑胡乱生长着,荒凉的让人绝望。

坐落在高山顶上的麻武公社,一年四季,春冬多雾寒冷,夏秋多雨潮湿。以前只听说过关于麻武公社的两句谚语:“进了麻武山,多见烟雾少见天,眼泪淌不干。”“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

1975年平凉地区革命委员会把平凉地区“五七干校”设立在麻武公社,颇见当时领导的眼力和水平。在这里就读的干校学生后来大都官复原职,更有青云直上到省城去做官的,遗憾的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忘却了麻武公社的荒凉与贫穷。几十年过去了,麻武公社依然是山大、沟深、闭塞、落后、贫困。不通电,不通邮、不通路,几十年一惯凭两条腿进出。

进山的那一天,正是秋高气爽的秋季,天蓝蓝的暄净,太阳明亮亮的,山梁上杂草丛随着微风摇晃,星星点点的蓝菊花在草丛中灿然怡然地默笑着,白云样的羊群一朵一朵飘荡在山坡,一个放羊人坐在陡峭的半山腰,感觉一起身就要滚下山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写得真好。山溪中潺潺流水画出一条清澈的心泉委婉前行,水底小石子纯静清朴,有细细的泥浆沉淀,红胶泥沟底与清清的溪水默默地共存着,静谧的让人心清。天空中一只鹰在无声地飞翔,画着一个个它认为最完美的圆圈,半山坡上几棵松树在默默地注着山鹰,毫不在意一阵阵突然袭来秋风的撕扯。女儿们一路指指点点着山沟川涧的花儿草儿,极目处烂漫成一片片的红紫色、鲜黄色的树叶,东一片西一块即将成熟的玉米、高粱,装扮的荒凉山头也有了几份丰收的味道,孩子们欢欢喜喜的神色多少冲淡了一点儿我心中的忧虑。

无数次走过麻武,没有哪一次能超过第一次感觉来得深切。起伏不断的山峰山沟,大块大块的山地,深沟,险坡,象极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陡然降落到极低处,又陡然提升到极高处,突然的让人心惊肉跳,撕扯的山沟纵横,浪涛汹涌。一个人走在山沟中,就是一枚被风吹落在大海中颠簸的小树叶,有几个强有力的水手才能博浪击水?勇立潮头;又有多少像我辈这样被一股微风即刮入大海在波浪起伏、在大海中飘泊一生的平庸之辈,终久是要被生活大海淹没的,再怎么挣扎都是白搭。只不过有的多挣扎几秒钟,有的一落入大海即湮没净尽,不留一点点痕迹。仿佛从来没有落入过什么。

自小在农村生活的我,本能中一见到黄土地就有种亲近的感觉,看地上大片大片的黄土朴实无华,它们雄浑,无垠,博广,挖个多大的坑,挑个多深的沟,都无损它的雄厚伟岸形象。沉默无语的树木,或独立,或群处,自由自在地生长出一种散漫极致,有一种自信发自内心。悄无声息的小草们,虽然偶有争抢,你攀着它,它缠着你,相互扭扯着,毕竟天地宽广,总有它们一个个生长的地儿。还有那些野花儿,杂乱无章想怎么开就怎么开,随意,恣心,开出一种自然美。泥土路上的小石子、泥圪瘩,横七竖八悠然自得地摆布在大地上,风来动一下,无风时静静地躺在那儿,或十天半月或一年两年甚至永远不挪腾地方,也许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让它搬到小沟里了,搁在半坡上,扔在半山坡。独具美学意义的蚂蚁洞、千奇百怪小虫子的巢穴,那怕是山崖上不知名的小洞穴,都有其存在的必然性。极细小的一株枯草,飘零的一枚早夭的树叶,败落的枯树枝,挂在羊身上的酸枣刺,都有一种自然美,自由自在地生存在那儿,或者早夭,或者流浪,或生长。俯偎在山边的闲云,或聚或散,恬然淡然地虽然与太阳为伍,却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经意间描绘出一种田园闲适的七彩风光。远离了城市锣鼓声、高音喇叭声和嘈嘈切切的人声鼎沸,我竟然对新的生活抱着一种近乎美好的向往。

两个孩子是被装在筐子中驮在驴背上走进麻武公社的。从早上走到天黑,一路上几乎没有遇见一个人,只有偶儿从山背后哪里传来一、两声狗叫,表示这里也还有人烟生息。我走尽了力气,走肿了双脚,两条腿木木地生疼,羊肠小道还粘连在山梁上不肯出去,只能机械地往前走着,喝光了带来的水,就着山涧小溪喝几口,怎么也难解心中的焦渴。山道上寂寞异常,秋老虎热得厉害,早上还嚷嚷闹闹的孩子这会儿都睡着了,只有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在没有人烟的山沟里格外清脆。

十月的白昼暄净,十月的夜晚也分外清爽,山尖上还挂着几抹红晕,几个早醒的星星就从山隙里眨巴着眼睛,山坡上的庄稼很快就醉入沉甸甸的丰收梦中,一股山风过处送来些微梨香,逗出些许口水。看着笼筐中昏睡不醒的女儿,我欲哭无泪,不知道我们落脚的麻武公社是个什么情形,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头绪,只有一股强烈的疲劳和饿过劲的难受感觉时时提醒着快点前行,只企盼着快点到麻武那个新家,那怕这个家是一个深渊,只要我能坐下歇息一会,死了也好。

落户的地方是月明大队,到那儿的时候天早已黑尽了。

看了一眼住的地方,我的心顿时结成了一块三年的冰坨坨,久久地再未融化开。

这是一个废弃的羊圈。破烂不堪的土墙,从看到第一眼就让人泪从心起,从大门框(没有大门)往羊圈里走,空旷宽大的院子里半人高的蒿草在夜风中晃动,黑黑的一团团似潜伏着什么野兽。很少有人的踪迹亲吻过进屋的路径,让人想起那荒芜背后的森森峥嵘可怕,荒草笼罩满院。住进羊圈后,我把院子早收拾的干干净净,几年后还是时时记起刚来时院子里那茂盛蒿草阴森可怕的模样,一进大门里,总是慌慌张张地追撵着灯光逃进屋子里。

羊圈门是用几根木棍歪歪扭扭地钉成的,小羊羔从隙缝中能随意进出,屋墙筑的匆忙,简陋,木椽眼没有用泥土塞实,嗖嗖乱刮的山风把木椽眼磨的光溜溜的,屋椽抵不住苫在屋顶吃水过多的茅草和日复一日铺天盖地而来的黄土尘粒的重压,一根根都学做弯腰老人,伏在山墙上喘气。屋顶上一个馒头大的破洞,刚好被一颗顽皮的星星偷窥。屋内蜘蛛网就像一床挂开晾晒的破棉絮,千疮百孔,尘土厚厚的絮在上面,简直就是一个笨手笨脚媳妇学纺的毛线,臃肿、零乱、断续,分明是连蜘蛛也弃之不用的闲物。

屋里靠窗的墙根前,盘着一只大土炕,生产队里好心的人们往炕洞里塞满了木柴,湿土盘成的炕被烧的热气腾腾,似刚掀开蒸镆锅样往上冒热气,地上铺的一层薄薄的黄土怎么也压不住那股浓浓的羊腥味、羊骚气、羊粪臭种种杂陈的味道。

一走进羊圈,田有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开了粗气。他小时候爬到树上摘桑葚吃,从树上掉下来摔折了右腿,伤好后右腿略微比左腿短了一点儿,几十里山路走得他龇牙咧嘴的。我脚肿的没了知觉,又渴又饿又累,看着两个同样干裂着嘴唇的孩子,到邻近人家借了一副水桶,询问了挑水的去处,就到门前麻武沟里去挑水。

走出羊圈大门,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山梁山沟都成了伏卧的老虎怪兽,跌跌撞撞的只觉得挑着一对调皮捣蛋的小妖精,崎岖的山路摇晃的一对水桶吱吱咛咛乱叫,天上的星星是瞌睡孩子的眼,睡意朦胧眼皮沉沉地直往山后溜。挑着水往回走,糊里糊涂地陷入一片烂泥坑中,一点儿防备也没有就摔了个离核跤,摔得浑身疼痛,惊出一身汗水,几乎把一辈子的汗都出完了。我以为走进了陷人的沼泽地,身子卧在脏兮兮湿漉漉的泥水里,两手一摸全是稀泥。当时我正怀着三女儿,肚子摔得生疼,两个腰窝就像被人用刀子挖空了一样,空落落的疼痛。我绝望地哭了一声,立刻被山沟奇怪的扩音声响吓得不敢再哭出声了。无声的泪水流啊流,渐渐地身上积蓄了些力气,我又爬了起来,找见水桶,重新去挑水。

在城里烧惯了煤炭,用熟了电。农村里的柴火和风箱一点儿也不会用。核桃木风箱沉重,一个手几乎扯不动,稍一用力风箱就拉偏了,只能一只手抓住风箱,一只手用力地拉扯风箱。柴火总是在灶门口塞成一团,—会儿焐得灶间全是烟雾,一会儿明火掉在地上引着灶间的柴禾,烧卷了头发,烧焦了眉毛,一只袖子、两个裤腿不几天就烧成了筛子底样的大大小小的窟窿。黎明前我们终于吃了到麻武的第一顿饭。我擀得薄薄的荞麦面条,因柴火不续,面条下进锅里一时半会烧不开水,好好的面条煮成了一锅荞面糊糊。

一连几天,麻武天空都是乌云翻滚,似恶心的要呕吐的黑脸胖大孕妇,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时时有凄厉的风哨声刮过,大风吹的塞在木椽缝里的蒿草抖抖地往屋里撒土,爬在山坳里的屋子越发矮小可怜了。

睡在炕席上,听寒风呼啸,山野在颤抖,树木在呻吟,连头皮都冻得咯吱吱响呢,做梦也在躲逃着西北风的冷冻,本能地用被子捂住了脑袋。一夜醒来几回,急着去烧炕,玉米秆烧的炕烙的睡不住,却不耐火,不懂得烧后煨一些麦衣、树叶,不到三两个小时炕一凉,冷得睡不住了。只能三番两次地起来烧炕,炕热了在炕上挪腾,刚刚觉得睡着了,又梦见睡在冰雪地里,冷醒了再烧。大风呜呜地吹着,炕前头落满了一层薄薄的黄土面儿。孩子们脸上腊黄黄的,一裂嘴脸上就掉土渣儿。

才是十月小阳春时候,平凉城里天气还暖和得很,这里却从盛夏直接进入了深秋。昨天还绿油油的麦田,早上起来,就冻成了一地紫茄子色样的叶儿,茂盛的冰草全枯萎了,黄黄的没有了一丝儿生意,树叶子一下子全枯黑了,可怜见地粘连在树枝上,仿佛是含冤而死的吊死鬼,迟迟不肯闭上黑幽幽的眼睛。棉衣服还没来得及做,两个孩子萎缩在还不太干燥的炕上,喊她们到院子里拾些柴火,都哆嗦着不肯下炕。

田有良除了吃饭就是睡在炕上不动弹,默默地用无神的眼睛补缀着屋顶未扫净的蜘蛛网,一天几乎不说一句话。

一股成熟的葵花香从夜风中飘来,浓郁、固执,夹杂着一股剽悍的男性雄风。对面山坡种着一大片向日葵地,面盆样的向日葵已经成熟了,向日葵秆仿佛列队的士兵在低头倾听威严将军的讲话,又似正在盼望冲锋号吹响的临出阵的战士,向日葵的叶子渐渐萎黄了,时时被山风撕扯着,却并不太破烂,在屋门前拾的一柄,我仔细看葵叶上的脉纹,纵横错落有致,网状的脉纹都长成转八字型。看向日葵的是个叫三毛的青年,一头自然卷发,面相凶恶,手里一直提着把镰刀,向日葵就很少丢失,常常听得山那面野狼一样的嚎叫,心里似得到什么安慰一般。

又是一个漫长寒夜度过,第二天早上起来推开屋门,只见一尺厚的雪水漫漫在院中,脚踩上去,就是一摊稀泥水。瘦弱的树木承受不了沉重雨雪的迫压,折枝缤纷,枝叶繁茂的树,有的整个树头都压折了,怪不得昨晚一阵阵咯叭叭的惨叫声,原来是树木痛苦的呻吟。对面山上的向日葵秆也东倒西歪的,分明是经过一场残酷的白刃战后未打扫的战场,却也有几百根非常坚强的向日葵秆,仍然倔犟地扭着脖子偏执着头颅雄纠纠地屹立在雪海之中,令倒伏的同类羞愧,让人无由地联想到那阳壮壮的男根。

真奇怪向日葵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收割,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它们变成三十岁可怜的光棍汉,一夜之间由雄壮的士兵变成毫无气势的乞丐,穿得破破烂烂的,谁见了心里也不舒服。

生产队里分的一点儿柴火,都让雪捂湿了。好不容易点着只冒死烟不见明火的柴火,屋子里阴冷,柴火潮湿,浸淫着一股湿气的柴烟盘桓在屋子里不肯出屋,我拼命地吹着灶火,想烧开一壶水,烟火熏的两眼肿肿——只听锅里水响不见水烧开。田有良斜躺在炕上,不停地呻吟着腿疼,柴烟熏的招架不住了,开口骂道,你到左邻右舍看看,人家女人都在干啥,连个风箱都不会拉,白来世上害人来了。

几天工夫,我脸上、手上、脚上都被山风吹得裂成大小纵横飞舞的裂子。手脚像旺酵子蒸得裂成了大嘴的莲花馍,烧乎乎难受。脚后跟上的裂子就像娃娃嘴,买根棒棒油用火柴梗往进塞着,泪水流着,手颤抖着,就想起了干大麻子大叔,要使干大说成了我与世救表哥的婚事,我哪里会受这样的苦难啊。心里凉的透透的了,这苦日子可怎么过呀。

这一年年末,我的三女儿出生了,属兔的,又生在了腊月根底,这百草不生的季节,注定是个命苦娃娃。生下孩子那天,田有良揭起炕席,把炕席下的尘土往脸上不停地擦抹。这是农村里一种羞辱别人最恶毒的方式。田有良拼命搓抹着自己的脸面,嘴里念念叨叨地说,倒霉倒霉,倒八辈霉啦!混浊的眼框里滚出两颗泪珠,在那粘满尘土的脸上极不情愿地缓慢滚动着。

我恨不得掐死怀里的女儿,然后用切面刀自杀,气愤急了,人就晕了过去。

刚到麻武公社月明大队,田有良似乎还精神了一些。虽然照样受歧视,照样不被待见,照样受劳累,但他回到家里还是干力所能及的活。苦重的农活干不了,他干脆不做,就把空闲时间全部精神放在种植菜园上,他种韭菜、萝卜、洋芋、黄瓜、白菜,每样都种一些,地翻得熟熟的,粪筛的细细的。九分自留地,让他侍弄的青枝绿叶的。他还在别人处赊了一只奶羊,下工回来手里总是拿着些羊草,他把羊拉到草滩钉上木橛拴住羊,然后就钻进菜园子里收拾起来。

三女儿出世后,他在炕上躺了几天,起来后每天到生产队下工回来,就病恹恹地仄在炕上,什么事都没心事干了,话更少了。到了秋天地里萝卜都长的开了花,他也不管。奶羊吃不饱,天天咩咩地乱叫,田有良听了心烦。有天和邻居闲谈,不知怎么就说到羊的身上,田有良三言两语把奶羊送给了邻居。

母亲在世禳儿子的苦难重又在我身上演习开了。

我病重的起不了床,田有良却从老家请来阴阳,给他禳儿子。我躲没处躲,骂没力气骂,阻挡我又无法阻挡,只有死人样瘫在炕上忍受,任阴冷冰凉的木擀杖和小铁铲等东西在我肚子上做出种种鬼名堂,禳儿子的凉水洒在肚皮上,感觉就像被一个性无能的人强奸,挪挪腾腾如八十岁老汉调戏一位中年妇人,那种难受劲怎么也难叙说的清楚。

田有良的眼睛在油灯下闪烁着奇异希望的光彩,黑猩猩样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影下晃动。三个女儿以为我得了什么怪病,都矮缩在屋角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样折腾了两年,田有良看看没了指望,到底淡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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